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拓殖邀约到政治隐喻:加拿大英语文学中的动物书写流变

2023-08-25 06:04
关键词:加拿大书写文学

涂 慧

(华中科技大学 人文学院, 湖北 武汉 430074)

1980年代中后期以降,动物与人类、动物与历史、动物与环境、动物与贸易、动物与哲学、动物与文学、动物与伦理等跨学科、多学科、综合性问题逐渐弥散开来,得到全球不同学科领域学者的共同关注,形成蔚为大观、方兴未艾的动物研究浪潮。几乎与“叙事转向”、“空间转向”、“伦理转向”、“生态转向”、“后人类转向”等人文学术浪潮一道,全球动物文学研究涌现出贝尔(Gillian Beer)的《达尔文的情节:达尔文、乔治·艾略特和19世纪小说中的进化叙事》(1983)、戈特沙尔(Jonathan Gottschall)与威尔逊(David Sloan Wilson)合编的《文学动物:进化与叙事本质》(2005)、菲亚孟古(Janice Fiamengo)主编的《他者:加拿大文学想象中的动物》(2007)、丹特(Chris Danta)的《达尔文之后的动物寓言:文学、物种主义和隐喻》(2018)等一系列新颖别致、颇有深度的学术著作。动物文学作为动物研究的重要构成部分,以其人文关怀、人道主义和平等意识等内在特点,充分发挥了文学作为人文话语积极介入社会公共领域的文化功能。由于独特多元的地理环境、丰富多样的动物物种、规模巨大的皮毛贸易、持久深远的殖民历史等综合因素,加拿大英语文学动物书写历史悠久、作家众多、名作迭出、独具特色,是加拿大英语文学中独具魅力、不可或缺的重要文类。动物权利理论哲学家汤姆·雷根(Tom Regan)曾言:“动物不仅没有能力捍卫自己的权利,它们同样没有能力保护自己免受那些声称保护它们的人的伤害。与我们不同,它们不能否认或否定代表它们提出的要求,这使为它们说话成为一项更大而非更小的道德事业。”(1)Tom Regan,The Case for Animal Rights,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83,p.xiv.伴随汹涌澎湃的动物文学研究浪潮,加拿大英语文学动物书写备受关注,涉及动物保护、道德伦理、生态批评、物种权利、皮毛贸易、帝国殖民等主题,具有天然的跨学科、明显的思想史和典型的综合性倾向。

一般说来,“就加拿大而言,考虑该国的政治演变是很方便的,因为它的重大转变与国家文学经典的广泛模式中某些显著的发展相吻合”(2)Faye Hammill,Canadian Literature,Edinburgh:Edinburgh University Press,2007,p.5.。加拿大英语文学史大致包括四个时期,即早期殖民阶段(1780—1815)、殖民定居阶段(1815—1867)、联邦和20世纪早期阶段(1867—1950)以及文化民族主义和多元文化阶段(1950年迄今)。“前两个时期的作家在很大程度上依赖于欧洲的审美习惯,尽管有些人开始尝试形式和体裁,试图接触北美题材。1867年的联邦标志着加拿大历史与文学开始一个新的自决阶段,而1951年的《梅西加拿大艺术报告》开启了文化民族主义时代,或会被视为下一个里程碑。在20世纪下半叶,加拿大的文学作品变得极为丰富和多样化”(3)Faye Hammill,Canadian Literature,p.5.。以此划分为参照,自18世纪末期迄今两百多年的发展历程中,加拿大英语文学动物书写大致经历了三个相对不同的流变阶段,即动物书写的拓殖纪实叙事(18世纪末至19世纪中后期)、动物书写的科学写实叙事(19世纪末至20世纪上半期)与动物书写的转化隐喻叙事(20世纪中后期至21世纪初期),涌现出欧内斯特·西顿(Ernest Thompson Seton)、查尔斯·罗伯茨(Sir Charles G.D.Roberts)、法利·莫厄特(Farley Mowat)、芭芭拉·高迪(Barbara Gowdy)等一批批世界知名作家,呈现出既一脉相承又前后变异的流变态势。

一、拓殖纪实叙事:早期动物书写中的动物素描与殖民邀约

通过“英法七年战争”(1756—1763),英国夺得法国在加拿大的大片殖民地,大批英国移民从英伦三岛来到广袤无垠的加拿大,探险陆地、拓殖荒野、开辟航道、从事贸易。由此,英国探险者、殖民者、拓荒者及其后裔,先后登陆并定居在丛林遍布、动物众多的北美新大陆。受英国动物文学和传记散文传统的影响,在开荒拓殖、捕猎探险、游历发现、科考调查等基础上,英国拓殖者及其后裔以日记随笔、小说传记、报告文学、札记散文等形式,以欧洲文明人的身份和西方殖民者的视角,打量并描写加拿大荒野丛林中的各类动物,视荒野动物为威胁自己生存的凶猛他者。在开荒拓殖与皮毛贸易的日常生活中,英国殖民者及其后裔打量、凝视并接触印第安土著居民,视土著人为丛林中最恐怖的野兽。这种二元对立的思维模式和他者自我的书写模式,在加拿大英语早期动物文学中表现颇为明显。

