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傅

2023-08-17 09:06王平
美文 2023年15期
关键词:车床

莫应勋急中生智,一把取下棉帽,将剩余的十几坨红烧肉悉数倾入帽中,再往脑壳上一扣,摁紧。整套动作如行云流水,极为麻利。旋即起立双腿一并,迸出个饱嗝。继而大呼:报告干部,吃完了!

十八岁那年进城南机械厂做车工学徒,师傅姓莫,叫莫应勋。依工厂的惯例,若师从某人,则免呼其姓,径称师傅,以示关系的亲密,与诸如张师傅李师傅之类带姓的叫法有别。但我仅仅当面喊莫应勋作师傅,背地里提及他时,再喊师傅硬是喊不出口,只叫他莫应勋。不料有回被他听见,表面上并未吱声,但明显觉得他有些不快。我当即知道自己不恭,却也懒得补救了,只好听之任之。

何况本来我对他的印象也未必佳。

我跟莫应勋学的是一部英制七呎皮带车床,老掉了牙。铸铁床身上居然还有凸出来的“日本××株式会社制造”的字样。头一天上车床,我很拘束,手足无措地站在旁边看。忽然莫应勋将手一伸,我不知何意。

“榔头!”他叫了一声。

我连忙从工具箱翻出一把榔头,递了过去。哪知莫应勋竟然不接,狠狠盯了我一眼。我有点惶然,递也不是,不递也不是。

晓得递榔头不?他又吼了一句,“斢个头啊!”

我方才大悟。原来递榔头时,木柄捏在自己手上,却将锤头方向朝他。若这样接过,还得他自己掉过去才能使用,确实不便。莫应勋给了我个下马威。此后,无论递榔头还是递扳手,我都是将手柄那头朝他,形成习惯了。

刚开始还想认认真真学点技术,借了别人一本《车工工艺手册》,做了不少笔记,且依葫芦画瓢,手绘了好多张机械图形。但很快发觉,书里头的那套理论根本派不上实际用场,便很快放弃了。

未过好久,厂里又分给莫应勋一个徒弟,叫宋国恩。比我小两岁,老实且憨厚,一副笑眯眯的样子,很逗莫应勋喜欢。我因此也就有个师弟了。说实话,我也喜欢宋国恩。为人毫无心计,且大方,老是递烟给我抽,我却给他抽得少。

宋国恩学技术也比我灵泛得多。在师傅面前更是眼眨眉毛动,反应极快。无须莫应勋开口,他总是恰到好处地递上扳手榔头起子各类工具,让莫应勋做事得心应手。莫应勋满手油污的时候,还替他将烟点燃,递过去让他用嘴角叼着抽。

没过多久,宋国恩的车工技术便超越了我。我也无所谓。因为很快,我对学技术根本提不起兴趣了。

这样一来,我们师徒三人的关系反而相处得不错,甚至经常在一起喝酒了。当然,这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师弟宋国恩。他似乎看出来我与莫应勋之间的些微芥蒂,总是在其中不动声色地缓解、调和,并且多少取得了效果。虽然知道在教技术方面,莫应勋仍然对宋国恩偏心,甚或在教一些关键技术时更是有意无意避开我,我也并不往心里去。因为我已然明白,那些所谓关键技术,有不少即将过时,甚至都已经过时了呢。

譬如说,老式皮带车床根本没有变速箱。若要变速,只能用手去掰皮带,变换塔轮级数,颇费气力。若需车削不同尺径的罗纹,更得拆下车床头部外挂的齿轮架,重新计算齿数进行搭配,再将配好的主动轮、从动轮一个个依次装上。俗称“挂轮”,且有一套计算公式。若在英制车床上车公制罗纹,还得进行换算,更叫人脑壳疼,车削时一不小心还会乱扣。但当时稍大一点的工厂,已经逐渐将英制皮带车床淘汰,换上了C-618、C-620之类的新式齿轮变速车床,车削不同罗距的罗纹,扳扳手柄即可,再无须采用原始的办法——先要蹲在地上划粉笔计算。这类“挂轮”技术无论怎么烂熟,亦几无价值可言了。

但莫应勋还是有门当家绝技,即磨车刀。那时候天心阁下的城南路,有十几家街道机械厂,莫应勋素有“城南路上一把刀”的美称。这纯系长期经验积累的手上功夫,诀窍在于对车刀各种角度的微妙把握,以及卷削槽的具体磨法,书本上毕竟只是纸上谈兵,非言传身教不可得。师弟宋国恩可算得其真传。一把车刀可以持续车一百多根钢板肖,才稍有磨损。我磨的车刀虽不及师弟,也可车七八十根左右。其他人磨的车刀呢,顶多不过能车四五十根而已。

