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雕龙》与物感说

2023-08-24 11:27吴琼
青年文学家 2023年21期
关键词:文心雕龙刘勰作家

吴琼

物感说也称“感物说”,是中国古代文学中关于审美体验和文学创作的理论,最初在哲学领域中出现,魏晋时期被陆机应用于文学批评中。

魏晋南北朝时期,政局动荡不安、国家战乱不断;思想界却异常活跃,文学进入一个自觉的时代。一些具有独立意识的思想家对东汉末年的社会现实进行了深刻的反思,长期以来在思想界占据统治地位的经学走向衰落,社会解放思潮将知识分子的思维引向更广阔的天地。文学从群体的工具变为强烈的个体生命意识的表现,与之相应的文学理论也深化了对文学性质和文学创作规律的认识。

刘勰的文学思想以儒家为主而兼宗道佛,他认为,至高无上的道是由圣人的文来阐明的,圣人之文才是写作文章的准则;天地日月、山川星辰、龙凤虎豹这些自然的万物,经过人的心灵思维化成语言文章是自然而然的道理。这些自然景物随着季节的变化具有不同的色彩,人的情感也随之发生波澜,作家对此产生能动的反应而创作出诗歌等文学作品。目前,针对魏晋南北朝时期的物感说的研究已经取得了很多成果,其中包括物感说的发展历史及代表性的文学理论作品对物感说的涉及,这些研究成果运用文献分析法和比较研究的方法,具体分析了物感说在天人合一的哲学基础上的形成过程,并且以陆机的《文赋》、刘勰的《文心雕龙》和钟嵘的《诗品》为典型案例,深入探讨了不同作家作品的写作特色和思想贡献。通过研究刘勰《文心雕龙》中的物感说,我们可以了解作家的文学创作观念和文学批评原则,进而了解魏晋南北朝时期具体的文坛面貌。

一、物感说的起源

中国自古以来以农业为生存之本。生产力低下的远古时代,先民始终对天地自然心存敬畏,并且逐渐在学习谋生的过程中适应了自然界四季更迭、风云变幻的规律,形成一种和宇宙生命互相依存的“天人合一”的哲学。人与天地同源并生,心与物才能相通相感。许慎的《说文解字》载:“感,动人心也。”物感是一种心理活动,在没有受到外物的触动之前,内心处于一种平静的状态;当人心与万物交感,情感有所抒发,这是自然而然的道理。感物生情是人的本能反应,是不受主观意志控制的自由过程。产生于西周时期的《诗经》就是感物生情在文学创作方面的生动体现:“关关雎鸠”引发男女爱情的欢愉,“桃之夭夭”是对出嫁女子的美好祝愿,自然审美与社会人事之间构筑的桥梁,实现了耳目之乐到情志之悦的巨大飞跃。“感”的发生使主体与客体之间产生了双向的交流互动,心感于物、物映于心,个体生命和宇宙存在相互交融以达到一种心物相契的美好境界。

《礼记·乐记》继承了先秦儒家的文艺思想,提出“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动,物使之然也。感于物而动,故形于声。声相应,故生变;变成方,谓之音。比音而乐之,及干戚羽旄,谓之乐也。乐者,音之所由生也,其本在人心之感于物也”。音乐的兴起产生于人心,人心的波动是外物作用的结果。物对人心的触动是音乐产生的基础,只有充沛真实的情感才能创造出有艺术感染力的音乐,这里的物包括自然景物和社会事物两方面,音乐反映了广阔的社会生活,所以才有治世之音、乱世之音和亡国之音的差别,因此古代的统治者十分重视音乐的社会功能,借助不同类型和内容的音乐来规定引导人们的情感,以道德来净化人的内心。

