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词为史”
——对黄升《中兴词选》的再认识

2023-08-24 04:40
中国韵文学刊 2023年2期
关键词:词选中兴

章 琛

(香港浸会大学 中国语言文学系,香港)

一 问题的提出

《中兴以来绝妙词选》(以下简称《中兴词选》)和《唐宋诸贤绝妙词选》(以下简称《唐宋词选》)同为黄升编选,至晚在元代便有合刊本(1)据彭元瑞等编《钦定天禄琳琅书目后编》卷十一著录“绝妙词选”条。[1](卷十一,P25a-b),以故后人言及均合称《花庵(绝妙)词选》,将二者视为同一种选本的两个部分来讨论。 然而二者虽然编排体例相同,从中也体现出类似的批评观念,但其初始既各自成书,其间编选动机和宗旨之不尽相同处也不应忽略。(2)近来介绍《花庵词选》多云是南宋部分先成书,此说不知何据。 或云因为黄升在《中兴词选》的自序中没有提到唐北宋集。 案集中黄铢简介云:“名铢,号榖城翁,与朱文公为友,喜作古诗,乐章甚少,其母孙夫人能文,有词,见前唐宋集。”而唐宋部分“孙夫人”名下简介云:“名道绚,号冲虚居士,黄榖城之母。”可见编中兴集时已有唐宋集。分别见《唐宋诸贤绝妙词选》与《中兴词选》,唐圭璋等辑《唐宋人选唐宋词》,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677、749页。有些特征在唐北宋部分表现得十分突出,但是在南渡以后部分就相对地淡化,反之亦然。 例如,词的本事和评点是《唐宋词选》的重要组成部分,以传达编者对具体词作命意造语的鉴赏,但在《中兴词选》中其数量大为减少,作用也相应减弱,但因人选词、 以词存史的宗旨表现得更加明显。 故以下关于花庵选集的论述主要是指《中兴词选》,而用《唐宋词选》作为参照和比较。

凡研究一文章选本,有编者之序跋者先观其序跋,再看其选择去取是否有一定的准则、是否体现编选者的主观偏好,然后衡量其选本是否符合编者自己提出的宗旨、是否达成其预期的效果。 的确,黄升的自序明确表示了《中兴词选》的存词和应歌两种意图:

长短句始于唐,盛于宋。 唐词具载《花间集》,宋词多见于曾端伯所编。 而《复雅》一集,又兼采唐宋,迄于宣和之季,凡四千三百余首,吁亦备矣。 况中兴以来,作者继出,及乎近世,人各有词,词各有体,知之而未见,见之而未尽者,不胜算也。 暇日裒集,得数百家,名之曰《绝妙词选》。 佳词岂能尽录,亦尝鼎一脔而已。 然其盛丽如游金张之堂,妖冶如揽嫱施之祛,悲壮如三闾,豪俊如五陵,花前月底,举杯清唱,合以紫箫,节以红牙,飘飘然作骑鹤扬州之想,信可乐也![2](P685)

黄升欲以是编继《花间》《复雅》《乐府雅词》之后,成为以中兴词人为主体的又一部“名公长短句”。其跋语云:“亦姑据家藏文集之所有、朋友闻见之所传,词之妙者,故不止此,嗣有所得,当续刊之。 若其序次,亦随得本之先后,非固为之高下也。”[2](P852)叙述此书的编辑过程和作者的铨次,与曾慥绍兴丙寅(1146)的《乐府雅词引》如出一辙。[3](P1)至如“胜丽如游金张之堂”至 “豪俊如五陵”云云,是照搬张耒《东山词序》中语, 泛指各类风格的作品均可以作应歌佐酒助兴之用。

《花庵词选》存史说是毛晋根据其书的体例率先提出:“每一家缀数语纪其始末,铨次微寓轩轾,盖可作词史云。 ”毛晋认为《花庵词选》的排序不像黄升自己说的这么随机,而是 “微寓轩轾”,故可作词史。 这里的“词史”是指“词之文类史”还是“以词为史”之“史”,意思并不明确。 从毛晋身处时代的语境来看,还是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而今人凡论及《花庵词选》存史都指“词之文类史”而言。 如萧鹏论述道:“它是整个历史进程的实录,是每一词坛的各种层次、各种群体和各个作家的完整面貌之大汇展。 因此黄升基本上是抱持一种冷峻客观、不带任何艺术偏见的态度来别裁去取。 ”[4](P155)他的观点代表了目前普遍的认识,即将《花庵词选》 定位为一部客观、纪实、完备的学术性总集,如实地反映了南宋词史的进程。 但如此推许,未免过当,在结合黄升自述之宗旨、检验其选本之选择去取这一环节出现了两个误区:一是将所收作者人数之众等同于完备,二是将作品风格类型之多元等同于客观。 在对作者和作品的选择中,黄升并非没有偏重。 认识这一点并不意味着贬低其选本的价值;恰恰相反,正是这种非完备、非客观甚至有时在初看之下违背常理的选择体现了黄升的价值取向和批评观念,也正是其选本之意义所在。

