坡 脚

2023-08-24 12:07朱镛
湖南文学 2023年8期
关键词:大坡村长

朱镛

井水很现实地干涸了,树森好像仍能听见那似有若无的水声。他伏在被井绳勒出了凹口的井沿,井底空空,见不到水光。他闭了一阵眼睛又猛地睁开,再闭了一阵,再猛地睁开。仿佛这样子水光就能回报他的凝视。但他所能看清楚的井底的东西,只有一抹红锈,几片褐色的干树叶,几枚银灰色的分币,几块白色的小石子和一粒绿色的玻璃球。

树森明白,树木的每条根须都和井水一脉相通。可是,其他人至死都不明白这层关系。老村长和村民们信手毁掉了森林,这等于切断了水源,切断了往后活着的盼头。大坡村坡脚下的这口老井喂养了几代人,他们却不知道幕后英雄却是山前山后那些杉树、青杠树、松树、杨树,是它们举全山之力让这口井咕噜噜地冒出了那一串串葡萄般的甜水。这下好了,森林毁了还不到两年,众人就只能拼命地回忆它曾经咕咚不息的水声了。随着山坡的剔骨去皮,井水的干涸,大坡村人的生活也一落千丈,这不就是活生生的现世报么!别人都不懂得这个道理,树森懂。树森还懂得这只是个开头,往后大坡村人的倒霉事还会像当初的井水那样,葡萄一样一串接一串地往外冒。

树森是村上的会计,一家人的日子原本过得像井水一样甜滋滋的。儿媳张彩红嫁过来时,也像树森的妻子当年嫁过来一样,成为了大坡村众人瞩目的靓丽的金孔雀。张彩红人很温和,是个平时与人吵个嘴都缺钢火的女人。刚瞧亲时,儿子见她走路爽快,得体大方,人又长得长,腰是腰胸是胸,特别是眼睛,像钱币一样圆,每个人触碰到她的目光都会感到一种愉快和温暖,一见面就很中意,还担心时间长了打脱这桩婚事,不久后就張罗结婚。结婚不到一年,张彩红就生了个胖小子,全家人乐呵得合不拢嘴。可是,他们一家人还沉浸在甜滋滋的日子里,儿子却被公安带走了,说之前是惯偷后是抢劫。张彩红难以接受这样的事实,一气之下丢下孩子,走了。有人传说她跟着收山货的人跑了,害得树森的妻子听信了他们的传言,抱着孙子天天哭。

树森怎么也没想到,儿子和村里的其他年轻人一样不守本分。他觉得脸上挂不住,生无可恋地和妻子说,没什么事,我先死了。妻子给了他一个白眼说,你没得个良心,开这种玩笑。

树森的话的确像个玩笑。谁知道,他的死更像个玩笑。他气得一口气没上来,近一个小时了,气气脉脉都没得。

有人坐在家里,正守着电视机看香港回归的直播,却看到树森的妻子哭着跑着来报丧,说树森死了,请他们去帮忙。

树森的妻子买了些纸钱回来,找个硬币塞树森嘴里让他含着。做法事最有名的陈五先生骑着摩托车赶来,指挥帮忙的人把棺材抬在旁边候着,准备等他看准日子后,就按他说的程序装棺。

纸钱烧着,屋子里烟雾缭绕。他们的感慨也在袅袅升腾——树森这个人,活得扎根贴地眼明心亮,总是很善良地希望每个人都过上好生活,死得这样早,唉!

突然,树森呼地一下坐了起来,像是被众人的议论吓醒了。在场的人,谁都见过生死,他们不约而同喊了声:“妈也!”屁股就笃在了地上。每个人都吓得够呛,连见多识广的陈五先生,也是手在抖脚在抖,牙齿打颤。

当树森嘴里的“含口钱”咣当一声滚在地上时,他们才从地上爬起来,慌忙去扶着树森。树森却面无表情地说:“奈何桥开裂了啊!妻子带着孙子哭着喊着要跟我走,说如果我走了,村背后的山林就彻底无望了,他们也要跨上奈何桥,我只得赶紧折回来,他们还需要我。”

这时,众人才打着颤颤说:“是是是!他们——还——需——要——你!阎——王——老——爷——不——收——你——就——好!这句话从他们颤抖的嘴里,像是心里咚咚的鼓声,一个字一个字地敲了跑出来。

过了好一会儿,树森才左看右看,一脸的疑惑。最后,一本正经地说:“发生了啥事?今天我家里热闹啊,咋这么多人?”

陈五先生这才镇静下来说:“没得啥事,就是来看看你。”喊众人散了。

出门时,他们还在议论,说自从砍掉了大坡村背后的森林,人的生活真的面临绝境了。连树森这样的人,也麻木了。

树森每顿饭要干二两酒、两碗饭。他的这种像玩笑的死的迹象,出现过几次,谁也无法解释,只是他们慢慢习以为常就多见不怪了。按照树森自己的说法,他有一种不甘心,想在有生之年看见山背后的树林,死了才值得。

是啊,树森不是一个人的名字,而是一代人隐秘的念头。大坡村有近千年的历史,全是清一色的土掌房,房顶是个晒粮食的平坝,家家相连户户相通。从地上走像个大迷宫,如果从坡脚下的屋顶上走,可以一直走到大山青黛的山腰处。以前,山坡上的树木浓密厚实得可藏下千军万马,早晨的雾气会从山坡上流淌下来,包裹着村庄。村前一条拐进村庄的河流,常年哗哗流淌的水,清得可以照见人影,里面时常聚集了一群跑上跑下的鱼儿。河流两旁,全是田地,与山坡上的森林和山头的云朵,仿佛连在一块儿。从远处看,村庄像一幅立体的画,人们就生活在画里面。大坡村有个不成文的约定,在一代人中,谁在满山坡的树木绿得稠嘟嘟黏糊糊的时候出生,就取名“树森”。

树森对众人说过,既然村庄依山而建,就得与周边的土地融为一体。山是骨,水是血,树木是毛,环境是人的灵魂。跟环境处好了,才会有好日子过。如果硬要毁掉其中一样,那么人的心就无处安放了。你看,森林没有被毁时,老人孩子哪个不活得水汪汪的?邻里之间你敬我我敬你的,有啥困难,哪个会把双手背到背后去摸屁眼?

大家想想树森的话,确实是那么回事——那时候,远远近近的,谁家都想着把姑娘往大坡村送!只要嫁到大坡村的女人,就是从糠箩跳进了米箩。

树森的妻子是个识文断字的女人,身段像金竹一般苗条,脸庞像桃子一样鲜嫩,眼睛像村里那口深井,会晕人,只要看着她的眼珠一转动,再看她笑得那样甜,就酥了半截身子。多少说亲的人,踏破了她家的门槛,她也没答应,最后嫁给了大坡村的树森。当然,树森年轻时,也是大坡村的山歌王子和主心骨。村里的人有什么事或者相互间闹矛盾,只要他出面都处理得妥妥当当,让人心服口服。

那时的大坡村像一个大家庭。树森在每年的清明节,会把全村人召唤在一起,选一天日子祭奠先祖,也祭祀村背后的山和树。然后,众人不分彼此,一起喝酒,一起吃肉,过得欢乐又有生活况味。最有仪式感和隆重的是火把节那一天,每个人都会放下手中的事情,清早起来在屋檐下的台阶上摆放两炷香、一碗米、一碗水、一壶酒和火塘里燃烧着的一个火柴头。随后,树森带着几个人,挨家挨户上门祭拜,一边念着“消除灾祸、消除疾病、命终往生净土”,一边以碗中之水浇灭火柴头。然后,趁着火炭头冒出的热气腾腾的雾气,抓一把米撒出,再喷一口酒,以驱除邪气,叫醒粮食的魂魄,祈求神灵保佑人畜四季平安。仪式完成后,有人拿出大三弦,有人端出象脚鼓,有人带上竹笛,去斗牛、摔跤的场地上尽情地欢歌舞蹈,狂欢得近乎于唱哑歌喉,击破鼓皮,直到把太阳唱下西山才回家。这还不算结束,晚上,又是高举火把的集体主义狂欢,火把燃尽,才曲终人散。所以,他们已经把节日过成了一种风俗和信仰,与生活水乳难分,成为一股神圣的力量。

有一年火把节,在天快擦黑的时候,有人还没放下手里的碗,村里的狗似乎在警惕什么,全都吠了起来。有人出去看,发现有一帮人朝着村子走来,气势汹汹。他们跑来找到了树森。树森不慌不忙端起酒碗,脖子一仰喝了个底朝天。然后,通知村里的年轻人点燃了火把。那帮人还没进村,看见了屋顶上的火把突然之间拔地而起,一团一团狂舞的火舌像是一齐喷出。随后,火把在土掌房的屋顶上,你上我下,来来往往,或是绕着圈子,看上去像是有什么机器在运行一样,全是火的队列在很有节奏地转动。转着转着,就全都转到了村子的前面,形成了一堆火光。无数的火舌冲向天空,映红了几乎半边天!当时,空中激荡着无数的火星子,金粉一样的颜色在浓烟里升起又簌簌簌往下掉,来人不知是被这壮观的场景怔住还是迷住了,呆呆站立着。他们还没进入村口,就被无数铺天盖地呼啸而去的火把追得纷纷狼狈乱窜。

