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颜延之对五言诗文学功能的拓展

2023-08-24 14:42黄菊
青年文学家 2023年20期
关键词:五言诗咏史诗歌

黄菊

颜延之与谢灵运、鲍照并称“元嘉三大家”。前期颜延之、谢灵运地位相当,鲍照居后;但随着文学审美的变化,鲍照的文学地位逐渐高于颜延之。论者认为,颜延之“雕馈满眼”“辞藻堆砌”的文学作品价值不高,故而有关颜延之的研究不及谢灵运、鲍照的研究深入细致。可喜的是,近年来有关颜延之的研究越来越深入,尤其是关于其诗歌创作的研究,如诗歌系年考证、诗歌艺术风格、诗歌对比研究等。基于此,笔者在学界已有成果的基础上,探索颜延之诗歌新变的细节之处,表达自身的一些浅见,以期丰富完善颜延之诗歌的相关研究。

一、颜延之其人与五言诗创作

(一)颜延之及其家世

颜延之,字延年,正如其名所寓意的那樣,在时局多变的南朝刘宋时期是为数不多的得以善终的仕宦文人。谢灵运于四十九岁时以谋反罪被诛,鲍照于五十三岁时遇害于乱军之中,颜延之卒于孝建三年(456),享年七十三岁。颜延之一生经历颇多,“以文出仕,历四主、陪两王,浮沉上下”(张溥、殷孟伦《汉魏六朝百三家集题辞注》),历经刘宋王朝武帝刘裕、少帝刘义符、文帝刘义隆、孝武帝刘骏四朝帝王,其间被外放始安,也曾屏居里巷七载,命运可谓跌宕起伏。

颜延之出身琅琊颜氏,其家族奉颜回为一世祖,自颜盛始世代居住于山东琅琊,后颜延之的曾祖颜含跟随晋元帝南渡,此后家族长期生活于建康长干里。颜氏家族为儒学世家,其家族以复圣颜回为榜样,后辈们孜孜不倦地践行着儒家的行事准则。颜延之在《右光禄大夫西平靖侯颜府君家传铭》中赞美曾祖颜含孝顺父母,友爱兄弟,为官清廉的品质;《庭诰》一文更是体现其家族奉守儒家思想的传统。颜氏家族地位自西晋后逐渐衰落,颜延之之父颜显仅为护军司马且早逝。颜延之少年孤贫,于陋室之中发奋苦读,终于在三十一岁时出仕,担任后将军刘柳行参军,开始了其四十多年的曲折仕宦之路。

(二)颜氏五言诗创作概况

颜延之纵横元嘉文坛三十多年,留下了许多作品;但因战乱频繁,时代的更迭,其作品散佚了不少。丁福保的《全宋诗》收录颜诗二十八首,后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收录颜诗二十七首,严可均所编《全宋文》收录颜文三十八篇。2021年之前,关于颜延之的诗文一直没有完善的全注本,直到2021年王学军的《颜延之集编年笺注》问世,该书首次对颜延之的三十七篇文章和二十八首诗歌进行笺注与系年,才填补了这一空白。

颜延之现存诗歌中四言诗有六首,五言诗二十二首。这些五言诗可以大致分为三类。

第一类为朝廷应用之作,包括《应诏观北湖田收》《侍东耕诗》《登景阳楼》《车驾京口侍游蒜山作》《车驾幸京口三月三日侍游曲阿后湖作》《拜陵庙作》。这些应制作品歌颂统治者,赞美刘宋王朝,语言藻丽典雅,诗风雍容华贵。《应诏观北湖田收》一诗二十六句,其中对句十四句,约占全诗的百分之五十四。这首诗多用典故,如“周御穷辙迹,夏载历山川”运用周穆王、夏禹周游天下的典故赞美宋文帝的此次出游。全诗总计用典十五处,典故来源遍及经、史、子、集,引用《周易》两篇,《左传》《礼记》《史记》《汉书》《列子》及扬雄《羽猎赋》等皆一篇。