“加拿大英语文学活动最初的清晰迹象,是在旅行者和探险家的作品中发现的”(4)威·约·基思:《加拿大英语文学史》,耿力平等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15页。。18世纪末至19世纪中期构成加拿大英语文学中的早期动物书写阶段,主要有弗朗西丝·布鲁克(Frances Brooke)、凯瑟琳·特雷尔(Catherine Par Traill)、苏珊娜·穆迪(Susanna Moodie)等早期英语移民作家(5)Faye Hammill,Canadian Literature,p.8.。其中,特雷尔和穆迪是“加拿大英语文学发生学的杰出代表,环境与传承两大要素在两人的代表作品中得到比较完整的体现”(6)逢珍:《加拿大英语文学发展史》,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10年,第35页。。早期移民小说涉及以纪实展示和环境体验为特点的动物叙事。英格兰移民布鲁克的小说《艾米莉·蒙塔古往事录》(TheHistoryofEmilyMontague,1769)由1766年4月至1767年11月之间的228封书信组成,被视为加拿大“第一个为英国读者发掘新世界题材的话题性、新颖性和异国情调的作家”(7)Faye Hammill, Canadian Literature,p.6.。该作采用英国感伤主义小说形式,讲述三对恋人的恋爱、求婚、波折和结合,涉及加拿大动植物特色、印第安女性、土著人习俗、破冰捕鱼等情节,其中“最为独特的地方是英语文学中首次对加拿大有了叙述,最直接的叙述首先在其独具特色的环境和自然风光方面”(8)逢珍:《加拿大英语文学发展史》,第25页。。特雷尔的《加拿大的丛林区》(BackwoodsofCanada,1836)部分涉及加拿大荒野中的动物描写,“最大的特点是一反众多移民妇女在加拿大艰苦的自然环境中感到失望无奈的悲观情绪,以乐观开朗的笔调描写加拿大自然的美好和移民生活的成功”(9)逢珍:《加拿大英语文学发展史》,第36页。。特雷尔的《加拿大的鲁滨逊》(TheCanadianCrusoes,1852)讲述英法拓殖者的三个孩子在丛林中迷失,凭借勇气智慧和丛林知识在荒野丛林中生存,“既是一部情节曲折、内容复杂的动人故事,又是一本在加拿大拓荒、生存的基础常识手册,其中对森林中的动植物的描绘也极为细致”(10)逢珍:《加拿大英语文学发展史》,第37页。。该小说不仅如实展示了麋鹿、湖鱼、鹗鸟、松鼠和白头鹰等丛林动物的类属、形态和用途,而且详细介绍了孩子们如何捕捉丛林动物,以及他们在丛林中的狩猎生活——挖陷阱、安夹子、设网子、弄鱼竿、捕湖鱼、做弓箭、制骨针、做莫卡辛鞋、做衣服、制帽子等等。穆迪的《丛林中的艰苦岁月》(RoughingitintheBush,1852)讲述作者1830年代在加拿大丛林中的艰难拓荒生活,介绍丛林里的生存法则与生活经验,可谓“一部自传性的随笔集,内容集中反映了女作家丛林拓荒的生活经历,配有人物描写、游历见闻、传说故事等”(11)逢珍:《加拿大英语文学发展史》,第39页。。作为人类重要的肉食来源,种类繁多的鱼、鹿、鼠、兔等丛林动物,以优质蛋白质和天然脂肪数次帮助穆迪一家度过难熬的寒冬。“我们非常缺乏肉类食品,就用各种松鼠肉做馅饼,做炖肉以及烤肉。我们的粮仓就在树林附近的山顶上,在那儿设了一个陷阱捕捉这种‘小鹿’,通常一天就能抓十到十二只。黑松鼠肉很像兔子肉,红松鼠,甚至小花鼠,做得好了也很可口。到了夏天,我们的大部分食品都取自湖中了”(12)苏珊娜·穆迪:《丛林中的艰苦岁月》,冯建文译,兰州:敦煌文艺出版社,1997年,第176页。。以英国白人为主要受众群体,以上小说巧妙示范白人殖民者如何在加拿大荒野中生存拓殖。通过描写人与自然(包括荒野动物和家养动物)、人与环境(包括自然环境与人文环境)的冲突,小说展示并塑造了当代著名作家和批评家玛格丽特·阿特伍德(Margaret Atwood)所谓的“极度双重性”心理,由此“发生了加拿大自然环境对国民心理的双重影响,发生了加拿大国民性格的原型形象,发生了人对自然热爱与恐惧交织的矛盾反应,发生了加拿大文学的幸存主题”(13)逢珍:《加拿大英语文学发展史》,第42页。。

加拿大早期探险日志中存在大量具有博物学、动物学和地质学特征的动物展示。在加拿大北部探险日志、旅行报告和勘测随笔中,由于探险和拓殖途中食物缺乏,肥硕的鸟类和可口的鸟蛋,不仅成为欧洲殖民者和捕猎渔民美味可口的食物来源,而且构成有利可图的大宗贸易。据西欧探险家记载,1615年前后,纽芬兰海岸海岛上生存着种类繁多的鸟儿,“岛上的鸭子、塘鹅、海鹦、海鸥、鸬鹚和其它鸟类的数量之多,对某些人来讲,似乎有些令人难以置信。……我们驶过(坎索附近的)部分岛屿,仅在15分钟里就已装了满满的一船海鸟。我们只需用棍子将它们打倒,直到不想再打为止”(14)法利·莫厄特:《屠海》,李仕俊、曾绪译,太原:北岳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26页。。18世纪早期,随着枪支火药的普及和器械设备的更新,猎杀鸟类和其他动物成为殖民者和探险家习以为常的事情。伴随殖民空间不断拓展、白人人口迅速增长与国际贸易日益频繁,鸟肉、鸟类脂肪、鸟蛋等食物,成为商业贸易和自由市场上的热门商品。“在这些产品中就有海鸟蛋。因而捡海鸟蛋就成了一项有利可图的生意。职业捡蛋者就开始在各个海岸边侦察,将所能找到的每一个鸟儿群栖地都洗劫一空。到1780年左右时,美国的捡蛋者将美国东部海岸一带的鸟岛都扫荡遍了,再也无法满足对诸如波士顿和纽约等城市对鸟蛋日益增长的需求,所以此时向北部的英国殖民地出口海鸟蛋就成为一宗利润可观的生意”(15)法利·莫厄特:《屠海》,第27页。。结果,鸟蛋很快被洗劫一空,鸟类逐渐销声匿迹。与此同时,诸如汤普森(David Thompson)、赫恩(Samuel Hearne)、马更些(Alexander Mackenzie)等人的旅行文献或探险日记(16)威廉·赫伯特·纽:《加拿大文学史》,吴持哲等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4年,第55页。,以探险者的科学眼光和殖民者的拓殖心态,比较客观地记录了加拿大北部海岸动物(尤其是鸟类)物种的丰富多样,具有重要的历史文献价值和博物学意义。其中,著名地理学家和探险家汤普森“关于旅行经历的记述,带有充分而坦率的细节描写,从而使一些情景历历在目”(17)威廉·赫伯特·纽:《加拿大文学史》,第58页。。在他的观察和描述下,柳雷鸟栩栩如生,细致入微:“柳雷鸟的上眼睑四周有个红圈,比岩雷鸟更为美观,躯体也大五分之一;但两种雷鸟直到脚趾尖端都长满羽毛;羽毛都是双重的,互相紧贴,一个羽管或毛孔里长出两片羽毛,看上去宛如一片羽毛;脚爪的下面长着鬃毛那样粗硬而富有弹性的羽毛。”(18)威廉·赫伯特·纽:《加拿大文学史》,第58页。诸如此类的动物书写既非日志文本的叙事中心和主要内容,亦不带有文学审美价值和类型发生学意义。这是在加拿大英语文学动物书写史上,此类探险日志无法得到历史书写和类型赋格的个中缘由。

