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自然共缠绵

2023-08-17 09:06张华上官文露
美文 2023年15期
关键词:巴特黛玉威廉

张华 上官文露

上官文露 文学博士,作家,首届梁晓声青年文学奖获得者。曾任北京电视台等媒体记者、主持人。2015年开始创办文学及音乐类互联网电台“上官文露读书会”“阳光书签”“博文夜读”“那些歌儿”等节目,全网收听量逾30亿次。诗歌作品曾入选《2020中国年度优秀诗歌选》,微电影剧作曾获金鸡百花奖和北京国际微电影奖等。

生与死的问题,是每个人都必然面对的问题,正如莎士比亚《哈姆莱特》中名句所述:“活着还是死去,这是一个问题!”《美文》“汉风专刊”至少也有两篇文章讨论过这个话题。然而,你想象过死亡吗?若死亡有最理想的样子,它应该是怎样的呢?程虹教授在《寻归荒野》一书中曾这样描述过一个人的死去:

威廉·巴特姆于1823年7月22日去世,享年84岁。不同于其他寿终正寝的老人,当死神来临时,他不是躺在屋内的病榻上,而是在花园的一棵小叶白蜡树下,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当他去世时,身边没有孝男孝女(因为他独身一生),只有他熟悉的花园中的草木和花卉,他在他所钟爱的植物和动物世界中安详地闭上了眼睛。

当花木和死亡联系在一起的时候,不论是“花葬人”还是“人葬花”都颇为迷人,因为自然的灵性与洁净是人间风俗无可比拟的,且人对自然的爱深刻起来,也是令人与人之间的爱黯然失色的。但世俗纷扰,人生在世时难免追逐“金玉”,而“木石”更像是人的最终归宿,因此“死于花园”这样一种意象,才成为一种理想。

在《红楼梦》中,贾府因种种现实利益的考量,凑成了宝钗、宝玉一对“金玉良缘”,而黛玉与宝玉一对“木石之盟”成为无数人心中的“意难平”。然而还是看得出曹雪芹是爱极了林黛玉的,他将最干净和最彻底都给了黛玉,《红楼梦》第23回,曹雪芹写宝玉在桃花底下石头上坐着看《会真记》,一阵风过,桃花落了满身满书,恐脚步践踏了,兜了花瓣来池边。一回头,却是肩上担着花锄,锄上挂着花囊,手内拿着花帚的黛玉。

宝玉也是惜花,但终不似黛玉痴执,寄托元神。故这一段是林黛玉的谶书,而非宝玉的。别说十二三岁的青春,容不得肮污,就是青春散场也要落得干干净净,那花冢是不肯一湾水任自流的自洁。林黛玉临终也提到“身子干净”四字,令人不由得相信她最终真会如自己所愿一般魂归花冢,随土埋化。然而世间更多的死亡,多的是不得静谧的结局。

1995年9月,一位自少年时代便痴迷《红楼梦》的作家死于自己的单身公寓,死时身边没有一人,也正因此离世数天才被邻居发现并报警。

或许你已猜到,这位作家便是张爱玲。张爱玲的遗书托付人林式同回忆道,张爱玲的遗物中竟完全没有首饰,也沒有贵的东西,已不再有写《对照记》里那个张爱玲的影子。晚年的张爱玲过着近乎隐居的生活,几乎不自己煮饭,也不外出下馆子,而是吃罐头等方便食品度日。似乎进食仅仅是为了将生命维持下去,她对于肉身的热情已经寡然。

由于人们最愿看这种对比强烈的人生——张爱玲文学生涯的华丽与惊人和临终的苍凉和孤寂,他们也就愿意相信她晚景凄凉,但张爱玲留下的在当时堪称巨款的三十万美元遗产,是最有力的反证。

即便如此,张爱玲自己是一生都始终为物质名利所困的。她在《金锁记》里的那个比喻多么悲戚: 曹七巧睁着眼,直勾勾朝前望着,她耳朵上的实心小金坠子像两只铜钉把她钉在门上——玻璃匣子里蝴蝶的标本,鲜艳而凄怆。蝴蝶本该属于自然,却成为玻璃匣子里的标本。

