书签

2023-08-15 00:46霍龙龙
山西文学 2023年2期
关键词:三木静静爱人

霍龙龙

1

下午两点,准时把爱人送到补习机构门口。接下来的两个小时,我可以独处。

我喜欢这样的独处,把车停在附近一条小巷子。没有车位也不要紧,大多时间我都是坐在车上,点一支烟,开一瓶水,无忧无虑刷手机,把每一个视频应用的主播盘点一遍。再无聊时,我会盯着不远处公交站台上那些忙忙碌碌的身影。

运气好的话,也可以遇到一个车位,当然得是免费车位,开车送她已经花费不小了,再搭上停车费成本就高了。

今天运气好,远远就看见车位上一辆红色汽车亮着尾灯。我紧紧地贴在它左后方,等它迈着老态龙钟的步伐,挪出车位。一眼望去,亮出来的这个精致白色方格,像是马路缺掉的门牙,我刚好将它补上。

有了车位,我的活动范围就扩大了,附近几公里都可以是我的地盘。在路对面的便利店买打火机,店员问我要什么烟,我说兜里有。她问要多少钱的,我说能点火就行。一块一个,不算贵,店家很良心,它没有让犯烟瘾的瘾君子太过破费。

离这三四百米远有所大学,大学附近有个叫三木书屋的书店。书店挺有名气,在网络上火过一段时间。不过那段时间我还没遇到过合适的车位,一直没有去看看。

今天刚好有时间,刚好有车位,我便掐了烟头寻到书店门口。书店和别的地方不一样,它在网上火不了多长时间,大家看看新鲜也就算了,寻找别的热闹去,能持续关注的往往是附近的学生。像我这样无聊打发时间的社会人士,很少会来这样的地方。

顺楼梯往下走,便进了阅读区。旁边放有桌椅,两个女学生在埋头抄写,耳里塞着耳机,能听见沙沙的声音。

店里没什么人,店员伏在吧台上玩手机,淡淡的咖啡味让我有了些许不安。这样精致的书店里,只一味免费看书,不点一杯咖啡,似乎有点说不过去。可要是点一杯咖啡,我瞥一眼价格,觉得有些冒失了。

店员见我停在书架旁,起身走过来。

“你好,请问你是在找什么书吗?”

我一时语塞,大脑里闪过爱人推给我的一个微信读书链接,她说只需我帮忙点一下,便可以免费阅读,书名叫《生活的艺术》。

我假装在书架上搜寻,顺便问,“有《生活的艺术》这本书吗?”

“林语堂的?”她很迅速地回答,同时身体已经挪动到我左手边的书架旁。

我不确定林语堂是否写过这样一本书,店员已经从书架上取了一本,双手捧着递到我面前。我看到封皮有些眼熟,赶紧接过,略带感激地说道,“谢谢,就是这本。”

店员说,“这本书很不错,我刚刚也在看。”她指着刚刚起身的椅子,我顺着她的手指看去,椅子上也是同样的书,红色的书签插在书里,很显眼。

我说,“真巧。”

“好久没遇到志同道合的书友了,坐下来喝杯咖啡,一起聊聊呗。”她的热情与咖啡味混合在一块,加剧了我的不安。

我姑且认为她是在和我套近乎,只是难以分辨,她是为了向我推销与书店氛围很般配的咖啡,还是这本在她看来我不得不付账的熟悉又陌生的书。我不是那种特别会撒谎的人,刚刚为了摆脱她的纠缠,随口应承了一句,已经是很为难了。如果接下来她还要和我聊书的话题,那我岂不是要暴露了。其实我已经很久没有读书了,自从前些年拼命地把身边的人和故事写了一遍,投出去的稿件都石沉大海后,我便打消了成为一名作家的荒唐想法,以至于把坚持了十几年的阅读也给戒掉了。

我没有再与她纠缠,合上书便去门口的书桌旁找了个位置。两个女生没有注意到我的到来,耳机里溢出的劲爆节奏让我忍不住探头看她们笔记本上书写的内容,是化学公式,这种高考过后就再没见过的魔咒,原来是得搭配劲爆音乐才能在大脑里运行。

