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濛之渊·河底金砂
——寻访太宰治遗存

2023-08-15 00:46
山西文学 2023年2期
关键词:太田太宰三岛

洁 尘

1

去三鹰,是因为太宰治。

去三鹰的那天,是2017 年7 月24 日,大晴,气温陡升。从JR 中央线的三鹰驿出来,空气中有一层厚厚的热蒸汽,直接捂住了口和鼻孔。

JR 中央线从新宿开出半个小时,就可到达三鹰。三鹰市是东京的一部分,但到了这里,已经完全不像东京了。高楼大厦全部消失了,房屋低矮,其中包括很多木造民房。三鹰驿站口的那座跨铁路天桥,据说从太宰治在这里晃的时候就是这样了。

从三鹰开始,再往外走,就是广阔的武藏野了。1939 年起,太宰治和妻子美知子还有陆续出生的三个孩子定居三鹰,至1948年太宰治在三鹰的玉川上水与情人山崎富荣用红绳绑在一起投水自尽,太宰治的最后十年都在三鹰,最后葬在了三鹰的禅林寺。

出了车站的左手边就是太宰治投水而亡的玉川上水,那里有文学碑、太宰治投水处等各种文学标识地址。我看过关于玉川上水的一些照片,1948 年太宰治出事时的现场照片和后来几十年不断变迁的面貌,前者是乱草丛生的荒芜的水渠,现在水岸两边都是住宅区,但就水域规模来说,都只能算是一条水沟,不像是能淹死人的样子。估计还是因为当年那两个人都事先服了药的缘故,这才可以把自己在水沟里淹死。

7 月的东京十分炎热。我这个时间段到过几次东京,知道这一点。而到三鹰的这一天,简直就叫做酷热。心想,玉川上水的“风之散步道”不能走了。这个天,哪儿有散步的享受,纯粹受罪,还可能中暑呢。先直奔禅林寺去吧。

烈日下的三鹰,寂静的小巷,几乎没有人。家户人家的门口都停放着自行车,植物们都照顾得很好,干净且滋润。小巷的上空是交缠绵延的电线。我左手捏着手机,右手捏着手帕,不停地擦着脸上的汗,根据谷歌地图的步行导航,和同行人一起朝着禅林寺而去。

1948 年6 月13 日,太宰治和山崎富荣在玉川上水投水自尽,6 月19 日,两个人的尸体被发现,那天恰好是他三十九岁的生日。他葬在了禅林寺。从第二年开始,每逢六月十九日,太宰治的朋友和书迷们开始聚集在禅林寺祭奠。太宰治特别喜欢吃樱桃,还写过一篇短篇小说,就叫《樱桃》,所以他的忌辰被称作“樱桃忌”。据说,每年的樱桃忌,恰是日本的樱桃上市的时候,书迷们用丝线串樱桃为项链,挂在他的墓碑上。太宰治说,樱桃像大颗的珊瑚。

可以想象一下,苔藓细密生长的墓碑上,挂着一串串散发着珊瑚光泽的樱桃,其艳,其寂,两相对照,殊为可品。

在太宰治墓前还闹出了一桩大事。小说家田中英光,太宰治弟子,在太宰治死后第二年在其墓前割腕自杀,轰动一时。

禅林寺墓地里有两位近代大文豪,太宰治和森鸥外。太宰治和夫人安于此地,森鸥外的四周则簇拥着一大家子人。我在这一大片墓地的找寻过程中,看到了两处“森之家”的墓地。幸亏之前看过相关资料,知道森鸥外就在太宰治的斜对面。森鸥外的女儿、女作家森茉莉也葬在这里。森茉莉是我觉得很有趣的一个女作家,她评论其父亲作品的缺陷是“没有恶魔”,言下之意是批评父亲作品的无聊和无趣。对于与“恶魔缠身”的太宰治为邻这件事,想必森茉莉会很有感触。