二 身份、类型和风格

黄升的名人情结在《唐宋词选》和《中兴词选》集中均有体现,但也不是任何名人均予选录,其自序云“暇日裒集,得数百家”,而最后入选的只有八十八家。 与《唐宋词选》集相比,《中兴词选》集减少了对具体词作的评点,但词人小传的内容明显增加,从中可以看出,这些 “巨公胜士”的共同点均是名臣、儒林或清流。 如当时儒林中称先生者,有吕本中、刘子翚、杨万里、赵蕃、魏了翁、刘镇等人。 其余黄铢与朱熹为友;蔡幼学尝从陈傅良学,宁宗时提举福建常平,被劾与朱熹交往过密,罢奉祠八年;李石于干道中太学博士,因直言径行,不附权贵,出主石室,从学者如云,刻石题诸生名者几千人;刘光祖于淳熙五年召对论恢复事,除太学正,光宗时为侍御史,极论道学所系,卒谥文节;刘子寰早登朱文公之门从之学。 名臣清流如叶梦得、赵鼎、范成大、韩元吉、辛弃疾、京镗、赵彦端、吴潜等均为相、帅;李昴英、王埜、曹豳、王迈等以忠直敢言见称;张元干、王庭珪、李弥逊、姚宽、潘牥等均忤当路而遭抑,以气节闻于时。 值得注意的是,集中相当一部分作者属于偶然为之,如郑域、姚宽、黄铢、蔡幼学、崔与之、李石、王埜、曹豳等等。 而当时有不少词名并词集行世的作者,如扬无咎、程垓、孙惟信、赵师侠等,反而未予选录。 舍此取彼,显然文学意义非黄升唯一的考量。

如果只是所选词人的群体特征,尚可以看作北宋名公词之延续,毕竟所谓“名公”一般都是在政治和思想文化领域有地位的人物。 于是涉及第二个方面,即所选词作的类型。 集中祝寿、赠送(包括送别、寄题、贺赴调、奏凯等等)、应制、同赋/次韵等类的比例远高出其他的宋代词总集。 如魏了翁词,黄升注云“皆寿词之得体者”,显然选录其词是为了备此一体。 又如辛弃疾和刘仙伦,前者是中兴前期的词坛盟主,后者是江湖诗客中的佼佼者,黄升选辛词42首、刘17首,不可谓不多。 然而细看之下,辛词中包括了7首祝寿[不计《清平乐·为儿铁柱作》(灵皇醮罢)为其子生日作]、7首赠送[不计《酹江月·登赏心亭》(我来吊古)(3)按:《酹江月·登赏心亭》一题“登建康赏心亭呈史留守致道”。见邓广铭笺注《稼轩词编年笺注》, 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11页。和《瑞鹤仙·题南剑双溪楼》(片帆何太急)2首]。 至于刘仙伦,社交词的比例就更大,包括了寿词1首,赠送3首,席上同赋或和韵3首。 反观《阳春白雪》选辛词13首(包括外集二首)、刘3首,虽然在数量上远逊,但从作者风貌之代表性上来说,比之《中兴词选》也不遑多让。

多选祝寿、贺词、赠送、赓和等类未必是不看重艺术水平的表现,但肯定是对词社会意义的强调。 《中兴词选》之体例特征之一是十之八九的作品都冠有词题。 一部分词题看来有些多余,如“春景”“闺怨”等,显是编者所加,其作用相当于标示类型;而社交词的题、序中包含了大量关于作者宦游之足迹及其交游关系网的讯息,从中可以看出作者仕宦经历的起伏、团体内外的关系以及时事政局的折射。 换言之,黄升《中兴词选》的体例已令词前所未有地接近了诗的功能。

宇文所安先生写北宋词史时论述道,词所界定的话语空间是相对独立于男性的公众世界之外的。 虽然词是士人饮宴文化的产物,它的创作和消费多在士人的仕宦生涯中进行,但是有关家国责任、义理道德等公众价值的元素不会直接表现在作品当中。 这个空间相对的隔离性能(segregation)正是其魅力之所在。[5](P4)而与此同时,关于社会公众领域之表现又随着词体之“雅化” 而不断对之进行渗透。 比之散阕、小集和别集,这些元素进入词总集的时间更滞后一步。 从十一世纪中后期开始,虽然祝寿、赠送等类词的比例已明显提升,但词总集(包括花庵《唐宋词选》在内)仍是以春愁秋思、风花雪月为主,比花庵稍后的《阳春白雪》也不例外。 只有《中兴词选》所收社交词之密集度为宋代词总集之冠,其效果在很大程度上淡化了词的话语空间与士人之公众领域,尤其是他们仕宦生活之间的界限,而这正是《中兴词选》之独特性所在。

黄升对作品类型的选择关系到第三个方面,即所选词作之代表性。以陈亮词为例,集中所录7首都是纤丽哀怨之作,毛晋因在《龙川词补遗跋》提出以下疑问:

余正喜同甫不作妖语媚语。 偶阅《中兴词选》,得《水龙吟》以后七阕,亦未能超然,但无一调合本集者,或云赝作。 盖花庵与同甫俱南渡后人,何至误谬若此。 或花庵专选绮艳一种,而同甫子沆所编本集特表阿翁磊落骨干,故若出二手。 况本集云《词选》,则知同甫之词不止于三十阕。 即补此花庵所选,亦安得云全豹耶? 姑梓之,以俟博雅君子。[6](补遗P1a)

毛晋首先判断《花庵》所选不太可能是赝作,进而提出自己的解释:即《龙川集》的编辑者陈沆想要表现其父“磊落骨干”的形象,所以他选录的作品风格与黄升截然相反,而且无一首重合。 但是这种解释也不完全令人满意,因为从《花庵续集》的整体来看,黄升并不特别偏好绮艳一路,他选张元干、辛弃疾、刘克庄等人词时未尝避其雄杰慷慨之作,为何到了陈亮就“选绮艳一种”?