在城南路上上下下的街道工厂里,莫应勋的声名委实不小。

平心而论,莫应勋在技术方面之精益求精,对工作之一丝不苟,还是令我钦佩。工具柜里从来整整齐齐,一台老掉牙的车床,下班前也要求我们擦得干干净净。有回下班我有事匆忙,擦完车床后,夹头扳手插在车床夹头上忘了取下。莫应勋一眼看见,冲过来狠劲敲了我一栗壳,大骂道:

“你这是想要别个的命啊?”

这一下搞得我无地自容。我的疏忽确实具有很大的潜在危险。万一接班的人也掉以轻心开动车床,夹头扳手飞旋出来,完全可能将人砸得非死即伤。

可惜莫应勋因生活方面的种种劣行,尤其是明里暗里的风流勾当给他惹过不少麻烦。蹲三两个月号子是常事,还被劳动教养过,且屡教不改。他特别喜欢对各色女人评头论足,也不管当时我还是个从未正经谈过爱的红花伢子。不过话讲回来,我也喜欢听,甚至听得津津有味。

有个大热天,我跟他一道下班,途经小乐嘉巷。拐弯处迎面走过来一位十八九岁的年轻妹子。体型小巧却显得饱满,穿一套粉色碎花的短衫短裤,走得昂首挺胸的。莫應勋的眼睛当即发直,暗暗撞了我一下。我不解其意。待那妹子走过,他不无艳羡地说,“这个妹子,真是一肚子的籽呵,一碰就会生崽。”我更不解。他便不屑地说,“跟你讲你也不懂。看那个小肚子就知道呵,紧绷绷的,跟要拍籽的鲤鱼肚子一样!”说罢还做了个手势。

这个妹子其实是我的小学同学,姓曾,叫曾美丽。长相也确实“真美丽”,母亲是个湘剧演员。几年后她结婚了,未出一年,果然生了对双胞胎。莫应勋的眼睛还真的蛮毒。

“文革”时期曾经有个“公安六条”,社会上的“坏分子”尽入彀中。莫应勋便属于规定中的“二十一种人”之“解除劳动教养但改造得不好的分子”。有人为了便于记忆,还特地为二十一种人编了个顺口溜:

“地富反坏右,军政警宪特。

“劳改释放犯,投机倒把者。

“杀关管教逃,反动党团道。”

莫应勋虽然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但也得时时接受革命群众的监督。所幸他是个七级师傅,技术好,工作也确实认真负责,厂里不得不对他有所借重。在一般情况下,莫应勋的尾巴夹得并不紧,甚或还有些许放肆。

譬如他发明了一个好玩的动作,专门用于戏弄车间里的年轻堂客们,当然这个动作无伤大雅。即有事无事悄悄走到某个堂客们身后,轻轻拍一下她的肩头。待其回头,便同时将食指不动声色一竖,恰好戳中堂客们转过来的脸颊。惹得边上的人放肆大笑,堂客们则面红耳赤,将莫应勋好一顿追打。但莫应勋还是有他的底线,即从不对未结婚的妹子动手动脚。

后来这个动作竟然在其他车间里也流传开来。莫应勋因此遭到政工组长吴正一顿厉声训斥。说他这是地道的流氓行为,影响极其恶劣。且责成他“一个人好好讨论讨论”,深刻反省,若再发现,则要开他一场批斗会。莫应勋只得点头哈腰说,回家后一定跟自己好好讨论,好好讨论!

吴正是个四十出头的堂客,干瘦,长一副瓦刀脸,被厂里的人戏称为“政委”。这个绰号还是有出处的,大家耳熟能详的《平原游击队》里的政委就叫吴正。但她丝毫不曾觉得这是挖苦她,反而觉得很受用。她原本是个地道的文盲,大跃进时仅在扫盲班识了几个字。因出身为城市贫民,小时候在资本家屋里做过丫头,所谓苦大仇深,根红苗正,“文革”时期顺理成章,当了厂里的政工组长。学了满口“文革”腔,却不解其意,屡屡闹出些笑话。批斗会上最喜欢指着被斗对象的鼻子骂,你狗胆包天,竟敢将广大革命群众当丫头(阿斗)!