早年太宰治一家五口定居三鹰,屋漏滴雨,贫困不堪,那个时候,他时不时转到禅林寺来参拜森鸥外,还在《花吹雪》一文中称赞森家墓地的清幽环境。他死后,夫人买下了森鸥外斜对面的那块墓地,让令人头疼的丈夫与德高望重的森鸥外为邻,也许希望他在黄泉之下能够安分一点吧。

中午的禅林寺墓地,燥热非常,乌鸦在四周的林荫中啊啊啊地叫唤着。乌鸦的叫声里,太宰治墓碑前其亲友敬献的康乃馨显得似乎更为红艳。

墓地里,除了我们一行五个人,还有一个中年妇人。她在一处墓前虔诚地洒扫,合掌拜祭。墓里一定葬着她深爱的人。在其洒扫过程中,我从她身边走过,她抬头与我对视,微微一笑。

我喜欢太宰治的作品,但我不太喜欢太宰治这个人。喜爱和厌恶,两极的情感,好像也就是在太宰治这里获得了某种共存和融合。

我是一个在人生的正面以自律、严谨和秩序要求自己的人,但我知道,这些构建的某些地方,有一些松动的碎片,一旦抽离出来,整个构建就会垮塌;而一旦垮塌,所有那些所谓的正面的向上的东西都会掉头而逝,坠入空濛之渊。坠落的过程,我就会与太宰治撞个正着。这些抽离,这些垮塌,这些坠落和对撞,在我的身上时有发生,限于独处时分,止于某一个夜晚或某一个清晨的某一段时间。然后我拾掇拾掇,会努力地让自己恢复到所谓的正常的或者说是应该的状态中。如果我低头说,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我才是一个作家,那么抬头看,能遇到多少共鸣的视线?

世人都说太宰治爱好情死,其实,他对于死亡的向往并非因情困而致,所谓爱情这东西,不过是一个媒介罢了。他是一个浪子,五次自杀绝非殉情,共同赴死的原因按他自己的话说,就是只需失格者彼此的一点点共鸣,就可成为双双赴死的动机。太宰治的遗书中对妻子美知子说,“我心中最爱是你。”山崎富荣在遗书中说,“我一个人幸福地死去,对不起。”一条红绳绑住两人共赴黄泉,但不过是各怀心思的同路人而已。这一点,人生之诡谲难言,可堪细细思量。

在三鹰禅林寺墓地,在太宰治墓的旁边,有“津岛家之墓”,津岛美知子葬于此。她深挚的爱情和所有的付出也未能阻止太宰治把自己投入玉川上水。

太宰治是“无赖派”代表作家,他对公序良俗采取拒绝和逃逸的态度,但并非否定,从某些程度上还是赞同的。他认知清晰,但行为能力与认知态度严重不对等。所谓人间失格者,因本性极端,难以拥有人性之共性,或者说难以约束自己遵从共性的那一部分,只是一味地忠于那个本能的自我,下坠,下坠。不用提醒他在下坠,他比谁都清楚这一点。太宰治的文字之高妙杰出与人性之不堪龌龊,形成强烈的对比,同时也构成“太宰治”这个符号的致命的吸引力。他是深潭,是空濛之渊,印出了所有人内心深处不敢示人的隐秘的景象。“我这一生,尽是可耻之水。”在《人间失格》开首的第一句,就是这么写的。“空濛之渊”这个词,也出自《人间失格》。

2

关于太宰治和川端康成以及三岛由纪夫的交恶,是日本文坛的著名逸闻,几十年来一直被各方人士细加分析。

太宰治与川端康成的纠葛起于早年的第一届芥川奖,当时太宰治以小说《逆行》入围,志在必得,最后据说因为作为评委之一的川端的一句话而落选。川端认为,这个作者目前的生活乌烟瘴气,使得其才能不能很好地发挥,很遗憾。太宰治大怒,公开发表《致川端康成》回应道:“你以为我和你一样,过着养小鸟、参加舞会的优哉生活吗?我在你的文章里感觉到你对社会的冷酷,闻到了你身上的铜臭味,我感到十二万分的苦恼。你必须认真地有意识地去体验所谓的作家是在夹缝中生存的道理。”据说太宰治还致信川端,信中有“我甚至想杀了你”的过激失控之语。