但是,后来他们砍伐树木换的一些钱用光之后,人心就慢慢散了。年轻人像老村长一样,变得冷漠和铁心铁肠,野到不怕天不怕地,横行霸道。外乡人进到村子别说寻求帮助,贸然借道走过也要被雁过拔毛。后来,大坡村成了外乡人提起就骂脏话的地方。说大坡村烂透底了,那里的人不是地痞流氓就是骗子小偷,每家怕是都背着一条犯罪记录。当地人也无可辩驳,仿佛这些坏名声像符咒一样箍住了他们,谁都提不起精神,对什么事都懒洋洋索然无味,一些人连庄稼也种得懒心无肠。

这使得在云南响当当的大坡村,一下变得臭名昭著。

所谓山高皇帝远,说的正是大坡村这样的地方。树森只要一想到山上的森林毁了没人管,回忆的片段就像那口老井的水似的,一串串地穿过杂乱的思绪,呈现在他眼前。

当时的村公所,一切都由村长说了算。上面发什么补助,有,也由他,没有,也由他。大坡村仿佛成了他手里的一把算盘,每颗珠子他想怎么拨弄就怎么拨弄。他认为大多数群众思想麻木,浑浑水养昏昏鱼,就这样过了,反正自己和大家都习惯了永远如一的生活,永远的一成不变。时间一长,就形成了历史,历史是不能被侵犯的,也不能打破,再说自己盘踞的营盘,不能打破,也无法打破。所以,当时由于有人收购木头,大坡村森林厚实,就地取材可变钱,他便唆使村民上山砍树,他自己出钱收购木料倒卖。人人都以为发了大财。实际上,砍伐树木的人只是赚点小头,政府有关部门收费赚了中头,老村长又从中倒卖赚大头。

树森站出来阻止。可是,木材行市一涨再涨,他一个人的力量哪能阻止众人发横财的梦?人人有钱赚,就谁也不管不顾,谁也没想过未来,只是乐此不疲地把票子赚了揣在兜里。那浓密厚实得可藏下千军万马,绿得稠嘟嘟黏糊糊,几代人敬奉的神山神树,在一个夏天,就这样彻底毁掉了,独独剩下一棵要两个人合围才抱得过来的榕树没有被砍。就是这个夏天,向家新添了一个新生儿,因为隐秘的念头断了,就没再取名树森,只能根据姓氏取名向超。

山上没有了生长的树木后,却生长了坟头。老村长的母亲过世,第一家带头把坟埋在那儿,又在周边圈了几处。那以后,老村长家不仅把阳宅修得富丽堂皇,还把老母亲的阴宅也修了起来。众人就一直认为,那里是一块风水宝地,只要葬下死者,活人就红火起来,兴旺发达起来。所以,大坡村的人死了都往那儿埋,鞭炮几乎炸到把太阳从东撵到西。那些被鞭炮炸过的地方,土地一片焦煳,山体裸露的肌肤像烧伤的皮肤上红色的疤痕,别说树,连草都不生长。一座山坡,都被剔骨去皮了。慢慢地,偶尔有几棵零零散散的小杂木树,也胆怯怯地,仿佛是伏在山体上偷偷地生长。

他们拿着买木料的钱海吃海喝,没多久就全部花完了。那时,土地开始生病,靠山挤出来的水也随之枯竭。坡脚下那夏天凉透心、冬天冒雾气,永远取不完、喂了几代人的井水,只有线头那么粗了,无法再供他们吃喝。可是,那水像药一样,有一家小孩肚子疼,大人去守着舀了半瓢回来,孩子吃了肚子竟然好了。随后,他们都不把它当水,当成了药。

但是,有一天,有个城里人来看见那棵大榕树,说买去切开做茶桌太好了。于是,最后一棵大榕树也砍了。没过多久,线头粗的井水就彻彻底底断了,他们还奇怪,说:“那井水咋说断就断了呢?”

树森只是恨铁不成钢地说了句:“水是山的骨髓树的血,山又瘦又贫,树一棵没得,哪来的水?”

可是,他们依然想不明白井水与山与树有啥关系。让他们更想不明白的是,它像一个连锁反应,井水枯了,反过来土地又跟着枯,活得多么体面的大坡村人的心情、日子,也跟着枯了起来。他们的生活逐渐被打乱,特别是年轻人,越发好吃懒做。后来,又一个跟一个,形成一幫一伙,全部外出,村子里就剩下一拨老骨头和嫩苔苔。

树森感叹,说好多人就是败在了环境里。

村长家自不用说,倒卖木头赚了大钱,财大气粗!另外,老铁匠人开朗,看得开,随时有收入,生活也还算过得去,其余的人家日子就一落千丈,过得昏天暗地,死气沉沉。

时间已经进入二十一世纪了,大坡村人的日子也没半点起色。如果不是因为镇政府组织的那场斗牛赛,大坡村人可能一直像那口老井,枯枯燥燥,就是眼明心亮扎根贴地的树森,也可能还是继续麻木地生活下去。

斗牛赛那天,太阳白亮得把群山都晒得皱起了眉头。可是,直到靠西的太阳把天边点着了火,决赛的牛才开始进场。周围密密麻麻的人,没在乎时间的早晚和气温的热烈,仿佛被火烧云点燃一样激情燃烧,“哦哦哦”潮水般一浪赛过一浪地吼。

“辣搏,加油!辣搏,加油!”突然,一个声音从浪潮声中冲了出来。

他们的目光都瞟了过去,看见喊加油的人戴着一副墨镜,一只手按在一个女人的肩上,一只手高举着使劲摇来摇去,像扎了吗啡般又跳又吼。他的身体里,像是汇集了太阳的所有热情,激动得实在是过度,脸上的墨镜都抖落在地上。

“嗷——刺激!”有人爆发出了像狼一样的尖叫。人们的目光转移到了斗牛场上,只见两头斗牛正斗得激烈惊险。

那头叫“辣搏”的牛,越战越勇。它的腿像柱子一样立在地上,耸着肩,眼斜视,头往前拱,两把弓一样的牛角扣在另一头牛的角上,身体发疯似的向前倾斜推压着另一头牛。它把气血都集中在了蹄子上,随着生铁一样的蹄子一弹,向前一步,腿又像柱子一样钉在地上,然后夹尾低头,猛用劲,隐藏的力度气势汹汹爆发出来。只见辣搏弓一样的角一挂,蹄子溅起的沙土还在飞扬,另一头牛的眼睛就凸出来了,血肉淋漓地掉头仓皇逃跑。辣搏眼红耳竖,野性十足地又飞起四蹄穷追其后。场面惊心动魄,他们齐声发出了惊讶和兴奋的吼声:“哦……嗬……”

火烧云红遍了半边天。

喊“辣搏加油”的人,“啪”地拍了一下胸膛,大喊:“哇,我靠!辣搏胜了!辣搏胜了!”随后吼叫着手舞足蹈地跑进赛场抱着辣搏的头,像多年不见的兄弟一样,激动得又是拍打又是抚摸。

这个场景引得在场的人欢声沸腾。不仅是因为辣搏的精彩,还因为喊“辣搏加油”的人身体横向发展,肩膀和屁股一样宽,脖子上堆满肥肉,走起路来给人一种幼稚感,一蹦一跳。在当时的场景中,有一种天然的滑稽。

辣搏乖乖地站着,毛色油光发亮,骄傲地扭头看周围一片欢声如雷激动鼎沸的人们。

人潮开始涌动,一些男男女女纷纷围拢来,兴高采烈地为辣搏戴花,披红挂绿,阵阵锣鼓声把阳光震得闪亮耀眼。

斗牛赛决赛的精彩,让镇长也十分激动。他激动地说:“没想到大坡村的牛还能夺冠,是借来的还是大坡村的人喂养的?”旁边的人也跟着激动地说:“是大坡村一个叫向超的人喂养的牛。”

在此之前,镇长想着大坡村就会心情烦躁。他来一次怕一次,垃圾乱堆,建筑乱建,厕所、牲畜圈,到处乱哄哄脏兮兮一片。更糟糕的是有不少建筑还挤占了村前的河道,只要一下雨,水漫过河床,道路就变成烂泥塘,即使不成烂泥塘,人走上去也滑得站不稳脚。天一晴,泥被晒干后,只要有车开过,一条路又像个打沙厂,黄灰直冒。特别是周边有土地的人家,河床一漫,土地又变成堰塘,一茬像样的庄稼也长不出来。镇长为此操了不少心,可每次把河流疏通不到半年时间,又还了原样。还有其他各种事情,也让他随时没得个清净。他印象最深刻的是第一次来到大坡村的时候,看见村前的桥上竖着一块“危桥”的牌子,已经被风吹日晒脱落得斑斑驳驳。可是,村民还照样把桥当成了过路的主道。他问村民:“既然是危桥了为何还当成主道?”村民说,以前开了一条裂,反映给村上,村长解决不了,又顺着报给了镇上。镇上来人一看,就竖起了这样一块牌子,以示解决。后来桥的裂缝也没继续裂开,他们又走了起來。他觉得那块“危桥”的牌子,像极了大坡村人的生活。他准备重修那座桥,结果受到桥边有土地的人各种各样的阻挠,最后也不了了之。

然而,这次镇长不仅激动,眼睛还亮了一下,心里的一个疙瘩仿佛突然被解开了。他小时候放过牛,非常清楚要喂养好一头牛必须要用心,还要有耐磨的功夫,不然这牲畜根本养不好。其实,他激动的不是牛,是牛的主人。他让人把这个叫向超的人喊了过来。

向超还在激动着,不停地说:“我靠,精彩,太精彩了!”

镇长说:“你这头牛不错。”

向超嘿嘿笑着说:“我靠,这还用说。我啥都没做,一心养的牛不厉害才怪!”旁边有个人插话说:“你别满嘴我靠我靠的。”又介绍说这位是镇长。

镇长摆了摆手,笑了一下,问:“你一直在村里养牛?”

