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在崇山峻岭:1781年川鄂湘山区啯噜及清廷的围剿

2023-08-26 05:50
关键词:张莉奏折清廷

王 笛

(澳门大学 历史系, 澳门 999078)

乾隆四十六年(1781)闰五月初五日,湖北施南协副将陈大恩部下的千总李廷英,到川鄂接壤的边境“移拿啯匪”,行至四川石砫和湖北利川县交界的鱼筌口场,遇到百余从四川来的“匪徒”,于是“奋力擒拿”。这些人就是当时官方所经常称的“啯匪”,又叫“啯噜”,或者“啯噜子”(1)下文也沿用档案中对他们的这些称呼,而不存在任何价值的判断。不过笔者在使用“啯匪”的时候,一般都打引号,表示是官方的话语。凡资料和叙述中所提到的“今年”“本年”或者“这年”,皆是指乾隆四十六年,即1781年。。啯噜子们“持械拒捕”,千总即令兵丁施放鸟枪,县役也协同执刀枪擒捕,当地的乡民也是“协同擒拿”。最后击伤“啯匪”多名,活捉一人,其他匪徒随即逃跑。千总率兵追捕,但是这些匪徒逃向了四川境内。参与搜捕的人员,包括县捕范成、“约民”(就是当地乡约的民众)石庭玉等七人,“亦被匪伤”(2)《湖北利川拿获啯噜蔡友应并饬属分途严缉余众》,乾隆四十六年六月初二日,李国梁,《朱批奏折》,见刘子扬、张莉编:《清廷查办秘密社会案》(第9册),北京:线装书局,2006年,第1114页。。

那个被捕的“啯匪”名叫蔡友应,利川县立即对他进行了审讯。根据口供得知,众人都叫他为“棚头”,也就是这伙人的一个头目,但是否是一号人物,却不得而知。他与同伙共104人,可见这个队伍规模不小。据蔡的招供,他们“一路同行”,准备到贵州去,招供中提到的名字有郭小四、刘胡子、金小二、罗和尚、周驼子、杨满儿、王小六、杨大、老满、袁老八等。不过,这些名字其实不一定是他们的真名,一般在江湖上混,都各有绰号。他们原想在沿途遇有大客商抢夺些银两发财,但是没有得到机会。蔡友应被逮以后,从他身上搜出银八两八钱,还有三百文铜钱。据蔡的招供,这是在四川太平县抢劫所得(3)参见《湖北利川拿获啯噜蔡友应并饬属分途严缉余众》,乾隆四十六年六月初二日,李国梁,《朱批奏折》,见刘子扬、张莉编:《清廷查办秘密社会案》(第9册),第1114-1115页。。从太平县到川鄂交界的鱼筌口场,有六七百里的山路,可见他们的流动性真是非常了得。

其实在四川、湖北、贵州这一线,山高水险,为啯噜子活动频繁的地区。随后在夏天的那几个月,按照湖广总督舒常和湖北巡抚郑大进的奏折,从贵州到四川的“啯匪”,便在川省的南川、叙府、嘉定、泸州、资中等处被擒,有的逃往川省的乐至、安岳一带。而乐至、安岳等县与湖北利川有两路可通,一条是大路,由荣昌、铜梁、重庆、长寿、垫江、石砫等府县至利川之鱼筌口桂子山,抓获蔡友应和同伙的这个鱼筌口,便是这条大路的尽头,路程计达一千七百余里;另外一条是小路,由合州、岳池、广安、邻水、忠州、石砫等州县至利川鱼筌口桂子山,计程一千二百余里。因此,由于鱼筌口、桂子山最关紧要,所以要加派重兵防守。官府已在利川一带各个要隘及渡口增添兵力,加紧盘查截拿,“断不容此辈诡秘逃踪得于深山密箐之中苟延残喘”,也同时要防止“匪伙有改装偷逃之事”(4)《湖广与四川交界之要隘已分路添兵截拿啯噜》,乾隆四十六年七月二十九日,舒常等,《朱批奏折》,见刘子扬、张莉编:《清廷查办秘密社会案》(第9册),第1169-1170页。。

关于乾隆四十六年的啯噜泛滥和清廷围剿的档案资料,学界如刘铮云等都有使用过,但是没有把这些资料所涉及的人物和案例进行专门的梳理。我关注的不仅仅是这些案例所提供的信息,而且更关注那些故事和个人的经历。我试图把这些看起来杂乱无章的案例有机地结合在一起,特别是按照几个重要的案子和人物来梳理那些纷杂的碎片。从这些故事中,我们可以窥见18世纪末在川鄂湘交界处的生态、地理、人文、边缘人群以及他们的生存状况,还可以了解那些抢劫团伙的社会土壤,以及国家对这些人群的控制和残酷镇压的手段。更重要的是,本文还会对啯噜是哥老会起源的主流观点,进行一个初步的回应。

一、追捕蔡案余党

这些来自四川的“啯匪”,竟然胆敢“伙众执持器械,窜至楚界肆行拒捕伤人”,因此在官方的眼中,事情是非常严重的,绝不能坐视不管。湖广提督李国梁便立即行动起来,下令追捕。这李国梁可不是等闲之辈,他是乾隆二十二年(1757)的武状元。这些啯噜在遭到利川的兵丁堵截后,又逃回了川省。湖北施南毗邻四川,李国梁预计匪徒会分路逃窜,必须大力堵截,不让一名匪徒漏网,于是下令施南协副将陈大恩督率严拿,又派员奔赴施南等地查缉。鉴于啯噜有逃往贵州的说法,李国梁也派员在靠近川黔的湖南各个要道以及川陕交界各要隘设卡,“协同该地文武广拨兵役,设卡严密堵截”(5)《湖北利川拿获啯噜蔡友应并饬属分途严缉余众》,乾隆四十六年六月初二日,李国梁,《朱批奏折》,见刘子扬、张莉编:《清廷查办秘密社会案》(第9册),第1115页。。

六月初,李国梁派自己属下的游击常怀义、宜昌镇标中军游击刘魁龙,前赴利川县,协同施南协会同文员“堵截查拿”。兵丁在川黔相连水陆各隘口,按照蔡友应所供出的同伙姓名,“按名堵擒”。他们又接到贵州巡抚臣李本发来的贵州方面所获“啯匪供出名目”。于六月初四日,“盘获形迹可疑之袁积班”;于六月初三日、初七日“盘获行踪可疑”的饶盛治、张武迁二名(6)参见《遵旨饬委属下官员严辑啯噜并拿获其张武迁等二名》,乾隆四十六年七月十七日,李国梁,《朱批奏折》,见刘子扬、张莉编:《清廷查办秘密社会案》(第9册),第1147-1148页。。

袁积班供称系长沙府益阳县人。乾隆四十四年,他赴川寻亲,到了梁山县,又在万县做“篾货生理”,实际上就是竹编生意。乾隆四十六年六月初二日,袁积班打算返回原籍,沿途依靠“打渔彭”(原文如此,应该是“打渔鼓”的误写,一种民间演唱形式)、“唱道情”、“卖药”等,作为生计。他身上还带有尖刀一把、“钞经”(即佛经)一页、草药、书信等物。可能就是这些东西引起了官方的警惕,湖南巡抚刘墉说他是“故装痴愚,言语不对,踪迹可疑,恐系啯匪伙类”,决定将袁提解到省城进行审讯,又去袁的原籍益阳县“查询他的来历”(7)《湖南桑植盘获可疑之人袁积班》,乾隆四十六年七月初三日,刘墉,《朱批奏折附片》,见刘子扬、张莉编:《清廷查办秘密社会案》(第9册),第1126页。。从刘墉所提供的信息看,真是一件区区小事。但是由于有乾隆的上谕,湖南巡抚竟然亲自过问,对一个看起来在当时社会再平凡不过的江湖客大动干戈。从刘提供的信息看,真看不出有任何与啯噜牵连之处。根据我们的了解,啯噜一般出来都是团伙,而袁是一个单身孤客。虽然身上带刀似乎有异常之处,但是对于一个路途中的单客,带防身武器在当时应该是再平常不过的。