我翻开手中的书,齐白石的几幅小画很有趣味,再读里面的几段文字,便觉得林语堂与齐白石都是有趣之人。

“你好,请喝杯咖啡。”店员的声音出现在我身后,紧接着一股浓浓的咖啡香味从身后绕进我的鼻腔。我回头看时,店员端着托盘站在身后,面带微笑。

“我没有点咖啡。”我能感觉到自己的声音在空气中不规则地抖动。

“我请你喝的。”店员将咖啡轻轻放在我面前摊开的书旁。又说,“林语堂很懂生活,他说茶有助于我们的社交。可惜我这没有茶,只有咖啡,就以咖啡代茶吧。”

我赶忙起身致谢。“这怎么好意思,只是因为一本书,就喝你一杯咖啡。”

“多奇妙的事情啊,因为一本书,咱就算认识了。你要不介意,咱还能成为很好的朋友。”她捧着托盘,笑得很开心。我也看清了她的容貌,大概二十出头的样子,眼睛里闪着亮光。

“别光看我,喝咖啡。”她伸手示意我坐下,手腕上两个银镯子发出轻微的碰撞声。

“好的,非常感谢。”我重新坐下,看着眼前洁白的咖啡杯,觉得自己黯淡了许多。翻到目录页,找到了店员说的那篇关于茶的文章,读罢才觉得以咖啡代茶的妙处。

“要不咱去那边聊聊吧?”店员拍拍我的肩膀,指着书架下一个偏僻的角落,那有两把藤椅。

我合上书,跟着她走过去。她又返身把我喝了一半的咖啡杯端走,续了满满一杯放在新桌子上。

我俩面对面坐着,每人面前摆放着林语堂的《生活的艺术》,她不说话,左手捏着红色的书签,右手在书页里寻找着什么。

“林语堂是个有趣的文人,和苏东坡、陶渊明一样,我简直太喜欢这样的人了。”她笑着说。

“比起现在的流量男神,他们的颜值可是差远了。”我合上书页,想把话题引向这本陌生的书以外的方向。

“你是说网上的那些男明星还是网红小哥哥?”她说到小哥哥时,神情有几分戏谑的成分。

“都一样,万众瞩目的,痴情少女热捧的。像你这样的女孩子,不都在这一行列吗?”我说。

“你也是那种轻浮的?关注美女主播,疯狂刷礼物的油腻大叔?”她收起了微笑,一本正经地问我。

我一时语塞。她却噗嗤一声笑了,“我觉得你不像,就从这本书来看,”她指指我手中的书,继续说,“能欣赏得了这本书的人,一定是懂生活,有高级趣味的人。”

我笑而不语,因为不知道该说什么,内心深处有什么触动了一下,一种久违的感觉。所以又翻开书页,假装翻看书里的内容,此刻我希望那两个女孩能够站起来点一杯咖啡,让这个自以为是的女店员离我远一些。

“我喜欢结交有趣的朋友,特别是热爱阅读的朋友。如果你不介意,我们可以加个微信,方便探讨阅读心得。”她已经把手机从围裙兜里拿在手上。

我觉得我没有理由去拒绝这样一位年轻女孩的主动请求,更何况就在刚刚她还主动送我一杯价值三十八元的咖啡。我掏出手机,她已经举着手机要扫码,我划开屏幕,一个女主播的直播画面正在加载,我脸上一阵滚烫,手指急速上划,将她隐藏起来。我不知道为何会出现这样奇怪的反应,在一个陌生的少不经事的女孩面前,我的行为异常拘谨。

加过微信,有几个客人点咖啡,等她忙完,我便匆匆拿了书和她结账,她操作扫码枪的动作很流畅,准确地瞄准我的手机屏幕,她肯定没想到还有个美女主播在后台搔首弄姿。

主动买一本她心仪已久的书的行为,是绝对出乎爱人意料的。她一直觉得,在我心里她就是个赚钱的工具。当然,这是在我辞掉工作以后的事情。不过仅此而已,在她面前,我也仅仅是一个赚不了钱,却会烧菜,会做家务,会开车,任劳任怨地从不撒谎的好男人。

不过我还是学会了撒谎,我没有将下午的窘迫事件告给她,而是在走出书店后,将这个叫静静的女店员的备注改为书店推销员。

2

三木书店离我家不算太近,开车得36分钟,坐公交车得24 站,差不多一个半小时。对于这样一个北方小城市而言,这段路程就显得愈加漫长,足以隔断一个人和一条街道的往来。如果爱人不在这上课,我甚至没有踏足这条街道的机会,也不会因为一次偶然的闯入,结识这样一个年轻的女孩。