向超说:“我小时候就离开村子好多年,才回来一两年。”

镇长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在接下来的颁奖会上,他仿佛对向超非常熟悉和了解一样,说向超做事心细、认真、活跃,干事有激情,养的牛很牛,是个有能力和本事的人。别说今天他养的一头牛夺了冠军,就算把一个村庄交到他手里,也会搞得欣欣向荣。

谁也没想到,这份激动和荣誉会落在了大坡村头上。大坡村一下就挣回了面子,挣回了荣光,挣回了光明正大,像火烧云一样红遍了半边天,仿佛洗刷了岁月带给它的屈辱,一下子扬眉吐气了。

大坡村在场的人们激动得想哭。这么多年来,大坡村的人连养头普通的家牛都养得瘦骨嶙峋,每次的斗牛赛就只有看其他村热闹的份儿。

树森不仅激动,还感动,心里沸腾得乐开了花。他觉得思想像块顽石、同自己一样一向固执得要命的镇长,会突然变通,把他们的意识唤醒,他差点感动得眼泪都要掉下来。

因为每一次的村委换届,他们并不关注也无心关注,一致认为谁上来都是一样的,位置是那个位置,谁来权力也不变,上面给点什么照顾,有和无,都是位置说了算。所以,每次换届都是走个形式,村长已经改叫村主任了,他们还是习惯喊主任作村长。

树森麻木的生活也焕发出了生机,斗牛赛成了搅动死气沉沉的空气的一股风。如果说镇长是一个点火的人,那吹旺火苗的便是树森。当他们满腔热忱地聚在一起当新闻一样讲述斗牛赛的精彩时,树森总是会凑上去。

有人说向超怎么能喂出那么厉害的牛。

有人跟着说:“是他细心,选头牛都左看右看。最先从头部看起,看头盖在两耳间是不是平坦,两眼之间是否有凹陷,鼻头宽不宽,然后再看身体,看骨骼,看腰,看肋部是否饱满又上收,看前肢是否直而短,后肢是否强壮,尾巴根部粗不粗,是不是下垂。他能选到这样的牛,桩子稳得住,爆发力又强,当斗牛不赢才怪呢。”

这时,树森给大伙散了一圈烟,慢悠悠地插了一句:“这种人来当村主任怕会把村里搞好呢!”

话题突然从牛扯到了换届上,大家边点烟边争着接话:

“对对对,不能再让老村长继续当了,要为自己的生活和利益考虑,选向超来当村主任说不定日子会好过些。”

“就是就是。他对待一头牛都那么好,还为牛取个‘辣搏的名字,像对待自己的亲人一样,喂料都那么精细,对人也差不到哪儿去。”

“是啊!他养牛讲究得很,不是专门给牛吃草,还吃苞谷、豆子、稻谷、盐巴,并且是按着比例喂,整头牛被他喂得毛光水滑呢。要是他真的把一个村子像养牛一样来对待,哪会有不好的?”

就这样,争着说话的人都觉得老村长是该换下了,就该换向超这样的人来干。他们越说越激动,似乎说成了一条定理,还相互感染了,像家里有喜事一样,高兴得像是看见了好日子。

……

乡村人就是这样,一旦话匣子打开,就有人接上话来,关都关不住。一个欲说还休,另一个又插上话,一直冷冷清清死气沉沉的村庄和人,突然就活泛起来了。树森的心里,也随时升腾起了村背后山林的画面,仿佛树木已生长得厚密起来了。

大伙儿正高兴时,有人突然冷悠悠地说:“这简直是个大笑话!你看跟在向超身边那女的,头发红得像团火,看着就热,哪像个正常人。看他那胖脸上一双警觉的小眼睛就明白,这个人肯定贼机灵呢!不是以前他爹给他钱在外做生意挣了些票儿,他哪能回来养牛?他那种吊儿郎当的样子,如果当村主任,和老村长比也是一个半斤一个八两。你们也不想想,像他那样喂养一头牛,要花掉多少钱啊,老百姓的钱怕只够他养头牛。”

有人一拍脑袋,说:“是哦,向超小时候是个啥人?调皮捣蛋,瘦得像个猴子,衣服裤子套在他身上,大得处处兜风。有一次他母亲不在家,他独自爬到一堵很高的围墙上玩,不小心掉下来,一动也不动。谁也没有发现,黑夜急匆匆就来了,幸好树森路过看见,喊了村子的几个人帮忙把他送到医院。后来,他的母亲一家一家去感谢,说要不是他们帮忙,儿子说不定就丢了命。人人都感叹:不救活谁不可惜啊,一棵刚出土的嫩芽儿。他来当村主任,我们做梦过好日子还差不多吧!”

树森心里想着,说不定就是当初这个嫩芽儿,可能会实现满山坡的绿。于是说:“既然你们都说向超家有钱,那他会看得起老百姓这点小利益?一个用心专一又有耐心的人,怎么会同他人斤斤计较?他以前从村庄走出去时,还说过尿尿也不耐烦朝着村子的方向,现在不也回来了吗?说明他还是没忘本呀!”

他们觉得这理由很怪,又好像有点道理。他们知道,树森虽然是村上的会计,做事却不像老村长。他从不吃拿卡要,趋炎附势,说的话应该很客观。就没有人再说话。

树森又散了一圈烟,接着说:“如果向超来当村主任,他只要能把山坡上的树种起来,与环境处好了,日子慢慢就好了啊!换句话说,老村长再继续当下去,也是一头老牛拉着一辆破车,何不换一个来试试?退一万步说,即便是大坡村真的一点改变和起色都没有,那也不影响我们这种过一天算一天的生活,你们说,难道不值得赌一把?”

他们越听越认为很有道理,就不断地点着头。

那天,向超开车回家路过一个村庄,看见一群妇女堵在路上。他“嘀嘀嘀”摁了几次喇叭,没有一个人让路。他下车走过去,看见地上撒着一些黑灰色的麦粒,一个食品袋被风吹在妇女们的脚边扑扑地跳。一群妇女围着一个坐在地上低头哭泣的女人,骂着:“骗子!骗子!”

向超说请她们让一下路,谁都装作没听见,还是动也不动,只顾相互说话。有人说脸长这样好,看着光光鲜鲜的,咋是个骗子呢?有人说想钱想得很,她还不如进城去挣其他的钱来得更快。

原来正在哭泣的女人是个走村串户卖耗子药的小贩。她卖的耗子药,是用麦粒和黑灰弄潮搅拌而成的假耗子药。这都不说了,她不知怎么又想出一个馊主意。如果有人单独来买耗子药,递给她的不是零钱而是一张整钱,她瞅着周围没人,就不用勺而用手直接抓耗子药,用纸包好递给对方。随着接过对方手里的钱,又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零钱,用拇指在舌尖上沾一下口水,数一张零钱,又沾一下口水,又数一张零钱。零钱还没數好,她自己先晕了倒下去了。买耗子药的人一看,反倒被吓了,又怕惹麻烦上身,赶紧把耗子药往她身边一丢跑人。她听着买耗子药的人的脚步声跑远,轻轻睁开眼睛,只要买耗子药的人跑远了,不在她的视线里,她立即爬起来比买耗子药的人跑得还快。这一招百分之八九十奏效,她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经常使用。但是,俗话说常在江湖飘,哪有不挨刀?何况是骗。人人都忙于耕种的日子,她又故技重演,却被一个妇女发现了她的伎俩。那个妇女喊了一帮妇女,不但要她赔钱,还把她扯到路中间来,宣扬这个看上去温温和和的女人,干的是骗人的勾当。

向超看了哭泣的女人一眼,问围着的人被骗了多少钱,她们才指着一个还在骂脏话的妇女,说她被骗了一百块钱。向超为了赶路,从口袋里掏出了一百块说:“你们放了她算了,钱我帮她还给你们!”

一个妇女接过钱,递给还在用手边戳边骂的那个妇女,说:“行了行了让她滚了。”又对着哭泣的女人说:“滚,下回再敢来我们这里骗,小心撕烂你的嘴!”哭泣的女人站起来头也没抬,在一帮妇女们刺棱棱的目光中,走了。

向超没想到,在大坡村又见到了卖耗子药的女人。他发现村子里的人仿佛对她已经熟悉要提防她一样,地里干活的直起了腰,村头赶路的停住了脚,全都在看她。她也看见了向超,脸红了起来,低着头正想走过去,却被向超拦着说:“你别再干骗人的事情了,大坡村的人都穷,你也骗不了什么。”

女人没说话,脸更加红了。

树森从地里回来,刚好遇见,掩藏不住内心的激动,又有些愤恨地说:“彩红你回来啦!”正在这时,几个老婆婆凑了过来。树森转身走了。

向超莫名其妙,抬起头往天边看了看,天边是一层乌云,哪有彩虹?

几个老人看着树森走远,说:“你不知道啊,她是老会计的儿媳妇,叫张彩红。”他们似乎是自叹,又似乎是劝说:“是呀是呀,日子不好过,人人都想往外跑。”

“在外也不是长久的日子,回来就好了,再别出去了,回来只要有个盼头,盼着盼着就好了。”

“回来好啊!金窝银窝还是不如家里的狗窝窝!”