在加拿大早期英语文学中,北美土著印第安人常被英国殖民者描绘为加拿大丛林中最凶猛可怕的动物、最令人恐怖的野兽、最狡诈多端的兽类,以动物化、妖魔化或物化殖民的叙事方式,悄然进入动物书写序列之中。在《艾米莉·蒙塔古往事录》中,里弗斯上校给妹妹露西写信,讲述印第安女性给孩子喂血等野蛮行为;弗莫尔也认为印第安人野蛮,母亲专制,孩子必须服从,“这个地方就像这些可恶的印第安人一样野蛮、残忍”(19)弗朗西丝·布鲁克:《艾米莉·蒙塔古往事录》,逢珍译,北京:民族出版社,2006年,第60页。;而英格兰则可爱宜人,是真正的自由国度。通过英国白人拓殖者和旅行者的叙事,小说潜在建构一种基于人种对立和空间区隔的二元等级秩序,即文明与野蛮、科学与无知、理性与非理性、高贵与残忍、勤劳与懒惰对立的种族政治,由此为白人殖民北美土著进行合理性辩护。在《丛林中的艰苦岁月》中,由于欧洲文化中某些先入为主的刻板印象,穆迪和姐妹们认为印第安部落“不管从外表还是智能来说,他们或许可称得上是所有这些荒野民族中最不讨人喜欢的一支”(20)苏珊娜·穆迪:《丛林中的艰苦岁月》,第160页。。在穆迪等人的描述中,印第安原住民如同令人恐怖的丛林兽类,“身材矮小,性情粗鲁,令人厌恶”(21)苏珊娜·穆迪:《丛林中的艰苦岁月》,第160页。,与兽为伍,尚未脱离动物兽形和动物物性。他们五官夸张,眼神恶毒,长相丑陋,面目狰狞,智力低下,“下巴骨大而前凸,看起来很狰狞。嘴长得凶狠,阴沉果断”(22)苏珊娜·穆迪:《丛林中的艰苦岁月》,第160页。。与其说这些与兽同形的印第安人近似于举止优雅的文明人类,毋宁说更近似于未开教化的兽类一族。因此,这些印第安人既没有人类的漂亮形象与高贵气质,更没有博爱情怀与文明教养,完全算不上高贵而尊严的人类。事实上,作为北美大陆的原始居民,红种印第安人创造了悠久灿烂的文明成就,形成勤劳善良、勇敢率直的民族个性,具有待人真诚、与人为善的民族特点。在《加拿大的鲁滨逊》中,作者特雷尔对印第安原住民等同兽类或可怖于兽类的刻板认知,与穆迪如出一辙,并无改变。在小说人物凯瑟琳看来,“印第安人比狼都可怕。讲述他们残忍无比的故事还少吗?”(23)凯瑟琳·帕尔·特雷尔:《加拿大的鲁滨逊》,王小平译,长沙:湖南少年儿童出版社,2010年,第82页。另一人物海克托以狼羊不能放在一天圈里为例,评点印第安人的丑陋可怖与缺乏信仰,言语之间充斥着殖民者自以为是的高等与文明:“印第安人性格奸诈,野蛮人和文明人习惯和性情不同,根本不可能和平相处。我们心胸宽广,他们狡诈多端,再说他们只会怀疑我们的宽容是陷阱——他们根本不理解我们。我们从小就知道宽恕,可他们报复心很强。总之,野蛮人的德行就是基督徒的罪恶。要是能听从上帝的教诲,他们就会既仁慈又真诚,既彬彬有礼又勇敢无畏。”(24)凯瑟琳·帕尔·特雷尔:《加拿大的鲁滨逊》,第83页。正是基于文明与野蛮的二元对立理论,欧洲拓荒者不断驱赶、迫害和屠戮印第安原住民,掠夺印第安人的生存空间,通过文学文本、报刊评论等媒介制造并固化印第安人的动物形象,以文化行为参与英国对北美原住民的殖民进程,传播英国的帝国意识与价值观念。

早期英语移民小说、探险日志和随笔故事,塑造并预示着加拿大英语文学的发展之途,即以人类与自然关系为重要主题,以动物书写为主要特色。在文学意识自发的滥觞萌芽时期,加拿大英语文学动物书写主要呈现为移民小说和随笔日志中的动物素描和物种简介,表现出纪实展示与自我想象并存、他者凝视与等级秩序并置、文化歧视与殖民历史同在的总体特点。加拿大的荒野动物与自然景观一起,成为独立于欧洲白人拓荒者和殖民者的外在景观,是欧洲人类中心主义和种族主义文化理念的空间变异表征。由此,彼时的加拿大英语动物书写在诗学上依附于其他虚构性或纪实性文学,尚不具备动物文学的文类自足性和自洽性,在思想上则植根于西方文学的自我认同与他者想象,蕴涵着大英帝国浓厚而隐秘的殖民意识。

二、科学写实叙事:现代动物书写中的动物猎杀与他者凝视

19世纪末至20世纪上半期,加拿大英语文学迎来前所未有的现代动物书写时期,涌现出一批动物书写作家,其中尤以西顿、罗伯茨和桑德斯(Marshall Saunders)三位为代表,构成加拿大英语文学动物书写持续近半个世纪之久的“黄金时代”。三位动物文学作家以或冷静客观或科学纪实或感情充沛等不同方式,将加拿大广袤无垠的荒野动物纳入笔端,各有特点,各擅胜场,共同构建了一个五彩斑斓的动物图谱与万物和谐的自然家园。