更有意思的是,从张武迁身上搜出“帐簿三本”,里面记录“省分官名人名,有零星黄纸,写有旨传字样,星图一张,又称古老元年封号”。由于官方文献对这些东西并没有进一步的说明,是否有特殊的含义,并不得而知,也有可能只是毫无意义的东西。过去小民身上放若干纸张,可能会做日常的用途,如写字、包东西等,也可能有宗教或者算命的用途,如“星图”,是道家、算命先生经常要用的玩意儿。不清楚这里“古老元年封号”的具体内容,可以有两种解释:一种无非是老黄历抄下来的,用做算命之类的目的;另一种可能就是他们建立了组织,要坐地为王,这在古代社会中也并不鲜见,因为张武迁身上还搜出了“旨传字样”,也可能是模仿皇帝口气发布的所谓的“谕旨”。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是谋反大案了。但是根据后来案情的发展,官方并没有往这方面进行解读。地方官对谋反的案例还是很谨慎的,这也是四川总督文绶所隐晦表达的(见后面的材料)。如果不是乾隆皇帝非要往这方面想的话,封疆大吏是不会去自找麻烦的。这也就是孔飞力《叫魂》中竭力要阐发的观点。而乾隆皇帝则有意要把事情弄大,好借机整治官僚系统(8)参见孔飞力:《叫魂:1768年中国妖术大恐慌》,陈兼、刘昶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4年,第9章。。

蔡友应事件发生在五月初,蹊跷的是,几乎一个月之后,即乾隆四十六年六月初二日,湖广提督李国梁才上了一个奏折《湖北利川拿获啯噜蔡友应并饬属分途严缉余众》,禀报上月初所发生的啯噜案,随后湖广总督舒常和湖北巡抚郑大进就啯噜案上奏给了乾隆帝,这下子像1768年的叫魂案一样,立刻引起了乾隆的警惕,并严加督促,要求地方官竭力追剿。整个六月,湖广总督舒常和湖北巡抚郑大进、四川总督文绶、湖南巡抚刘墉等,都就啯噜案上奏,乾隆也下旨,要他们严加督查,不过奏折并不频繁。但是七月以后,似乎乾隆认为情形严重,开始严加追究。几乎每天或者每两三天,都有此事的奏折或者上谕。关于啯噜案情的报告和审讯,乾隆皇帝明确要求用每日600里快马送京。

舒常和郑大进于六月初六上奏,称“四川啯匪游走不定”,本来不过三五成群,但这一次聚集如此之多,想必是因为四川缉拿紧密,啯匪才会伙同逃窜,并且拒捕伤人。这个说法和后来乾隆对四川总督文绶的指责刚好相反。乾隆认为啯噜的泛滥,就是因为四川剿杀不力。舒常和郑大进下令,不分疆界全力追捕,并要从擒获匪徒的口中弄清楚“来历及同伙之姓名、年貌、住址、劫掠次数”。鉴于匪徒供称有逃亡贵州的打算,他们也通知了四川和贵州当局一并缉拿。另外,“贵州与湖南接壤,恐有余匪逃入”,于是下令“各镇协营,严密盘诘”。因为匪徒“东逃西遁,出没无常,必须堵截周详”,他们要求属下“凡有可以逃窜之路,俱分拨弁兵巡查,一有踪迹即截拿追捕”,不让匪徒漏网(9)参见《饬属不分疆界全力缉拿四川啯噜》,乾隆四十六年六月初六日,舒常等,《朱批奏折》,见刘子扬、张莉编:《清廷查办秘密社会案》(第9册),第1116-1117页。。

有的所谓的啯噜,可能就是一般的劫贼,不过刚好是在案发地点,而被牵连其中。如匡阳泰为四川巴县人,今年四月到潮音寺(没有说明何处的潮音寺,是地名还是庙名),遇着尹盛言等,“叫令背包,许给衣食”。到太平县腰店子(腰店子为乡村野店的统称),“会遇多人”。四月,尹盛言等抢过摆摊人十六千钱,闻拿仍回潮音寺。又与吴洪同在一处抢得白布七捆、钱二十五千,俱系尹盛言等分用。闰五月到利川鱼筌口,被官兵赶散,逃至贵州,又逃至归州被拿获。他交代说“并未帮抢分钱”(10)《湖北审明定拟及分别办理啯噜之朱玉等人》,乾隆四十六年十一月二十六日,舒常等,《朱批奏折》,见刘子扬、张莉编:《清廷查办秘密社会案》(第9册),第1208页。。

看来四川“啯匪”搞得周边各省是鸡犬不宁。六月初九,湖南巡抚刘墉又上了奏折,报告鉴于擒获“啯匪”蔡友应供称打算逃亡贵州,而贵州又与湖南接壤,“恐有余匪逃入”。刘墉担心湖南永顺府及所属之保靖、龙山等县,与川省酉阳州交界;另外,湖南辰州府的永绥厅,又与川省秀山县相通。再加上湖北施南府的来凤县卯峝司,可以乘船直达辰沅一路,“皆为川省与湖南要隘”。他于是派员“亲赴扼要之处,督饬各该府厅县会同营员,选拨兵役,处处侦探,节节防范”,可谓是步步为营。只要是“啯匪可以窜入之路”,兵丁皆是“昼夜巡缉截拿”。如果发现他们出没的踪迹,“无论人数多寡”,皆“设法尽擒,解省究办”。如果有“啯匪”奔窜过湖南境,当地兵丁也要协助抓捕。如果有文武官员“追捕无方致有纵脱”,也就是造成啯匪脱逃,那么“将玩忽之地方各官严行参处”。并且通知贵州当局一同缉拿(11)参见《湖南严密防范四川啯噜并设法缉拿其人》,乾隆四十六年六月初九日,刘墉,《朱批奏折》,见刘子扬、张莉编:《清廷查办秘密社会案》(第9册),第1118-1119页。。

自从利川县截拿啯匪之后,其他匪徒逃入四川境内,舒常等人已经下令属下“不得区分疆界,竭力追拿”。只是因为这次捕获的蔡友应伤重身亡,未能探知这些匪徒的详细来历,不过,蔡的口供也说有在四川太平县劫掠之后前往贵州的打算,“且有遇大客商夺些银钱发财之语,是其立意在于劫夺分肥逃避,苟延时日,已可概见”。现在,总兵达齐已经抵达利川县,督率副将陈大恩并在“扼要之处设卡,分派弁兵严密截拿,遇有踪迹,即尽力追捕”。云贵总督福康安、贵州巡抚李本也上奏“擒获八匪”,并追至川黔交界的丁山坝。而同时,湖南巡抚刘墉、湖广提督李国梁在接到上谕之后,也已经在“交要隘处巡缉綦严”;四川总督文绶也受命“严密擒拿”。舒常和郑大进乐观地说:“该匪等兔脱无地,势必全数就获,首从伏诛,彰国宪而快人心。”(12)《遵旨复奏湖北严密擒拿四川啯噜事》,乾隆四十六年七月初八日,舒常,《朱批奏折》,见刘子扬、张莉编:《清廷查办秘密社会案》(第9册),第1134-1135页。

在所谓的严拿的风潮中,有一些不相干的人,也被牵连进了蔡友应的案子。如张和尚,本姓罗,四川巴县人。七八岁时,在重庆三元庙出家,“因吃酒被逐”,被王玉等邀入匪伙,同孙纯等共十一人行窃重庆南门外毛家衣物。张和尚因分赃引发争端,被孙纯砍伤后逃走,后被拿获。这里看起来就是一般的抢劫犯,并没有提到与啯噜有任何关系。但是官方竟然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胡乱联系在一起。因为张和尚既称本姓罗,而蔡友应曾供出“棚头有罗和尚之名,恐即其人,俟解省审明,当照叛逆例办理”。对张守仁也是这样,他系四川云阳县人,“虽不认是啯匪,而抢窃多案,亦系应行严办之犯”。地方为了向乾隆交差,一切皆按啯噜办理(13)参见《湖北宜昌等地续获啯噜之严正钢等人并分别审讯》,乾隆四十六年八月二十五日,舒常,《朱批奏折》,见刘子扬、张莉编:《清廷查办秘密社会案》(第9册),第1192-1193页。。