第二届芥川奖,太宰治再度失利,受此打击,重新开始服用麻醉剂,举止言谈且怒且癫。本来相当赞赏太宰治的佐藤春夫,也是芥川奖评委之一,据说事先给过太宰治包其获奖的承诺,面对太宰治的这个反应,也只好给予其“奔放但内心软弱”“自我意识过剩”的评价。

到了第三届芥川奖入围名单发表之前,太宰治写信央求川端康成,他在信中写道:“请给我希望!”“虽然我死皮赖脸活下来了,也请夸奖一下!”“请快点!快点!不要对我见死不救!”……此信成为文学史上惹人哂笑的“泣诉状”。不料芥川奖评委会有了新规定,入围两次的作家不得再参加评选。太宰治愤怒不已,猛烈抨击芥川奖和评委们,还写了一部所谓曝光黑幕的小说。

据说,当时社会上对芥川奖完全不在意,很多作家也没把这个初生的奖项放在眼里,但因为太宰治古怪且猛烈的“推广”行为,使得芥川奖以特别的方式进入大众视野,也逐渐被日本作家所重视,最终成为日本文学第一奖。

细细分析一下,头三届芥川奖,太宰治反应如此激烈,胡乱闹腾,一方面是他想通过文学奖项改变当时的文坛处境,毕竟还是名不见经传的青年作家。另一方面,估计跟芥川龙之介这个名字有很大的关系。太宰治是受到芥川龙之介的影响开始写作的,他从中学开始迷恋芥川龙之介和泉镜花的作品。1927 年5 月,18 岁的太宰治在青森的一个讲座上见过芥川龙之介本人,在那个讲座上,芥川为读者赏析夏目漱石。就在同年7 月,芥川服药自杀。这个事件对太宰治冲击甚大,也可以说诱发了他的第一次自杀。太宰治在芥川文学奖上的失控,跟内蕴的情感有很大的关系吧。也许他想用芥川奖获得者的身份,与之写作启蒙导师在冥冥之中达成温情的勾连。

尼姑作家濑户内寂听也住在三鹰,有一段时间曾经和太宰治在同一个区域出入。濑户喜欢跟各种小店的店主聊天,听到了不少太宰治的逸闻,后来日本文学史上的好些关于太宰治在三鹰期间私下的生活内容,出处都来自濑户。太宰治死后,濑户继续关注着,还给三岛由纪夫写信说,有很多人前来祭拜太宰治呢。三岛回信说,请濑户帮他给斜对面令人尊敬的森鸥外先生献束花,至于说太宰治嘛,就把屁股对着他的墓就行了。三岛说,我听到他的名字就想吐。

三岛由纪夫对太宰治是十分厌恶的。三岛尚武耽美,人生态度积极且强硬,对于太宰治与生俱来的颓废气息和自我毁灭的取向十分不屑。

1946 年12 月14 日,在一次由一群青年文学爱好者组成的团体聚会上,21 岁的三岛由纪夫与太宰治见面。这是他们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见面。

“……但惭愧的是,我竟用不得要领的,拖泥带水的语调说了。也就是说,我当着太宰治的面这样说道:‘我不喜欢太宰先生的文学作品。’

这瞬间,太宰忽地凝视着我,微微地动了动身子,那种表情仿佛别人捅了一下子似的,但又立即稍稍倾斜向龟井那边,自言自语般地说:‘尽管这样说,可你还是来了,所以还是喜欢的呀。对不对,还是喜欢的呀!’这样,我的有关太宰的记忆突然中断了。这与我很不好意思地就此匆匆告辞也有关吧。不过,太宰的脸从那战后的黑暗深处突然呈现在我的眼前,而后又完全消失了。”(三岛由纪夫《我所经历的时代》)