作为加拿大著名动物文学家,桑德斯的动物文学具有充沛的感情叙事与道德诉求。其动物小说《美丽的乔》(BeautifulJoe,1894)虽以动物拟人化手法写就,但严格遵守以生活原型和真实美学为核心的叙事原则:“美丽的乔是一条真实的狗,‘美丽的乔’是它的真名。它的前半生属于一个残忍的主人,主人以故事里描述的方式伤害它。后来,‘美丽的乔’被拯救了,离开了那个残酷的主人。现在,它住在一个环境舒适的幸福家庭里,在当地享有盛誉。劳拉这一人物来自于生活,每个细节都是真实的。莫里斯家在实际生活中有其原型,故事中的情节几乎都源于事实。”(25)玛格丽特·桑德斯:《美丽的乔》,胡美华译,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2014年,“自序”。该作传承英国作家西维尔(Anna Sewell)《黑美人》(BlackBeauty,1877)开创的动物拟人化写作模式,标志着现代意义上加拿大英语文学动物书写的正式兴起。该小说以动物内聚焦视角和陌生化叙事手法,通过名叫“美丽的乔”的狗自述一生的拟人化方式展开情节叙事。小说第一章以“我名叫美丽的乔,是条中等个子的棕色狗”开篇,用倒叙手法讲述乔的坎坷遭遇,“现在我是一条老狗了,正在写——更确切地说,是正让一个朋友写我的生平故事”,“我想,讲故事最好从头开始,一直到最后的结局”;而最后则以“现在我真的要结束我的故事了”(26)玛格丽特·桑德斯:《美丽的乔》,第1、2、234页。结尾,传达劝人向善、博爱仁慈的伦理诉求。《美丽的乔》生动讲述乔被人剪掉双耳,备受虐待摧残,被好心人救治,忠于自己主人,巧妙将道德教育、动物保护和动物知识融为一体,进而传达善恶有报、道德完善的伦理教诲。显而易见,该小说是“传统的道德动物故事,主旨在于惩恶扬善,人与动物都为社会的安定和睦作出贡献”(27)逢珍:《加拿大英语文学发展史》,第102页。。比较而论,桑德斯的动物文学虽有明显的纪实性描写和知识性叙事,但普遍带有道德化色彩和伦理性诉求——善恶有报、惩恶扬善。

与桑德斯的动物小说不同,西顿的动物文学呈现出冷静客观与科学严谨的特点。作为一个动物学家、博物学家、生态学家和民俗学家,西顿常年在加拿大广袤的荒野和丛林中进行田野调查和科学观察。凡丛林狼、草原狼、公山羊、银狐狸、春田狐、疤脸狐、灰狗熊、白驯鹿、溜蹄马、大野猪、行善狗、银斑鸦、红松鸡、白尾兔等飞禽走兽,均以真实自然、跃然纸上的精灵形象,悄然定格为一系列受制本能操控、具有感情认知、充满喜怒哀乐的迷人生灵。它们既受自然伦理的主宰,在弱肉强食中亦有互利互惠;既受丛林法则的操控,在适者生存中亦有爱护子女;既受动物本能的驱使,在觅食求生中亦见生命意志。在近百部动物故事中,《我所知道的野生动物》(WildAnimalsIHaveKnown,1898)是西顿动物故事中知名度最高、影响力最大、代表性最强的作品。在西顿细致入微的科学调查和拟人叙事中,动物并非没有意识和情感的自动机械装置,而是列维-斯特劳斯所谓“善于思考”(28)Annabelle Sabloff,Reordering the Natural World:Humans and Animals in the City,Toronto:University of Toronto Press,2001,p.30.的自然生灵,动物情感与个体反应具有人类化或拟人化倾向。著名动物文学批评家卢卡斯(Alec Lucas)颇为同情地认为:“动物心理学可能是纯粹的猜测;但是,除了用我们自己的语言,我们还能知道什么吗,或者用任何其他方式表达我们对自然的认同吗?”(29)Alec Lucas,“Nature Writers and the Animal Story”,CarL F.Klinck,ed.,Literary History of Canada,Canadian Literature in English,2nd ed.,Vol.I,Toronto:University of Toronto Press,1976,p.399.它们酷爱自由,无拘无束,是一群天赋不凡的个体;它们向往自然,有情有义,是一群生命涌动的精灵;它们活泼生动,元气充沛,是一群和谐共处的族类。在加拿大英语动物文学谱系和英国殖民主义历史的双重背景下,西顿动物故事的叙事诗学具有叙事视角、叙事结构和叙事语言三重维度,在叙事艺术上极具典型性、症候性和代表性。首先,根据视角主体的差异,西顿写实动物故事的叙事视角可分为两大类,即以人类中心论为基点的人类视角和以反人类中心论为基点的动物视角。其次,其叙事结构可分为动物归家结构和动物死亡叙事结构,前者表现为动物的身份错置与重构,后者表现为英雄的抗争与死亡悲剧。最后,其叙事语言表现为素朴性、简洁性、知识性和诗意性。西顿动物故事的叙事诗学以符合物性真实与动物伦理为基础,以追求叙事真实与美学真实为核心,以倡导物种平等与生态和谐为诉求,以聚焦动物中心与非人类中心主义为立场,体现出比较鲜明的动物故事之文体意识、动物真实之理论追求与生态哲学之普遍内涵。就逻辑关系而言,三者之间具有紧密的内在关联。其中,叙事视角包含人类视角和动物视角,以诗意化手法表现动物与人类的共同之处,以陌生化手法呈现动物与人类的不同之处;叙事结构以动物物性为总体原则,潜在制约着叙事视角的选择与叙事语言的表述;叙事语言以素朴性、知识性与诗意性为主要特征,构成叙事视角与叙事结构呈现的重要方式。三者共同服从并服务于动物物性特征和动物真实美学。由此,西顿提倡整体生态和谐理念,认为人类应该放弃人类中心主义理念,主动亲近野生动物,积极了解各类动物,严肃对待森林动物。在西顿看来,动物虽在智力上无法与人类相媲美,但在灵性和道德上丝毫不逊于人类,人类应当珍视并保护动物:“人类所具有的东西动物不会一点没有,动物所具有的东西在某种程度上也为人类所分享。既然动物都是有情有欲的生灵,只不过同我们在程度上有所差异而已,因此,他们理所当然地应有他们的权利。”(30)E.T.西顿:《西顿野生动物故事集》,蒲隆等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1年,“前言”,第3页。

