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红梅
2022年的最后一天,下午3点,第九届丝绸之路国际电影节“塬上”电影视觉艺术展在位于大唐不夜城的西安美术馆隆重开展。
很多人为了这一天等待已久。三年来,由于众所周知的疫情原因,各行各业基本上都处于蛰伏状态,作为艺术之花的电影也不例外。岁末年初,大家翘首以待,期盼世界经济政治健康回暖,文化文明交流春暖花开。
中国电影美术学会会长霍廷霄先生携同仁,开启本次艺术之旅。
作为此次艺术展监制,霍廷霄将电影美术与当代装置艺术相结合,以电影《英雄》《十面埋伏》等电影美术设计为核心,呈现了一场东方视觉美学盛宴,让广大影迷置身其中,近距离感受到电影美术的神奇魔力,获得了一次难得的精神滋养。
开幕式红毯仪式上,令人瞩目的是霍廷霄先生携电影《柳青》主创人员健步走来,他们是导演田波、制片人王苗霞、领衔主演成泰燊,这是一个虔诚地为“文学陕军”教父柳青立传的电影团队,受到了观众的热烈欢迎。央视频播出不到一个月,点击量就突破了百万。
作为获得过5次金鸡奖的电影美术大师,线下的霍廷霄老师衣着朴素,性格平和。说起他的人生经历,宛如一位邻家大哥。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霍廷霄出生在陕北绥德县城郊一个小山村。父母生养了他们8个儿子,1个女儿,他是最小的那个。
初中时,一颗向往外面世界的心突然觉醒了,他想跟当地一位小有名气的美术老师学画画。众所周知,学美术费时间,投资大。为了心中的梦想,霍廷霄做好了吃苦的准备。父母偏袒他,决定节衣缩食供他学这个看起来高大上,但又不知道将来能干些什么的专业。
回头看,每个人的人生路上其实都有一些若隐若现的路标,暗含了一些或有或无的隐喻。有的人抓住了机会,把爱好和时间都投入进去,走到了适合自己发展的路上。那个时候,培训老师的画室就在半露天的县电影院的隔壁。画画累了,他有时一扭头就能看电影了。那曾经充满火热战斗激情、风靡全国的南斯拉夫译制片,让他至今记忆犹新。电影是流动的美术,无疑比绘画更吸引少年霍廷霄的心。但隔着一堵高高的墙,他也不清楚如何才能不受阻碍地跨越过去。
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绥德人,他至今记得几个同学去农贸市场写生的情景。他们每次瞅准一个人或者一个有趣的场景,都会遭到对方断然阻止,无论是那些表情木讷的农民,还是面目活泛的生意人。在那个人与人之间信任感极低的年代,人们被“投机倒把”的帽子吓坏了,普遍不敢从事经营活动,担心被画下来就相当于记录在案,会秋后算账。那些为“活着”奋斗的真实场景,让他至今都充满悲悯之情。
没有办法,他们只好去附近旅店找模特儿。那里大多住的是榆林市第二康复医院危重病人的陪护人员。那个年代,温饱还没有解决,不是生死攸关,不是痛不欲生,有几个人会去看病住院呢?旅店里十个人一间黑乎乎的大通铺,他们画一张付一块钱,想做模特的人很多。只是高高挂在屋顶的15瓦灯泡太暗了,观察人物和画画都看不清。他们偷偷买了25瓦灯泡换上,后来还被旅社管理人员要求补交了电费。那些涣散的眼神、贫困的场景在他心里投下了浓重阴影,小小年纪就了解了疾苦,理解了人性。
在西安美院附中当教师的时候,和刘文西合影。(后排右为霍廷霄)
霍廷霄(左一)与摄影师杜可风(左三)导演张艺谋(右一)
1981年,霍廷霄如愿考上西安美术学院附中。这是一所中专学校,意味着他从此脱离农村户口,跳出龙门,开启了人生新的旅程。
毕业后,霍廷霄作为一名优秀班长留校到团委工作。中专生能留在西安,确实很幸运了。美中不足的是,无法在美术专业继续发展,他仍觉得不甘心。两年以后,他以优异的成绩考取北京电影学院美术系,迈上了更高的艺术阶梯。
大学毕业,他被分配到八一电影制片厂工作,正式走进了广阔的电影美术世界。