21 岁的三岛年轻青涩,面对文学前辈,能说出不喜欢对方的作品,已是相当直接的表达了。之后,盛名中的三岛对于太宰治的评价就更为猛烈和尖锐了。他说,“第一,我讨厌此人的那张脸。第二,我讨厌此人那乡巴佬的洋趣味。第三,我讨厌此人扮演不适合自己的角色。跟女人玩情死的小说家,风貌必须长得更为严肃一点。”他说太宰治的作品是“残疾人般的柔弱文体”,讥讽说,“太宰身上的性格缺陷,至少其中一半,用冷水擦身、器械体操与有规律的生活肯定就可以治好。”

三岛跟太宰的人生取向实在是太不一样了。相比于三岛的逞强斗勇,“踮着脚尖生活”(日本诗人原子朗之评价),太宰一向同情弱者,并自任弱者代言人,对外宣布其文学主张,“稍许纤弱些。既是文学家,那就纤弱些,柔软些。”

强硬的三岛由纪夫和纤弱的太宰治,这看似互不相干的两个人之间各自有怎样的不可告人的隐痛呢?三岛那不够理想的拼命掩饰修饰的身高,与高挑修长玉树临风女人缘奇佳的太宰治,这两个男人之间存在了哪些自己不敢直视的嫉妒?

太宰治是否就是三岛由纪夫自己不愿面对的另一面呢?如果细读两人的作品,其实可以找到相通的东西。要说文体,三岛和太宰都非常精彩,前者的缠绕华美,后者的“疾走感”、迅捷、口语、轻盈,都具有上等的文学品质。三岛最后的自我毁灭令人十分惊骇,与投身于玉川上水的太宰,从根本上讲还是同一个方向的人生态度。

川端康成和三岛由纪夫私交甚好,情趣一致,两人都共同厌恶太宰治,同时,两人的文学判断和文学道德都值得称道。川端一方面痛斥太宰治当时的生活“乌烟瘴气”,一方面盛赞其作品,认为能够读到这样的作品,是时人的幸运。三岛由纪夫虽然在公开场合批评太宰治其人其文,但私下曾在给川端康成的信中夸赞说,“太宰治氏的《斜阳》第三章也让我深为感动,读起来近似于灭亡抒情诗,出色的艺术性完成全在预见之中。不过,这种完成仍然停留在预见阶段。就在将要完成的那个瞬间,却牢牢地沾上了似乎就要崩溃的太宰氏的这种一流的、奇妙的不安。太宰氏的文学决不会成为完美无缺的文学,可他的抒情诗却绝对是完美无缺的。从《斜阳》中,我泛起了这些毫无意义的感想。”

3

太宰治对中国文学有浓重且绵长的情结。早期佳作《鱼服记》,灵感来自明代笔记小说《古今说海》中的“鱼服记”篇,后来,他还根据《聊斋志异》里的内容写出了《竹青》《清贫谭》等短篇小说。太宰治说,“对我而言与其说聊斋志异里的故事都是古典文学,还不如称之为故乡的传说。”

太宰治还曾以鲁迅为主人公,到仙台实地采访当事人之后,以鲁迅的留学经历为素材写成小说《惜别》。

太宰治的文学基因十分了得。他的两个女儿,与正式入籍的妻子津岛美知子所生的二女儿津岛佑子和与情人太田静子所生的私生女太田治子,后来都成了小说家。津岛佑子成就颇高,作品获得过读卖文学奖、谷崎润一郎文学奖、川端康成文学奖等各种奖项,太田治子的作品也入围过直木奖。

2016 年享年68 岁在东京去世的津岛佑子,是日本一位重要的“女性”作家。所谓“女性”作家,是指其作品中多为描述女性为主体的家庭结构。她很多作品的女性角色的生活中都没有男人,或者没有父亲,或者没有丈夫,即便是有,这些男性角色对于家人也是无足轻重的多余人。在津岛佑子的作品中,女性与其同性的亲人和友人,构建出一个完整且强硬的生活状态和精神世界。对于她作品的这个特点,实在是太可以理解了。津岛说,“对我来说,只有母亲是我的亲人,为什么总说我是太宰治的女儿?”