第二类为拟乐府之作,包括《从军行》《秋胡行》《为织女赠牵牛》三首,其中的《秋胡行》一诗历来备受赞誉。日本学者高桥和巳认为,这首诗以民间周知的故事、既有的作品为其构思,但是在修辞与格调上保持着古典的对仗形式,形式典雅。此诗共九章,分别以秋胡与其妻子的视角交替叙述。第一章描写的是夫妻结为连理的喜悦,第二章从妻子的视角书写离别的情感,第三章又转向写秋胡行役的劳顿与艰苦,第四章书写妻子对丈夫的思念,第五、六章描述的是秋胡戏妻的情节,第七、八章写秋胡与父母妻子团聚,第九章是妻子对秋胡的诘责。全诗章法严谨,布置稳顺,感情真挚动人,与其典雅缛丽的应制之作迥然不同。

第三类是抒怀赠答之作,包括《北使洛》《还至梁城作》《五君咏》等剩余的十三首诗。这类作品多是“为情造文”之作,感情真挚,因而成就相对较大。其中,流传千年的《五君咏》因其特殊的书写方式与蕴含的深沉情感,受到历朝历代文人的喜爱,他们不断地模拟、仿写,使其逐渐经典化。

二、颜氏五言诗对文学功能的拓展

(一)《五君咏》诗的“传体”色彩

南朝梁萧统所编的《文选》较早收录了颜延之的《五君咏》并将此诗归入咏史类。“咏史诗”是以历史事件或人物为书写对象,在其中寄托自身情感的诗歌。这类诗歌可以远溯《诗经》《楚辞》,最早创作“咏史诗”的人为东汉的班固,其五言诗《咏史》通过咏叹淳于缇萦历经艰难解救父亲的史实,赞美奇女子缇萦的无畏勇气与高尚品质,表达了对其子不成才的哀痛与无奈。此诗直书史实,语言质朴无文,是班固对“咏史”主题的初步探索。

如果说班固的《咏史》是咏事类,专注史实,那么晋代左思的《咏史八首》则为咏怀类,诗人借史抒怀,气势豪迈。《咏史八首》语意连贯,浑然一体。“铅刀贵一割,梦想骋良图”塑造了一位胸怀大志的青年形象。接下来的七首通过吟咏古人事迹抒发自身情感,“金张藉旧业,七叶珥汉貂”,金、张两大家族世居高官,满腹才华的冯唐却不被重用;段干木保卫魏国、鲁仲连劝退秦军,这样的先贤令诗人敬仰。“言论准宣尼,辞赋拟相如”则歌颂汉赋家们的文学才华。余下的典故或褒扬荆轲醉饮燕市的豪爽气概,或描写主父偃、朱买臣、陈平与司马相如四位贤者成功的不易。诗人这些描写或表达对先贤的敬仰,或以先贤自比浇心中之块垒。组诗容纳了大量的历史事迹与先贤人物,跳跃性极强,沉郁奔放。胡应麟《诗薮》赞其曰:“太冲题实因班,体亦本杜,而造语奇伟,创格新特,错综震荡,逸气干云,遂为古今绝唱。”

再来看《五君咏》,此诗创作于颜延之得罪权臣殷景仁、刘湛等人,被贬为永嘉太守时期。“竹林七贤”中的阮籍、嵇康、刘伶、阮咸与向秀五人皆是歌咏对象,而山涛与王戎“以贵显被黜”。颜延之仕途失意,实则是借此抒发政治失意的愤懑之情。《五君咏》共五首:

阮步兵

阮公虽沦迹,识密鉴亦洞。

沈醉似埋照,寓辞类托讽。

长啸若怀人,越礼自惊众。

物故不可论,途穷能无恸。

嵇中散

中散不偶世,本自餐霞人。

形解验默仙,吐论知凝神。

立俗迕流议,寻山洽隐沦。

鸾翮有时铩,龙性谁能驯。

刘参军

刘伶善闭关,怀清灭闻见。

鼓钟不足欢,荣色岂能眩。

韬精日沉饮,谁知非荒宴。

颂酒虽短章,深衷自此见。

阮始平

仲容青云器,实禀生民秀。

达音何用深,识微在金奏。

郭奕已心醉,山公非虚觏。

屡荐不入官,一麾乃出守。

向常侍

向秀甘淡薄,深心托毫素。

探道好渊玄,观书鄙章句。

交吕既鸿轩,攀嵇亦凤举。

流连河里游,恻怆山阳赋。

这组诗每首八句,每首专咏一人。诗的开头即点出吟咏对象,先概括其性格,接着便书写其生平事迹。第一首描写阮籍,诗人以“识密鉴亦洞”一句总写其识鉴精密、对时事有敏锐观察力的品质。阮籍沉醉酒中、作《咏怀诗》、远游长啸诸行为都是为隐其锋芒,保全自身而作出的选择。第二首咏嵇康,诗人以“餐霞人”概括其仙人之姿,创作《养生论》、拒绝司马氏的征辟、乐于隐居是其对司马氏统治的反叛。“鸾翮有时铩,龙性谁能驯”则赞美了嵇康桀骜不驯、忤俗拔世的性格,这也是颜氏自我内心的书写。接下来的三首,诗人分别描绘了不耽于钟鼓和美色的刘伶,胸怀旷达、志趣高远的阮咸,还有淡泊名利、雅好老庄之学的向秀,与前两者书写模式相同,此处不再赘述。

《五君咏》的章法严密,用字雕琢,俳偶相对,从形式上来说更类似于唐代的律诗,这体现了颜氏对五言诗创作的探索与尝试。在整体的创作上,颜氏以己之心情观照上述五君,五位人物身上均带有诗人的影子,虽有主观情感,但所写人物事迹皆符合史实。这不同于班固《咏史》的客观叙述,也不同于左思《咏史八首》的纵横跳跃。换言之,颜氏的《五君咏》更像是以诗歌的形式为五君作传,“传体”色彩较为浓厚。刘熙载在《艺概》中曰:“左太冲《咏史》似论体,颜延年《五君咏》似传体。”

(二)五言诗的应制色彩

相较于前代作家,颜延之的创作对五言诗文学功能的拓展,还体现在其创作提升了五言诗的价值与地位。在论述这一点之前,不妨先简单梳理元嘉前后五言诗的发展历程。五言诗的产生时间比较早,在以四言为主的诗歌总集《诗经》中就存在,如《诗经·行露》:“谁谓雀无角,何以穿我屋?谁谓女无家,何以速我狱?”汉代的乐府诗大多为五言诗,《古诗十九首》的产生表明五言诗的创作进入到了一个全新的阶段。其创作者是知识水平较高的文人,动荡黑暗的社会现实使他们更加深刻地思考人生并通过五言诗表达出来。从汉末到唐朝前期,五言诗的创作一直处于探索的阶段。随着“永明体”的产生,新体诗逐渐发展成熟,唐代五言律诗、五言绝句的创作使五言诗最终取代四言诗的主体地位。