再如吴文英,集中共录其词九首,也是以社交词为主。 其中《声声慢·闰重九饮郭园》(檀栾金碧)和《唐多令·惜别》(何处合成愁)二首,《阳春白雪》和《绝妙好词》亦均予收录,大约是时人公认之佳篇。 《声声慢》起首“檀銮金碧,婀娜蓬莱,游云不蘸芳洲” 即炫人眼目,而通首用拟人手法写景,用亦园景、亦美人之形容传达惜别盼归之情,曲折精巧,又紧扣重九饯别之题目,确是梦窗绝技。 然而其余作品从写法风格上来说,均节奏疏快,构思平稳,结构单一,虽亦间出一二佳句,但总体显得平淡,在《中兴词选》中泯然众人。 其作者小传引尹焕《梦窗词叙》云:“求词于吾宋者,前有清真,后有梦窗,此非焕之言,四海之公言也。 ”[2](P835-836)关于梦窗词的造诣可堪方驾清真这一点,从黄升所选的九首词中是看不出来的。 当然,对吴文英这种其力能转风会的作者,时人自然会有不同的认识,对其艺术成就的把握也有一个渐进的过程,所以最后的选择其实更多地反映了选家自身的眼界。 整体看来,现存的三种以南宋词为主的总集都没有选雕缋太甚或用意晦涩的作品,但在《阳春白雪》和《绝妙好词》中可以见到如《八声甘州·秋登灵岩》(渺空烟四远)和《高阳台·落梅》(宫粉雕痕)等曲,具有梦窗词情思幽邃、用事委曲、思维跳跃、篇法顿挫等特色。 周密所选以令曲为多,《阳春白雪》则更重视其慢词,占所录13首的四分之三,尤见吴文英写大景大篇之笔力。 比较之下,南宋三位选家各自对梦窗词特征之把握便十分明显。 黄升所取较展现其醇厚和雅,凸显了梦窗与同时代人的共通之处,淡化了他的奇、幻、深、曲。 或许这正反映了黄升对“前有清真,后有梦窗”这句话的理解,而和雅之特征又代表了黄升选词的整体倾向。

三 孙惟信与“雅正”的尺度

邹祗谟《远志斋词衷》云:“草堂不选竹斋、金谷词,花庵不选姑溪、友古词,古来名作散佚,或其佳处而不传 ,或传者而未必佳,正贺黄公所谓文之所在,不必名之所在也。 ”[8](P8a)总集中缺席的名家向来引人注意,然而单单据此也不足以说明编者的某种“批评观念”,因为选录当然表示肯定,而未选则不一定表示否决,也可能是缘于一些客观因素。 如黄升未选《方壶诗余》,或许是因为汪莘词流传不广;未选谭宣子、胡翼龙等人词,很可能是因为他们成名较晚,未及见到;集中不见程垓《书舟词》、王炎 《双溪诗余》和赵师侠的《坦庵词》,(4)《书舟词》有绍熙甲寅端午前一日,王称季平序;《双溪诗余》有王炎五十岁时自序;《坦庵词》门人尹觉叙。见金启华、张惠民编《唐宋词集序跋汇编》,江苏教育出版社1990年版,第191、170、198页。虽然有些费解,倒也无从论证什么“应该选”的理由。 因此,在排除了种种客观因素之后,再衡之以黄升自己的选择标准,尚余两家“应选”但是未选或低选的词人值得深究:孙惟信和赵以夫。

孙惟信(1179—1243)字季蕃,号花翁,早年弃官,终身以布衣游于江浙公卿间。 刘克庄形容其为人云:

书无乞米之帖,文无逐贫之赋,终其身如此。 名重江浙公卿间,闻花翁至,争倒屣。 所谈非山水风月,一不挂口。 长身绎袍,意度疏旷,见者疑为侠客异人。 其倚声度曲,公瑾之妙;散发横笛,野王之逸;奋袖起舞,越石之壮也。[9](卷一百五十,P13a-14b)

(《孙花翁墓志铭》)

孙惟信通晓音律、倚声度曲之能可在同时及身后的接受情形中得到印证。 其词《阳春白雪》录7首、《绝妙好词》5首。 周密在《浩然斋雅谈》中另外引录了两首花翁词,谓是时人传录,注明“集中所无”。(5)二词分别为《水龙吟》(小童教写桃符)、《望远行》(又还到元宵台榭)。[10](卷下,P1b、P11a-b)沈义父《乐府指迷》开首评点了清真之下六位词家之得失,在康与之、柳永、姜夔、吴文英、施岳之后,孙惟信居其末。[11](P5b)可见直至宋末元初,花翁词都以别集或小集的形式流传,并被格律一派词人视为可供借鉴的名家之一。 而与之同时、相交甚厚的刘克庄对其词评价更高:“孙花翁死,世无填词手。 ”[7](P251)又诗云:“每岁莺花要主盟,一生风月最关情。 相君未识陈三面,儿女都知柳七名。 ”(《哭孙季蕃二首》之二)[12](第58册,P36320)竟然目之为一代宗工。 作为填词能手,名重公卿,其成名在《中兴词选》成书之前并有词集行世——孙惟信符合所有“应选”的客观条件,而黄升不录其词,那么缘于价值观念之取舍就不失为一种合理的推测。