在那次添加微信后,静静倒是没有主动联系过我,偶尔刷到朋友圈,会看到她和他的书友一起在书店泡着或是在球场打球、在公园拍照。我的朋友圈已经很久没有进来这么多阳光,周围死水一般的人脉圈,似乎被这样一个年轻的生命搅动得冒了个泡。我像给女主播点红心一样,给静静的每一条动态都点了赞,更是破天荒地在篮球场的视频下方评论一句,“青春的时光永远值得珍藏。”没想到静静很快在后面跟了信息,“大叔,有机会一起约球呗!”文字后跟着一个黑胡子老头的表情,又跟了个篮球。本以为她会忘了我,和在单位时新入职的年轻人一样忽略我的存在,她的回复让我有些惊喜,看到一旁书桌上批改作业的爱人,我回到卧室,躺在床上给她回信息,“老了,玩不动了。”在文字后加了个黑胡子老头的表情。她又回,“有时间来书店,一大帮书友,很有意思的。”一个恳求的表情,显得有些调皮。我回了句,“好的,有时间一定去。”

周内爱人要在学校代课,培训班的课就集中在休息天。在三木书屋附近的那节课是在周六下午两点到四点,下课后是爱人仅剩的休息时间,周日还有满满一天课要上。我曾劝过她可以适当地减少几节课,给自己腾点时间休息休息。她总笑着说,“不用担心我,下课间隙能看看书就很好,也没别的可干。你应该适当地去外面走走,等我的时候别老在车上坐着,在附近转转,放松放松心情。”她从未抱怨我为什么不找份工作,所以我在劝说时,态度也就不那么坚决,现在家里是她一个人撑着。

这一次没有空车位,本打算就在路边眯一会,心里又想起那天与静静在朋友圈的约定。我便把车往三木书屋附近开过去,正好就在离书店不远处,空着一个车位,这使得我睡意全无,心情还更好了些。停车时发现爱人把看过的《生活的艺术》放在副驾驶座位上,我便拿着书往书店里走去。静静正与几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围坐在书桌旁聊天,看到是我,高兴地挥手,示意我加入他们。男孩女孩们也一齐看向我,我感觉自己好像暴露在大街上的老鼠,恨不得找个缝钻进去。静静起身将停在原地的我推到众人身边,我只好强忍着尴尬,和他们打招呼。

“大叔,你就别这么客气了,这都是附近学校的学生,爱好文学,标准的文艺青年,特别好相处。”静静给我拉一把椅子,又添了咖啡。年轻人对我的加入很感兴趣,想必静静也早已将和我的相识添油加醋地告给了他们。戴黑框圆形眼镜的年轻人问我最喜欢的作家,我说曹雪芹、贾平凹、余华。“还有林语堂。”静静笑着补充道。我抿一口咖啡说,“算是算是。”

他们显然对于我这样一个害羞的中年人只是短暂的好奇,在得知我并没有特殊的可以供他们参考的文学方向后,他们又回到了自己对世界文学的看法。静静说她对海明威的《老人与海》爱得很透彻,她喜欢那种能让她正视苦难的文学作品。她在发表自己意见时,眼神坚毅。

两个小时过得很慢,爱人的电话打破了我一直难以融入的尴尬境地。我和大家分别,又替大家结了咖啡的账单。静静把我落在书店的书送出来时,表示以后绝对不允许请客这样的事情发生。我说,“和大家第一次见面,总得做点什么,你不也送了我咖啡吗?”她将嘴巴凑到我耳边说,“老板才不知道呢,我想送谁送谁。”我的耳朵里像是钻进了一只调皮的小梅花鹿。

爱人在副驾驶座位上翻看那本书时,发现了红色的书签,她递给我看,书签上用隶书写着一个“静”字。我第一直觉是,静静送书时误把自己的书给我了。好在“静”字很符合普遍读书人的气质,并不难解释,爱人倒是很开心地将它接受为自己的礼物,只是我不知不觉,学会了编故事。