从先秦到魏晋南北朝,四言诗的地位一直是比较高的,“四言最古……其经圣人所删者,出自闾巷谓之风,出自朝廷謂之雅,用之郊庙谓之颂”(宋绪《元诗体要》)。其间,无论是宗庙祭祀还是宴会应诏的诗作,皆以四言为主,这是因为诗人们考虑到四言诗被赋予的典雅庄重的性质。颜延之以前诗人的应制之作多为四言,如建安时期曹植的《应诏诗》、王粲的《太庙颂歌》,太康时期张华的《祖道征西应诏诗》、应贞的《晋武帝华林园集诗》、陆机的《皇太子赐燕诗》,以及潘岳的《关中诗》等,皆为四言诗。此时期并不是没有五言应制之作的存在,如曹植与刘桢同名的《公宴诗》为五言之作,但数量很少。颜延之同时代的诗人,如谢灵运现存的近百首诗歌中,只有两首五言应制之作,分别是《九日从宋公戏马台集送孔令》《从游京口北固应诏》;鲍照现存诗歌二百多首,五言应制之作仅有《侍宴覆舟山》《蒜山被始兴王命作》两首。如前所述,在颜氏现存二十八首诗歌中,五言应制之作就有六首,可见其在此处用力颇深。

此外,颜氏的五言应制之作在艺术技巧上也多有突破。现试对比曹植的《公宴》与颜延之的《车驾幸京口三月三日侍游曲阿后湖作》:

公 宴

公子敬爱客,终宴不知疲。

清夜游西园,飞盖相追随。

明月澄清景,列宿正参差。

秋兰被长坂,朱华冒绿池。

潜鱼跃清波,好鸟鸣高枝。

神飚接丹毂,轻辇随风移。

飘飖放志意,千秋长若斯。

车驾幸京口三月三日侍游曲阿后湖作

虞风载帝狩,夏谚颂王游。

春方动宸驾,望幸倾五州。

山祇跸峤路,水若警沧流。

神御出瑶轸,天仪降藻舟。

万轴胤行卫,千翼泛飞浮。

凋云丽璇盖,祥飙被彩斿。

江南进荆艳,河激献赵讴。

金练照海浦,笳鼓震溟洲。

藐眄觏青崖,衍漾观绿畴。

民灵骞都野,鳞翰耸渊丘。

德礼既普洽,川岳遍怀柔。

这两首诗均为记游览而作,前者是曹植同友人游览西园之时,后者是颜氏随宋文帝游曲阿后湖所作。曹诗轻松明快,诗中仍有汉乐府写实质朴之气;相对来说,颜诗更繁缛典雅,多用典与对偶。两诗的开头,曹诗言简意赅点出此次出游缘起,而颜诗则运用虞舜、夏王巡游的事典赞誉宋文帝堪比古代圣王。接下来两诗都描写了出游的景象,曹诗中的“秋兰”“朱华”“潜鱼”“好鸟”描绘出一派欣欣向荣、明快活泼的气象;颜诗中的“万轴胤行卫,千翼泛飞浮。凋云丽璇盖,祥飙被彩斿”四句描绘了一幅盛大庄严、繁华祥和的皇帝出游图。颜诗还注重字句的雕琢,如以“神御”“天仪”赞美文帝的出行与仪容,“万轴”“千翼”描写出行阵仗的盛大与繁华。曹诗结尾表达的是对和平生活的向往与赞美;而颜诗则是赞美文帝的文治武功,赞美盛世,带有较强的功利色彩,且多用《尚书》《诗经》的典故,全篇对偶。正如钟嵘《诗品》所言:“其源出于陆机,尚巧似。体裁绮密,情喻渊深。动无虚散,一句一字,皆致意焉。又喜用古事,弥见拘束。虽乖秀逸,是经纶文雅才。”

《宋书》记载,颜延之“好读书,无所不览,文章之美,冠绝当时”。作为元嘉文坛的一位大家,他既创造了许多辞藻堆砌的奉承应制作品,也有许多清丽自然、感情真挚的抒怀之作,数量虽不多,但内容丰富。他的诗歌用典繁缛,多用对偶,体现了其在创作中倾注的心力。颜延之以孜孜不倦的探索精神使读者领悟到五言诗的“传记”色彩,其以五言诗的形式书写应制作品,并在其中运用了大量的语典与华美的辞藻,摆脱了乐府诗歌谣化的影响,使五言诗像四言诗那样也能用于庙堂之作,拓宽了五言诗的文学功能,提高了其价值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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