她们还在七嘴八舌,张彩红低着头,走了。没走多远,遇上一条狗昂着个脑袋看着她。她冲着狗跺了一下脚,狗把头转开,摇了摇尾巴,走开了,却又回过头“汪”地叫了一声。她跺着脚,骂了一声连狗眼也看人低。狗夹着尾巴跑开了,她还站在原地喘着闷气。

近段日子,村里好像热闹得很。他们把老村长前几天做的事,当作生活的作料在拌。说他像小孩子玩过家家的游戏一样,挨家挨户喊人去说良种补贴的事情,结果,他们去了,又不说良种补贴,而是每个人面前放一碗酒。他自己端起一碗酒激情洋溢地和他们说,他之前很少为大坡村的发展作考虑,做得欠妥,希望大家继续支持他当村主任,他将改变以往的做法,让大家像今天一样,有酒一起喝!说大坡村背后山上的风水宝地,他之前圈过的那些坟地,以后谁家老人过世了都可以埋葬在那儿。说今天的酒是诚意也是为了敬大家,大家如果同意就请举个手。结果,有的手举得高,有的手举在耳旁,密密麻麻的手起起落落。他把酒高高举起说,如果让一个从没有经验的人来当村主任,是什么也不懂的,反倒是麻袋换草袋,还会一代不如一代。说请大家一起喝口酒,他先干为敬,一下就来了个碗底朝天。

有人端起酒碗抿了一口,有人酒碗都没有碰一下就走了,愤怒着骂他谎话连天,只会骗人,用良种补贴做幌子玩鬼把戏。有人嘻嘻哈哈,说管他啥把戏,举个手让他高兴高兴,他骗我们,我们也哄他玩玩,还有酒喝呢!只是喝点寡酒没得半点下酒菜。他们传他最夸张的是,有个姓李的副县长来大坡村调研,他与人家只是同姓,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隔着山,隔着水,够不着也摸不着,公然还去和人家套近乎,说天下一笔难写出两个李字,祖宗还是一个的。没想到姓李的副县长说都是炎黄子孙嘛!然后哼哼哈哈打一番官腔,摆摆手,上厕所去了,哈哈哈。

当时,有人也和他发誓说,一定选他。可是,在选举的时候,发誓的人的变化也像疾风,像潮水,势不可挡地选了向超。就是才回来的张彩红,论起关系来,与老村长家还是亲戚,当初嫁给树森的儿子,还是老村长给她牵的线,也选了向超。因为这样,还让一些人猜测,说张彩红跑都跑了,向超来选举村主任时她又回来,跟向超怕是有两腿间的故事。

阴差阳错,或许也不是阴差阳错,结果既成事实摆在了老村长面前,他也无可奈何!只是自个叹息说是时间的错,是自己的时运实在太背了,抽了一支下下签!不过,在场面上,他还是高姿态,表态说自己年龄大了,让年轻人来会比自己干得好。

秋天的时候,庄稼刚刚收过,土地一片枯黄。村背后的山坡,更是光秃秃一片荒土。树森站在秋风中,放眼一看,仿佛被电击一般,突然觉得这块土地上全是伤疤了。

那天,树森指着大山和向超说,自从山坡的森林被毁以后,大坡村的存在就像一种耻辱,连村带人!他们在外面都羞于说自己是大坡村的人。

向超也不由得感叹说,这像一个人脑袋上没长一根头发一样,是一种不正常的表现。

树森说:“要不我们写一个关于种树的请示,去找镇长商量,把这山上的树木种上。火把节也快到了,他们多少年没像以前那样热闹过了,你刚上任,组织村民好好热热闹闹过一个火把节,冲一冲他们的暮气。”向超听树森这么一说,笑了起来,开玩笑说:“你是想说新官上任三把火,可以点无数的火把?两人都咯咯咯笑了起来。”

他们听说今年火把节要集体过,都很高兴。孩子们兴奋得提前扎起了各种各样的火把。有人将易燃的蒿草枝条拿麻线一圈一道缠紧;有人把手臂粗的木杆放太阳下暴晒,在裂开的缝隙里塞满松香;还有人直接在木棒上裹紧布匹蘸上油,或者把废了的车轮胎胶皮箍在木杆上。大人们也把放置多年的象脚鼓端出来,擦得干干净净,把生锈的大三弦搓得锃亮。

树森被他们的行为感染了,也兴致勃勃地把布满灰尘的竹笛拿来,一遍又一遍吹出幽远的歌谣。

但是,火把节还没来,却来了一个爆炸性的消息。

说是说山高皇帝远,可王法最终还是管到了這里。向超从镇上带来了一份关于殡葬改革的文件,要求从旧历的七月开始,人死了要进行火化。向超明白,在乡村的丧葬传统中,突然直截了当通知有人死了要火化,他们可能一时难以接受这样的事实。所以,他犹犹豫豫地把文件捏在手里。

过了好几天,向超想着先和老会计树森商量。他刚到树森家门口,听见了“喵……喵”的声音,回过头一看,才发现不是猫叫,是张彩红在唤猫。

向超问:“老会计在家吗?”

张彩红又“喵……喵”唤两声猫,没搭话。

向超边走边说:“上头说要执行殡葬改革,我找他商量下。”

张彩红才搭话说:“啥是殡葬改革?”

向超说:“就是人死了要火化。”

这时,张彩红一转身从地里跳到路上来,站在向超前面说:“这事得瞒着。”

向超绕开张彩红向前走,说:“这不能瞒,该瞒的我会瞒着,有的事到死我也不会向任何人说出来。”

张彩红明白他说的是自己卖耗子药的事,可她还是说:“那个事你想咋宣扬就咋宣扬,即便每个人都是刀尖似的眼光看我,甚至连狗也看不起我,我也不怕。可这事你就是不能说。”于是,她直接堵在了向超前面。向超朝左,她就从左,向超朝右,她也从右,两人像是跳搓脚舞一样。

向超折转身,走了。

几个妇女在远处看着,悄声议论,说:“看吧看吧,向超是一个谁跟他讲道理他就讲道理,谁不讲道理他也像螃蟹一样横着来的人,咋会怕张彩红呢?两个人没得两腿间的事情才怪!”

那天一大早,云朵不知跑哪儿去了,天空就剩下太阳,像是掉进了清幽幽的井水里。向超在村委会看着红彤彤的文件头、红彤彤的公章,还是单独和树森说了这件事。

没想到,树森听了后脸变白,随后像起了一层灰,最后苦笑了一下,慢慢又恢复了平静,说:“谁愿意火化啊?但是,这事又不能瞒。”

最终,火化的消息还是传开来了。没想到,他俩的担心像是多余,他们似乎没有反应,或者说他们的反应像云朵,深藏不露。就是从他们的表情上,也看不出是悲是喜,是恨还是无动于衷。

反应最大的还数树森。他一夜一夜地枯坐,情绪十分低落。他不愿火化,宁愿在文件还未开始执行时先死了埋掉。

太阳刚从东边的山坳口吐出半截舌头,地上的草叶还闪着白亮亮的光,老铁匠家传出了滔天的哭声。

听到哭声的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纷纷向老铁匠家跑去。

老铁匠的儿媳在一边烧纸一边哭诉:老铁匠头天晚上和孙女讲,如果人死了真要火化没得个尸体,这人活一辈子有啥用。自从孙女的奶奶死后,他说每晚都梦见孙女的奶奶,一直在喊他。说如果他死了,就把他埋葬在孙女奶奶旁边,不要垒坟,种上一棵树。可是孙女不懂什么,昨晚也没回来说,这个小造孽啊!孙女早上起来上学,见他还坐在沙发上,喊爷爷,没应,再喊爷爷,也没应。孙女走过去一摇,他就倒了,身子蜷曲着,硬生生像铁一样,拉也拉不直。孙女魂都吓脱了啊,哭天喊地跑回来,话都说不称展。她说着说着,呜呜呜哭得更加伤心起来。

屋子里爆裂出清脆酸楚的哭声,仿佛凄风苦雨,感染了在场的每个人。女人们开始只是用手背抹着情不自禁落下的眼泪,抹着抹着也难以控制自己,放声大哭起来。哭着哭着,变成了哭诉:“靠山山倒,靠河河干,靠儿女连个面也难见!像老铁匠这样又开朗又硬朗的人,每天还要喝下几两酒,说走就走了!唉!呜……”她们哭着诉着,又心寒了起来,哭起了自己的生活,哭年轻人都像翅膀毛长硬的鸟一样飞出窝,可他们还不像鸟,出巢离开后不正正经经找食吃,像鸡瘟,一个带坏两个,两个带坏一帮,不好好做事。哭儿女的不孝,留一帮老骨头和嫩苔苔在家里,屋子空空的,日子过得也空空的。哭自己死去的亲人,哭自己的孤独,哭她们越活越没了生气,日子像是发了霉。

呜呜呜的哭声,彌漫在老铁匠家的屋子里,像一台录音机卡带了一样。

树森感到十二分的意外。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老铁匠与自己有着同样的想法,还立即行动起来。向超更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惊得眼睛都凸了出来。其实,很多人都意外,说:“怎么会呢?老铁匠头一晚还和我们一起喝酒,吃了一碗饭,身体那么硬朗,咋说死就死了?”

树森望着老铁匠躺在一块门板上,想起老铁匠老伴死的时候,老铁匠还感叹她可怜。可他的老伴却说,她死了不是她可怜!她死了,是老铁匠可怜,留下孤零零的他,谁来照顾?树森知道,死去的人解脱了,悲苦又继续留在活着的人身上,可老铁匠是个十分开朗的人!他说“要谁照顾啊”,还随时唱歌,他的歌声像钟声一样最早在村子里响起,敲醒着村庄。他回想起老铁匠打铁的手艺,远近闻名,十乡八里的人,要把割谷镰刀也必须提前预定。还有远方的人为了打好铁,都跑来当徒弟,徒弟看师傅的小锤走到哪里,徒弟的大锤就像线拴着一样跟到哪里,只见火花四溅,一丝不苟地锤着锤着,要打的镰刀、火钳、锄头、剪刀和菜刀,形状就出来了。再一丝不苟地锤着,红红的铁出现了幽幽的蓝光,然后“哧溜”一下淬入水里,一团雾气升了起来,要打的用具就成功了。这样一辈子硬生生站立的人呀,肉身一再低矮,一下就低到尘埃里了啊!