3

过完星期天,我在周一的早晨收到静静的消息,有个朋友在书店办了个生日聚会,她说让我也一起去。我想起了上一次还未散去的尴尬气味,推脱说,“你们都是年轻人,我去了不太合适 ,晚上我还得接爱人下晚自习。”我们之前的聊天内容里,我还未提及过我的婚姻,这次不得不将它拿出来当一次挡箭牌。手机上显示“对方正在输入”,却迟迟没有信息,这个过程中,我似乎能感觉到对方的复杂情绪。我反问自己,她不会是把我当成单身汉了吧,之后狗血一般的剧情在我脑海里肆意滋生起来。终于,静静的回复将我拽回了现实,“不好意思,刚刚接待客人,你可以带嫂子一起过来。”我回复说,“她明天还有早自习呢,得早些休息。”面对我坚决的态度,静静只能将此事作罢,还说下次挑一个周末的晚上,邀请我去。

与她结束聊天,我的思绪又杂乱起来,我已经很久没有与朋友们聚过了,更何况是这样一个年轻的异性的邀请,可是我拒绝了。

爱人的学校离三木书屋有五六站的距离,八点十分下晚自习,我一般八点左右就会等在学校门口。晚上从家出发早,便绕道去三木书屋附近转转,我把车停在路边,坐在车里望着从书店出来的学生们。没有看到静静的身影,也没有看到她所谓的朋友聚餐,想必是换了场地,或是时间尚早。我在车里抽了两支烟,就开车去了学校门口。

静静的信息在周三早上突然发来,我刚把爱人送到学校上早自习。她说,“朋友的剧本杀店倒闭了,需要搬点东西,周围朋友都没车,就想到了你。”我似乎能感觉到这个女孩使用的某种执着且稍显幼稚的行为,因为当年我追我爱人的时候也同样执着与幼稚。作为过来人,我只能先依着她,经验告诉我,有些敏感的词汇用在恰当的时候才能彰显它的效果,冒失的拒绝会引起无尽的麻烦。我答应了她的请求,反正白天我有大把的时间挥霍。

我在三木书屋外等静静,换掉工作服的她像是换了个人,一身淡灰色运动服,搭配高跷的马尾,让这个正值青春年华的女孩更显活泼。按照她的指引,我们进入了一条商业街,这该是这个城市最为繁华的一条街道了,这也是我们年轻时候常来的地方,记得和爱人第一次见面也是这里。那时候她也扎着马尾,很爱笑,第一次从电影院出来,我们就手牵着手。如今那个电影院繁华不再,门头发黄,周边的设施也破损严重。

静静一直指引着我到一栋旧写字楼的后院,院门口有保安岗亭,一个白头发老大爷,正坐在一旁的破沙发上挑逗一条黑色的大狗。系统显示外来车辆 ,老大爷像是听到了杀敌指令,犀利的目光像箭一般射过来。静静赶忙下去应对,“大爷,我们来找个朋友。”大爷起身将狗牵进岗亭,静静也跟着进去。她在里面指手画脚说着什么,时不时回头望向我,我冲着她笑,知道这无非就是得朋友下来接罢。大爷无动于衷,又出来坐在破沙发上,大黑狗从岗亭窗口探出脑袋,看看我又看看一旁开始着急打电话的静静。不一会,静静回到车上,嘟囔着说道,“六子太不靠谱,他竟然没给物业交水电费,还说要把那套高脚凳留给我,现在倒好,门卫要批条,没有批条不准往外搬东西。”

我只能把车倒出来,盘算着如何下去与老头子周旋,静静突然看向我说,“要不咱偷偷往出搬吧。”听到这两个偷字,我的神经突然紧张起来。我说,“这不合适吧。”她说,“东西是咱自己的,水电费是他们和小六子的事情,你听我的,保证没事。”