相比之下,程虹教授提到的美国自然文学先驱威廉·巴特姆的一生几乎是剔除了这种困扰的。他的人生中缺乏常人追求的标准配置——用来填补无尽的安全感的财富、一位白头偕老的爱人、子女膝下承欢……但他的死亡平静而安详。他被称为寻花人,一生爱花,临了亦死于花园,就连一生中唯一一次爱情失败时给心上人的结束语,都是“清馨而盛开的花儿现在并且一直是欢乐的象征”。将花作为自己生命中重要的情感表达,这种恋花情结,亦几近于痴。

威廉·巴特姆从小就迷上了鸟类和其他动植物的写生,程虹教授写道,威廉的父亲和周边的人为他设计了种种诱人的前程,希望他成为商人、农场主、雕刻家甚至医生,但他最终“还是成了一名胸无大志的自然爱好者”。

《红楼梦》第六十三回,众人抽花签,宝玉的丫头麝月抽到的诗句是“开到荼蘼花事了”。这一句配以“韶华盛极”的题目暗示盛极而衰之意,宝玉亦觉得不吉利,愁眉将签藏起不让众人再看。《红楼梦》中伏笔极多。这里花事了不止暗指后来贾府的衰败,也意味着少年少女们青春的完结,大观园里整日吟诗咏花的青春落幕。

在《红楼梦》中,“花事”其实是青春的一个重要的注脚,那青春是什么呢?正是威廉·巴特姆的那种“胸无大志”,是“美”的价值胜于“用”的价值。我们的时代,似乎愈向前愈缺乏青春的气息,它并不缺少灵巧若蛇的商人,不缺乏眼花缭乱的实业,相反却越来越缺乏“胸无大志”的人,尤其是能以这样一种“胸无大志”去影响整个时代的人。如同威廉·巴特姆所相信的那样,一个人所造就的东西很快就开始腐烂,而他所种植的东西则马上开始生长和完善。

人类沉迷于飞快地制造而非静待什么东西去慢慢生长,但总有人要不以时代的浪潮为转移,以自己为标尺,也为这个世界提供标尺。英国作家、博物学家赫德森在15岁便被预言随时可能因为心脏病发而死去,最终却奇迹般地活到81岁,程虹教授在《美国自然文学三十讲》中提到的这位自然文学作家终生与自然为伴,以贴近自然的方式度过一生。严重的疾病成为了他的不幸之幸,令他可以终生自由自在地研究自然,而无需在他人的期待下以更加实际的方式度过一生。

自然文学作家大多终生与自然为伍,并且从中获取此生的重要意义命题。赫德森是其中的一个典型,他在近乎野蛮的南美大草原上长大,程虹教授写道:“那无边无际的草原、溪流、湖泊、野牛、马群、奇花异鸟以及随处可见的刺菜蓟和翁布树是赫德森童年的记忆。当然,还有那难以忘怀的气味:牛羊归来扬起的尘土味。屋后溪水泛起的湿气,傍晚樱草花的芳香。赫德森坐在树荫下,便可看见金色啄木鸟在头顶上的翁布树中晃动,橙顶灶莺在屋顶筑巢……满树的桃花被一群黄雀摇动,落下粉红色的花雨。”在作者的描述下,童年的视觉和嗅觉所包纳的一切成了赫德森生命的一部分。在自然文学作家之中,既有这种自小耳濡目染,没有受过正规教育,以自然为师的南美旷野之子,亦有出身都市,毕业于常青藤名校的职业文人。