更令树森意外的是,老铁匠的丧事还没结束,头天还精精神神的罗老奶,也说走就走了,走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她要赶紧去和老伴会合。随后是老木匠的老伴也走了,说的也是同样的话:要赶紧去和老伴会合。她们走前毫无征兆,死的愿望却都一模一样。这哪是死亡啊,像是约好去赴一场宴会似的。

半个月的时间,就走掉了三个。这一代人,都是把死亡看得很重的人,每个人都是提前把自己的棺材打好,漆得照得见人影去,还随时去用手摸摸。

那天,平时不声不语的张彩红,在丧事上看见向超,却突然当着很多人的面,大声骂了句:“骗子!”向超没说什么,走了。张彩红也跟在他后面走出来。两人一前一后。

张彩红说:“你在做缺德事。”

向超回过头,才发现张彩红在他身后。

张彩红又说:“农村人的生活,除了婚丧嫁娶是人们一生中的大事,其余就是鸡零狗碎,就是张家长李家短一地鸡毛的小事。你缺德,请你瞒着别宣传火化,你偏要宣传,这些人都是你害死的!”

向超似乎有些怕张彩红似的,看了张彩红一眼,说:“这又不是我想出来的。”折转身就走了,脚步像他喂养的牛一样,铁一样的蹄子恨不得把地踏上一个坑。

张彩红朝他“呸”地吐了一下口水。

一些妇女看着又偷偷地笑了。

火把节只剩下三天了。这场即将集体热闹的火把节也泡了汤,因为老村长的老父亲,也死了。

树森想着自己的生命,各种神奇、陌生、像玩笑的变化都面对过。就在前年,他感到胸口随时隐隐作痛。妻子陪他去了一趟医院,检查的结果让他和妻子大吃一惊,医生说他的肺上长了一个肿瘤,已经在那里长了很长时间了。医生说如果进行手术还有最后的一线希望,如果不做手术任其发展,最多活三个月。面对这种突如其来的厄运,谁都难以接受。

患有哮喘病的妻子,在活着的每一天都担心他,经常在背地里以泪洗面,在他面前又强装笑颜。树森和妻子商量几番,最后放弃了手术。妻子不知道如何转移和驱走他那可怕的结果,只是他走到哪里妻子就跟他走到哪里,生怕他突然消失一样。三个月后,树森活得好好的,半年过去,还是活得好好的。他又去做过一次检查,那个肿瘤竟然不见了。医生把之前的检查单拿来左看右看,也很惊奇!说之前确实有个阴影,现在又不见了,可能是片子显现的一个假象,太疑似肿瘤了。幸亏不是真的!它像一个玩笑一样,就这样轻描淡写地过去了。可是,在他人生中,也是一次极大的打击。尽管从那以后,树森心里想起了很多事,装下了很多事,也放下了很多事。他只有唯一的一个愿望:要是山坡上的树木能种起来,死了也值得。

现在,树木八字还没见一撇,人死了后还不得个全尸,村里又发生了这么多事,树森倒希望那时自己患的病不像个玩笑。他心里也涌起了波澜,有了死的念头。老铁匠还没死之前,他和村里的一些老人讨论过,如果人死了不火化,不埋坟堆,就在埋人的地方上种一棵树就好了。没想到,他们很响应他这个提法,便写成了一个集体签字按手印的请愿书,交给镇长。

树森正感到心如死灰的时候,镇长把他和向超叫去镇政府。树森以为是同意他们的请愿书,非常高兴。没想到,镇长说的是,你们再不能在村背后的山上埋人了。请愿书的事,镇长半个字都没提。

树森一下暴跳如雷,说死者为大,有人非要继续埋下去,我们不可能又去刨出来。我们当然知道,如果在山上继续埋人不种树,村庄还是以前的死气沉沉。森林被毁以后,井里至今没有冒出一滴水!这就好比前些年县上和镇里的领导逼生过头胎的男男女女统统去做了绝育手术,现在却要求大家生二胎、生三胎,怎么可能?树森义愤填膺地说着,双手一摊,又很沮丧地说:“能咋个办呢?”

镇长认真地说:“只要你们想办法不要让人再把那山坡当坟山,我保证给你们把山林护起来,并且给你们提供树苗,种多少给多少。”

树森一听树苗由乡上提供,瞬间变得高兴起来,说:“我们可以想办法。接着,他又孩子气地说:“只要能种上树木,以后死了,火化就火化。”

镇长也被他这句话逗得笑了起来。

大坡村开始冒出了一种传言,说村背后的山上要全部种上树木,不准再当坟山。但是,他们却不屑一顾,说这简直是痴人说梦,是竹竿上挂地雷——空想(响),一个人连死都不怕还怕什么?谁也没把这事放心上,继续帮忙办理老村长父亲的丧事。

由于这阵死亡的老人不仅是在大坡村,其他村也有。方圆十里超度亡魂的掌坛师,他们都服有名有威望的陈五先生,可他一直很忙,前几家都没有请到他。然而,老村长家宁愿让老父亲多押几天,也要等到陈五先生。

一大早,陈五先生慌忙火急赶去老村长家。向超在半路堵上了陈五先生,说:“为什么有人死了,非要等你超度?”

陈五先生抽着烟,哈哈笑个不停。仿佛被烟呛了一口,突然“哐哐哐”边咳嗽边说:“他们信啊,你看就有这么信我的人。”

向超很客气地说:“走,去村委会喝杯茶。”

陈五先生摆摆手说:“不去了,我忙着哩!”

向超说:“你去了难道我把你吃掉不成?”

陈五先生哈哈哈大笑说:“大鬼贴符,小鬼念咒,妖魔鬼怪我都不怕。”

这时,露珠还舒舒服服地在草叶上滑动,闪闪发亮。向超一下变得严肃起来,说:“时间还早,去了有事和你商量,不会耽误你做事。”陈五先生迟疑了一下,还是跟着向超来到了村委会。

树森看见陈五先生,脸上笑成了菊花。他递了一支烟给陈五先生,嘴里像含了蜜,说:“陈五先生懂亡人,也懂活人,你说什么,主人家就做什么,你喊跪着烧纸,人家绝不敢站着去点香。你说要扯三尺青布,人家绝不敢扯二尺八。你说要公鸡点鸡血,人家绝不敢大着胆子去抱一只骟鸡来。所有一切,不仅要听从还要服从你,一场法事上,你就像手里拉着一根无形的线,引渡亡魂的前生和来世,也牵着活人的心,真的厉害啊。”

陈五先生哈哈笑着,谦虚地说:“哪里哪里,活人做给活人看嘛!”

“既然是这样,你说说我们大坡村背后的山,是不是埋人最好的风水宝地?”树森收起笑容,一本正经地说。

陈五先生说:“那是当然!”

树森说:“我信那里是风水宝地,但恰好不能埋人,要种树。”

陈五先生说:“废话,你都承认是风水宝地还说什么信不信的。”

向超给他端来了一杯茶,说:“信?你难道不知道以前的大坡村是啥样?”

陈五先生说:“关我什么事?”

树森沉下了脸,慢腾腾地说:“是不关你的事,可它关我们的事。我们的老祖宗来这儿,就是见这里的土肥草厚才定居的。老辈人传,有一天,突然下起了鸡蛋大的冰雹,他们把放牧的牛羊赶进了村背后的森林里。后来,其他地方的牛羊都被冰雹打死了,只有大坡村的牛羊全活了下来。那是全村人的家当啊,因为有森林才躲避了一场灭顶灾难。从那以后,多少代人对这片森林充满着敬畏,谁都不会去破坏,并且年年祭拜,以祈求风调雨顺。自从森林被毁掉以后,要说风水,啥子风水也没得了,风沙漫天跑,空气污污浊浊。只有护起森林来,才是最好的风水。”

向超插话说:“我爹说以前的大森林里,长满绿油油的青苔,手指按上去就冒出亮晶晶的水。现在,即便找到一点青苔,手指按上去,就成了面粉,成了灰。水都没有,还是风水?”

“啪”,陈五先生伸手拍掉了桌子上的一只苍蝇,“哈哈哈”笑着说:“你们的职责是当好你们的村官,我的职责是做好我的掌坛师,我们互不相干。”

树森说:“只要你说大坡村背后的山上风水不好,就不会有人去埋坟。老村长父亲的这台丧事,你就这样做。”

陈五先生一下站了起来说:“你疯了?怎么可能?这事以后传出来毁了我一世英名不说,对死者家属我也没法交代。”

树森慢腾腾站起来,柔声慢语说:“我也是泥巴埋拢脖子的人了,各人做事各人晓得。”他伸手指着村背后的山坡,问陈五先生:“你说那里有龙脉,龙脉到底在哪里?石头是龙的骨,土是龙的肉,水是龙的血,草木是龙的毛,山坡上连棵树都没有,水分也没有,哪来的龙脉?风水要聚气,是要避风才能聚气,那里的树木毁掉后北风吹得沙石都会飞起来咬人,哪有好风水?你看的坟山都是迎朝一个方向,你当掌坛师难道不知道阴地有仙命煞?过世的人出生年所犯克山方,于后人特别不利;十二年内生害,延期六十年;巳酉丑年生人死后坟墓忌坐东方,亥卯未年生人死后坟墓忌坐西方,申子辰年生人死后坟墓忌坐南方,寅午戌年生人死后坟墓忌坐北方。仙命之煞不可犯,葬后阴人便不安;主家不发又错乱,常遭横祸与伤残。这些风水常识你堂堂一个掌坛师难道不懂?如果你不愿意配合我们把镇上提供的树苗种下去,为了我们村以后的生活,那就以你装神弄鬼搞骗术糊弄百姓送你去派出所。”最后,树森还說了一句:“怎么做你有你的办法!”