孙惟信生前与刘克庄为知交,死后刘为之撰写墓志铭,我们所知的关于孙惟信之人德、才具、诗词等信息几乎全部来自刘克庄的记述。 刘在多首诗词序跋中提到花翁词,都无一例外地将之比作柳七。(6)如《夜检故书得孙季蕃词有怀其人二首》,见《全宋诗》, 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58册,第36443页;《自题长短句后》,《唐宋词集序跋汇编》,第249页。或以为黄升不取花翁词如柳词一般艳俗,但问题似乎不是那么简单。 从孙惟信存世的词作来看,确“非山水风月,一不挂口”,而且其“风月”又非“清风明月”,而是“柳风眉月”之“风月”。 他因《阳春白雪》《绝妙好词》留存下来的8首作品,其内容无一例外是描写男女欢会和别后相思,见表1:

表1 《阳春白雪》《绝妙好词》中收录的孙惟信词作

大约因如《昼锦堂》中“争信有人,真个病也天天”、《长相思慢》中“分付许多风致,送人行下楼儿”等句,沈义父指摘说: “雅正中忽有一两句市井句可惜。 ”[11](P5b)他词中的风月多是正写、实写,远不及淫,但也不会曲笔用隐喻或联想来替代,更加不会避讳情思的直白表露,从这几点上说,孙惟信之于其同代词人中就显得比较独特,反而更加接近于柳永。 但无论是正面写丽情还是运用市井句,都尚在南宋读者的接受尺度之内,连挑剔如沈义父之流都肯定其词之“雅正”。 事实上,黄升对丽情和俗语的接受度还较《阳春白雪》《绝妙好词》为宽。 他既然能认可易祓游青楼之作,能欣赏严仁“极能道闺闱之趣”而选录30首《清江欸乃词》,能评断吴礼之“ 我直须、跳出樊笼,做个俏底”的“词鄙意高”[2](P741),也能选诸如刘过别妾词“回过头来三十里”“烦恼自家烦恼你”一等词意俱鄙之作[2](P762),相比之下, 孙惟信的“真个病也天天”等词简直可以称得上矜持。 孙惟信对雅俗的安排极为讲究,他融化诗句、炼字造语的功夫不逊于当时任何一位名家,而偶尔出现的一二市井句往往是全篇的点睛之笔。 《阳春白雪》集录其《风流子》(三叠古阳关),这是一首考验俳偶功夫的词调, 而孙惟信之作即使排在以对属之工著称的名篇——吴激《风流子》(书剑忆游梁)之前,也毫不逊色。 由此而观,黄升不选花翁词的原因应该不在于其艺术风格或内容本身。

除了风格内容之相似,刘克庄以孙惟信比柳永还有针对专事填词这种行为本身、进而上升到人格层面的意味。 他在《孙花翁墓志铭》中回忆道:

季蕃长于诗,水心叶公所谓“千家锦机一手织,万古战场两锋直”者也。 中遭诗禁,专以乐府行。 余每规季蕃曰:“王介甫惜柳耆卿谬用其心,孙莘老讥少游放泼, 得无似之乎? ”季蕃笑曰:“彼践实境,吾特寓言耳。 ”然则以诗没节,非知季蕃者,以词没诗,其知季蕃也愈浅矣。[9](卷一百五十,P13a-14b)

刘克庄大约对这番交谈中关于柳永、秦观之评介印象颇深,后来他在《夜检故书得孙季蕃词有怀其人》(二首之二)、《自题长短句后》、《黄孝迈长短句跋》 、《再题黄孝迈长短句》、《汤野孙长短句跋》、《翁应星乐府序》 等诗文中又一再提起,内容都大同小异。 刘克庄自己写词,纪甲子、论书史、行散文句法,兼有杜陵之忧愤、昌黎之磊砢、稼轩之排奡,其歌咏升平、形容相思、作“雪儿啭春莺辈可歌”(7)《翁应星乐府序》中语,见《唐宋词集序跋汇编》,第252页。之柔媚腔调者百无一二,倒是颇具气概,而一旦论词,却总爱在柳、秦、小晏等婉丽一路的接受问题上反复纠缠,大约是由于他所看到的当时词坛氛围之变化与他认知中词体言情之“本色”这两者之间出现了拉扯。 他的论述凸显了两个问题:一是道学风气对词坛之影响,二是词与时局政事之关系。 这两个问题恰好汇集在“专以乐府行”的孙惟信身上,而黄升不选花翁词或许正反映了他的立场。

随着词体“雅文学”地位的逐步确立,这一层新的文类身份不仅意味着词体地位的提升,还伴随着对作者的诸般要求和限制。 当词作为娱戏文字而隔离在公众价值和义理观念之外时,它同时也享有一定程度的超然和独立;而当词逐渐被纳入诗的传统,当诗学中的理论范畴被用于建构词的批评语境,当词的意义被提升到诗歌言情体物的高度,那么词的创作也必将和诗一样须适应社会主流文化对雅文学的要求。 这在南宋中后期便意味着受到与日俱盛的道学风气之挤压。 可以说,到了南宋中后期,词之“雅化”与 “合理化”这两条进路已然并轨。 对此,名公胜士们大可以延续北宋诸公的做法,一边写词一边自扫其迹,同时提醒读者读其词只是“听其余韵”。也就是说,“正确”的读法是在对作者的人格有了整体了解之后,再因词而感受其柔婉旖旎的情感世界。 如胡寅(1098—1156)序《酒边词》时写道:

然文章豪放之士,鲜不寄意于此者,随亦自扫其迹,曰谑浪游戏而已也。……公宏才伟绩,精忠大节,在人耳目,固史载之矣。 后之人昧其平生,而听其余韵,亦犹读梅花赋而未知宋广平![7](P117)

而对除了作诗以外于三立难有建树的江湖名士来说,在古诗感物言情的传统中从事词之创作也同样不失为雅正。这类言论从黄裳的演山居士乐府序肇其始,南宋人亦多有承袭,如詹效之淳熙丁未的《燕喜词跋》:

宋广平铁石心肠,犹为梅花作赋,议者疑之。 殊不知感物兴怀,归于雅正,乃圣门之所取,而亦何疑于广平乎?[7](P151)

同是举宋璟《梅花赋》为例,但“余韵”说为词体另界一境,而“雅正”说强调与古诗传统之合流,虽然同为“尚雅尊体”,但各自代表了不同的方向。

上述两种论述手法在南宋的题词序跋中都不鲜见,从表面上看,似乎与北宋中后期的词论一脉相承,没有明显的变化。 但实际上,由于其运用系应对不同历史语境的需要,其实质的意义早已不同。 对词内容之净化、意义之提升以及对主流传统之认同——这种种原本是附加于娱戏文字之上的价值,已然经由了内化的过程,在当时卫道风气骎盛的接受环境中,转为合理化词体创作的必要条件。 换言之,如果说在熙丰政和年间词体雅化的大趋势下,俳谐、侧艳仍然能与雅词齐头并进,并且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兴盛,那么到了南宋中后期,词之“雅化” 已转而对创作形成了一种限定和压制。 不雅不正、不能融入主流文化价值的词往往不能被认可,而这正是刘克庄所描述的当时对孙惟信、黄孝迈、汤野孙等人词的接受情况。 他的记述传递了两方面的信息: 一方面,这固然说明卫道观念对词人的拘限;而另一方面也显示了 “南宋之柳永”如孙惟信、黄孝迈、汤野孙等逆流而行者实不乏其人,南宋中后期词坛的发展情况也比人们通常所认为的多元,只不过他们的作品因为“世之不好”而未能持续广泛地传播而已。

由此反观上引《孙花翁墓志铭》中的一段话,说孙惟信专事填词并非他不能作诗,而单看其诗又不足以知其立身之大节——这显然是刘克庄在亡友身后, 应合当时的主流价值体系而为他作的一次 “正名”。 孙自己也曾辩解说,“彼践实境,吾特寓言耳”,似乎他词中的风月另寓深意。 然而从孙惟信见存的作品中看不出什么正面、具体的寄托,反而他放浪江湖、吟风弄月的行为倒是能被理解成对时局灰心之下的消极对抗。 吟风弄月有时是傲视公卿的一种表现,不务举业也可以理解为对体制的轻蔑。 这一点已经由宋仁宗和柳永之间“白衣卿相”“且去填词”的公案而为南宋人所熟知。 其事于柳永也许是流传于诗话笔记间难辨真假的逸闻,却在孙惟信身上成了现实。 孙中年弃诗填词固然有江湖诗禁的环境因素,但他不屑跻身官僚体制之内的态度却在早年弃官时就明确了。 刘克庄回忆起故友时总是脱不开柳永这个先例,不仅仅是因为作品内容和技法的相似,还有二人专事填词这种行为本身所隐含的叛逆。

故孙惟信一方面专写风月,一方面又不具备将填词之行为、内容和意义合理化的必要条件,甚至反其道而行。 在他生前刘克庄就对此表示过忧虑,而到了更年轻一辈的黄孝迈、汤野孙身上,这么做显然已更加不合时宜。 黄升的年代略晚于孙,他在编《中兴词选》时对这位名重一时的词家略过不选,也是对当时“世之不好”之立场的认同。 孙惟信在其选集中的存在感仅限于刘克庄《沁园春·送孙季蕃吊方漕西归》(岁莫天寒)和刘镇《沁园春·和刘潜夫送孙花翁韵》(谁似花翁)两首赠别词。 当然,孙只是一个比较明显的案例,黄升受当时卫道风气的影响在其选集中的表现也非此一端。 上文曾提及《中兴词选》有多选儒林之倾向,而且在具体词作的评点上,黄升也不时透出一股道学气。 如马子严《鹧鸪天·闺思》之末句云: “儿家闭户藏春色,戏蝶游蜂不敢狂。”此词本已矜持到无趣,黄升还恐读者就此略过,又特地加注云“末二句有深意”[2](P774),令人抚额。 诸如此类已经超出了南宋人对“雅正”的一般共识,而跨入了“教化”的区域。