蔡友应被逮捕之后不久,便在狱中身亡。虽然在湖广总督舒常等在六月二十一日的奏折中,称蔡是“受伤啯匪”,意思是由于伤导致死亡,但是为什么前面的各个地方官员的奏报根本没有提受伤之事?甚至蔡身上搜得银八两八钱和铜钱三百文都有详细报告。六月十六日利川县报告,蔡友应于闰五月初十日“在监因伤身故”。说蔡是因为“劫抢拒捕”受伤。但该总督还冠冕堂皇地说要“严查确实刑禁人等有无凌虐疏忽别情”,而且已经下令严讯,要下属“据实禀报”(14)《湖北拿获之啯噜蔡友应在利川监狱身故》,乾隆四十六年六月二十一日,舒常等,《朱批奏折附片》,见刘子扬、张莉编:《清廷查办秘密社会案》(第9册),第1119-1120页。。

有趣的是,蔡友应身亡一个多月之后,即六月二十四日,乾隆下发谕旨给湖南巡抚刘墉、湖广总督舒常、湖北巡抚郑大进、四川总督文绶、贵州巡抚李本,要他们“将前获啯匪蔡友应并续获匪犯严审根究”。显然,乾隆在发这个谕旨之时,应该还没有收到舒常六月二十一日的奏报,所以才有要严审蔡友应之说。武昌到北京差不多2500里,最快的驿传不过600里一天,跑800里是加急,很少使用(滥用加急者要被惩罚),所以舒常的奏折需要至少四天才能到达京城。在谕旨中,乾隆令上述各督抚“务期弋获,以严办理,不可少存姑息”,并指示李本对于那些逃往贵州者,要陆续捕获,还要了解他们“何时何处结伙同逃,并欲逃往贵州何处,且意欲何为,详悉研审定拟具奏”。谕文绶将“啯匪”是如何在川省脱逃的,要“详悉查明具奏”。还特别说明关于啯噜事务的奏报要“由六百里驰去驰来”(15)《着舒常严审啯噜蔡友应等并着文绶查明四川啯噜逃脱缘由》,乾隆四十六年六月二十四日,廷寄谕旨,《上谕档》,见刘子扬、张莉编:《清廷查办秘密社会案》(第9册),第1122-1123页。。

根据七月初三湖南巡抚刘墉的奏折,进一步报告所获得的信息,除了复述蔡友应案之外,还补充了其他案情:闰五月十六日,贵州思南府婺川县有“啯匪”多人,从四川彭水县入境,“持械抢夺”,杀死盐贩吴大元、伤李士申后逃跑。官府先捕获了钟鸣凤,供出了“首匪”杨老大、熊老四、李小八、刘老十、湾角九等“伙类共九十余名”。该月二十日,官兵把“啯匪”追赶至遵义府的正安州小溪沟,“该匪等恃众拒捕”,用鸟枪打伤婺川县差役刘仁,又射伤差役张申,正安州营兵马正魁中飞镖受伤身死。

按照刘墉的调查,这些“啯匪”从贵州到四川,再从四川转湖北,随后移往湖南。这些来自四川的“啯匪”聚集上百人,先是闰五月初五在湖北利川县与石砫厅交界地方鱼筌口场“滋事不法”(即开篇提到的武装对抗千总李廷英的追捕)逃散后,闰五月十六日又在贵州婺川县抢夺,九十多名同伙随后进入四川彭水县,估计就是在贵州婺川县持械抢夺和在湖北利川县交界滋事的同一帮“啯匪”,逃脱之后进入贵州。他们在贵州犯事之后,因为贵州严密缉捕,又转而窜回湖北。所以,湖北水陆要道,应该“处处堵截侦察,实力擒拿,以断其归路,勿致漏网”。在刘墉看来,四川啯噜系“乌合兽聚”,应该“不难扑灭”,但是因为“聚至百人之多,执持器械,拒伤兵役,且携带鸟枪、军器”,因此地方差役的力量不足以缉捕这些啯噜,刘墉准备加派兵丁数十名,携带口粮,“侦其来路,前往截拿”,而且计划四面设伏,“绝其奔窜”的道路,这样“匪类可以尽获,以靖地方”(16)《湖南遵旨全力侦缉啯噜情形》,乾隆四十六年七月初三日,刘墉,《朱批奏折》,见刘子扬、张莉编:《清廷查办秘密社会案》(第9册),第1124-1125页。七月初九日,刘墉上奏拿获啯噜钟鸣凤,对钟鸣凤等“严审”,希望得知“起首纠合于何时何地,及伙类若干,抢劫次数”等,但是并没有提供审讯的结果。《遵旨复奏贵州拿获啯噜之钟凤鸣并湖南虽无踪迹仍行严防事》,乾隆四十六年七月初九日,刘墉,《朱批奏折》,见刘子扬、张莉编:《清廷查办秘密社会案》(第9册),第1136页。。

根据七月十四日湖广总督舒常和湖北巡抚郑大进的奏折,我们知道了关于蔡案更多的细节,特别是对于蔡的死因有了更具体的描述。据报告,利川县又查获傅开太和吴荣(又名吴芳贤)两名“啯匪”,目前正在审讯。因为“擒拿啯匪”,官家有七人受伤,其中林永富已伤痊,回到四川梁山县老家;石庭玉、宋登学仍然在家养伤。官府查讯了参与围剿啯噜的乡民曾星炳和范成、捕役余祥和谭顺。根据他们的描述,闰五月初五日,有啯噜八九十人入境,官兵在鱼筌口场“堵拿川来啯匪”,他们都参与了行动。听到“啯匪有人叫蔡老九即蔡友应”。啯噜都拿有器械。范成被蔡友应“刀伤额颅”,但是范成“打落其刀,乘势戳伤蔡友应胸膛,该犯回身逃走,范成又戳其左腿倒地”。余祥、谭顺及兵役等向前拿获,混战中,谭顺头部和余祥左手、曾星炳右胯、石庭玉和宋登学腿部等皆受伤,只有林永富伤比较轻。“各匪见追拿紧急”,便如鸟兽散,各奔回了四川(17)参见《湖北遵旨复奏续获啯噜之傅开太等并已饬属将啯噜蔡友应戮尸枭示》,乾隆四十六年七月十四日,舒常等,《朱批奏折》,见刘子扬、张莉编:《清廷查办秘密社会案》(第9册),第1139-1140页。。

至于蔡友应的死因,奏折中说他被“范成刀格,致伤胸膛、左腿,拿禁在监,于闰五月初十日因伤身毙,并无别故”。最后这句“并无别故”,意思是并不是因为刑讯。但是根据我们对地方处理这类案件的了解,用刑几乎是常规,所以他到底是受伤还是酷刑致死,两种可能性都有,但是后者可能是更主要的原因。正如上面已经提到过的,因为在文绶最早的奏文中,根本就没有提到蔡受伤之事。奏折最后说,“蔡友应被获时已认棚头,又首先拒捕,不法已极,虽被格伤故,究属幸逃显戮”。蔡的死,并没有结束对他的惩罚,除了“戮尸”,又把他的首级送至鱼筌口场枭示,“以儆凶顽”(18)《湖北遵旨复奏续获啯噜之傅开太等并已饬属将啯噜蔡友应戮尸枭示》,乾隆四十六年七月十四日,舒常等,《朱批奏折》,见刘子扬、张莉编:《清廷查办秘密社会案》(第9册),第1140-1141页。。