太宰治的另外一个作家女儿太田治子,其人生就更为不易了。太田治子与津岛佑子同年出生,都为1947 年生人。与津岛不同的是,太田治子是一位私生女。其母太田静子是一位家世背景和受教育程度都相当良好的女子,与太宰治之前许多情人的底层生活身份完全不同。与太宰治的相遇,不仅诞生了女儿太田治子,还诞生了以太田静子以及家族故事为原型的太宰治小说代表作之一的《斜阳》。与太宰治的交往并婚外生女,使得太田静子被家族除籍,同时被津岛家族冷遇,没有经济来源,母女两人的生活之艰辛可以想见。在太宰治诞辰100 周年时,太田治子出版了《向着光明——父亲太宰治与母亲太田静子》一书,在这本书里,太田治子披露了太宰治的剽窃行为,说《斜阳》90%的内容来自母亲创作的日记,只有10%是太宰治的创作。她认为,只说母亲是《斜阳》的原型人物是不对的,太田静子是与太宰治共同创作了《斜阳》这部小说。另外,太田治子还说,太宰治在《人间失格》里的名言“生而为人,我很抱歉”是抄袭诗人寺内寿太郎的诗句。太田治子对父亲的态度比其同父异母的作家同行姐妹津岛佑子还要猛烈。

我查过好些资料,目前没有看到津岛佑子和太田治子这对同龄异母姐妹有什么来往交集。可能基于各种原因,老死不相往来;也可能是我的视野有限,没能找寻到彼此交集的线索和内容。两位女作家都是幼年丧父,背负着父亲的盛名和“恶名”,跟随寡母艰难地成长,其内心的种种疙瘩,不易排解也不便对外言说吧。

那天,从禅林寺出来后,我们就近找了一家咖啡馆,吹冷气,喝咖啡,吃东西。太宰治直到现在都很有市场,有很多的书迷,其中包括很多年轻的书迷。每年“樱桃忌”,很多书迷涌至三鹰,是媒体喜欢报道的文学事件。看过杂志的介绍,禅林寺附近就有书迷专门开设的太宰治主题的咖啡馆和小书店,附近据说还有“太宰巷”。但我都没兴趣去找寻游逛了。

我儿子伊北从中学开始,受同学影响开始读太宰治的《人间失格》。我并没有推荐太宰治给他。我希望他可以先读读村上春树,清冷且有趣,有些微的颓废和恰当的疏离。伊北读了《人间失格》后觉得很喜欢,又读了《斜阳》等其他的太宰治作品。他对我说,按说太宰治的人生态度和处事原则是荒唐的,但我并没有对此产生不屑的情感,当然也没有什么尊重这种正面的情感反应,我就是觉得他的作品入情且入理。我对他说,这就是作品的逻辑自洽,好的作品,在其内部都可以完成逻辑自洽。

现在所谓的“丧文化”,在年轻人中间颇有共鸣。太宰治不经意间,在半个多世纪之前领了丧文化风气之先,在日本包括中国的一些年轻人中间,颇受欢迎。据说网友给他封了个“初代丧神”的名号。究其原因,一个是其文学品质高超,另外一个原因在于他所书写的生存的灰色地带,其实能够联动所有人在生存过程中的同感。太宰治出生优裕,不长的一生也可以说是平顺,甚至可以说是幸运,但他天然地对生而为人这件事有着不可化解的厌倦情绪,他的拆除行为,对于所有针对人生建设的正面理论来说,后者之浓重严厉,会被前者的苦涩化解得稍微清口一点。

但其实,太宰治在不长的一生中一共创作了167 部(篇)小说,相当勤奋。这个过于复杂的人,其人生的本质和滋味,变幻在下坠和上升、退缩和精进、怯弱和勇敢之中,色彩斑驳,光怪陆离,一言难尽。

4

我知道在东北的青森县有一座很有名的太宰治的故居纪念馆,叫做“斜阳馆”。计划里没有打算专门去看看。2019 年深秋,走了一趟心仪很久的芭蕉的“奥之细道”,青森县也在行程内,于是就岔开来去探访了一下太宰治的相关名迹。