比较而言,“加拿大文学之父”罗伯茨的动物文学兼具科学纪实观察与动物心理展示,形成别具一格、包罗万象的动物诗学。这种动物诗学主要包括三种不同的表现形态。首先,动物诗学作为一种百科全书式的知识形态而存在于文本浅层,主要表现为动物习性介绍、动物心理分析和动物活动叙事。其次,动物诗学作为一种推动情节发展的叙事形态而存在于文本内层,主要表现为动物叙事视角、动物叙事结构和动物活动时空。最后,动物诗学作为一种以科学理性为核心的理念形态而存在于文本深层,主要表现为丛林法则、物种权力和生态和谐诉求。青少年时代,罗伯茨曾多次深入新不伦瑞克丛林荒野野营调查,亲近自然生态,观察不同动物,体验荒野生活。在他充满感情基调和人道情怀的笔下,有勇敢无畏的秃鹰,有壮志凌云的天鹅,有小心翼翼的野兔,有勇担责任的豪猪,有爱子深切的驼鹿,有甘于献身的灰熊……动物的细腻心理、丰富感情和高尚品性,不仅显示出罗伯茨动物故事的独特魅力与艺术独创,更映射出现代工业浪潮下人类美好品质的迷失和高贵品格的降格。正因如此,罗伯茨“故事讲述的都是富有个性特点的动物,对它们的外貌和习惯进行仔细的描写,配之以作者观察和理解心理的心理活动”(31)逢珍:《加拿大英语文学发展史》,第99页。。在罗伯茨众多的动物故事系列中,《野地的亲族》(TheKindredoftheWild,1902)既主题叙述明确,反映动物本能和淳朴亲情,又充满人文关怀,倡导回归自然提升文明素养。在该书序言中,罗伯茨写道:“动物故事……有助于我们返归自然……这类作品将我们带回到古老大地的亲缘关系中去……使我们重又开始过一种清新而质朴的生活……投入这种生活后,人们的心地变得更加人道,悟性也会更加超脱。”(32)威廉·赫伯特·纽:《加拿大文学史》,第153-154页。本质来讲,以《野地的亲族》为代表的动物文学的重要性,不仅在于以人类与动物的“野地的亲族”深化并拓宽了加拿大文学中的自然主题和生存主题,更在于标举一种万物平等、返归自然、回归天性的诗学观念、审美趣味和生活方式。由此,在现代博物学视野和动物学知识背景中,罗伯茨的动物故事以北美荒野中的写实动物为主体,构建了一个融写实叙事、心理抒情与科学理性为一体的动物王国,形成以科学理性为核心、以动物叙事为本体、以动物知识为基础的动物诗学。扩而展之,以罗伯茨为代表的加拿大英语文学动物书写不仅呈现出以自然进化论为主体的欧洲文明进步理念,也具有以帝国殖民意识为表征的英国历史传统因素,更凸显出以民族身份和国家认同为诉求的社会心理框架和文化书写谱系。从比较角度而言,罗伯茨和西顿都以动物学、生物学和博物学等为基础,以动物权利运动先驱汤姆·雷根所肯定的“生命的主体”(33)Tom Regan,All That Dwell Therein:Essays on Animal Rights and Environmental Ethics,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82,p.71.为对象,以人类科学视角描写动物的传奇故事;但是,“罗伯茨是诗人,在如实描写动物时注重动物的心理探索,语言更富诗意。西顿作为博物学家,则更注重科学和严谨”(34)逢珍:《加拿大英语文学发展史》,第99页。。这种差异与二者的身份定位和动物理念密不可分:西顿主要从人类中心主义立场出发,以动物科学家和博物学家身份介入动物文学书写,认为动物应具有自己的生存权利和类属利益,人类应与动物和谐共处;罗伯茨则主要从非人类中心主义立场出发,以自然诗人和动物学家身份描写荒野丛林动物,认为动物与人类品性相通,重视亲情和家庭,在亲情、心理和道德等某些方面并不逊于人类。

在文学意识自觉的繁茂兴盛时期,加拿大英语文学动物书写主要呈现为以动物学、博物学和生态学为基础的科学叙事得以确立,以写实或纪实、科普或科考为代表的纪实审美诗学得以彰显,表现为动物生存空间向人类生存空间的让渡与转换,其背后蕴涵着加拿大广袤荒野殖民进程的加剧与强化。由此,加拿大英语动物文学作为独特文类悄然生成,其文学谱系的合法性和自足性特征逐渐确立。

三、转化隐喻叙事:晚近动物书写中的动物保护与民族认同

20世纪中后期至21世纪初期的六七十年左右,加拿大英语文学动物书写悄然发生了转变。一方面,以莫厄特、博兹沃斯(Fred Bodsworth)、博恩福德(Sheila Burnford)等作家为代表,他们在创作中部分继承并延续着西顿和罗伯茨动物文学的灿烂余晖,构成加拿大英语文学动物书写以动物主体和纪实写作为特征的一面。另一方面,以艾丽丝·门罗(Alice Munro)、玛格丽特·阿特伍德、芭芭拉·高迪等作家为代表,他们在创作中或部分涉及写实动物或使用动物意象隐喻或采取动物共情手法,构成加拿大英语文学动物书写以人类主体和隐喻写作为特征的另一面。