二、蔡案后续:婺川皮麻子案

这年六月二十二日,施南协右营“奉派追拿啯匪”,利川县的“壮捕”一路密缉,追至贵州的婺川县,拿获蔡友应“余党”皮麻子,“解县收审”。湖广总督舒常如获至宝,“飞檄该县”,要求得到“录供”,又派员将皮麻子立即解押省城。舒常亲自审讯“来踪去路,跟究余党”,并一面“再行严饬”当地的“文武员弁”,要他们“设法跟拿,务期尽获,从严办理”(19)《于贵州婺川拿获啯噜之皮麻子》,乾隆四十六年七月初八日,舒常等,《朱批奏折附片》,见刘子扬、张莉编:《清廷查办秘密社会案》(第9册),第1132页。。可笑的是,关于这个皮麻子,不过是一个15岁的少年,正如前面已经提到的,七月初八日舒常等居然还煞有介事地给乾隆上了一个奏折《于贵州婺川拿获啯噜之皮麻子》(20)《于贵州婺川拿获啯噜之皮麻子》,乾隆四十六年七月初八日,舒常等,《朱批奏折附片》,见刘子扬、张莉编:《清廷查办秘密社会案》(第9册),第1132页。,可能当时在乾隆的严厉催逼下,不拿出点成绩来说不过去,所以皮麻子被拿后,也不管面相就是一个少年,就赶紧上奏表功。

八月十六日湖广总督舒常和湖北巡抚郑大进上奏,湖北拿获的“啯匪”彭家桂、皮麻子、傅开太和吴荣即胡文,还有后来捕获的王兴国等人,已经解省审办。经过审讯,彭家桂即彭老三,湖北监利县人,在四川奉节县卖酒,但是折本歇业。乾隆四十六年,在川江“推桡”,也就是当船夫。三月,抵达梁山、垫江等县交界一个叫小马溪的地方,与黄大年等相遇,被黄等邀入团伙,有罗一、陈升、黄大年等,有的并不知姓名,共伙四十一人,分作两岩洞居住。三月十二日,罗一、陈升令伙党赴马家堰抢劫。彭家桂即带铁尺随同,抢得过路人钱十余千文,并用铁尺殴“不知姓名客人左膀”。四月初二日,彭家桂又随罗一等抢劫垫江县高峰山“不知姓名人家钱文衣物,其抢夺市集米柴不能记忆次数”。四月十一日,经梁山、垫江两县会营捕拿罗一等,各自逃散,彭家桂欲行回籍,“被兵役获解”(21)《湖北审明拿获之啯噜彭家桂等并已斩决枭示》,乾隆四十六年八月十六日,舒常等,《朱批奏折》,见刘子扬、张莉编:《清廷查办秘密社会案》(第9册),第1183-1184页。。

皮麻子即皮学礼,贵州安化县人。年仅十五岁,被四川涪州张老大“诱为干子,遂被鸡奸”。乾隆四十六年三月间,皮随张老大至太平县太和场地方,张老大与金小二、罗和尚等,还有并不知姓名多人,“伙抢过客银钱”,至大河边被官兵拿散,转抵云阳、万县“伙抢集场”。凡抢劫时,皮麻子“均在远处躲避,并未同抢”。闰五月初,张老大等欲往贵州,路经利川县界鱼筌口地方,被兵役堵截,拿获棚头蔡友应,“皮麻子随众奔逃,至贵州婺川县,被利川县役追获”。根据谕旨,这些匪徒“不必区分首从,凡帮同拒捕之人,一面正法,一面奏闻,即并拒捕而随行为匪者,亦当发伊犁给厄鲁特为奴”。厄鲁特即驻守伊犁的厄鲁特蒙古,发配到如此边远天寒地冻的地方,即使不死在路上,也很难在那里长期生存下去。舒常已将彭家桂、傅开太和吴荣三犯处决枭示。至于王兴国和皮麻子,“虽均属幼稚,被胡万年、张老大诱为干子鸡奸,随行,各犯抢劫时,均未在场助势,但即入匪党,亦难原宥,应发遣伊犁给厄鲁特为奴,照例刺字”(22)《湖北审明拿获之啯噜彭家桂等并已斩决枭示》,乾隆四十六年八月十六日,舒常等,《朱批奏折》,见刘子扬、张莉编:《清廷查办秘密社会案》(第9册),第1184-1186页。。由此我们也可看到清朝法律的残酷,一个受害的少年,没有因为施害者被抓捕而得到解救,反而还要受到严惩。

根据八月十六日舒常等人的奏折附片,七月二十三日,巫山营盘获一个名叫周愈的“啯匪”。经过审讯,得知周愈是四川江津县人,这年五月二十日,在垫江县石燕子认识刘文秀即刘应洪等六人,还有七人不知姓名,夜晚先在腰店子集合,然后同五十余人到新场及洋渡溪等处偷得布匹和钱文,但是由于“分赃不匀吵散”。刘文秀即刘应洪、陈文秀即陈文星、李文清又名李士顺、杨得义又名杨得时、刘得绪又名刘二胖、叶得顺又名叶老么,同船到了宜昌府,住在北门外鄢家巷胡士德饭店,但是周愈“一人私自逃出,想回原籍,走到界领卡被获”(23)《四川巫山续获啯噜之周愈等并审供情形》,乾隆四十六年八月十六日,舒常等,《朱批奏折附片》,见刘子扬、张莉编:《清廷查办秘密社会案》(第9册),第1189-1190页。。

童臣贵是四川资阳县人,“平日卖小菜营生”。今年闰五月内到江津县“腰店子地方”,被“啯匪”张正恒等七人“胁逼背包”,认头目张正恒为“干父”,同在岩洞住宿。他们抢劫过伍瓦场、铁佛场、云山镇、龚家场、新场各地方,抢时“该犯俱未同往”,只见抢得钱米衣服,“闻拿逃散,推桡被获”。同案黄世见是四川广安州人,原开糕饼铺,因折本到重庆当船工。今年四月间跟着袁老八到利川县李家店里住歇,“看守行李”。袁老八每日出去,因其去久不回,找寻到五通庙,见有许多人在那里。黄世见“被袁老八打骂而回,袁老八亦于是日回店,复被殴打,逃走推桡,到沙市被获”。在这些供词中,不是背包,就是看行李,而且总是逃跑后就“推桡”。湖广总督舒常推测,“童臣贵既认头目张正恒为干父,即系匪党”;黄世见跟从袁老八,而袁老八则是皮麻子供出的“通缉逸匪”,所以黄“亦属啯匪伙党无疑”。他已下令将童、黄二人解审,将供出的“各匪”的名单发给各属,四川及邻省“一体查拿务获”,还要求“严查究办”黄世见所供称的住歇的李家店及五通庙,那里“聚集许多人”,要调查“是否窝处”(24)《湖北东湖等地续获啯噜之童臣贵等人并分别审讯》,乾隆四十六年九月十三日,舒常等,《朱批奏折》,见刘子扬、张莉编:《清廷查办秘密社会案》第9册,第1200-1201页。。