2019 年10 月28 日,我和东东、艳宁,一行三人,乘坐JR 从鹤冈至秋田,再从秋田至大鳄温泉,入住“仙游馆”温泉酒店的“椿之间”。这段跟太宰治相关的旅程由此开始。

“仙游馆”这家温泉酒店是以太宰治作为卖点的。他曾经与家人在此驻留过。早年的大鳄温泉这个小镇,没什么特别像样的旅店,仙游馆算是讲究的。所以,除了太宰治,当时那些到这里度假的文坛名士,也有选住这里的。我们入住的椿之间,老板就说是森鸥外住过的房间。

我们第二天就要去金木,太宰治纪念馆“斜阳馆”在金木。

去探访“斜阳馆”的过程相当有趣。

这一路是从大鳄温泉至弘前,转车五所川原,再到金木町。在大鳄温泉驿上车之前还有一段时间,东东和艳宁在站前的专门泡脚的小温泉里泡了脚,然后对从四周乱转回来的但也没看到啥的我嘚瑟说,浑身都暖和了,舒服极了。

有趣的旅程,在我来说包含的要素,足够远,但又不会远得绝望;足够安静,但不会太偏僻让人紧张。另外,旅程中各种交通工具的接驳也要便利顺畅。这一点,在日本的旅行就可以达成。而去探访“斜阳馆”的那一路,这些要素发挥得相当完美。当然,在接驳这个问题上,完美得有点惊险。转第三趟车是从五所川原转金木,只有五分钟的转车时间,提着行李,上下台阶,在两个站台与过线天桥之间穿梭奔跑。居然成功了,坐到座位上都觉得不可思议。两个感叹。一是艳宁这个日本旅行达人,对日本交通也太熟悉和了解了,加上狮子座的胆大心细,也只有她敢安排这个节奏的接驳。第二个感叹是三个都不算年轻的女人,腿脚还真是利索啊,平时都有锻炼的习惯真是起作用了。

定神之后四下一看,居然是只有一个车厢的窄轨小火车。这种感觉太日式电影了。居然就这么入了电影场景之中。

这趟小火车叫做“津轻铁道”,是日本最北端的私营铁路,只有差不多二十公里的路程。其根据不同时节而变换主题的车体和车内的呈现非常有名,春之“樱花列车”、夏之“风铃列车”、秋之“铃虫列车”,冬之“暖炉列车”,每一个季节都相当贴切柔和美好。

我们坐在只有一个车厢的小火车上,窄轨铁路两边的坡地全是杂树林,那些披拂靠近的枝条似乎随时会戳到车体上,感觉火车是在破路前行。如果春天有幸上了这趟火车,才会猛然醒悟到那些在秋冬时节杂乱萧索的“杂树林”竟然大部分都是樱枝。我没有上过春天的“樱花列车”,只见过好些照片。照片已经让人足够懵怔了,那里面的小火车像个孤独的小男孩,默默不语心事重重地穿越在繁花茂枝之间。如果哪一天真的身临其境,我想我也会需要相当的时间才能确认当时的情绪落脚点。

车头处,司机的旁边,挡风玻璃的下端有一个白色的铁柜子,柜面上竖摆着一堆书,柜门上贴有一个标识,叫做“津轻文库”。还贴有说明,可以自行取阅,阅后可以在其他班次的车上或者车站返还。我在这堆书里看到好几本太宰治,从中抽出一本《斜阳》,逆着车头泼进来的天光,拍照。

《斜阳》是太宰治在《人间失格》之外另一部获得盛赞的小说。

是的,我们就是去“斜阳馆”,太宰治老家。

5

我对小车站的迷恋情结,在金木驿再一次得到满足。

车站土黄色的外墙上挂着标识牌,白底黑字,准确的说法是“青森县五所川原市金木町芦野”,墙面上最为显眼的是太宰治诞辰110 年的纪念海报,用的是太宰治最为有名的那张托腮照片的简笔画,苦着一张脸,生而为人,很抱歉。橘红色的短途火车停靠在站台边,台基很矮,火车就停在路边似的。我们刚才就从这趟车下来的,它歇一会儿就会返回五所川原。就这么来来回回地走,而我们会在几个小时后再坐这趟车。一座小房子就是车站建筑的全部,远处是蔓延出去的铁轨和深秋天空里的厚云。