另一位自然文学作家托马斯生于伦敦,父亲隶属于英国商业部,一心想要长子出类拔萃。但是托马斯背离了父亲为其规划的精英人生,一生过着贫穷的生活。不像赫德森那般有幸获得支持,托马斯的遭遇和威廉·巴特姆相似,但是由于托马斯所处时代较晚,身上更有着现代都市人的深刻矛盾。一方面他是心向自然,清心寡欲的诗人,但又终生不得不为现实生存而奔波,贫寒而不稳定的职业生涯令他精神几近崩溃,甚至萌发自杀的念头,最终他选择将自己放逐到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战场上,为英格兰而捐躯。

对这几位作家人生经历进行比较颇值得玩味,它将那个亘古的难题永远留给了后世之人,在现代化进程中,宁静是否已成为一种奢侈,人该如何平衡自己的烟火人生,同时留存内心的一方净土?属于我们这片土壤的答案,又该到哪里去找?

纵观中国史上的人与自然,有吟咏花木的歌赋诗词,也有种种颇费思猜的奇闻轶事,却未曾形成一种有规模的文学流派。但其实在很多民间轶事、文学作品中,这种自然意识早有流露。

中国历史上人与花木的情缘,黛玉为花作冢不算稀奇,在风流野性的时代,有晋人潘岳为浇花特地掘井,以示其礼遇。又有晋僧名曰法潜,因两棵山花遭人砍伤而变卖簪钗,买酒浇花为其止痛。明代张岱的《夜航船》里讲过一个故事,海虞人孙齐之在宅中种了一棵松树。后来宅子卖出,改姓他人,孙齐之独独不舍这棵松树,便和邻人约定“岁以千钱为赠,祈开壁间一小牖”,为了窗间窥松一掷千金,看到松树有枯毛,亲自去往剔除,照顾备至。种种行径,无不是人类相信植物的智性的體现。

威廉·巴特姆的父亲,约翰·巴特姆便提出了植物的智性,他认为,在很大程度上,它们有爱憎,有恐惧和复仇心理(但没有先见之明),有思想、意志和愿望,有精神、记忆和理智,而且在某些方面,甚至比我们人类中的某些人还略胜一筹。

《红楼梦》中的自然意识被运用得更加巧妙无形,林黛玉的前世背景便是一株绛珠仙草,因受神瑛侍者的灌溉之恩,前来报恩,因神瑛侍者不需要灌溉,黛玉便以泪偿还。以草木为黛玉的来历基底,可见曹雪芹对于自然的推崇。黛玉的性格设定中也藏着曹雪芹对野性的呼唤,有人评黛玉的诗才,有人评她惊世容貌,却少有人认为林黛玉有野性。然而,有些细节其实已经透出黛玉这一特点。大观园举办过两次诗会,咏白海棠诗会中,宝钗拿了第一名,咏菊诗会上,却是黛玉拔得头筹。《幽梦影》中云:“梅令人高,兰令人幽,菊令人野,莲令人淡。”爱菊咏菊,显出的其实是诗人本人的孤洁与野性。

相反到了如今,未必是情缘淡了,诉诸笔端的关切少了,只是人们并不关心是否有人关心这些,因为人似乎在以其出类拔萃的智慧,当仁不让地成为生物界的“主角”。而如程虹教授所说,在理念上,“自然文学放弃了以人类为中心的观念”。常言道,文学即人学,但自然文学却很大程度上脱离了文学以人类为中心的傲慢,同时唯有如此,我们才能摆正人类与自然的关系。

我们能够利用现代的技术和工具去砍伐树木,捕猎生物,能随心所欲地将花朵培育成我们喜爱的样子,不代表自然是为人类而存在,为配合人类的脚步而生。《寻归荒野》里摘录的一段利奥波德写在《沙乡年历》中的话可以在今天用于警醒世人:“在生物进化的长途漂泊之旅中,人类只是与其他生物结伴而行的旅者。无论人类有着何种企图,自然永远会自行其道。为了跟自然同步,人类必须把自己与自然合为一体。”

那死在小叶白蜡树下的威廉·巴特姆便是与自然形成了完美的合体,正因此,才能够连死亡都如此静谧美好。

(责任编辑:庞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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