作为加拿大当代著名生态学家和博物学家,法利·莫厄特不仅是这一时期加拿大英语动物文学的重要代表,还被誉为加拿大当代生态文学的象征之一。得益于自己丰富多元的人生经历和严谨态度,莫厄特的笔触涉及灰狼、鲸鱼、驯鹿、狐狸、麋鹿等众多动物,既有动物本性的客观展现和自然环境的美好残酷,又有人道情怀的思想诉求和保护动物的主体理念,掀起当代加拿大英语动物书写的新篇章。其中,《鹿之民》(PeopleoftheDeer,1952)、《与狼共度》(NeverCryWolf,1963)、《被捕杀的困鲸》(AWhalefortheKilling,1972)和《屠海》(SeaofSlaughter,1984)并称“生态四部曲”,知名度最高,影响力最大,在很大程度上代表了当代加拿大动物文学和生态文学的最高水准。莫厄特的“生态四部曲”体现出比较鲜明的纪实转化和伦理介入。首先,在结构形式上,莫厄特主要采用报告文学或纪实文学形式,以严格的实地考察和科学的田野调查为基础,既追求以事件真实与叙事真相为核心的真实美学,也坚守以文辞优美与表述雅丽为表征的艺术审美。其次,在叙事手法上,他综合采用多元性叙事视角,有效构拟戏剧性叙事场景,充分使用真实性对话策略,与政治、经济、文化等有特定目的的因素保持距离。最后,在内容元素上,他使动物考察、田野调查与数据统计、新闻报道、历史文献相互融合汇集,在互文间性中表达自己的思想诉求——生态和谐、物种平等与保护动物。1963年,在两年多亲身田野考察和科学统计基础上,莫厄特推出引起轩然大波的《与狼共度》一书,以实际行动致敬狼族“乔治一家”的正直勇敢、忠于伴侣和团结友善,回应政府当局的嫁祸动物和虚假宣传,批判人类的虚伪阴险、钩心斗角和人类中心主义,进而宣扬一种保护动物、认识自己、忠于自我的思想诉求。莫厄特忠实记录“现场感受和体验”(35)洪志纲:《论非虚构写作》,《文学评论》2016年第3期。,在真实场景和细节复现中,将动物纪实叙事与科学统计、文献分析、新闻报道等叙事维度予以融合书写。通过对“物种边界”的质疑与对“物种亲缘”的认同,他以第一人称叙事者“我”的在场感、主观性和主体感,强力介入社会现实和日常生活,体现出作家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和生态环保意识。这恰如约翰逊(Brian Johnson)所言:“加拿大动物故事始于西顿和罗伯茨的短篇小说,一直是探索生态主题和普及保护自然资源理想的重要场域。继罗伯茨之后,20世纪初和中期的博物学家和动物权利倡导者,如格雷·奥尔(Grey Owl)、法利·莫厄特和弗雷德·博兹沃斯,经常通过质疑人类和动物之间的‘物种边界’(species boundary)的概念来为自然资源保护辩护。”(36)Brian Johnson,“National Species:Ecology,Allegory,and Indigeneity in the Wolf Stories of Roberts,Seton,and Mowat”,Janice Fiamengo,ed.,Other Selves:Animals in the Canadian Literary Imagination,Ottawa:The University of Ottawa Press,2007,pp.334-335.

与莫厄特的纪实书写相呼应,纳姆乔希(Suniti Namjoshi)的《牛的对话》(ConversationsofCow,1985)、考克斯(Brenda Cox)的《与鹰的对话》(ConversationswithanEagle,2002)和马特尔(Yann Martel)的《少年派的奇幻漂流》(LifeofPi,2002)等作品,强烈建议读者继续寻求并倾听动物的声音,认为人类需要威尔逊(Edward O. Wilson)提出的“与其他生物天生的情感联系”(37)Edward O.Wilson,Nature Revealed:Selected Writings,1949—2006,Baltimore:Th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2006,p.645.,需要在其他生命形式中寻找意义。对当代加拿大作家来说,动物一直“既是活着的、会呼吸的生物,又是有思想的生物”(38)Ralph H.Lutts,“The Wild Animal Story:Animals and Ideas”,Ralph H.Lutts,ed.,The Wild Animal Story,Philadelphia:Temple University Press,1998,p.2.。当代加拿大英语作家的动物书写部分沿用西顿和罗伯茨开创的诗学范式,即以纪实手法和科学观察客观叙述动物,还原动物的自然本能和生存境况,同时对动物叙事予以主体转化,在丛林法则、乌托邦叙事和后现代伦理语境下赋予动物以情感化认同和哲理性思考。

与莫厄特等人的“传统”书写相伴随,这一时期加拿大英语文学动物书写呈现出政治隐喻、伦理转向和生态转向的态势,主要以艾丽丝·门罗、玛格丽特·阿特伍德、芭芭拉·高迪为代表。在《男孩和女孩》(“Boys and Girls”,1968)、《混乱分子》(“Vandals”,1994)、《逃离》(Runaway,2004)等代表性小说中,门罗通过书写家庭经济动物(如狐狸和马)、知识标本动物(如灰狼和北极熊)和心灵同伴动物(如山羊弗洛拉)的死亡,生动揭示出性别政治通过宰制动物等日常行为而得以运作,其背后有着帝国意识和权力话语的隐秘支持(39)涂慧:《“我们互构为同伴物种”:艾丽丝·门罗小说中的动物死亡与性别伦理》,《文学跨学科研究》2022年第2期。。这恰如当代美国学者哈拉维(Donna J.Haraway)在《当物种相遇》(WhenSpeciesMeet,2008)中所言,动物与人类之间有着无法分割的深层关联,“我们互构为同伴物种,我们在肉体上互相构成”(40)Donna J.Haraway,When Species Meet,Minneapolis and London:The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2008,p.16.。与此同时,通过动物复魅书写,加拿大民族性和民族身份得到象征性建构,动物处境与加拿大后殖民社会处境呈现出明显的类比同构性。玛格丽特·阿特伍德在《浮现》(Surfacing,1972)中提及的死鹭“不能救赎任何人的牺牲”,“这个国家是建立在动物尸体的基础上的”(41)Margaret Atwood,Survival:A Thematic Guide to Canadian Literature,Toronto:General Publishing Co. Limited,1972,pp.39-40.,既是对加拿大殖民历史和动物猎杀的象征性批判,也是对加拿大民族身份和国家处境的讽刺性呈现。通过日常叙事和动物书写,阿特伍德作品中的动物探寻主题与加拿大后殖民身份的关联,对加拿大民族性和民族身份进行隐喻性言说与象征性建构。在动物与人类二元对立的两极之中,话语权利掌握在人类;对于处于后殖民语境中的加拿大来说,话语权利取决于美国;岌岌可危的动物试图寻找永久和平的生命绿洲,加拿大人亦试图在复杂的国际政治语境之中寻找自身的长久生存之道,不断探索追求的动物象征着加拿大对自身身份的探寻。高迪的《白骨》(TheWhiteBone,1998)以大象视角主导小说叙事,通过人类施加于大象的创伤性动物书写和纪实性心理描述,展示了人类对动物的无情屠戮和种族戕害,建构出一个“反人类世”的悲情图景和“反人类中心主义”的异托邦世界。“甚至在这两个恶棍吃完饭之前,他们就开始退缩了。随着他们的身体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瘦,他们的鼻子缩成了树桩,他们的耳朵收缩了,他们的头顶长出了皮毛。他们用后腿站起来抗议,但喉咙里只发出微弱的嚎叫声。愤怒和反抗的他们宣称自己是食肉动物,可以自由捕食任何不直立行走的动物(就像他们在不断的愤怒中所做的那样)”(42)Barbara Gowdy,The White Bone,Toronto:Harper Collins,1998,p.7.。在该作中,“芭芭拉·高迪选择拥抱而不是回避拟人化,描写大象不仅思考和交流,而且拥有详细的神话和对来世的描述,并描述了人是从大象堕落而来,这是圣经中堕落的一个版本,在这个版本中,吃动物的肉积淀成对人类的诅咒”(43)Janice Fiamengo,“‘The Animals in This Country’:Animals in the Canadian Literary Imagination”,Janice Fiamengo,ed.,Other Selves:Animals in the Canadian Literary Imagination,pp.1-2.。