站台上有太宰治文学碑,全是文字,是他在《津轻》一文中的选段。第一句话就说,“金木,是我出生的小镇。大致位于津轻平原的中央,尽管不是具有人口五六千这样的特性的大都市,却处处都有着都市的气息。说得好听点,如水一般淡泊,说得不好听点,便只是没有什么底蕴的虚荣小镇。”太宰治向来说到什么都有点没好气的味道,金木把这个有点让人哭笑不得的文学碑立在车站,真是很大气也很有幽默感。

这块文学碑选了《津轻》里一大段文字,其中还说到津轻的山。“……我叫着:’啊!富士山。真好呢。’并不是富士山,而是被称作津轻富士的1625 米的岩木山,轻飘飘地浮现在满目水田的尽头。实际上,是轻轻飘浮在水面的感觉。像水滴一般苍蓝,比富士山更加女气,像将和服的下摆或银杏叶倒立一般,哗地打开,左右匀称,静静地浮在青空之上。尽管并不是什么高山,但却是如婵娟那般清澈的美女。‘金木再怎么说也并不坏吗?’我用像是慌了一般的语气说道。”(这个文学碑上的这些文字是我把拍下来的文学碑照片拿给伊北请他翻译的。)

文学碑起着固定作用的铁质外框已经斑驳生锈了,铁锈和铁管上原有的白漆混在一起,跟白底黑字配在一起,倒显得很有味道。

离开站台往金木町里面走去。没几步,就走到一个Y 字路口。在这样的路口,我一般都会选左边走,我总觉得目标在左边。艳宁拿着手机开着步行导航走在前面,我看她怎么走?果然是走左边。

沿路的“斜阳馆”的路标越来越明显了。作为金木最大的旅游资源,外来游客基本上都是冲着“斜阳馆”来的。金木是要好好感谢太宰治。

到了。一座砖墙围起来的豪宅突兀地出现在视线中。现在看来都相当突兀,可以想见一百年前更是鹤立于周遭的低矮民居之中。这座宅子外西内和,占地2200 平方米,楼上楼下加起来有19 个房间,还有好几个存放粮食的仓库和阔大的庭院。一楼的大广间是津岛家族的土地产业和金融产业的工作场所,设有银行办公室,每年秋天雇农们交租也在这里,大米堆得满坑满谷。太宰治的曾祖父从明治初期就已经成为金木的大地主,父亲津岛源右卫门,除了拥有巨量的土地之外,同时兼任众议院议员和贵族院议员等职,财富和权势双拥在身。1909 年6 月19日,太宰治在这个宅子出生,原名津岛修治,是家中的第十个孩子,在男子中排行第六。1923 年,津岛源右卫门去世,长子津岛文治继承家业,虽然担任众议院议员和青森县知事等职,但家族势力已经不如往昔。

津岛宅邸在1907 年竣工。歇山式屋顶上铺的是赤炼瓦,整个宅子的木制部分全部使用桧木,这是当时最高级的木材。二楼家人起居的各个房间,大部分为和式,也有一两间在当时最为时髦的西式房间。一百多年过去了,因为用的木头太好了,随时光流逝反而越发华贵闪亮,楼梯、扶手,地板都因为反复的摩挲而熠熠生辉,奢华得令人吃惊。太宰治在这座豪宅里长到13 岁,然后到弘前去读书,之后离开青森去了东京。因父母有很多外出事务和应酬,童年的太宰治大部分时间是和佣人以及哥哥们在一起,这座豪宅在他眼里也颇为寂寥和无趣。他写道,“这位父亲造了一座很大的房子。可是毫无风情,大而无趣。……这座房子坚固得可怕,但真的没什么意思。”