九月官军在归州又抓获了匡阳泰、王文凤、王大富,荆州营府抓获徐永进,远安营抓获刘金成,枝江县抓获陈世达、刘文年,远安营抓获“可疑乞丐”张元保。根据口供,匡阳泰是四川巴县人,本年四月在江北被尹盛言等“拉令背包”。到太平县,见尹盛言同途遇之吴洪等打劫二次,到鱼筌口拒捕,被追转到贵州,“经兵役赶散”。关于王大富,说他表达不清楚,即所谓“言语支离”,官府怀疑他是已经被处死的彭家桂所供出的同伙黄大富,但是需要“解候查审”。徐永进是四川万县人,本年二月被罗麻子等拉去煮饭,见他们在大河坝、刘家沟抢过二次,“未经随往”,后被罗麻子“逐出”,于是去“帮川船拉纤”。陈世达是湖南武陵县人,本年四月到四川奉节县,被陈大贵等“拉令看守行李”,见陈大贵等打劫一次,行窃一次,“散后被获”。刘文年是湖北江夏县人,去年到四川万县,被王老七“拉做干儿”,见王老七在该县抢过三次,在郝穴地方行窃两次,又在南水园抢过一次,“逃后被获”。王文凤是四川邻水县人,上年九月在垫江县被王泰正“胁令拜继背包”。“拜继”就是被收养为继子,其实就是被啯噜头目作为性奴。听见王泰正等商同欲往高滩场抢夺,“当夜因被王泰正鸡奸不从逃走”。其后同杨幺儿等“零星擢窃”,应该就是小偷小摸的意思(25)参见《湖北归州等地续获啯噜之匡阳泰等人并分别审讯》,乾隆四十六年九月三十日,舒常等,《朱批奏折》,见刘子扬、张莉编:《清廷查办秘密社会案》(第9册),第1202-1203页。。关于王文凤,后来另一件奏折也提到了他,说他过去因为行窃被刺臂。上年在垫江黄善岩遇见“啯匪”王太正等,被王太正“拉做干儿,给与衣服,因奸不从,逃到重庆”。又与杨幺儿等数次行窃,在巴东被抓(26)参见《湖北审明定拟及分别办理啯噜之朱玉等人》,乾隆四十六年十一月二十六日,舒常等,《朱批奏折》,见刘子扬、张莉编:《清廷查办秘密社会案》(第9册),第1208页。。

前面提到的怀疑与蔡友应有关的张和尚,后来又被牵连上了皮麻子案。根据口供,张和尚系四川巴县人,本姓罗,幼时为僧,因“酗酒被逐”。本年三月中旬,在重庆府遇见王玉等十人,邀张和尚入伙,和王玉等行劫南门外毛姓,各犯皆带“蛮刀”(一种过去少数民族用的砍刀),张和尚将周驼子所给刀插在身边,同王玉等“砍门入屋”,抢得马褂、绸衫,王玉等随抢钱二千二百,衣服数件,“卖钱公用”,张和尚得钱一百文,其余在场零星抢取食物不计次数。被捕获后招认并不认识蔡友应。舒常揣测,“该犯即系皮麻子所供之罗和尚,随提皮麻子到案,不能相识,据供年貌亦迥不相类”(27)《湖北审讯定拟所获啯噜之严正纲等人》,乾隆四十六年九月初七日,舒常,《朱批奏折》,见刘子扬、张莉编:《清廷查办秘密社会案》(第9册),第1195页。。

川陕鄂湘黔边界啯噜活动频繁,成为一个严重的社会问题。这些区域“地均犬牙相错”,而且其中“长林深谷”,往往跨越两三省,“难以界划”。如果是“一隅有事,边徼悉警,守土之吏,疆域攸分”。要在境内“保民”和“越境而谋”两方面都能有所作为。因此,要想长治久安,必各省之间“通筹之”(28)严如煜:《三省山内风土杂识》,见《关中丛书》,陕西通志馆印,1935年,第1页。。据乾隆四十六年六月二十三日四川总督文绶奏称,“川省幅员辽阔,五方杂处,每有不法匪徒结党抢劫,为害地方”,所以他“严饬查拿,随时捕获,尽法惩治”(29)《四川太平拿获啯噜胡范年等并移会邻省合力堵擒》,乾隆四十六年六月二十三日,文绶,《朱批奏折》,见刘子扬、张莉编:《清廷查办秘密社会案》(第9册),第1120页。。

其实,我们看到,这些啯噜分子其实都是社会的最底层,小贩、推桡、拉纤、住岩洞……看起来似乎都是走投无路的穷人,落草为寇,成为这个社会的反叛。当然,他们抢劫的对象,主要还是普通的民众。啯噜的蔓延,应该是乾隆后期人口、社会、经济等危机爆发的一种反映。

三、深山围剿

啯噜出现在几省交界的地方,政府非常难以控制,实际上在乾隆四十六年,虽然上述这些啯噜案得到了解决,但是这个组织仍然到处散布,继续在地方抢劫,挑起事端,成为地方不安定的因素,并挑战清政府的权威,而且随后又与白莲教联系在一起,成为乾隆后期社会危机爆发的一个突出的难以解决的问题。

乾隆四十六年六月,四川合州有三十多名啯匪“持械拒捕”,杀伤了差役一名、牌头一名,当局抓获五名匪徒,其他人则逃散了。鉴于合州地处川东,连接太平、东乡、开县等处,“中有雪泡山,林箐深密,向易藏奸”(30)《四川太平拿获啯噜胡范年等并移会邻省合力堵擒》,乾隆四十六年六月二十三日,文绶,《朱批奏折》,见刘子扬、张莉编:《清廷查办秘密社会案》(第9册),第1120-1121页。。严如煜的《三省山内风土杂识》描述了这个地区的地理和生态状况。雪泡山在川陕边界的四川太平(万源)下的城口,由城口往南,经由乾龙坪、明道井、鹳鸣寺、雪泡山、高坪各处分路,往开县、云阳。这个地区是“密地数百里均为未辟老林,路旁林边行走,往往数十里无人烟”。这中间的鹳鸣寺、雪泡山“尤为幽峻,古木参天,丛篁遍地”,因此“贼伏窜其间,踪迹难寻”(31)严如煜:《三省山内风土杂识》,见《关中丛书》,陕西通志馆印,1935年,第13页。。川督文绶随即委派下属督办此案,严加搜捕,果然发现百余匪徒闻风逃跑,官兵分路追拿,杀死“拒捕啯匪”五名,抓获十一名。但是太平县的兵役被匪徒杀伤四名,其他匪徒则跑掉了。兵役搜查了雪泡山,已经不见“一匪匿踪”,全部逃散。之后,各地陆续抓获了三十多名“匪犯”,总共抓获包括头目胡范年在内的五十一名(32)参见《四川太平拿获啯噜胡范年等并移会邻省合力堵擒》,乾隆四十六年六月二十三日,文绶,《朱批奏折》,见刘子扬、张莉编:《清廷查办秘密社会案》(第9册),第1121页。。

根据文绶的奏折,这些匪徒多为“无籍恶徒及外省游民,平日三五成群,到处游荡,因而辗转纠合,乘机抢夺,踪迹本无一定”。他们一旦听说官兵要来缉捕,则“相率奔逃,猝遇追急,即恃众拒捕,旋即四散窜伏,仍于他处潜结为匪”,所以特别难以消灭。文绶估计,鉴于首领胡范年等人多已被捕,又根据抓获匪徒的供述,“余伙星散逃匿,可期搜捕净尽”。有些从东路逃窜,这里“界连黔楚,山林僻径,在在可通,该匪聚散无常。本省侦捕严密难以潜踪,势必越境滋事,务须无分疆界,协力截捕,始足以尽绝根株”。因此文绶建议,会同“邻省协捕,并于要隘处所严加堵截,合力擒拿”,让他们“无所托足,不致幸逃法网”(33)《四川太平拿获啯噜胡范年等并移会邻省合力堵擒》,乾隆四十六年六月二十三日,文绶,《朱批奏折》,见刘子扬、张莉编:《清廷查办秘密社会案》(第9册),第1121-1122页。。

七月初五日文绶又上了一个的奏折,继续报告此案的后续。据合州与太平县的禀报,经过四路追捕,先后捕获啯噜五十余名,其他则由东路逃走。他已通知楚、陕、黔、滇等省“一体截拿”。有“匪党”百余人逃入湖北,经楚省官兵截拿,余下七八十人又逃往贵州,又受到“黔省官兵截捕逃逸”。因为“匪党踪迹无定,邻省查拿严紧,势复逃回”。官府悬立赏格,要各地方文武分头截捕,如拿获首犯一名,捐赏银五十两,拿获伙同者,“亦以次给赏”。如果有兵役因捕啯噜受伤者,则“从优赏劳”。各地现又捕获了二十一名,仍在“四路搜擒”。