总体来看,在这一时期的加拿大英语文学动物书写中,以莫厄特为代表的传统作家尽管取得了一定的创作实绩,但已不过是加拿大英语动物文学的灿烂余晖,在叙事模式上难以跳脱西顿和罗伯茨奠定的动物文学的既有窠臼;而以门罗、阿特伍德、高迪为代表的新兴作家则在后殖民主义语境中审视日常生活,以政治隐喻和共情同构方式努力寻求动物叙事的别样路径和书写可能,但是其成就相对有限。形成这样的局面原因当然是多方面的,而一个不争的事实是,不论是传统作家还是新兴作家,他们都面临着相同的时代语境:加拿大殖民进程的终结和民族意识的生成,以及现代动物保护法规的出台和动物理念的兴起。所有这一切在相当程度上既增加了动物科考和田野调查的难度,也成为阻碍动物文学写作向纵深处拓展、从模式中突破的不利因素。加拿大英语文学动物书写由此走向式微。

四、加拿大英语文学动物书写流变的内在关联与式微缘由

宏观而言,加拿大英语文学动物书写流变的历史阶段之间,既有一脉相承的一致性和前后关联的逻辑性,又有细微隐蔽的差异性和前后转化的变异性,隐含着从人类中心主义到非人类中心主义或人类主体意识的理念转变,呈现出科学纪实与殖民叙事交织的总体态势。

首先,加拿大英语文学动物书写历史流变的一脉相承之处,在于各类动物(包括土著人)是主要描写对象,包含着人类与动物、动物与自然、人类生存等不同主题,蕴涵着殖民意识和帝国叙事的痕迹。从空间权力批评、生态文学批评和帝国意识角度来说,在加拿大英语文学动物书写的早期阶段,英国入主加拿大广袤荒野和茂密丛林,以枪炮武力屠杀印第安土著人,随意猎杀丛林动物进行皮毛贸易。凯瑟琳·特雷尔和苏珊娜·穆迪等人的移民小说对动物的纪实性描写和对土著人的动物化叙事,本质并非传播动物的知识学价值或介绍印第安人的生存状况,而是介绍其实用性或功能性价值,通过将印第安土著人与白人殖民者对立,建构白人殖民者和欧洲文化的文化优越感和文明高级感。此类早期文本既可视为给欧洲白人殖民者及其后裔在加拿大荒野生存的文学指南,亦可视为西方列强殖民加拿大“人间荒野”、建设“伊甸乐园”的文化邀约。在加拿大英语文学动物书写的现代时期,人类(主要以西方殖民者和欧洲白人为主体)从人类中心主义立场出发,加快对茂密丛林的空间开发和经济改造,动物生存空间受到人类活动的极大威胁,荒野动物成为阻碍人类社会进步和文明提升的物种之一。在加拿大英语文学动物书写的晚近阶段,在人类与动物、人类与自然的关系中,人类依靠发达的科学技术完全占据主动地位,有力掌握并有效管理加拿大荒野自然。由此,动物从被猎杀、被驱逐、被买卖的对象,变成被保护、被欣赏、被认同的群体,加拿大荒野自然也随之实现从动物生存空间向人类生存空间的自然让渡和权力位移。

其次,加拿大英语文学动物书写历史流变的前后变异之处,在于动物叙事理念逐渐由人类中心主义转换为非人类中心主义或人类主体意识,动物书写模式逐渐由动物纪实和动物猎杀书写转变为动物死亡和动物保护书写。其一,自欧洲殖民者入主北美新大陆以降,在先进武器、现代科技和殖民理论的加持下,以英法为主体的北美殖民者以个人利益、人类收益和经济活动为中心,不断猎杀野生动物、获取动物皮毛、制作动物标本,逐渐建立起以人类中心主义理念为基点和立场的加拿大现代殖民体系、北美皮毛贸易、现代知识生产体制。维多利亚时代,19世纪英国动物保护法经历由家畜保护法到综合性动物保护法的演变,以“反残忍”、“反暴力”和“反虐待”为核心,提倡动物人道和动物道德,逐渐建构起现代动物保护法的基本框架。英国现代动物观念的转变和建构,将法律关怀从人类扩展到动物,使善待动物成为法律义务和文明规训,借此提升民众的道德水准和文明教养,最终实现民族文明和国家治理。这种动物福利观比较深刻地影响了加拿大英语文学动物叙事理念,使其动物书写开始反思人类中心主义观念的历史弊端与生态问题,进而实现从人类中心到非人类/反人类中心再到人类主体理念的多重转化。其二,以及动物叙事理念的转换与更迭,以及人类与动物之间力量的此消彼长,加拿大英语文学动物书写不再仅仅局限于动物猎奇叙事或动物猎杀叙事,而是通过动物他者形象的多元化塑造、动物与人类关系的多维度建构,更多凸显加拿大的殖民历史、民族认同和政治诉求,彰显国民的个性价值、道德觉醒和文明规训,进而以文学审美方式参与表达个体形象、民族理念和国家意识。恰如阿特伍德所言,动物书写提供了“一把进入加拿大心理重要方面的钥匙”(44)Margaret Atwood,Survival:A Thematic Guide to Canadian Literature,p.13.,加拿大人对被美国强权伤害怀有一种潜藏于心的集体恐惧。“作为一个国家,如果加拿大人能够对小海豹或斑点猫头鹰的命运进行大规模动员,不是因为他们同情动物本身,而是因为作为一个在政治和文化上感到脆弱的殖民地人民,他们认识到了自己的处境——处于苦难和濒危的困境”(45)Janice Fiamengo,“‘The Animals in This Country’:Animals in the Canadian Literary Imagination”,Janice Fiamengo,ed.,Other Selves:Animals in the Canadian Literary Imagination,p.8.。由此,加拿大英语文学动物书写表现出以动物人道观念为核心的历史逻辑性,以个体意识型塑为核心的哲理思想性,以道德故事、动物故事和生态小说为主体的审美多样性,以政治诉求与文明规训为症候的社会意识性。本质而言,在逐渐同质化、工具化和一元化的机械复制时代,在关注阶级、性别与政治的后殖民时代,在日趋交互性、平面化和微众化的人工智能时代,加拿大英语文学动物书写的自然真实与活泼生动、借物喻人与隐喻同构,既映射出个人主义美学对消费主义美学的艺术反叛,对殖民意识和帝国话语的先锋逆写和反写,也反映了现代性价值思潮中主流文化对性灵自由的内在呼唤,对保守主流文化的潜在解构和颠覆。