树森的话虽然声音不大,却像有股气势和力量笼罩着陈五先生。

陈五先生吸了一口烟。他似乎总是被烟呛,“哐哐哐”咳得脸上青筋暴起。他明白树森说得到做得到的不怒而威,也知道向超的胆大包天,软绵绵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没再说话。

在老村长家的丧事上,树森和向超都去帮忙。树森还当总管,指挥帮忙的人——谁烧火,谁做饭,谁打杂,谁负责桌子,谁谁负责招呼好陈五先生,谁谁谁负责接待客人,各司其职。

由于是陈五先生掌坛,老村长父亲的葬礼办得热热闹闹,声势浩大。纸糊的兵马、佣人、火盆、钱箱、小轿车、电视冰箱等,一应俱全。为男人集体舞蹈伴奏的四筒鼓、镲、钹、锣、铙和小扁鼓,没得个闲,你方跳罢我登场。小扁鼓引头,持锣者指挥,演跳出各种模拟的动作,诸如鲤鱼跳龙门、喜鹊登枝、老牛擦痒、犀牛望月、公鸡打架、二龙抢宝等等各种套路,形象逼真又搞笑。跳得欢快的鼓舞,总是在沉闷的丧事上带给人们见缝插针的欢乐。

灵堂里,还有些年老的人,在拖声曳气唱着孝歌。他们从盘古开天地,唱到人世艰难,唱到尊老爱幼,唱到生离死别。有时是替死者的呻吟,有时是对最后生命的长叹,藏着不舍,藏着人间的酸甜苦辣,藏着波澜壮阔的叹息,痛苦的哀诉。有时又唱出对自己残生的某种同情和悲悼。他们唱着唱着,唱出了眼泪;唱着唱着,声音喑哑了。也有唱着唱着,所有人又哄堂大笑起来。

乡村的葬礼就是这样,是一场集体主义的悲欢。于死者家属来说,他们一边悲伤,一边看着热闹的场景,也在为自己铺开的场面而自豪。

坟地是老村长亲自跟着陈五先生去看的。

陈五先生带着罗盘,他们从山腰走到山顶,从左走到右,这里站着向远方望望,那里停下朝近处瞧瞧。只要见到一处看似藏风纳气的缓平地带,陈五先生就拿出罗盘,做得很虔诚,在打开罗盘之前,净水漱口,叩齿三下,念:“天有三奇,地有六仪,精灵奇怪,茨沙素土,瓦砾填基,方广百步,随针见之。”然后才揭开包着罗盘的红布,将罗盘轻轻放在地上。

陈五先生每一次把罗盘放在地上,都认认真真地看。但是,每次看过后,他又都把罗盘拿起来,摇头叹息,说:“奇怪奇怪,要么浮而不定,不归中线,要么针横,不归子午,要么针转而不稳,半沉半浮,针浮而乱动发。”每一次,陈五先生都是摇摇头,然后又摇摇头说“不行不行”。老村长听不懂陈五先生话里的玄学,看着他的头摇得像四筒鼓里引头的小扁鼓,只好不断地给陈五先生递烟递火。

陈五先生吞吐着烟圈,手里的罗盘,像只小动物,一会儿跳在他的左手里,一会儿颠在他的右手上。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凝视着前方,一副深沉和沉思的样子,一副仔细和细心的样子,一副要把最好最精准的位置测出来的样子。可是,好几次,他放下罗盘左测右测,还是测得他不断摇头。他甚至启用了咒语:“精精灵灵,头戴甲兵,左招南斗,右招北星,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吾奉九天玄女仙师,急急如赦令!”念完后,再看罗盘,他还是摇头说:“不行不行,指针不停。可能下面有微土、忘人秽气或者金属杂物,太不好了。”接着,他又吞吐着烟圈说:“从大的方面看也不行,有的地方有来龙没有去脉,有的地方没来龙也没去脉。”最后,他一边指着眼前测过的几处地方,一边和老村长说:“那几处看似可以,却有了左青龙缺右白虎,有了右白虎又缺左青龙,不好不好都不好。”

由于陈五先生说的话,如同病人进医院医生对病人说的话一样,是权威,是主动,甚至有着圣旨的力量。老村长有些着急起来,忙着一边看陈五先生的脸色,一边不断地递烟递火,期望陈五先生能选到一块满意的坟地。

陈五先生专心致志,把肉眼看上去好的地方,都用罗盘测过了。他的确尽力了,最后的结果,还是摇头。他又点燃了一支烟,深深吸了一口,指着周围的几座坟堆漫不经心地说:“那是谁家的坟,不知当时谁看的,坟前水不聚,男女无衣食,左边高右边低,必定要克妻。”

那是老村长为了当时占地,用土随便垒的假坟,却让陈五先生看出来不好,他更不敢轻易怠慢。陈五先生嘴上的烟还没烧完,他又递了一支过去,战战兢兢地问陈五先生:“他们都说这里是块风水宝地,咋没好的呢?”

陈五先生极为严肃地说:“他们说是他们说,罗盘在我手里,我做事不光为了死去的人,还要为后辈人着想。前几年做了一个亡人的法事,就是主人家非要喊我选在一个地方,没办法,根据主人家的要求,选是选下了,但亡人头七回魂的时候,说是在那边遭罪,后辈也遭罪。死者家属在埋人那一天,还要把鞭炮放得太阳都撵朝西边才下葬,亡人说他们死了也就死了,儿女们活着不孝,死了一直炸鞭炮。”

老村长惊奇得睁大了眼睛,小心翼翼地问:“人死了咋还管得宽?”

陈五先生说:“不是死者管得宽,是人的气场,人的运势,人的因果报应。”陈五先生主动抽了一支烟递给老村长,然后吞吐着烟圈说:“不是我说你,说了你也莫多意,如果当时不把这坟迎朝村子,你还继续当你的村长。”

老村长觉得陈五先生说到了他的心坎坎里,头点得像鸡啄米。

陈五先生说:“老人家以前是个做事细心又挑剔的人,养头牛还要用报废的车轮胎做成鞋子,套在牛蹄上,冬天,又用棕树皮绑在牛腿上。他老人家养牛的故事传遍十乡八里,还为大坡村带回过大红花,争过很大的面子。老人家的威望那么高,那么受人尊敬的人啊,得为老人家好好选块地!我们到别的山头为老人家找找看吧!”

老村长听着陈五先生把老父亲的点点滴滴都记着,很感激地一边点头一边递烟递火。

陈五先生和老村长去了另外的山上。在一处两沟相交的上方,陈五先生停了下来,拿出罗盘刚一放下,就高兴得自言自语:“太好了太好了,好得不得了!前朱雀后玄武,左青龙右白虎样样占全,这真是块龙穴之地啊!”陈五先生说得自己都激动起来:“不仅样样占着,还有二水相交,左流右吉,右流左吉,左右皆吉,太好了太好了,真是太好了。”他越说越激动。老村长也跟着激動,递烟递火的手都颤抖了起来。

在整场葬礼上,老村长一家人一丝不苟恭恭敬敬地听从陈五先生的吩咐。陈五先生告知什么时辰动土,什么时辰起棺,什么时辰下葬,哪里要烧三份纸,哪里要点三炷香,哪里要跪迎东方磕三个头,他们一一谨记,遵照执行。

出殡的日子,是丧事里最热闹的一天。村子里的人,老老少少都跑出来,跟在十多个汉子抬着的棺材的前前后后,缓缓移动着看热闹。抬棺材的人,走着抬丧步,步子稳,步幅小,走路的脚不是提起,是拖着搓在地面上,脚步声像是在与大地窃窃私语。那些跳鼓舞的人,以各种搞笑逗乐的动作,把送葬的过程变成一场生活的热闹剧。

老村长父亲的丧事,操办得一切皆顺利,一切皆圆满。

村里老人们的情绪像孩子一样,忽而高兴,忽而生气。他们高兴起来乐呵呵,愁闷起来生无可恋。他们不惧生死,但是因为老村长家这件事,原本作好赴死准备的几个老人,听说风水不好,为了后人着想,终于放棄了。说起陈五先生,人人都赞叹,服气,服气,真是服气!按照陈五先生的说法,大坡村背后的山,是坟山犯克山方,于后人特别不利。大坡村这些年穷,就是因为这风水。这个时候,他们才突然醒悟说:“是呀,光秃秃的山,咋会有好的风水!”所以,一些老人还悄悄告诫自己的子女,今后如果他们老死,要是还有幸不火化成灰,埋葬的时候,就同他们(父亲或者母亲)一起合葬。

树森说:“以前是最好的风水,绿油油的山林,像一件披在山坡上的美丽的绿蓑衣,是一道保佑村庄的天然屏障。”

现在,他们才后悔当初砍伐树木。

十一

树森和村民们说,山坡上要种树了,树苗由镇上统一提供,由各家各户种植和保护。他们负气地说,说了半年也没见半棵树苗的影子。

但是,看着村里拉来了一车一车的树苗,他们才发现,种树是铁定了的事。还说按政策规定,圈地垒假坟的人,属于非法占有,要进行罚款,认错态度不好的该判刑就判刑。这像是在以前的老井里打水,桶一下去,就起了波浪一样。绝大多数人都炸了锅,他们拉下了脸,满腹牢骚、谩骂,后悔当时选向超。

最愤怒的是老村长。他跑到村委会,眼睛鼓出了一团火,说自古以来那山坡就叫李家大坡,李家要索取什么,要怎么做,难道还要你一个外姓人同意才行?笑话!真是个大笑话!