我们师徒三人喝酒,多半是在莫应勋家里,酒菜当然由我与师弟自备,他堂客只管炒菜。那时莫应勋早已结婚,堂客是个益阳人,因为长得丑,所以老实。尤其那双眼睛,细成一条缝倒在其次,还总是眼屎粑粑的,老是一副没睡醒的样子。莫应勋想打就打想骂就骂,简直是他的下饭菜。不过骂得虽凶,下手倒还不算重,鼻青脸肿常见,但从未伤筋动骨。

益阳堂客替莫应勋生了两个崽,一个十岁出头,另一个七八岁的样子。大崽长得像娘,也是眼屎坷垃,洗都洗不干净,细崽则长得像莫应勋,眼神溜溜转,一副灵泛相,但均极其顽劣。莫应勋对他们也惯肆,从不施以任何管教。有一次在他家喝酒,我将烟头扔在地上未踩灭,老大两步窜过来,捡起烟屁股便唆,居然还像模像样地从鼻孔里往外冒烟。老二吵着要哥哥给他唆,老大不让。莫应勋见状,起身顺手给老大一筷脑壳,说,“你也给弟弟唆两口噻,只晓得呷独食!”

莫应勋还会唱样板戏。最擅长的是唱老生,京剧《智取威虎山》里少剑波的戏可以唱全本。那年头举国上下时兴学唱样板戏,厂里找不到合适的人教,只好去找莫应勋。莫应勋受宠若惊,说他是二十一种人,哪里有资格教革命群众。“政委”却厉声道,“这是组织上交给你的政治任务,也是对你的思想改造!”莫应勋表面上连连称是,暗地里却不无得意。

于是每周两次,每次一小时,在车间里教唱《智取威虎山》里的“我们是工农子弟兵”。莫应勋唱一句,众人跟着唱一句。教唱者字正腔圆,学唱者荒腔走板。这倒姑且不论,只要一句唱腔稍长,则必定要断成两句,否则众人无法唱完。譬如“解放区人民斗倒地主把身翻”一句,只能如此教唱:

莫唱:

“解放区人民斗倒——”

众人跟唱:

“解放区人民斗倒——”

莫唱:

“地主把身翻——”

众人跟唱:

“地主把身翻——”

莫应勋摇头晃脑,众人亦摇头晃脑,浑然不觉如此断句有何不妥。

那时候的街道工厂,师傅当中属于二十一种人的特别多,每个人都有一本说不清道不明的烂账。之所以屈就至此,皆出于种种无奈。且不少人都坐过牢,所以关于坐牢的故事我也听得多,其中不乏耸人听闻的。比如车间里有个摘帽右派兼劳改释放犯,也是七级车工,乃莫应勋的死对头,叫何勇,就讲过他亲眼所见的一件事。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过苦日子时他正在劳改,有个犯人实在饿得受不了,不管不顾,弯腰将脑袋探进一口齐腰高的大酱缸里,埋头在大半缸酱渣子里一顿狼吞虎咽。不料刚巧被管教干部看见,此人竟将那犯人双腿抱起,將其倒插入酱缸之中,且一边大骂,“老子叫你吃个饱!”

结果那个犯人被一大缸浓酽的酱渣子活活闷死。当然,那管教干部后来亦因此事被判了无期徒刑。

故事讲完,何勇还反问我,“你晓得那个被闷死的犯人是什么人不?”我说我怎么知道?何勇说,“那个人是历史反革命,解放前做过《中央日报》驻伦敦的特派记者啊,英文讲得极好,还教过我好多句呢。”

但何勇讲的大多是这类听了使人难受的故事,我不太喜欢听。虽说何勇性情耿介,不似莫应勋油滑,从内心说我与他更容易接近。但若听坐牢的故事,莫应勋却讲得开心,善于苦中取乐。比如他讲号子里犯人分饭,便令人捧腹。

有次莫应勋因聚众赌博被关到看守所,每到开饭时得分饭吃。即两个人一蒸钵,由几个关在一起的赌博佬自己分。这便很难办了。哪个来分,哪个先选,分得匀不匀,都是问题。但这帮赌博佬很快就找到了一种最佳方案。即,分饭采用轮流制,每餐一轮。若该餐由甲分,则乙先选,反之亦然。这样一来公平合理,确实可免去不少纷争。

莫应勋呢,却基于赌徒心理,更想出来一个别出心裁的绝招。即由他分饭时,先用手稳稳握住蒸钵,当着对方的面细细比画一番,再一筷子斜划下去,这一斜划大有讲究,外表看去一边一半不差毫厘,里头却成了四十五度夹角——某一边的饭便几乎多出三分之一了。莫应勋从容不迫地让对方看过仔细后,猛然间却将手中的饭钵连转十数圈,再朝空中一抛。那只饭钵在空中又悠悠然转了几转,待快要落地时,莫应勋再顺手接住,颇为大气地将饭钵朝对方一递,说:

选哪边?