1960—1970年代,加拿大西部的自然保护促进协会、东部的污染调查协会、加拿大国家和省级公园协会及山岳协会、加拿大鸟类保护学会、加拿大自然联合会,纷纷正式成立。然而,伴随影视文化的兴盛、视觉艺术的勃兴、大众文化的兴起以及网络文化的蔓延,繁盛百年的加拿大英语文学动物书写不仅没有升温,反而逐渐消退,不断分化,日趋式微。21世纪以降,加拿大英语文学动物书写基本延续衰落式微的宏观态势,并未出现根本性的改观与实质性的变化。个中缘由值得深思。首先,受现代动物观念影响,20世纪下半期加拿大先后立法出台了《野生动植物法》(1973)、《迁徙鸟类公约法》(1982)、《国家公园法》(1988)和《濒临灭绝物种法》(1989)等现代动物保护法律法规,《动物健康法》、《动物健康条例》等动物健康福利制度,野生动物与自然、动物与人类的关系越来越融洽和谐,动物更多作为弱小自由的他者而处于被凝视、被保护和被欣赏的状态。由此,动物猎杀、动物贸易、皮毛贸易、动物虐待等成为明令禁止的非法行为。在一定程度上,这间接增加了观察丛林动物、科考荒野动物的难度、效度和成本,部分影响着动物文学的写作范围和纪实资源。其次,受文类体裁和文学类型的限制,加拿大英语文学动物书写主要用纪实性或科学化手法书写动物的主要品性和生活特点,无法触及动物的心理活动或心理反映,难以进行较大突破或实质创新。加拿大英语文学动物书写更多局限于动物的纪实性自然描写或诗意化抒情描写,使同类同属的动物难免有似曾相识或千物一面的倾向。再次,受动物自然习性和叙事模式的规约,加拿大英语文学动物书写在形象建构上难以塑造具有个性化和独特性的典型形象,在叙事模式上多采用动物归家或动物死亡的典型模式,呈现出有迹可循的规律性和模式化倾向。“动物的特点有限,难免就会出现雷同,甚至某些情况的重复。罗伯茨的红狐狸看见陷阱绳时的反应和朗福德笔下的‘渔夫’相同。西顿笔下的狼和莫厄特的狼行为近似。写实动物故事是靠作者细心观察动物的行为写成的,但他们的心理活动却很难把握,一不小心,就有把动物人化的危险”(46)蒲隆:《世界儿童文学中的一支奇葩——加拿大写实动物故事》,《兰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3年第4期。。最后,加拿大英语动物文学多被归为儿童文学范畴、科普文学类别或生态文学之列,受接受期待、审美趣味和读者群体的部分限制,难以得到更多社会群体的传播阅读、接受认同,进而在更大范围内产生更广泛的影响。在当代西方社会生活中,“文化,尤其是媒体文化,已经成为一个重要角色,影响了当代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而“大众文化的性质以及对自身的消费者的影响一直是社会科学家们争论的主题”(47)戴安娜·克兰:《文化生产:媒体与都市艺术》,赵国新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1年,第1、2页。。严肃文学的边缘化、大众文学的全面兴盛、商业文化的侵袭以及多媒体技术的勃兴等多重因素,则进一步影响着加拿大文学动物书写的传播广度、接受力度与阅读深度。

作为一种包蕴博物学、历史学、政治学、经济学、社会学、民族学等跨学科的综合性文类,加拿大英语文学动物书写大致经历了三个不同的历史阶段。18世纪末至19世纪中后期的早期动物书写,以动物素描与移民小说为主要代表,意在通过动物纪实描写对英国殖民者进行拓殖邀约。19世纪末至20世纪上半期的现代动物书写,主要以动物猎杀与科学叙事为特征,意在经由狩猎贸易书写对加拿大的地理空间进行殖民管理。20世纪中后期至21世纪初期的晚近动物书写,主要以动物保护与叙事转化为特点,意在通过动物后殖民叙事对民族认同和身份认知进行泛政治化隐喻。加拿大英语文学动物书写兼有地域独特性与类别普遍性,呈现出书写非虚构性、文体类型化和意蕴殖民化等宏观特点,其“最大特色是按照动物的自然状况描写动物,编织故事。这类故事建立在对动物进行仔细观察和科学研究的基础上,并借助人类语言来表达动物的感受和思想。故事中的动物不是拟人化的动物,也不是宣扬人类道德观念的工具,它们真正回归了自然,不再与人类生活关系过于紧密”(48)逢珍:《加拿大英语文学发展史》,第99页。。由于殖民历史、帝国意识、民族身份、生态伦理等多重因素的累积和附丽,加拿大英语文学动物书写既是枝蔓丛生的叙事符号架构,动物、知识和权力纠葛角逐的虚拟性场域,也是政治潜意识和时代主流话语的叙事性表征,历史书写、记忆解构与欲望掩映的镜像化所在。故此,“在加拿大文学和文学批评中,为动物‘说话’一直是一把双刃剑:既是对动物他者性的激进探索,也是一种强烈的以人为中心的人类努力”(49)Janice Fiamengo,“‘The Animals in This Country’:Animals in the Canadian Literary Imagination”,Janice Fiamengo,ed.,Other Selves:Animals in the Canadian Literary Imagination,p.2.。本质而言,加拿大英语文学动物书写植根于西方主体性的自我审视和现代性价值的他者想象,既有现代性浪潮中非自然叙事对动物他者的艺术呈现,又有后现代浪潮中人文关怀对科学叙事的审美反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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