黄升对孙惟信这位“南宋之柳永”的忽略,对儒林、清流作者之重视,还有不时冒点道学气的点评,都体现了南宋中后期的主流卫道风气对其选集之影响。 如果将这些表现与《中兴词选》其他的体例和作品之特征结合起来,便能更准确地领会黄升对闺阁、青楼、幽会、相思一类题材的批评意识;更具体地说,理解黄升在儿女情爱、哀怨思慕等主题及其表现方式的远近浓淡一类问题上,对“雅正” 尺度的把握。 如果承认选家对作品不仅有收集保存之功,并且还通过其编排去取而使选集成为集中作品的一种阅读和诠释语境,那么可以进一步推论在黄升预期中其读者对这类作品的解读方向。

在情爱思慕等主题上,花庵、草窗和《阳春白雪》这三种时代相近的总集为读者设置了各不相同的参照语境。 《阳春白雪》之基调主要表现为境之清寂,情之幽邃,言辞之穷工极变,与“和天也瘦”“飞红万点愁如海”是同一类型。 读其集常不自主地被吸入情感表述的漩涡中去。 而《中兴词选》所收的丽情词则处处留有余地,意态宽闲,辞气也优徐不迫。 如颇令毛晋困惑的七首龙川词之一,《清平乐》(银屏绣阁):

银屏绣阁,不道鲛绡薄。 嘶骑匆匆尘漠漠。 还过夕阳村落。 乱山千叠无情。 今宵遮断愁人。 两处香消梦觉,一般晓月秋声。[2](P752)

其词有序云:“秋晚,伯成兄往隆兴山中,意其登山临水,不无闺房之思,作此词恼之。 ”如果只看其词宛转切情,固然是写旅况离思之佳作,及观其序而知所以作,便只能评一句“无聊”。然而黄升明显认为小序不能不录,即使它将词的类型从“离思”变成了“调友人”。关于黄升为何专选陈亮的“妖语媚语”,笔者不比毛晋明白,但若读者因其集而视陈亮为耽溺银屏绣阁之辈,大约也非黄升之意。 有此一序,便在作者与词之间设置了距离,又将词中的闺房之思置诸登山临水间而为之余情。 这里不妨与辛稼轩“愁边贲有相思句,摇断吟鞭碧玉梢”参看。其时作者因“王事靡盬、不遑启处”,正在“人历历,马萧萧,旌旗又过小红桥”之际,乃有丰沛的相思之情流露而摇鞭吟之不已。 儿女情长与山水征行等事迭为主宾,互作参照,相对而不能相无,使人时时感受到名公作词之“余韵”说的高度渗透力。

黄升选集中的丽情之作大致如此,或在情感的表露上留有余地,或将更“重要”和“正经”的主题保留在视野之内,又或具备一种若然若不然的“可否认性”(deniability)。 其意义与其说在写男女情爱,不如说是借书写其情境来放任一种情怀、领略一种情味。 从程度上来说,是“乐而不淫,哀而不伤”;从态度上说,是“丝竹陶写”“风月寄寓”;对读者而言,如果词中的花花草草偶然触动情肠酸楚,亦不妨与之共鸣,但若真将这些当作生生死死之爱情表述来看待,则亦恐贻古人之笑。 或许正因为有了这样的书写,《中兴词选》中大多数丽情词在字面上要比《阳春白雪》华艳柔靡得多。

在讲求“骚雅之趣”的南宋词坛,美人君子间的幽怨思慕还有另一种解读模式,即将之看作怨刺时事或词人人格身世之寄寓。 然而对这类解读,如果要从朦胧的“骚雅之趣”进一步落实到身世或时事,就必须具备适当的条件,否则容易将词说死,难免穿凿附会之讥。 就如顾随说稼轩词《祝英台近》(宝钗分)一阕时云:“有人说俱是讽刺时事,苦水谓如此说亦得,但苦水却绝不是如此说。 譬如伤别之人,见月缺而长吁,睹花落而下泪,其心伤原不专在月之圆缺、花之开落,但机缘触磕,学者又不可放过花月,一味捉住伤别去打死蛇。 ”[13](P18)顾随所说的“机缘触磕”是从作者创作的角度而言,但其实读者和学者一方也同样有其“机缘”:读者自身之感悟、其身处之历史环境、又或是适当的诠释语境,都可能赋予“寄托”说以实质的意义。 黄升的《中兴词选》便提供了这样一个语境,将读者导向“寄托”模式的解读。 试看潘牥的《南乡子·题南剑州妓馆》:[2](P826)

生怕倚阑干。 阁下溪声阁外山。 唯有旧时山共水,依然。 暮雨朝云去不还。 应是蹑飞鸾。 月下时时整佩环。 月又渐低霜又下,更阑。 折得梅花独自看。

伊人已去,山水依旧,重来的潘郎在昔日欢会的处所寻觅神女踪迹——读来亦能感人,却也是词中常见的写法。 此首格调全在末句“折得梅花独自看”。当时的读者会如何理解这个形象? 是立刻领会到潘牥孤高的人格和不同流俗的气节,还是潘郎与梅独自相对时看到了昔日美人的化身,抑或惊叹于词人高超的用事技巧,将神女和昭君、杜诗和梅下遇仙的传说融化得不着痕迹? 三者虽不相互排除,但有着轻重内外的分别。 黄升于潘词仅录此一首,所提供的作者小传也只有一句,却明显将读者导向前一种可能:“乙未探花,以气节闻于时。”对不熟悉潘牥其人的后代读者来说,这一句提示已经足够,而当时的读者想必能补充更多细节。