对方先是眼睁睁看了个明明白白,继而猝不及防,被那钵饭转得眼花缭乱。待从半空妥妥落入莫应勋手中之后,表面看去楚河汉界分明,却哪里还分得出里面的蹊跷?只恨自己没长一双透视眼。权衡再三之后,也终究只能闭目胡乱一指:

要咯边!

于是,这二选一居然又成了一场众人围观的赌博。选中者乐不可支,选错者垂头丧气。但此乃比命,愿赌服输。公平得很,也刺激得很。总之饱亦罢,饿亦罢,天天如是,牢里的日子似乎都变快了。

莫应勋色胆也大,竟然与住贴隔壁的胡堂客暗通款曲,直至上床。先是被自己堂客透過板壁缝觑见,两个人在床上赤身裸体滚作一团,将蚊帐都压垮了。堂客终于忍无可忍,一气之下抛夫弃子回了益阳老家。岂不料如此一来正中莫应勋的下怀,跟胡堂客的往来便更加肆无忌惮,几至半公开状态。

胡堂客原本在长沙锅炉厂做出纳,老公则替厂里跑供销,长期在外地出差。但巷子里的风言风语哪里听不见,只恨未抓到现场,回家便捉了胡堂客一顿痛打。莫应勋在隔壁听见胡堂客大呼救命,一时间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顺手从厨房里抄了一把火钳,冲进胡堂客家里,劈头朝她老公砍去。且大骂,“打堂客们算什么狠?你有狠来打我啊!”

结果胡堂客的老公头上被缝了八针。莫应勋赔了一笔医疗费及精神损失费不算,又蹲了半年号子。但莫应勋一脸的无所谓。说,“老子这一世人,反正只能做烂船子划哒,怕卵!”

回来才得知,胡堂客的老公逼她离了婚。两人唯有的一个女儿,八岁,叫兰兰妹子,很乖巧,极逗人喜欢。胡堂客要,她老公也要。胡堂客说,“你不同意兰兰归我,我就不签字。”她老公只好答应了,独自一人搬了出去。

此后,莫应勋便跟胡堂客两个人基本上同居了。巷子里的人也睁只眼闭只眼,很少议论了,都晓得莫应勋那把火钳的厉害。莫应勋仍照常上班。刚巧那时候厂里有新产品急着上马,仍得倚重莫应勋这类技术好的师傅,无非再遭吴正的一顿训斥而已,也未再将他做什么不得了的处理。

于是得空,由师弟宋国恩负责递烟点烟,莫应勋又绘声绘色跟我们讲起此番蹲号子的故事来,反正多半与吃有关。

牢里头没有天大的事,唯有吃事大于天。何谓坐饿牢,或曰饿牢鬼,何勇讲的犯人偷吃酱渣子致死的故事叫人心寒,莫应勋于此亦有至深的感受。但凡事亦有例外——“撑得太饱也他妈的同样难受啊”,莫应勋说。

进号子两三个月后,春节即将来临。一日,有管教通知他,有人来探监。莫应勋颇觉意外,猜不出前来探监的到底是什么人。自己的益阳堂客虽未离婚,却已弃他而去,家里还有个姐姐,亦早就断了来往。被管教带到接待室一看,莫应勋吃了一惊。原来是胡堂客,带了她的女儿兰兰,还有他自己的两个崽来看他了。

他们来不来倒无所谓,莫应勋却满不在乎地说。关键是胡堂客给他带来“满满一洋瓷把缸的红烧肉”。这一下,莫应勋的眼睛几乎放出绿光来。也不记得跟胡堂客讲了些什么话。无非叫她放心,还坐个两个月号子便可以回家了,诸如此类无关痛痒的话,心心念念只惦着那缸子红烧肉。胡堂客便有些不快,本来打算告诉他自己已经离婚,但话到嘴边又不说了。东一句西一句说了些别的事,不觉探视时间到了,便带着三个伢子走了。

人一走,莫应勋便开始迫不及待吃肉了。那时看守所有个规矩,即外人探监送来吃的,只能在接待室吃完,绝不许带回号子里去。莫应勋先是不以为然,觉得再来一把缸也吃得完,哪里还会有剩?