在老村长面前一向温和、说话声轻柔的树森,笑眯眯地亲自泡了一杯茶端给老村长,软声细语地说:“森林毁了这么多年,水土也病了这么多年,该治治了。”

树森的话,反倒激起了老村长的愤怒,跳起来指着树森说:“你哪只眼睛看到那些树是我砍的?”

树森没再说话,而是折转身走进了一间屋子。

不一会儿,树森从屋子里走出来时,把一摞笔记本“啪”地放在桌子上,不紧不慢地说:“你翻翻,每棵树木都有记录。这是天地有良心了,这么破坏,没给大家带来大的灾难该谢天谢地了,也没有谁想把谁逼到绝路上去。如果你现在不按规定带头把山上的树木种上,把罚款交了,这些笔记本我就公开交出去。”树森说的是实话,似乎实话比起假话来,更让人惊奇,老村长的嘴,一下变成了一个黑洞,吃惊的目光夹着仇恨,紧紧地盯着树森。树森并没有躲闪。于是,一双仇恨的目光对着另一双柔中带刚的目光,许久默默无言。

终于,老村长的愤怒,像把桶丢下老井里拍打在井沿的浪花,完全被击碎了。他把目光移开了,移开后憋出了一句话,没想到你平时像只俯首帖耳的老绵羊,原来还喜欢揭人老底,翻人旧账!他整个人有一种经历过阵痛之后的疲软,又像霜打过的茄子一样蔫了。

很多人还在磨磨蹭蹭,老村长家却交了罚款,去种树了。老村长一带头种树,众人的抵抗像烧得正旺的火焰遭了一盆水,火焰一下没了,陆陆续续也跟着去种树。

树森像是在办一场喜事一样,见了谁都在笑。向超却变得沮丧起来,因为他被一些人纠缠在各种烦心事中。有人找他去说地沟地埂的事情。有时他临出门开车有事,车轮没气了。有时开了一截路,车轮突然瘪掉了,一检查车轮,发现是巴掌大的木板上钉着长长短短的钉子。

树森只有不断地安慰他,说:“我们没有丢掉老祖宗留下的东西,也没有丢掉良心。老百姓的日子就是这样,有的人刁钻,有的人很善良。他们不相信能把树上鸟儿哄下来的话,那些天花乱坠的说辞对他们无用,他们只相信生活中的事实,内心里并不都是刁民,有时是无奈的反抗,能真正为他们做点事,他们会感激不尽的。之前谁家要换个户口簿,你帮着顺便带到镇上换了拿回来;上面给的一些照顾,你把老人们请来,让他们凭着良心定夺。那些人都在又感谢又夸你呢,不都在说你好得像他们的亲人似的么?将心比心,他们终将会明白的。”

暖和的太阳转来,春雨落过两回,土地就散发出了芳香。大地上的一些新芽,开始争着往上蹿。

不久后,绿色在山坡上的风中闪动了起来。

树森非常高兴,镇长也非常高兴。镇长一边得意自己的眼力和判断力,一边夸他们有办法。并且,他这一高兴,又给了大坡村改造村前大桥和村里道路的项目。

树森听到这样的项目,激动得像山上活过来的树木,散发出了勃勃生机。向超的心里也有了慰藉。

树森觉得大坡村该翻个身了。他和向超说,把村里有威望的一些老人请来,共同制定出一套村规民约,让村规民约管理大坡村,以保证村民的利益。

这个决定让村里一些头发花白的老人很高兴。他们有了主动权和参与权,天天在一起商量。树森和他们经过一个多月的讨论,制定出了各家门前的环境由各家维护,不准乱堆放垃圾等等一项一项的条约。随后,树森动员每家抽一个义务工,先把河流疏通。

大家早已闻不得那种气味了,那些头发花白的人才上门去说,每家都高高兴兴答应了。更想不到的是,清理河流那天,老人、妇女、儿童,近乎全村总动员来干得热火朝天。仅用了大半天时间,一条黑得发臭的河流,就被浑身是劲的他们清理开了,换了另一张新的面孔。

紧接着,那座竖着“危桥”牌子的桥梁,也顺利动工。修缮后,还在上面加建了一道凉亭。

但是,在规划道路硬化时,遇上了麻烦事。由于牵扯到一些人家占路、占河道的围墙、牲畜圈、厕所即将被拆,被拆的人家就跳出来抵死不干了,吵闹、谩骂,有人寻死觅活要把老人送到向超家养着,最后还聚众闹到了镇上。当时,镇长有些犹豫了,向超也犹豫起来。可树森认为一次到位的短痛,能换来人们生活的体面、尊严和舒适,该拆的必须拆。镇长说:“只要群众不闹事,我怎么支持都可以,要是群众又上访怎么办?”

树森说:“我负责。”

在一天夜里,河流的下游多了一道被沙袋堵起来的坝。第二天,河水涨满了河床,很快就要漫出来了。他们看见河水要漫了又不漫,水在河床里忽高忽低,忽涨忽落。但谁也不知道,河水快要漫出河床的时候,下游在放水,他们只看见水满成这样,占着河流的建筑不久就会被淹而垮塌,不仅会给这些人的生活带来麻烦,周边的土地也会颗粒无收。最后,在众多头发花白的老人们的抗议下,占道的人家虽然不情不愿,最终还是拆掉了那些建筑。

曾经车一过就灰尘弥漫的道路,修缮后突然变得又宽又干净,他们的心情才舒畅了起来。村民们有些意外的是,村委会又统一购置了一批花草,让每家认领两盆摆放于家门前的道路两旁,要求谁家管理的花草死了,谁家负责。

这个时候,他们看着干净的河流,干净的道路,不出钱就可以领盆花来在自家门口的道路旁养,谁都高兴起来。

他们都把自己家门前摆放在路旁的花草护理得很好。菊花、桂花、月季、海棠和羊蹄甲的花朵,相互比着妖艳似的,开得热烈,开得十分有筋有骨。

这似乎是重新打开的另一个世界,大坡村给人的感觉仿佛一直继续留在一个季节里。他们高兴得忘记了时间,直到冷风吹在他们的脸上,感觉像小刀子一样刮着时,他们似乎才恍然发现,冬天来了。

老天还下了一场雨夹雪。

临近春节,一场鹅毛大雪静悄悄落在大地上。山体和村庄,形成一个白的世界。一拨一拨在外的年轻人,拖着大包小包,踩着嘎吱嘎吱的雪,蚂蚁搬家似的回来了。他们随着雪花一起落在村子里的时候,突然发现曾经深一脚浅一脚稀泥沾满鞋子的路,变得又宽又平,村前臭得熏人的河流通畅了,河流两旁的杨柳树,全都粗了一圈,白白亮亮,风一吹,枝条扭过去又撩过来,雪花被甩得簌簌往下落,拨得人心里有种痒痒的新鲜感。

积雪还没化完,又来了一场凌,连大地都被封冻住了。光头凌像玻璃一样闪闪亮亮,村里人除了一些人家在忙于杀猪,其余的谁都不愿意出门。村委会的高音喇叭里却通知,请村民午饭后去村委会院坝里开会,还特别强调,外出回来的人必须参加。

中午的气温回升了一些,大地开始解冻。但是,人从屋子里走出来,嘴里还冒着白气。老人、年轻人来到了村委会,缩着脖子聚集在场坝上。年轻人骂骂咧咧,说这样的鬼天气冷得牙齿打颤,村上的人是不是有神经病。

一阵风吹过,雪花也像是来凑热闹,开始从天空一片一片地飞舞下来,仿佛农村人第一次进城走亲戚一样,轻悄、紧张、害羞地落在一个位置。村委会的高音喇叭在播放一首歌:“太阳歇歇么,歇得呢/月亮歇歇么,歇得呢/女人歇歇么,歇不得/女人歇下来么,火塘会熄掉呢/冷风吹着老人的头么/女人拿脊背去门缝上抵着/刺棵戳着娃娃的脚么/女人拿心肝去山路上垫着/有个女人在着么/老老小小就在拢一堆了……”歌声随着片片雪花,在冷空气中飘出,苍凉,如诉如泣,像冷硬的风凌,把他们的眼睛刺得红红的。

喇叭里的歌声突然停了,树森和向超走到了操场上。

向超说:“这么冷的天气请大家来,是想让大家晓得我们大坡村的人,别说当贼当骗子,刀山火海摆在面前也敢跳。可是,大家却像老鼠一样,不敢光明正大生活。”他的声音突然像鞭炮一样,猝不及防地炸响在他们耳边,又随着飞舞的雪花,打着旋,见缝插针地钻进了每个人的心里。

雪花又开始飞舞起来。有的年轻人仿佛被戳疼了心,把头尽量低下去,又低下去,缩在了衣领里。有的年轻人在悄声骂着:“狗日的,人要脸树要皮,这都要拿出来讲。”

这时,一个苍老的声音若隐若现,仿佛从天边传来。随后,一遍比一遍清晰:“孙儿啊,山坑山洼你不要在,江河湖海你不要在,房前屋后你不要在,路头路脑你不要在,不管是人吓着、牛吓着、马吓着、山魂野鬼吓着,你都不要在路上贪玩了,奶奶喊你回来啰,回——来——啰!”喊一句,“哐哐哐”咳几声;喊一句,又“哐哐哐”咳几声。声音穿过树梢,穿过房顶,连积雪都仿佛被感动了,廊檐处全是滴滴答答往下落的泪。