总结以上种种特征,黄升对丽情一类词的批评模式是外向的。 他遗漏了孙惟信这种坐拥风月自成一统的“专业填词手”,并通过其书之裁选、体例和评点,加重了丽情以外世界的存在感,包括教化、仕宦、政治等公众社会的价值体系。 其实这里已经涉及上文论孙惟信时提的第二个问题,即词与时局政事之关系。 关于时事在具体词作中的表现方式,或因词人自述,或运用香草美人的隐喻等等,目前都已有系统的研究,不需再费笔墨。 本文在下一节想要讨论的是在理宗朝这个充满了忧患意识的社会当中,词作为一种趋于成熟的文类被置于何种位置,这个社会如何看待词的创作和消费之意义,这些关怀又在黄升的选集中有何种体现。

四 赵以夫的词与时局政事之关系

词总集是词人和词作经典化的重要环节,既然黄升选词不是以作品的应歌功能或文辞之美为主导标准,而是杂入了社会意义和政治内涵的考虑,那么当后世读者庆幸黄升为词史和词学保存了珍贵文献材料的同时也应该想到,有取则有遗:这些考量将如何影响他对作者和作品的选择? 在这个问题上,赵以夫是最醒目的案例。

赵以夫(1189—1256),字用父,号虚斋,宁宗嘉定十年(1217)进士,官至枢密院都丞旨兼国史院编修,以资政殿学士致仕,卒年六十八岁。赵晚年将其词聚为一编,即《虚斋乐府》。 其词大致可以归为咏物和聚会两大类,前者多咏花卉,后者或为饯别,或是在公事之暇与僚属友人登高眺远、感今悼往之作。 在清人眼中,是将赵以夫作为姜夔嫡脉来看待的。 如汪森《词综序》云:“鄱阳姜夔出,句琢字炼,归于醇雅。 于是斯大祖、高观国羽翼之,张辑、吴文英师之于前,赵以夫、蒋捷、周密、陈允衡、王沂孙、张炎、张翥效之于后。 ”[14](P1)赵以夫的咏花词清雅绝尘,确有与白石词相通之处,至于其余词中的新亭之悲、遒劲之气,则又非白石词所能宥。 《阳春白雪》本集录其词九首,以咏花卉居多,又外集录《贺新凉·送上官尉罢官归吴中》(满酌蓬莱酒)一首悲凉慷慨,庶几展现了虚斋词之整体风貌。

赵以夫《虚斋乐府》自序云:

余平时不敢强辑,友朋间相勉属和,随辄弃去。 奚子偶于故书中得断稿,又于黄玉泉处传录数十阕,共为一编。 余笑曰,文章小技耳,况长短句哉,今老矣,不能为也。 因书其后,以志吾过。 淳祐己酉中秋芝山老人。[7](P255)

序署淳祐己酉中秋,在《中兴词选》序六个月后。 虽然在《中兴词选》刊刻前还未有完整的《虚斋乐府》小集,但既与友朋唱和,当有散阕流传,其友人黄载处亦收集了数十阕。以黄升“暇日裒集得数百家”的规模,很难想象他竟未有收藏。 然而,对这位嘉熙淳祐间名臣、于词也有相当造诣并继轨姜夔的作者,黄升虽未全然无视,但于咏花一类更有代表性的作品弃置不选,反而只录了《贺新郎·饯郑金部去国》一首,而这首词和集中紧随其后的黄鲁庵《沁园春·饯郑金部去国》明显为同一场合所作,其政治意味远大过艺术水平的考量。 即使不考虑其他因素,仅以黄升对白石词的赏爱,似也不应如此取舍。 黄升做此选择,令人不得不细究其中的缘由。

赵以夫为官位至中枢,从事经学并著有《易通》,本可以完全融入《中兴词选》以名臣、儒士为主的作者群中。 唯一的不同是他晚年遭受谤议,被指是郑清之的亲信并曾助桀陈垓攻击朝臣,尤其在修史一事上,他欲先将南渡前九朝史传通贯为一,然后继之以高孝光宁四朝纪传,其做法引发了激烈的争议。 淳祐十一年(1251)赵汝腾上《缴赵以夫不当为史馆修撰事奏》,从中可以看出朝野上下攻势之激烈,同时也显示:这场实质上终结了赵以夫政治生命的攻击虽然在淳祐十一年(1251)方才发动,但是朝中道学一派对他各种“鬼蜮”行为的愤怒积聚已久,至少应追溯到淳祐八年(1248)参知政事王伯大被议除职一事:

惟史馆之长端明赵以夫人品庸凡,寡廉鲜耻,心术回邪,为鬼为蜮,凡善类空于陈垓之手者皆半与焉,王伯大、卢壮父特其一二也。 郑清之以雅故,欲开其殊渥,遂以进史属之以夫,四海传笑,谓其进易尚且代笔,而可进史乎……而以夫不学不文,凡有奏陈,辄求假手,乃敢冒然当之,岂独万口传笑。 臣入国门见诸贤之议藉藉,执政徐清叟问臣,臣不敢答,其后诸贤又言之,或谓其不识文义于旧作,擅加改窜,或谓其作南渡以前史,妄通贯为一。 曾巩洪迈犹不敢,而以夫乃冒然率属为之,人有不祥之议。 臣乍到不得而详知其是与否,但以其心事回谲,天下号为奸魁,又素无文学,何至敢擅秉史笔乎。[15](卷四,P14a-15b)