二、《文心雕龙》中的“物感”理论

与汉朝大一统的格局相比,魏晋南北朝时期的文化环境较为宽松,儒学为尊的地位被动摇,思想界异常活跃。在经历了两次“党禁”以后,士人逐渐开始远离政界,他们将目光转移到自己身上,内心之情冲破了礼教的束缚。同样的,文学也摆脱了它服务于政教的目的,从经学的附庸走向个人情感表达的广阔天地,文学思想发生了巨大的转变。从建安风骨的慷慨悲凉,到太康诗风的辞采繁缛,文学不断顺着重抒情、重技巧的方向发展,诗文创作取得了极大的成就,文学创作观念也产生了巨大的进步。曹丕提出“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典论·论文》)来肯定文学的重要地位,陆机的《文赋》探讨了“诗缘情而绮靡,赋体物而浏亮”的文体特征和创作构思。齐末梁初,刘勰创作出伟大的理论巨著《文心雕龙》,以高度纯熟的创作技巧、严密系统的深刻思想构建出中国古代文学理论的综合体系。

(一)情以物迁:物对情的触发作用

刘勰认为,自然山水是文学创作灵感发生的源泉,“若夫山林皋壤,实文思之奥府”(《文心雕龙·物色》),像《诗经》《楚辞》的情韵也是在山水林泉的帮助下得以体现。然而,自然景物也会随着四季更替带给人不同的内心体验,春日的灼灼桃花,秋季的纷纷落叶,“是以献岁发春,悦豫之情畅;滔滔孟夏,郁陶之心凝;天高气清,阴沉之志远;霰雪无垠,矜肃之虑深”(《文心雕龙·物色》)。外物的变化引发作家内心情感的波动,作家借助自己丰富的知识储备和独特的情感体验对所观察到的景物进行文学加工,进而创作出一部优秀的文学作品。“物色”一词受到佛学概念的影响。李善解释“物色”说“有物有文曰色”,通常是指自然景物的状貌和声色,具有一种感召人心的力量,自然万物在进入诗人的审美视野后被赋予一种新的审美价值,这也是后世所说的触景生情理论。那些能触发诗人情怀的自然景物大多具有强烈的情感号召力,如月的阴晴圆缺象征人的悲欢离合,哀鸣的孤雁好像漂泊的游子,凋零的花朵就是逝去的青春。诗人的联想是一种本能的自觉行为,而人的情感之所以能被外在之物引發,是因为情感本身具有极强的爆发力。尽管自然物色能够触发诗人的情感,但在诗兴的产生及诗歌的创作过程中,诗人的主观情感是能够起到决定性作用的。诗人接触到能兴发内心情感的自然景物,主观的情感受到外物的感召后爆发出来,对客观的自然景观产生不同的情感观照。同样的花,杜甫看到的是“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春望》)的国破家亡,白居易则看到了“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钱塘湖春行》)的生机盎然。同一种景色带着不同的情感去看待,喜悦时万物喜悦,悲伤时万物悲伤,这也是叶燮所说的“境一而触境之人之心不一”(《已畦诗文集》)。可见对于客观的物质世界,诗人并不是原封不动地将其反映到自己的作品中,而是将情与景交融,进入一种物我同一的审美境界。

(二)神与物游:心物交感的相互作用

诗兴的产生是诗歌创作的首要条件。面对层峦叠嶂的山峰、蜿蜒曲折的流水、郁郁葱葱的树木和光影浮动的晚霞,诗人的创作热情被激发。然而,创作具有艺术含量的优秀作品,诗人需要从艺术创作冲动的形成出发,进行一定的艺术构思和想象,走向一种心物交感的更高境界。刘勰的《文心雕龙·神思》具体论述了文学创作的构思过程,对情、景和言这三者的关系做了深入的讨论。“形在江海之上,心存魏阙之下”,神思是一种不受形体束缚的、超越时空限制的精神活动,是通过灵感获得的文思。作家在进行文学作品的构思时,精神活动可以与形体分离,远游到比眼前的世界更加深广开阔的空间中去。“故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焉动容,视通万里;吟咏之间,吐纳珠玉之声;眉睫之前,卷舒风云之色。其思理之致乎。故思理为妙,神与物游。”当诗人进入艺术构思的状态,思维便穿梭古今的时空,进入自由驰骋的想象状态。艺术想象并不是一种凭空捏造的行为,作家的主观情感与客观世界是紧密结合在一起的,神思飞动的过程也是客观物色进入主观世界转化成艺术形象的过程,鲜明的情感让想象中的物象变得更加清晰。这里的“游”并不能简单地理解为游览、游历,而是作家进行的艺术想象活动,个人可以不受万物的束缚进行自由的想象,主观之情与客观之物互相感应,达到一种心物交感的完美融合状态。