跟着她步行进院门时,静静朝着老大爷摊摊手,大爷没拦着,黑狗在窗口探着脑袋吼叫,整个大院都是它的吼声,我的耳根一直硬着。剧本店就在一楼幽深的楼道尽头处,门上贴着物业的封条,静静将它轻轻揭开,输密码推门进去。五把实木高脚凳排在墙边,发着幽暗的光。我问,“这么大的凳子,咱咋搬。”静静说,“你一次搬两个,能行不?”我试着提了提,虽有些重,倒也能行。我说,“就这样明晃晃往出搬?”静静回头盯着我说,“你傻呀,咱是偷着搬,六子说9 点之前只有这老头在,一会我上六楼把消防警报搞开,等老头上去了,你就往出搬。”我看看手里这两把沉甸甸的高脚凳,看不懂它们有什么样的魔力,能让这么一个温文尔雅的女文艺青年瞬间变化为这般狡诈女匪。静静从门缝溜出,不一会楼道里果然警铃大作,接着便是后院里黑狗的咆哮声,我后背凉嗖嗖的都是汗,上一次有这样的体验还是在高中翻墙出去上网的时候。

老头子果然提着警棍朝六楼去了,我抱起两把椅子就往外跑,行进中能感觉到耳旁的风在呼啸,经过岗亭时,黑狗探着脑袋,停止了咆哮,与我对视。

待我将椅子塞进后备箱往回走时,老头已经骂骂咧咧提着警棍朝岗亭走来。他看我两手空空,恶狠狠地问道,“多会出去的?”我说,“刚刚,你的狗看见了。”我不敢看他的眼睛,也不敢看狗的眼睛,低着头向里冲。这时楼道里警铃又响起来,我的耳朵被震得嗡嗡响。大爷从我身后追来,超过我又朝楼上去了。我撕开封条,进屋又拽了两把椅子往外跑,大黑狗停止咆哮,我与他对视,步子却愈发沉重。我们没想到的是,三个凳子已经将车塞满,第四个如何也放不下。为了尽快完成任务,我把椅子放在车旁,扭头又往回走,这时我看见有几个穿保安制服的人拎着早饭悠悠闲闲往院子里走去,我跟在他们身后,大黑狗朝他们吼叫,其中一个人把手里咬了一口的包子撇进窗子,黑狗缩了脑袋找包子去了。我跟着保安进楼,没想到在大厅里看见静静,她坐在那最后一把高脚凳上,老头子气呼呼站在她一旁。老头见来了一大伙保安,赶紧喊捉贼。

我和静静被扣押在物业办公室时,静静坚决还坐在她随身携带的高脚凳上,只是看我的眼神里充满歉意。那一刻,她像极了做错事的孩子,她的眼神在我心里勾起怜悯的情绪来。我说,“没事,等他们领导来了,咱好好道歉就行。我年轻时也这么干过,那会我们去翻墙上网,在保卫室等班主任来,就是这副德行,只不过没有坐高脚凳罢了。”她噗嗤一声笑了,眼里有了泪花,我也笑了。旁边正吃早餐的保安看我们莫名其妙地笑,拉着脸说了声,“等领导来了,有你们哭的时候。”

领导没为难我们,只要把剩下的水电费一共五百八十元交齐就行。静静在电话里把六子狠狠骂一通,等我把交款的单子递给她时,她又眼含泪水。从物业办公室出来,我们提着最后一个高脚凳经过岗亭,老头坐在破沙发上抽烟,不看我们,黑狗朝我们吼叫,他硬生生将它的脑袋掰向另一边,黑狗喉咙里呜呜地委屈。

接下来我们的任务是想办法把所有高脚凳塞进车里,我从后备厢找了螺丝刀,准备拆卸凳子。此时街道上人多了起来,静静拧不了螺丝,坐在高脚凳上拿手机给我拍照,过路人投来异样的目光。不知为什么,此刻我没有了羞耻感,也许是刚刚那一场神偷大战,让我的脸皮变厚了吧,仿佛回到了从前的样子。

4

也许是一场荒唐的闹剧让我找回了感觉,暂且放下了盘旋在内心的中年阴云,我也觉得自己有必要改变一下长时间窝在家里的陋习。直觉告诉我,我得走出去,便顺其自然地走进了三木书屋。新鲜的油墨味混杂浓郁的咖啡,让我头脑清醒了不少,我就坐在第一次与静静谈话的藤椅上,翻翻别人写的书,也翻看自己以前写的东西,觉得还是有一些有意义的东西。比如一篇未写完的回忆录,那时我和爱人刚成家,她说她喜欢钱钟书和杨绛的婚姻生活,所以我在一旁写东西时,她就伏在一边,或是看我写字,或是自己读书。那时候我的文字尽量浪漫婉约,为的是她审稿时能露出幸福的笑容。神仙眷侣的生活终被生活的忙碌挤压殆尽,事业的不顺心让我失去了对文字的耐心,这支笔一搁就是三年。