文绶认为,四川啯噜如此聚众作乱的原因,是因为官府搜拿严密,所以都逃到山里,“陆续会遇辏集,一路同逃”,官府难以捉拿。还逃往他省躲避,等到那里严密捉拿,又一同逃往另外的省份,譬如“合州拿获拒捕啯匪,究出伙党三十余人,经臣严饬搜捕,查有啯匪百余人陆续由太平县雪泡山闻拿窜逸,复经兵役追捕,逃入楚黔等省”。他们还沿途逼迫穷人参加,甚至“诱裹幼童”跟随行走,其目的是人多以壮声势,而且还可以胁迫他们“帮负行李”。这些“伙党”,甚至彼此也不认识,或者是只认识数人,多也不过一二十人,其他多数临时聚集,“相逐奔逃,彼此并不知名姓”。另外,根据犯人的口供,也有匪徒打算前往云南“散入各厂做工”。文绶也已下令跟云南接壤的地区严防,“并将金沙江一带隘口分别设卡封船”,堵住了他们逃往云南的道路。文绶表示,如果有啯噜逃往邻省,川省兵役打算跨界,“即无分疆界,竭力追捕”。至于已经抓获的啯噜头目胡范年等,则打算“分别枭示”,即斩首后悬挂示众(34)参见《四川继续追捕啯噜并严办已获胡范年等人》,乾隆四十六年七月初五日,文绶,《朱批奏折》,见刘子扬、张莉编:《清廷查办秘密社会案》(第9册),第1128-1130页。。

根据文绶关于捕获啯匪首犯胡范年等人的奏折,乾隆紧接着在七月初七日下了一道谕旨,称这起案件的啯噜“起于川省,百十成群,到处滋事”,但是,文绶就此事的奏折昨日(即七月初六日)才到,“其办理实属迟延”,已经“传旨申饬”。乾隆认为,本日又收到湖广提督李国梁奏折,对湖北的反应还比较满意,对其将弁于五月二十八日率领兵役“将啯匪打伤多人,活擒一人”,感到“所办甚妥”。这些啯噜在追捕之下,“仍窜入川属地方”。可见竟系川省并未加紧查拿,“以致肆出滋事,文绶实不得辞其咎”,并下令各地督抚抓紧搜捕啯匪,“并遵照前奉谕旨,将拿获各犯严刑问其因何聚集”(35)《着四川湖广等督抚迅速搜捕啯噜》,乾隆四十六年七月初七日,廷寄谕旨,《上谕档》,见刘子扬、张莉编:《清廷查办秘密社会案》(第9册),第1131页。。七月十六日,文绶上奏汇报了该案的进一步调查和处理情况,称“此案啯匪在合州太平县拒捕,因兵役追拿逃跑,由楚至黔,又经各省官兵截拿窜回”。他说已先后派员督促搜捕,“并将首犯胡范年等九人先行正法”。他说这些“匪党结伙”,是因为川省“无籍游民平日不务生计,每多抢窃之事”。而且外省无业之人来川“觅食者亦多”(36)《四川遵旨复奏仍四路缉捕啯噜》,乾隆四十六年七月十六日,文绶,《朱批奏折》见刘子扬、张莉编:《清廷查办秘密社会案》(第9册),第1143-1144页。。言下之意,是要隐晦地告诉乾隆,啯噜也有来自外省者,别都怪罪在我的头上。

七月二十日,湖南巡抚刘墉上奏,报告七月十二日“盘获”杨集荣、廖文远、石添香“匪犯三名”。经过审讯,杨集荣供称,他在重庆“抬轿度日”,本年四月到了合州,遇到啯噜吴万年,又名吴抓手,共有三四十人,要杨替他们背行李,每日给与工钱,于是就跟着吴万年等一同走了四天,到了土猪厂这个地方,听到“官兵捕捉”,便“各自逃散”,后吴万年在太平厂“拿获解省”。杨集荣说他乘船在宜昌上岸,在船上认识了廖文远、石添香,“一路行走被拿”。刘墉认为,杨集荣既在合州跟随吴万年背负行李,“即系川省所获首犯胡范年之伙党无疑”。而廖文远、石添香与杨“结伴行走,定非善类”。所以要把他们“押解赴省”,汇同“两司”(即布政使、按察使)等“亲加严讯”(37)《湖南盘获啯噜杨集荣三人并审究事》,乾隆四十六年七月二十日,刘墉,《朱批奏折》,见刘子扬、张莉编:《清廷查办秘密社会案》(第9册),第1156-1157页。。根据刘墉所提供的信息,并不能证明他们任何的犯罪活动,目前能够看到具体的行为,就是杨给吴万年背了四天的行李,杨似乎仅仅是为了挣一点工钱。不过在严刑拷打之下,最后能说出什么东西,确实是很难预料的。另外,刘墉也没有解释,为什么为吴万年背负行李,即一定是胡范年的同党。

文绶也给乾隆汇报了围剿啯噜的进展,大概有四种情形:第一,“啯匪经各处官兵追捕”,被“格杀”,但是文绶没有说具体数字;第二,先后被拿获的包括首犯胡范年、凶伙吴正德等九名,“已解到审明,先行正法”;第三,其余各地方“拿获各犯,业饬陆续解审,一面先行正法,汇案具奏”;第四,对于“逃窜余党”,除已经派员赴川北、川东一带督查,文绶现在会同各镇将,“四路搜捕,务期歼获尽净,速正典刑,以绝根株”(38)《遵旨参奏查办啯噜不力文武官员》(《清廷查办秘密社会案,线装书局2006年》,乾隆四十六年七月二十日,文绶,《朱批奏折》,见刘子扬、张莉编:《清廷查办秘密社会案》(第9册),第1155页。。

对这些“啯匪”的处罚非常残忍,根据七月二十四日文绶的奏折,通过“派委各文武四路搜拿”,除前已报获外,又拿获“凶匪廖荣等十二名”。除了擒获及格杀之外,现正分头搜捕,查拿逃跑的其他涉案者,并已拿获“匪犯”八十余名,其中有被兵役打成重伤者。关于已经捕获的诸犯,除了首领胡范年等九人已经正法,现在又将“屡次抢夺、沿途纠约拒捕”的赵得相、陈尚德、严石保、严宾、罗富、李大经、廖小九、李包牙等八人“先行正法”。如果他们认为在所获“匪犯中有凶恶者,先断其手足”,解到省城时,文绶会同“在省司道随到随审,亦俱先即正法”。而一般的参加且没有参与暴力拒捕者,“遵旨发伊犁给厄鲁特为奴,以示惩儆,断不稍存姑息,贻害地方”(39)《已将续获啯噜赵得相等先行正法》,乾隆四十六年七月二十四日,文绶,《朱批奏折》,见刘子扬、张莉编:《清廷查办秘密社会案》(第9册),第1159-1160页。。

根据八月初四日文绶的奏折,据捕获匪徒的口供,胡范年、严石保先于三月内在垫江、大竹二县地方“各自纠伙,潜出抢夺,闻拿逃往合州”。该州兵役查拿,他们拒捕逃往梁山、垫江,“抢夺伤人,旋即逃散”。首领胡范年、严石保等先后被拿获,其党羽刘胡子、廖猪贩子、朱大汉等纠伙潜逃,于五月由太平县逃入楚黔等省。依照文绶的调查,垫江县报称的抢夺匪徒有十三人,梁山县报称只有六人。但是,从捕获匪徒的口供来看,梁山、垫江案已有二十余人,“显系该县等有心讳饰”,也就是说文绶怀疑地方官故意少报了人数。另外,垫江和大竹两县“是啯匪纠集之始”,但是他们却“毫无觉察,亦属溺职”。除垫江县知县吴轸已经病故,太平县知县张本麟“缉拿无获”,已经被参奏;文绶奏请将大竹县知县张心鉴、梁山县知县范麟“革职严审”(40)《四川奏参疏纵啯噜之大竹梁山二县知县》,乾隆四十六年八月初四日,文绶,《朱批奏折》,见刘子扬、张莉编:《清廷查办秘密社会案》(第9册),第1174-1175页。。