文学作品的创造过程并不是虚无缥缈、不可把握的,而是以客观世界为参考基础,运用形象思维进行绘声绘色的建构和塑造。虽然艺术的想象离不开外物的感召,但是仅凭这些自然的东西无法完成心物交感的互动;作家日常的生活经验及学识修养,包括时代的社会背景,都不可避免地发挥着作用。神与物游,不只是看到了眼前的景物,也是驰骋于内心之景物,通过对外物的观察和改造而在内心生成的审美形象,这是作家神思的内化过程。在艺术构思的过程中,作家需要保持一种主观世界不受外界干扰的“虚静”的精神状态。“虚静说”也是庄子哲学中重要的观点,他强调一个安静澄明的理想境界,并且与道家的自然无为结合起来,认为保持虚静状态才是顺应自然的规律,才能做到与万物合一。“虚者,心斋也。”(《庄子·人间世》)心斋就像给心灵做斋戒,要求摒弃名利的纷争、去除外界的干扰,精神经过洗礼和净化以达到心灵的虚静状态。与庄子将虚静作为自然最终归宿的道家哲学不同,对于刘勰来说,神思那种驰骋万物之间无拘无束的境界是以虚静的心灵为前提的。虚静是一种创作过程中理想的精神状态,摒弃杂念、全神贯注地聚焦于艺术创造,用真实充沛的情感表达自己的内心,用文字描绘出艺术化的审美形象。世间万物处于千变万化之中,在艺术创作过程中,作家需要摆脱纷杂外物的干扰,需要避免世俗欲望的缠绕。所以,虚静的状态并不是让作家无所作为,而是让作家用强大的内心来抵御外物的干扰。虚静那种澄明的状态,不仅为灵感迸发提供了一个安静合适的环境,也让艺术想象得以自由展开。作家则以最佳的心理状态将主观情感与客观世界相结合,把握自然万物最真实、最本质的生命状态,塑造出丰富多彩、生动逼真的艺术形象。在刘勰看来,“虚静”的状态与“神与物游”并不矛盾,纷飞缥缈的思绪需要在虚静的内心中被整理和加工,使其遵循创作规律;体味外物的审美特征需要作家内心的澄明沉静,有条不紊地进行观察和呈现。作家的神思居于心中,“志气”是统辖的关键,人通过耳目来接触客观的物象,“辞令”的运用是表达的枢机。要解决创作过程中志气、辞令等问题,作家需要长期的知识积累、辨别是非的明理能力、丰富扎实的研究阅历和恰当巧妙的文思文笔。一部文学作品的成功不是一蹴而就的结果,而是依靠作家不断苦读积累出广博的学识和深刻的见解,发现客观事物的运行规律,理解复杂的社会现象,不断提高解决问题的能力,并且学会驾驭语言,通过文辞将自己创造的文学世界精彩地呈现给读者。由此可见,刘勰本人对作家的学问修养极为重视。作家们虽然先天的才能参差不齐,但通过后天的努力达到“才富而学饱”也是一种理想的状态。

物感说是中国古代文学理论中关于心物感应的重要学说,它提出了关于创作主体和客观世界两者关系的具体思考。查阅现存的文献著作,《礼记·乐记》最早提出心物感应的理论,西晋陆机的《文赋》将物感说引用到文学批评的领域,刘勰的《文心雕龍》具体阐述了心物交感的过程,“情以物迁”和“神与物游”的提出将物感理论进一步完善。战火纷飞的动乱时代下,儒学的衰微和玄学的兴起改变了文人的思想,文学观念也发生了相应的转变,个性的张扬和情感的抒发在文学作品中越来越明显,这些文学实践为物感说的进一步发展提供了可借鉴的经验。可以说,魏晋南北朝时期的物感理论发展取得了极大的成就,不仅解释了当时文坛上物与情两者的互动关系,也为后世确立了一种回味悠长的审美典范。纵观整个古代文学创作的过程,情与景的相互依存一直是极具生命力的艺术体验,为后世留下了一个可以不断探寻的艺术宝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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