气温似乎又回升了些,雪花反倒飘得更大片。

年轻人昂着头,张嘴接雪。年老的在交头接耳,说是老会计的老伴在为孙子喊魂。因为张彩红护理的花死了一盆被罚了一百块钱,后来她又重新栽活,把钱还了她,她就给孩子买了辆小单车。孩子昨天骑了玩,滑倒了掉进沟里。说娃被吓着,要在第二天的同一个时辰為他喊魂,不然魂会被吓丢。说会计的老伴也可怜,她的哮喘病爬个坡要站着喘半天,咳了恨不得山都要摇起来。老人们没想到,更可怜的是,一直“哐哐哐”长年累月都在咳嗽的她,刚过完年,咳嗽声就永远消失了。

树森呆呆站着,雪像是厚此薄彼,大片大片的雪花落在他的头发、眉毛和睫毛上。他眨了眨眼,伸起手抹了一下睫毛,看了看飞舞的雪花和场坝上的他们,声音沙哑着说:“人人都将会老去,一棵树老了,心空了,还有鸟雀在上面垒个窝。这人老了,家里没个人,孤独的人同孤独的牛羊,是一样的……”

这时,站在一旁的老人们动了情。他们站在冷风中,身上冷得发抖,内心的柔软却被树森的话烤暖,两眼热烫得融化出水珠。

树森看着年轻人,有的一直低着头,有的一脸怒气地立着。他声音提高起来,说:“日子跑了这么多年,我们这代人把又脏又烂的村庄留给后人,之前出现了一些人偷鸡摸狗当骗子,你们手摸良心想一想,这样做你们内心安宁过?再说,有人偷来的洗衣机、电视机、冰箱,哪一样用得像个样子?哪家的洗衣机不是拿来装苞谷、麦子或者稻谷?有几家人天天盯着看电视?谁家又用了冰箱?你们这样过着提心吊胆的生活,还不如别把土地放得荒草长齐腰安心啊!”

一些老年人说:“对对对,是这个理!”

树森接着说:“人还是不要干违法乱纪伤天害理的事情,才活得踏实。你们也知道,以前,我的儿子是个什么下场。我们这代人像这隐藏在秋后的严冬一样,见不了多少太阳了,可你们还年轻啊!俗话说,再远飞的鸟,最后都要归山林栖息。这些年就剩一把老骨头守着家,孤零零地苦熬,使大坡村越来越老气,越来越冷落,连鸡狗都不声不响。即便鸡叫狗咬,鸡叫声没有外村的声音大,狗叫声也没有外村的声音高啊!外村的姑娘,哪个还像以前那样愿意争着嫁到大坡村?”

雪越下越大,开始狂飞乱舞。谁也没有讲话,只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向超又走了过来,说:“以前我没有回村庄的时候,也不知道这些老人活得这样苦。现在,山上的树木,全都种活了;以前罚过的款,如数退还。大家领了钱回去,希望以后大坡村的人走到哪里,都抬得起头来说话。”

他们终于高兴起来了,说原来是喊来退钱,他们又突然觉得向超是比老村长好多了。他们边走边感叹,说老村长紧紧盯着村主任这个位置的时候,选向超还是正确的,不然的话,老村长还有精力一直干下去。

十二

夏天雨脚滴滴答答的回声,在大坡村落了几天几夜,土地就咕咕地把它吸饱了,又从地的腹心逆着冒出了地脉水来。

村前的河流,淌得过分欢快。

太阳从连日的乌云连日的雨中冒出来,舒缓地铺开在村庄、河流、田野、山坡上时,那些绿色,仿佛是彼此相互招呼过似的,一起就翠起来了。翠得透亮,翠得带甜,翠得让人想伸手扯张叶子送进嘴里。

村子里的植物,叶绿花开,仿佛突然变了一个样子,弥漫着一种悄然无声的生机、舒畅和轻松。他们不由得感叹,天地有良心啊!人顺应了自然,土地才会拿新鲜出来给人。

现在,大坡村又像以前那样声名远扬了!树森的脸上,笑得像朵开艳的菊花。镇长更不用说,在各种会上,都把大坡村的变化当成他说事的资本。他还感叹说,真是同一出沙家浜,不同的人唱出来,差别大着哩!

有一天,树森无意间走到那口老井边。他伸头一望,望得自己惊到了自己。枯竭多年的老井,井水像葡萄一样一串一串地往上冒,把人影和蓝天白云都映了进去。树森的心像路旁那些怒放的花儿。他如同小孩一样,见到这样稀奇高兴的事,激动了恨不得让天下人都知道。

老井装满了大坡村人生活的记忆,装满了人们安宁的心。一些头发花白的人跑来看,咕噜噜向上冒的井水像兴奋剂,把他们的记忆、活力和热血都刺激了起来。特别是一些老婆婆,当她们争相把头凑到井口瞧时,一边恍然发现时间是个贼,偷走了她们的青春,一边像有只欢快的鸟儿在她们的心里蹦蹦跳跳,唤醒了她们的回忆。那个时候,大家来挑水都会站在井边,各种家长里短像井里的水咕噜噜冒了出来:

“啧啧,张大婶家的一头母猪,刚下了十二个猪仔。”

“赵老爷家,昨天半夜添了一个胖孙子。”

“李老四家媳妇捡到一提箩牛肝菌,提到街上还换回了几斤肉。”

“王老头喂的羊,卖给县城里一个开馆子的人,得了个好价钱。”

“铁匠打的刀子,一团乱麻也砍得断。他能把好钢用在刀刃上啊!”

“孙石匠打了一对活灵活现的石狮子。”

“谭木匠打的八仙桌,又好看又实用。”

“杨三爷补的鞋子,比新的还好穿。”

“罗老好人太老实了,谁喊他干啥都‘哎哎应着。铁匠家才过门的儿媳妇逗他玩,说你把我抱起来。他当真就把她抱了起来,咯咯咯笑。嘻嘻。哈哈!”

……

清幽幽的井水无休无止地往上冒。他们异常激动,看着看着,笑了,看着看着,哭了。

这么多年来,他们都好像很固執。固执地独来独往,固执地不顾一切,固执地看一个人的眼光从来不会改变,固执地不会去考虑周围的世界。岁月在他们脸上刻上了一道痕迹,又刻上了一道痕迹,都无法改变他们的固执。但是现在,他们的固执,全都瓦解了。

每天傍晚,老人们会坐在有顶棚的大桥上拉家常。谁都漫不经心,说“你家今年的稻谷好哦”,答的是“比去年好得多得多”。说“你家孙儿长大了,很懂事啰”,答“是是是”。说“你身体比往年还好”,答“对对对,疾病走了”。还有的老人,鼓起喑哑的嗓子,唱起盘古开天地的古歌。

树森听到这些老人的对话和歌声时,内心里滋生了一种说不出的欣慰和感动,禁不住鼻子发起酸来。之前,他只求这代人的生活不要再那么死气沉沉,从未奢望还能有这么美好和温暖的一幕,可以过出这样的滋味。

如今,他们的生活终于又过得水汪汪起来了,大坡村也终于不再臭名昭著。外乡人提起大坡村不再骂这是个从头烂透底的村庄了,而是说大坡村才是人间的生活,环境舒适,干净整洁,老人和孩子都有他们天然的集体活动场所,自由自在。

那天,镇长特意跑到大坡村来,说根据县里安排,省里的领导最近要来大坡村调研,问大坡村最紧缺什么,这回都有望解决,要抓好这次机遇。

省上的领导来调研后,特意夸了大坡村既保护了传统的好东西,又带头开创了新路子。村里的土地,除了部分拿来种经济作物,还专门留一部分来种粮食,粮食永远是人生活的根本。领导还感叹,自然的秩序,这样舒适的村庄,真让人心情舒畅和宁静!

向超说,要是能有一个图书馆和老年人艺术馆就好了。

省上的领导说,一个村庄好不好,人们的生活质量、环境、软硬件都要好!这个很有必要。

树森又立即说,现在社会变化太快了,要是能再加个乡村博物馆更好!

没想到,省上的领导也很爽快地答应了。

这事令树森又激动得像看见井里冒水一样,开心得两眼发亮。

那天一大早,树森独自一人来到老井边,伏在井沿处,像自言自语又像是祈祷:

“井啊井啊,你是人心的安宁剂。人的心一安宁,就能听见先祖的声音,大地上庄稼啧啧啧生长的声音,甚至连蚊子打呵欠的声音也听得见!”随后,他又抬起头,看着满山坡的绿,不由得感叹:“我万万没想到啊!这么多年,生活走到村子就像站住了一样,活得让人心慌。看来,世间万物都该有个讲究,这人不敬畏自然,没有信仰,人心就乱了,不安分了。”

树森站了起来,看着雾气包裹的大坡村。他看见了山坡上的杉树、青杠树、松树、杨树和柏树,浓密厚实又青枝绿叶。他仿佛看见了斑鸠、喜鹊、啄木鸟,野兔、黄鼠狼、狐狸、山鸡等等百鸟百兽;仿佛看见了当年画一样的村庄,鸟语花香,河流欢唱。

突然,井里亮起一道光,树森迎接了那道光。他闭了一阵眼睛又猛地睁开,再闭了一阵,再猛地睁开,井水已快到井口了。他的眼睛,仿佛挂上了两个红灯笼。

树森看看周围无人,就站直了身子,拍了拍衣襟,双手合十拜了一下井,然后跪了下来,“咚”地给老井磕了个响头。

责任编辑:胡汀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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