八月初五日,乾隆发布上谕:“川省啯匪一案,聚集百余人肆行抢劫,皆由文绶平日不能饬属实力擒捕,以致党羽渐多。及纷纷窜入楚黔等省,该督又不即速亲往堵截,直待朕降旨今湖广提督李国梁带兵赴川会同该督前往搜捕,文绶始赴东川一带督办,若非朕先事预筹,该督竟将安坐省中,有是理乎?”所以,啯噜泛滥成灾,是文绶“始终玩纵所致,不可不示惩警”。为此,所有“此次川省派出捕匪官兵应给盐菜、口粮各若干,李国梁自楚省带出会捕兵丁三百名沿途往还共应给官兵盐菜、口粮若干,自出派之口至事竣止,俱着文绶查照定例,按数罚赔,不准开销。仍令开具明晰清单具奏,以为封疆大吏玩纵贻误者戒”(41)《着由文绶罚赔搜捕四川啯噜之川楚官兵盐菜口粮银两》,乾隆四十六年八月初五日,明发谕旨,《上谕档》,见刘子扬、张莉编:《清廷查办秘密社会案》(第9册),第1175-1176页。。虽然档案中并没有记载最终花了多少银子,想必一定是一个不小的数目,首先给文绶造成了经济上的损失。

随着文绶紧锣密鼓的奏折,被抓获的所谓“啯匪”越来越多,八月初九日文绶上奏,已擒获一百二十一名啯噜,包括刘胡子即刘绣、廖猪贩子即廖荣,“系拿获各啯匪供出之首犯”,还有“凶伙”江老七等二十名,在梁山、垫江一带被拿获。经过审讯,更多的名字出现在奏折中,如江老七、罗和尚、李添珑、彭黑儿、欧满七、夏宗信、刘小十、李显昌、陈文星、田洪仁、张守玉、张正宇、谢代武、李志广、陈俸祥、何起俸、徐登元、田洪义、汪世漋、熊先盛等二十名,被判定为伙同刘胡子等“屡次抢夺拒捕凶犯”,将他们在垫江县“正法示众”。文绶和四川提督成德并对刘胡子和廖猪贩子二犯“亲加严讯”,“据该二犯供认,始同胡范年等抢夺,并在合州拒捕,后因胡范年等逃散被获,该犯等复为首,结伙逃往太平,窜入楚黔等省,沿途纠众,屡次抢夺拒捕,杀伤兵役”。他们随后将这两名首犯“凌迟处死,仍枭首遍传各处示众”。

按照文绶的报告,“此案前后首伙各犯,臣于在省时三次奏明正法二十二名,昨又在垫江正法二十名,今又正法二名。又已经解省首伙各犯朱大汉等六十六名,又各处截捕当场杀死查实姓名啯匪十一名,通计一百二十一名,计已获十分之九。此外,尚有搜获另案抢窃匪犯三十余人,已饬各归本案办理”。至于搜捕残余匪徒的事宜,文绶已经命令下属,“凡城市场镇,责成地方官督率兵役、乡保查拿;山谷林箐,派委将弁带兵搜捕。臣自省起程,沿途经过各处,卡围分布严密,官弁兵役往来巡缉俱极认真,地方甚属清静。询之成德搜查川北一带情形,亦复相同。臣现仍与成德分头督捕,务期搜获净尽,不使一名漏网”。另外,从湖北赶来协同搜捕的湖广提督李国梁,因为“此时情形已无须赴川协捕”,文绶已遵旨通知李国梁,让他“酌量各于本境边界严密搜截,俾无窜匿”(42)《四川遵旨复奏审明垫江刘老十廖老十已将其凌迟枭示》,乾隆四十六年八月初九日,文绶,《朱批奏折》,见刘子扬、张莉编:《清廷查办秘密社会案》(第9册),第1177-1180页。。

四、难以扑灭的野火

乾隆四十六年下半年开始,清地方政府进行了大规模的搜捕,被抓的人动辄就是几十上百。七月初六日,湖广总督舒常接到六月二十九日上谕(由此我们知道这道上谕走了七天),称贵州巡抚李本上奏,婺川县禀报拿获了川省的“啯匪”彭昌文,经过审讯,其供出“匪首”叫刘老十、毛老九等,这一伙共有七八十人,由于川省查拿得紧,他们假装成旅客,由四川彭水县进入贵州婺川境,向正安州一带逃窜。官军随即追至正安的小溪沟,并与该州兵役“会合截拿”,拿获钟凤鸣等二人,“杀伤匪徒甚多”,但是“匪犯亦持械抗拒”,有两名兵役受伤。在上谕下发的时候,官军仍然在“并力穷追”(43)《遵旨复奏湖北严密擒拿四川啯噜事》,乾隆四十六年七月初八日,舒常,《朱批奏折》,见刘子扬、张莉编:《清廷查办秘密社会案》(第9册),第1133页。。

七月十六日,四川总督文绶上奏,称最近梁山、垫江等县各报有“抢夺刃伤”的案件,也是以“啯匪党类”为多,“流害靡已,必须搜捕净尽,大加惩创,方可永除扰害”。特别颁发了“缉捕章程”,严令各处文武官员“尽力查拿,务绝根株”。他们现在“闻风窜匿,结党同逃”,竟然胆敢“挺身拒捕,杀伤兵役,逃入湖北,转窜黔省,仍复逃回”。他报告了围剿啯噜的成果:

匪党首伙先已拿获五十一名,其在逃百余人,经黔省劫拿,由川东綦江一带逃回八九十人,当复饬派镇道将备等各带弁兵分头追捕,并于水陆要隘设卡堵截,封撤渡船,断其去路,续经拿获二十一名。今据司道镇将等具报,官兵由沪州、安岳等处追至广安,又杀毙贼匪八名,生擒十七名,余党俱即逃散。但匪等踪迹靡定,恐潜匿山僻,复相聚结,现仍四路追捕,并饬各地方官弁兵役堵截擒拿,务使歼除净绝,断不稍存姑息,致留余孽。

官府对已经抓捕的案犯,进行严讯。案犯沿途遇与其他“匪类”逐渐纠结在一起,甚至“诱胁乞丐、童稚一路随行”,逃往外省躲避,或“散入各厂佣工”。也就是说,他们很善于隐藏,化为一般平民,故官府非常难以抓捕。文绶说,经过刑讯之后,他们招供说,并没有“预为纠聚至百余人之多,亦无别有所谋之事”(44)《四川遵旨复奏仍四路缉捕啯噜》,乾隆四十六年七月十六日,文绶,《朱批奏折》,见刘子扬、张莉编:《清廷查办秘密社会案》(第9册),第1144-1145页。。这里透露出,其实他们都是临时聚集的团伙,也没有一个明确的目的,变成上百人的团伙也不是计划之中的结果。当时乾隆之所以如此重视这个案件,显然和他关注叫魂案一样,最警惕的是他们是否有谋反的企图。可能文绶的言下之意,皇帝无需担忧。其实,文绶的说法可能并没有错,但是乾隆不能容忍他的这种态度,这种态度甚至导致了他被削职。

四川提督成德上奏汇报对啯噜的围剿说:“川省啯匪多系各处无籍游民,素无恒业,向来不过同伙三五人各处游荡,或于偏僻乡村临时行强抢窃行旅,一有禀报即严拿究惩,今竟敢百十成群,到处抢劫拒捕,实属罪大恶极。”他已亲赴邻水、垫江一带,于各山林搜查(45)参见《遵旨亲赴四川搜缉邻水垫江一带啯噜》,乾隆四十六年七月三十日,成德,《朱批奏折》,见刘子扬、张莉编:《清廷查办秘密社会案》(第9册),第1171页。。四川总督文绶于七月二十五日从成都前往川东督捕啯噜,并将拿获的首伙八十余名“提审严办”。经过四路搜捕,除了之前擒获的八十多名匪徒,现又捕获二十三名,总共抓获一百多名。除去先前捕获严办的首犯胡范年等二十二名,其他匪徒包括首犯刘胡子即刘老十名刘绣,廖猪贩子即廖老八名廖荣,朱大汉即朱朝仲,以及同伙张小满、李老八、潘人美、王猫儿、蒋安荣、夏宗信、刘荣德即周仓、刘老四、彭黑子、李心鳌、王俸、胡世荣等十余名,“实系沿途纠伙拒捕凶恶匪犯,现在一并严审,速办示众”。文绶禀报,他在川东“随处察看情形,严督搜捕,并次第前赴巴县、长寿、垫江、梁山、合州、大竹等处随时督察搜拿。其余各属亦饬一体搜查,务期擒获净尽,不使稍留余孽,复滋事端,致增罪戾”(46)《四川遵旨复奏擒获啯噜刘老十等并已亲抵川东督捕情形》,乾隆四十六年八月初四日,文绶,《朱批奏折》,见刘子扬、张莉编:《清廷查办秘密社会案》(第9册),第1173-1174页。。