很多人不了解电影美术,以为是写写画画,制作幕布背景之类的工作。其实电影美术的工作范围宏大得多,繁复得多,可以说是银幕的大化妆师。除了演员化妆,银幕呈现的所有场景和效果都是电影美术师设计的。工作内容大到天南海北选景,小到每一个道具摆设,都是电影美术师整体谋划,反复考量,仔细选择,精心准备的。不但要熟悉剧本,了解人物和时代背景,还要有很好的审美眼光和很强的动手能力,能把抽象的文字叙事转换成生动的现实场景。总之,好的电影美术师需要很高的综合素质,既要有很强的理解力,又要有很好的沟通能力,缺一不可。
平台不同,视野不同;圈子不同,机遇不同。霍廷霄获得的第一个电影美术金鸡奖,是1993年电影《炮打双灯》。初出茅庐,三十而立,他在电影美术界的地位算是真正立了起来,也坚定了他做下去的信心。
毕业伊始,他和陈凯歌导演连续拍摄了《边走边唱》和《霸王别姬》,都是负责副美术工作。毕业第三年,他就在何平导演的《炮打双灯》中第一次独立担任美术指导。
这部电影令他印象非常深刻的是选景过程,他们从山东到山西,走遍大江南北去实地选取适合拍摄的宅院场景。
“那时候拍电影不像现在这么快,《炮打双灯》选外景就半年。”霍廷霄感慨,这部电影的拍摄很艰苦,还要克服严寒和独挑大梁的考验。但那时候他很开心,作为刚毕业的新人,能和第五代导演们一起拍戏,他充满了对电影创作的冲动和热情。
何平导演曾称赞霍廷霄“现实当中看到的颜色和镜头里呈现出来的不同,但是在霍老师手中,最后总能呈现出让人看起来很舒服的效果。”
霍廷霄回忆,刚开始他们的确有一些分歧,因为何平导演担心在美术上做得太旧,“他说你这些东西老是做得脏乎乎的,老是那么过。”
但是霍廷霄很自信,经过之前《霸王别姬》积累下来的美术经验,对视觉美学的理解和空间色彩的把控,令他相信“实际历史戏,宁可我们的肉眼看过一点,在胶片上反映出来的正恰如其分。”
何平看到样片效果,证明霍廷霄的判断是正确的。后来他们又再次合作拍摄了电影《麦田》,两个人成为了好哥们。
按年龄算,霍廷霄属于第六代电影人,而他的成名是源自第五代导演的电影,尤其是与张艺谋一起拍摄的《英雄》和《十面埋伏》,连夺第23届和第24届中国电影金鸡奖最佳美术。
《英雄》是张艺谋的第一部商业电影,也是霍廷霄与张艺谋的首次合作,他们在片中共同尝试探索如何用色彩来讲故事。
“红要红极致,绿要绿极致,蓝要蓝极致。实际导演那时候没想好哪种色彩配哪个故事,他就是跟我来商量。”后来,他们决定第一个故事就讲红故事,是一个情绪奔放热烈的故事。
为了达到不同层次、富有变化的红色质感,美术组在拍摄地横店和义乌买来好几万支鞋油,有好大一堆。“我们用棕色、红色,还有黑色,几样掺起来,不停尝试,为的是把那个效果做出来。”电影最终呈现出来的红色调就带有一种浮雕感。从鲜红、暗红到最终胡杨林场景由橙黄到血红的色调,每一种色彩背后都藏有寓意。
到了《十面埋伏》,霍廷霄说色调相比《英雄》就“清淡”了,主要采用蓝绿色调,大部分是以唐代的敦煌壁画为主要色系。
片中最经典的一场戏是章子怡在牡丹坊里跳水袖舞。“导演跟我们说,美术千万不要设计成像电视剧里的那种俗套的古代娱乐场所。”为了设计出这个场景空间,霍廷霄他们做了很多创新,打破了中国传统娱乐场所的建筑结构。
“牡丹坊这样的一个广场,周围有半露天的斗拱,底下是一个椭圆形的。影背墙追求透亮,从底下打光,墙上的18个蝴蝶都是亮的。”还有摆放在四周的立鼓,这种造型是从“抱鼓石”衍变而成,鼓的颜色全都采用手绘,获得了意想不到的效果。
霍廷霄第四次获得金鸡奖的影片是《唐山大地震》。他认为“这个片得奖的原因是细节。它是现实主义题材,由细节和场景来决定的,就是道具和环境的真实性、准确性。”
他举例说,“地震前,那个老搪瓷盆里就放一颗西红柿,两个小孩争着要吃,结果妈妈就让弟弟吃,姐姐就留下这个印记了。后来母女相认,回来也放了一搪瓷盆的西红柿,妈妈跟她说对不住,这次满足你这个心愿。”影片成功借助道具来对应表达前后变化的母女情。