坐在三木书屋,我情不自禁地再次拿起笔,准备续写那种温柔,而不知何时,静静依偎在我身边,看着我写下的文字,眼里闪动起泪花。我被我们之间消失的距离吓得往后一躲,静静漫不经心地走开。这时我感觉到一双眼睛在盯着我们,巡视一周却未发现。

接下来在三木书屋的日子里,我总感觉有双眼睛在盯着我,直到一个下午,静静送我出门返回书店后,一个小伙敲我的车窗,他的声音不高,“大叔,借个火。”我看了眼那双稚嫩的闪烁的眼睛,从兜里掏出打火机递给他。他点了烟说,“下来聊聊?”莫名其妙的邀请让我有些恼火,我说,“我认识你吗?聊什么?”小伙子冷笑一声,“我是六子,这就算认识了,至于聊什么,关于静静,下来吧。”小伙子的语气像秋天的风,无缘无故的冷,显然是反复斟酌过得,简短的句子显得更有杀气。

我下车,他背对着我,我说,“听她说过,你开剧本杀店。”他说,“店倒闭了。”我说,“知道,我去搬过高脚凳。”他说,“我们分手了。”我说,“你们?你和静静?”他转过身,眼里写满了愤怒,“是因为你。”我赶忙说,“小伙子,这中间肯定有误会,现在呢,我要去接我爱人下班,我是有家的人,你应该去找静静,多哄哄她。”说罢我便上了车,他没有追过来,还僵在原地,后视镜里他越变越小,直到消失在黑夜里。

在车厢里,我竟然听到了自己强劲的心跳声,我点了支烟,依旧无法平息。这是一种很久没出现过的跳动节奏了,难道就因为这么一个黄毛小子?我该回去给他两拳,可这是在证明什么,我和一个黄毛丫头的恋情?我觉得自己有些可笑,觉得自己的身体有些愚蠢。

接下来的一周,我找各种理由推辞了静静的邀请,故意找些事情去做。回了趟老家,帮家里把一亩六分地里的玉米收回家,今年大丰收,一共装了一百三十八个化肥袋子,父亲将玉米一颗颗垒在院子里,像一垛垛金黄的碉堡。母亲知道了我辞掉工作,一直不理我。搬完玉米我就回到城里,依旧送爱人上班下班。

又是周六下午,我躲在雨里抽烟,等爱人下课。静静给我打电话,电话里哭得很伤心,我按照她发的位置去接她。她在学校的操场中央站着哭,雨水在她脚下聚成一个水洼,水洼里应该还站过一双脚,那双脚正躲在篮球架子后面。我给静静撑伞,将她放在副驾驶座。她说,“谢谢,送我回书店。”我看到后视镜里,一个黑影越来越大。她说,“还等什么,赶快走。”我一脚油门,将黑影甩在身后,直到雨水将他淹没。

路上爱人打来电话,我说和朋友办点事,让她自己打车回家。挂断电话,静静放声哭起来。我没有安慰她,我没法插手别人的青春。

经过培训机构附近的公交站时,我看见雨中爱人等公交的身影。她在公交站的椅子上坐着看书,还是那本《生活的艺术》。她左手托着书脊,右手捏着红色书签,悬在脸的一侧,一动不动。似乎读到了最精彩的部分。

我的车从她身边开过,静静缩在座椅里痴痴地望着后视镜。

这时我脑海里闪过爱人结婚那晚给我讲的话,她从小就想着将来一定要拥有自己的车,因为那时候她必须得走两个小时的夜路才能到学校。来省城读书时,她就想着下班后能有人开车接她,她就可以在车上看书了。所以婚后我们拿出所有的积蓄买了一辆白色的车,她说那是她的白马。

静静下车后,我调转车头往公交站赶,一辆回家方向的公交车刚刚驶出站台。遗憾中,我发现副驾驶座位上遗落着一本湿漉漉的书,《生活的艺术》,我翻开看时,一张纸条滑落,是一份线上心理诊断书,咨询人是爱人,患者是我。诊断结果为,中度抑郁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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