那真是“阳世上最好吃的一缸子红烧肉啊”,忆及此处,莫应勋仍回味无穷,“绝对的五花三层,落口消融”。莫应勋一边大啖,一边终于想出胡堂客的百般好处、千般妙处来。那管教干部呢,先是不屑地看着莫应勋那副“饿牢鬼”的吃相,继而觉得无聊,遂将双脚搁在办公桌上,看起报纸来。

但问题接着来了。一洋瓷缸红烧肉吃至大半时,莫应勋便开始打饱嗝了。原本好几个月里,肚子仅有点清汤寡水,一旦猛然灌入过多既肥且腻的红烧肉,竟有些消受不了。但莫应勋哪里舍得?管他娘的,只顾朝嘴巴里硬塞。待到缸子里还剩下十数余坨,终于再也咽不下去,还差点反胃。只能眼睁睁看着,再也奈它不何。这便如何是好?

其时正是天寒地冻时节,莫应勋光脑壳戴了顶牢里发的大棉帽子。瞟一眼管教干部,正被一张报纸遮去大半脸面。莫应勋急中生智,一把取下棉帽,将剩余的十几坨红烧肉悉数倾入帽中,再往脑壳上一扣,摁紧。整套动作如行云流水,极为麻利。旋即起立双腿一并,迸出个饱嗝。继而大呼:

“报告干部,吃完了!”

那干部搁下报纸,满脸狐疑:

“这样大一缸子,吃完了?”

“吃完了!”莫应勋又打了个饱嗝。

硬是吃不完,那干部将手一挥,带回号子里去算了!

莫应勋帽子里的光脑壳正暗暗发痒,担心残留的汤汁会不会爬出额际,遭管教发现,那还得了。听此一说,简直欲哭无泪,只是不敢顿足。真是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啊!

听罢这个故事,我跟宋国恩笑得直不起腰来。

虽有三年才能出师一说,可未及两年,我与宋国恩便先后离开莫应勋,独立上车床操作了。但学徒工资却拿了三年。头一年每月十八块,第二年每月二十,第三年每月二十二。出师后每月才加到二十七块五,拿一级车工的工资。但至少可多喝两回酒,多抽几包烟了。还有,与莫应勋的交道自然也少多了。

不料没几年过去,莫应勋又惹出了大麻烦。

应该是个夏天的礼拜六吧,我跟宋国恩同做一个晚班。到凌晨一点多钟,我摊两张报纸放在车间外头的马路边上,刚刚躺下打算睡它一觉。却忽然看见对面天心阁的麻石台阶上,踉踉跄跄走下一个人来,手里还提了只酒瓶。边走边呼天抢地,老子对不起胡美仙啊!

远远看去,这身影被拖得老长的醉醺醺的人,不是莫应勋吗?我赶忙起身把宋国恩唤了出来。但见莫应勋走至马路中间,砰的一声将酒瓶摔得粉碎。看见我俩走近,便断喝:“莫管老子,莫管老子!”说罢,转身又踉了回去。

隔了个把时辰,我与宋国恩越想越不对劲。虽说莫应勋喝醉酒满嘴胡话乃常有之事,但这回似乎颇为反常,还是去他家看看究竟为好。说走便走,反正不远,两人当即朝莫应勋家奔去。一路上我问宋国恩,胡美仙不就是胡堂客吗?莫应勋怎么忽然说对不起她了?宋国恩说是啊,胡堂客挪用公款刚判了三年徒刑,正在坐牢啊。

其实胡堂客挪用的公款,至少有一半是花在了莫应勋的身上。这些事情,厂里的人及巷子里的人早就有所猜测。但在公安局过堂时胡堂客死不承认,说与莫应勋毫不相干,都花在自己跟女儿身上了。其时,兰兰妹子倒确实生了場大病,也花去不少钱。但无论如何,一个单身女人对此事一肩挑的硬扎做派,倒令不少男人感佩之至,暗地里只恨自己碰不到如此侠义女人。固然也招至不少堂客们刻薄,骂她蠢得作猪叫。

话说间,我俩穿过天心阁,拐弯至小高码头、县正街,几步窜进益仁巷,到了莫应勋的家里。一看,把我们吓了个半死。只见昏黄、惨淡的电灯光下,莫应勋打个赤膊,下身一条短裤,斜歪在一把竹躺椅上,双目紧闭,嘴角上白沫直流。再看桌上,满满一大堆被刮去磷头的火柴棍子,还有五六个空火柴盒,半瓶残酒。又见一张写了几行字的白纸条。拿来一看,竟然是一封写给胡堂客胡美仙的遗书。