电影《柳青》首映式合影留念
从《炮打双灯》的“刻意做旧”,《英雄》《十面埋伏》的色彩美学,到《唐山大地震》用道具细节来参与叙事,可见霍廷霄的美术风格丰富多变,富有表现力。
2011年,霍廷霄暂时放下美术指导工作,回到母校北京电影学院教书育人。毕业二十年之后,他想梳理归纳一下这段时间工作的收获和感悟,相继出版了《电影美什么》《再塑白鹿原》《写意——英雄》等著作,现为北京电影学院教授和博士生导师。时间一长,他发现,“电影业与高科技同步,同样在飞速发展。不能老讲《英雄》《十面埋伏》,就那几部片子。如不能与时俱进,在实践中不断成长探索,就成了无源之水,无本之木。”
从2017年开始,霍廷霄重新投入电影美术创作,担任了包括《进京城》《决胜时刻》《守岛人》《革命者》《我和我的父辈》和《长津湖》等近十部作品的美术指导,积累了更多新的创作经验和艺术成果。
2021年,霍廷霄凭借《革命者》获得第34届金鸡奖最佳美术奖。他在这部影片美术方面下了很大功夫,电影场景非常多,叙事方式也很复杂,其中还采用了大量的写意表达。尤其在色彩运用上,他尽力做到“不超过三种色彩,做减法的色彩”,努力把控好整体的视觉美学传达。少即是多,抽象即丰富,得到了广大观众认可,达到了预想的效果。
迄今为止,霍廷霄已获得过五次中国电影金鸡奖最佳美术大奖、一次戛纳国际电影节最佳美术贡献奖、两次香港电影金像奖最佳美术指导奖,等等。
提及获奖,他很淡然,“我拍戏从来没有想过得什么奖,就是尽力把戏拍好。奖这东西有就有,没有也要保持一颗平常心。但是你要坚持自己,好的作品大家都会有共识。”
为了支持和培养更多的电影新人,为我国电影和文学事业助力,2016年,霍廷霄应导演田波之邀,决定担任电影《柳青》的总监制。师徒二人呕心沥血,历时6年终于圆满完成。这部影片倾注了霍廷霄对柳青、对家乡、对陕西传统文化的满腔热爱和一片赤子之心。影片上映后反响强烈,口碑甚好,斩获国内多个重要奖项,还荣获中宣部颁发的第十六届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优秀电影奖。
在乡亲们眼里,霍廷霄成功了,成名成家了。但霍老师仍一如既往地低调谦和。他给老母亲在绥德老家盖了一院子窑洞,希望老人家能安享晚年。不久有人告诉霍廷霄,他的母亲收留了周边很多孤寡老人,院子里堆满了老人们捡拾的废旧物品,外人看来就像一个垃圾场。窑洞住不下,流浪汉们夏天还在他家院子搭了帐篷。给他说的意思是,让他说服母亲,或者干脆让别人出面把那些人撵走。霍廷霄笑笑,他说母亲高兴就好!
在一些人看来,电影美术工作就是游山玩水,吃喝玩乐,工作就像玩过家家游戏一样轻松。了解的人知道那是很辛苦的,要走别人没有走过的千万条路,率先体验角色酸甜苦辣咸的感受,半辈子活了别人几辈子的人生。从业三十年,霍廷霄跋山涉水,足迹遍布大江南北。甚至有三次遭遇车祸。那是在找外景或拍摄路上,同车的人有死有伤。也许是他为了方便工作,一马当先坐在副驾驶座上,系了安全带,每次都安然无恙。
从霍廷霄老师身上,我们看不到在银幕中“指点江山”“改造自然”的“大家范”,有的是谦逊内敛和深邃睿智。
他说,如今电影业已进入数字智能化、流程工业化时代,电影美术制作能相对轻松一点,但我们和好莱坞还有很大的距离。疫情三年,无法拍戏的时候,电影人也都在思考和探讨,未来的电影怎么做?以往主流影片的拍摄方式,还能延续下去吗?尤其是能吸引到年轻观众吗?
现在我们的电影来到了一个“塬上”,一个相对高的位置,走到了一个平台期。以后的路怎么走,怎么让中华文化沿着丝绸之路和世界文明接轨,还需要好好规划一下。他认为,应该用真诚的态度去拍电影,用本真的方式去展现传统文化的内核。人性是相通的,只有真实真诚的东西才能在人类文明和艺术史上留下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