二战后,日本政府施行土改,废除贵族,征收了大量的土地,很多大地主和贵族因此失去了经济来源,境遇一落千丈。津岛家族也没能幸免,“斜阳馆”易手他人,最后收归国有,现在所有权属于青森县。这个时代背景也就是太宰治小说《斜阳》的故事背景。

“斜阳馆”内,二楼太宰治母亲住的房间被解读为小说《斜阳》的书名来历和灵感源头。这个房间的隔扇上贴有很多幅书法作品,其中就有“斜阳”这个词。学者们认为,童年太宰治出入这个房间,这个词以及黄昏时晒透整个房间的斜阳,让太宰治找到了准确呈现其小说主题的意象。《斜阳》的写作并不在金木。1946 年,太宰治回到了东京三鹰的家。不少文学评论家认为,三鹰位于武藏野,其西沉夕阳的景观由有着强烈撼人的视觉效果,悲意浓重,这一点,对在生命的最后阶段创作《斜阳》的太宰治来说,触动可能更为直接吧。在《斜阳》中,太宰治写道,“幸福感,就是沉入悲哀之河的河底的那些闪着微光的金砂,就是那种感觉吧。”太宰治自己果然扑向河底而去了。

河底金砂这个意象确实跟斜阳很有联通感。看着现在的“斜阳馆”,门口也是巨大的招贴,跟金木车站那幅一样,纪念太宰治冥诞110 年。津岛家的父亲和大哥显然没有预料到,目前让津岛家族以及整个金木町荣耀闪亮的人物,是当年那个让他们头痛不已甚至一段时间将之开除族籍的废材老六。

6

“斜阳馆”从气质上讲,跟太宰治确实相当违和。在离“斜阳馆”几百米远的小街上,另有一处太宰治纪念场所,倒是很有写作的安静气息,这里是“旧津岛家新座敷”,针对游客的说法叫做“太宰治疏开之家”。座敷意为榻榻米的日式房间。疏开,疏散的意思。

1922 年建造的“旧津岛家新座敷”,最初是作为太宰治长兄文治夫妇的新居,1944年,主事家务的大哥原谅了屡次作乱带来很多麻烦的太宰治,恢复了他的族籍,允许太宰治携家人回乡居住,躲避战乱和空袭。太宰治一家人就住在“旧津岛家新座敷”,住了有两年的时间,太宰治在此创作了23 部作品,是其创作的高峰期。

此处宅邸后来随津岛家族的衰落易手他家,现在为白川家族所有。白川家把这座宅邸开设成了太宰治的一处纪念馆。

《知日》杂志为太宰治做了一个专题,到过金木采访各种存迹。其中也采访了“疏开之家”现在的房主。我们去参观时,白川先生很高兴地为我们展示了《知日》杂志对他的专访。

“疏开之家”是一个传统日式的住宅。现在的起居间,由一道纸拉门隔开里外,纸拉门的上方挂有“鹤龟”的斗方书法,拉门两边各一幅鸟居清信的浮世绘美人图。从外间看过去,榻榻米上,依次是木制小桌、桌上的笔和稿笺纸、桌前的棉坐垫、炭炉以及炉上的铁壶。这个空间就是太宰治曾经使用过的书房。现存的这些物件当然不会是原有的东西,而是房主后来添置的,因此参观者可以盘腿坐在书桌前假装一下写作的太宰治。我也假装了一会儿。还想起了太宰治的一段名言,“我假装说谎,大家就说我说谎,我显出一副有钱人的样子,大家就说我有钱,我假装冷漠,大家就说我是冷淡的人,可是,我真的很痛苦,大家都说我假装痛苦。”

虽说物非人也非,但相比人的短暂存在,周围的景象和光线相对来说是固定的。我盘腿坐在小桌前,一面心想这个姿势可以坐多久而不会酸麻到无法起身,一面把视线抬起来,去把庭园的绿意、白色格子的纸拉门和外廊的阴影延伸进室内。这种光线,幽暗和明亮交混浮沉,太宰治在这里的时候就是这样的,七十五年后,还是这样。白驹过隙的人生,对每个生命来说都是一样的,这么想来,长点短点,好像真没啥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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