奏疏中对赵以夫“不学不文”、连进《易通》和写奏陈都需要代笔的指控完全没有根据,其真正的动机还是抨击其改动国史体例、以及视之为郑清之、陈垓一党。据 《南宋馆阁续录·国史院编修官》条,赵以夫从嘉熙元年(1237)即开始参与修史[16](卷九,P18a),这封奏疏中指的是淳祐十一年(1251)五月丁卯诏“赵以夫刘克庄同共任责修纂国史以全大典”一事。[17](卷三十四,P42b)奏疏的具体日期不详,但从常理推断,应是在任命后的数月间,其后赵即罢史馆,丐去,以本职知隆兴府。 同年十一月郑清之去世。 次年赵以夫辞郡知西外宗事三年,其间有四五诏除礼部尚书兼侍读,均辞不赴,直至宝祐丙辰(1256)逝世。 赵逝后,刘克庄在撰写《虚斋资政赵公神道碑》时就亲郑清之、党陈垓、改修国史、请人代笔等谤言极力为之辩诬,又侧面说明了一点,即指控虽然不实,但“诸贤之议藉藉”“天下号为奸魁”的舆论压力真实存在,并且一直在持续地发酵, 修史之事只是提供了发难的契机而已。 然而反讽的是,“实卷卷吾党而获射羿之报”,对于为赵汝腾一方所不齿的郑、陈等人,赵以夫其实曾数忤其意, 也遭受过来自彼方的攻击,而他曾相助过的己方之人又 “始相与号莫逆交,晚为仇敌,则有不可解者”(8)刘克庄《虚斋资政赵公神道碑》中语。刘感叹道: “乌乎!公实忤郑丞相而有善郑之疑,实为(陈)垓排根而蒙助桀之谤,实卷卷吾党而获射羿之报,悲夫!公温良有好贤之名,谦毖无取惎之道,其所以致谤,有二主眷也……公为他人言易通辍不省,惟上重其书,余每见缙绅窃议之者,必谨对曰,君能别为一书以掊击之,理到之言,虚斋必服,然竟未有作书者。夫未尝用功于易,而公风非望之书,过矣。”见周密《浩然斋雅谈》,光绪二十五年广雅书局重刊本,卷一百四十二,页17a-b。。究其根源,恐怕正如四库馆臣所说,系宋季道学排斥异己之行为:“宋季士大夫崇尚道学、矫激沽名之流弊,亦不容为汝腾讳矣。 ”(《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庸斋集提要》)。 道学之反目对赵晚年在士林中的声誉和地位造成了实质的影响。《虚斋资政赵公神道碑》云“公好士,士常满门,晚稍引去”,死时惟余曾震、郑与言二人在门,即隐晦地透露了这方面的信息。

黄升始或收藏虚斋词,选集时却置而不录,从赵本人之身份地位、学问文章及其词之造诣来说,实在难以理解,唯一合理的解释只能是临近淳祐年赵所面临的众口交攻的境地。 至于黄升是因病其为人而有意遗落其词,还是出于对目标读者人群的考量,虽不得不为但实则对之抱有同情,则不得而知矣。

与之前孙惟信的例子相似,虚斋词只是最醒目的冰山之尖。 对黄升选录的一部分词人和作品,如果就词论词,单纯地从文学价值、艺术风格等角度来解释,很难令人满意。 如果当代的读者局限于风格流派的考量,又不熟悉当时的人物,将毫不意外会得出“黄升意在存词,但是对艺术水平要求不高”或者他“兼收并蓄,但较倾向于豪放” 等结论。 但是对南宋的目标读者人群而言,这些“巨公胜士”名下所系的只言片语加上社交词中的时、地、人名等信息已经足够让他们将“人”、“词” 与“事”联系起来,明了其选择背后的深意。 至此,毛晋所谓“微寓轩轾”“可作词史”的意思已十分明确。 他敏锐地认识到了《中兴词选》的独特之处,只是语焉不详,令人易生误解。 所谓“词史”,指的是“以词为史”之“史”;“微寓轩轾”也不是词人艺术成就高下之铨次,而是暗寓对作者品格之褒贬。

五 结语

综上所述,以《中兴词选》所收词家之众、时期跨度之大、题材之丰富、风格之多元,它的确提供了南宋“词之文类史”的文献材料,但它并不是一部客观、完备的词史。 它应南宋淳祐年间词体发展的历史趋势和时代环境而生,其时随着词体之雅化,词相对隔离于主流文化和公众价值之外的话语空间早已不复维持。 黄升的选择反映出他对当时以名公为本位之价值体系的认同,包括卫道风气对词之创作和接受之影响。 在《中兴词选》中,儿女情爱与世故忧患、词的“绮怨”本色与其外之公众世界均各自被赋予相对确定的位置,进入了相对稳固的主从关系。 他的选择强调了词的社会功能和政治内涵,其“可作词史”之特点在宋代词总集中是独一无二的。 至于他关注的重心究竟在“词”,即通过凸显词的社会政治意义来提升其地位;还是在“史”, 即欲借词这种趋于成熟的雅文学体裁为南宋的清流儒林存史,则须对集中涉及的人物和事件作更细密的考证才能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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