这才晓得,莫应勋竟然闯了个滔天大祸。

就在头天傍晚,莫应勋下班后带着自己的两个崽和兰兰妹子,到西湖桥的砂石码头去学游泳。自从胡堂客判刑后,莫应勋便一直将兰兰妹子带在身边,视同己出,当然也是胡堂客的嘱托。谁料莫应勋刚刚转身未有片刻,兰兰妹子忽然就不见了,如同鬼使神差。直到几个钟头后,打捞者在下游数百米处发现了一具女孩的尸体,正是兰兰妹子。

莫应勋当即哭得捶胸顿足,却已悔之晚矣。

可怜胡堂客其时正远在郴州服刑,尚浑然不知噩耗。莫应勋纵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向胡堂客交差。只好留下一封遗书,服毒自杀,企图以死了之。

我跟宋国恩再没讲二话,当即将那张竹躺椅当作担架,抬起莫应勋,跌跌撞撞朝坐落在东茅街上的人民医院一路奔去。宋国恩抬的前头,我抬的后头,于昏暗夜色中踉跄而行。刚开始还看见莫应勋两只悬垂在半空的手,随着节奏无意识地晃来晃去,不料走着走着,突然间却见那双手悄悄一抬,成交叉状搁到肚子上去了,吓得我汗毛一竖。这种姿势固然舒适些许,但已然中毒昏死过去的莫应勋,怎么竟有如此清醒意识?

不过也无暇细想。只顾与宋国恩将莫应勋抬进了医院的急诊室,两人气喘吁吁,大汗淋漓如同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所幸急诊室的女医生长得还有几分姿色,一时间竟让我忘了疲劳。我一把拨开宋国恩,抢在前头回答问题。

那女医生问,“服的什么毒?”

我说,“刮火柴棍棍!”

女医生又问,“刮了多少?”

我说,“刮了五六盒,一大堆!”

不料那女医生听了微微一笑,说,“哦。刮十盒吃也毒不死人。”

这个回答令我与宋国恩颇为沮丧。我说,“他这副样子,到底要不要紧?”女医生用一支小手电照了照莫应勋的瞳孔,又一笑,说,“他这主要是喝醉了,洗洗胃就好了。”说罢要一小护士准备好器具,打算撑开莫应勋的嘴巴,将一根管子插将进去。不料莫应勋咬紧牙关,死活也不张口。那女医生再笑了,说,“看来他心里多少还是明白。不洗也罢,吃两片泻药,回家睡一两天就好了。”我当即想起路上莫应勋忽然抬手,吓我一跳的细节,不禁恍然大悟。搞了半天,莫应勋原来使的是一出苦肉计啊。

我与宋国恩除了啼笑皆非之外,哪里好意思戳穿莫应勋的这般把戏?且如同铁桶一般替他隐瞒了真相,毕竟他是我俩的师傅啊。

自然而然,莫应勋为了胡堂客服毒自杀之事如风一般传开,一时间城南路上上下下县正街里里外外,几乎尽人皆知。且有人感叹,别看莫应勋平时老不正经,关键时候还是敢以死赔罪,算个男人。

但莫应勋从此变得委顿不堪了。且时不时坐在车床边上发呆,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做事也常常丢三落四,甚至出了好几次质量事故。这是先前绝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尤其有一回,我接他的班,忽然看见那把夹头扳手插在车床夹头上,很显然,他忘记取下了。

那一瞬间我不禁悲从中来。心想,我的师傅彻底垮了。这是我第一次从心底里冒出“我的师傅”几个字眼来。我仍然清清楚楚记得,当年因为自己下班前未曾取下夹头扳手,遭他大声呵斥,且狠狠敲了我一栗壳的情景。

我的师傅莫应勋,唯一令我佩服且所不能及的可取之处,亦不复存在了。

(责任编辑:马倩)

王 平 湖南长沙人。湖南出版集团编审,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书屋》杂志创始人之一。主要著作有《雨打风吹去》《王平小说》《倒脱靴故事》等。主编、策划、编辑文艺类图书《全国小说奖获奖及落选代表作》《一个都不宽恕——鲁迅和他的论敌》《周作人散文全集》《锺叔河集》《锺叔河师友书札》等一百余种,逾千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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