这些被捕的啯噜皆受到了严厉的惩罚。如周潮盈因为“随同拒捕各匪,助势分赃,实属同恶相济”,将周潮盈“处决枭示”。刘玉彩、王成忠、胡添才三人,“虽被胁从,并未助势分赃,但既入匪党,亦难轻宥,应发伊犁给厄鲁特为奴,照例刺字”。张守仁虽然经审讯并非啯噜,但是“行窃多案”,仍交该县“归案严办”。还有双目失明的李宗瑶,以及涉案的何锦堂、胡大昌、杨又高、杨名高,被李维高胁迫,经过“唤讯保邻”,即在邻里保甲进行了调查,得知他们“实系农民,确凿有据”,被李维高诬赖,因此予以释放(47)参见《湖北审明定拟并分别办理啯噜之周潮盈等人》,乾隆四十六年十月二十二日,舒常等,《朱批奏折》,见刘子扬、张莉编:《清廷查办秘密社会案》(第9册),第1206页。。

今天读这些地方官关于啯噜活动的描述,如果我们仔细查看一下地图,川、鄂、陕、黔、滇,地方广大,崇山峻岭,路途遥远。他们逃窜省际之间,一月之内,就可以出入数省。这种情况发生,可能有若干的因素:其一,啯噜在各地普遍的出现,可能并不是一伙人;其二,这些官员根本就是糊弄乾隆,不是道听途说,就是谎报军情;其三,啯噜的跨省活动被地方官夸大了,以强调治理的难度,或者逃避责任;其四,甚至有的就是捕风捉影,上面提到的湖南巡抚刘墉所报告的袁积班,非常有可能就是这类案子。

五、乾隆整治官场

乾隆皇帝对四川总督文绶处理啯噜非常不满,例如在七月初五日文绶奏折中的朱批达八处之多,多有讥讽和驳斥之意:在悬立赏格后批到“更不成话”;在文绶说已经派员去进剿,朱批问道:“汝不当前往乎?”当文绶说啯噜聚众发展,乾隆问道:“汝酌管何事?”乾隆指责啯噜之所以失控:“皆汝所纵也,尚腆颜为此话乎……平日如实力搜拿,何致有许多一呼而聚……汝独无罪乎?”简直把啯噜的问题都归罪于文绶的治理不严了(48)参见《四川继续追捕啯噜并严办已获胡范年等人》,乾隆四十六年七月初五日,文绶,《朱批奏折》,见刘子扬、张莉编:《清廷查办秘密社会案》(第9册),第1128-1130页。。乾隆七月十七日又发上谕给文绶,要他亲自到川湖边境督办,提到“川省啯匪一案,聚集百余人,逃窜各省”,皆是因为在啯噜规模小的时候不加认真对待,即所谓“缘文绶平日于三五成群时不能饬属实力早为擒捕”,结果导致“党羽渐多”。之前他已经谕令文绶“亲往督缉”,还降旨令湖广提督李国梁,“选带本标精壮兵丁三百名,亲往湖北、湖南、贵州等省,会同各该督抚,实力搜捕”;如果这三个省“贼匪”已经清剿干净,即往三省与四川交界处所,“会同文绶将川省啯匪一体搜捕净尽”,要文绶近日“遵旨亲往太平县等处督办”,而且要将其结果“由六百里传谕知之”。由此可见乾隆要将啯噜剿清的迫切心情(49)参见《着文绶复奏现在剿办啯噜情形》,乾隆四十六年七月十七日,廷寄谕旨,《上谕档》,见刘子扬、张莉编:《清廷查办秘密社会案》(第9册),第1146页。。

随后,乾隆又下谕旨,将文绶“交部严加议处”,但是在结案之前,仍然要他“查明参奏”:“此等匪徒本起于川省之太平等县,文绶以本省总督兼署提督,乃不及早饬属严行缉捕,致令窜往黔楚陕西等省,且其具奏转较舒常等为迟,而匪犯百余人,所获亦未及其半,地方大吏遇此等匪徒聚集之案尚不实力查办,所司更属何事?”乾隆还指责他“平日不行防范,致今成群结党,蔓延滋事,均属疏玩”。按照乾隆的说法,啯噜最早起于太平县。那么问题是,在乾隆四十六年之前,啯噜其实在其他地方早就频繁出现了。

受到乾隆的训斥后,文绶自觉“悚惧渐愧,无地自容,除另折具奏自请治罪外。至该管地方文武,平日不能防范,致令匪徒成群结党,四窜滋事,咎实难逭”。为此,他已将办事不力的相关文武官员名单和参奏查办缘由一一禀报,实际上也基本上拉了一个啯噜扩张的线索:

此案的“啯匪”先在垫江、梁山等县“抢夺伤人”,同伙仅“数人及十余人”,后因查拿严急,相率逃逸,有的被兵役查拿,有的拒捕逃至太平县地方,反而在逃跑过程中,威胁利诱更多的人加入其中,即奏折中所说的“随路纠集诱胁渐多”。有百余人进入了湖北,又转入贵州。至于他们是否真的能够在三个省转圈圈,以当时的道路和交通,笔者是持怀疑态度的。文绶说已经抓获“匪犯”供认其“伙党”多来自垫江、梁山、大竹县,所以要惩罚这些地方的有关人员,包括太平县知县张本麟、梁山县知县范麟、大竹县知县张心鉴、该管达州直隶州知州承湛、忠州直隶州知州甘漋滨、顺庆府知府崔龙见、兼辖川东道陈燮等。按察使孙嘉乐比较倒霉,“虽到任未久,亦难辞咎”,也被“一并参奏,分别议处”(50)《遵旨参奏查办啯噜不力文武官员》,乾隆四十六年七月二十日,文绶,《朱批奏折》,见刘子扬、张莉编:《清廷查办秘密社会案》(第9册),第1154-1155页。。

在受到乾隆训斥之后,文绶便开始竭力表现他绞杀啯噜的手段了,对几乎所有涉及啯噜案者,皆从重从快处理,不知道有多少被冤枉的普通老百姓做了刀下之鬼。根据七月二十五日文绶的奏折,“各属陆续拿获匪犯八十余名”,他已将“解到审明首伙各犯两次正法,共一十七名,并严饬搜捕余党”。另外,之前捕获的匪徒经过审讯,“王贵等五名确系在合州、太平等处逞凶拒捕及党恶助势之犯”,他已将王贵、杨奇、杨碧伦、刘臣宽、李富荣等五名分别“枭示斩绞正法”(51)《已将啯噜王贵等枭示并遵旨亲赴川东督拿事》,乾隆四十六年七月二十五日,文绶,《朱批奏折》,见刘子扬、张莉编:《清廷查办秘密社会案》(第9册),第1161页。。

又据文绶两天之后(即七月二十七日)的奏折,他前往川南至川东一带“搜拿啯匪”,先后拿获九十余名,除开另行办理的“零星鼠窃、未经入伙”的十来个犯人,已经捕获“聚伙抢夺、拒捕首从及随行各匪”八十余名,“三次共已严办二十二名”。经过搜截擒获,脱逃者都是成小股,一般是“三两同逃”,“并无结聚抗拿之处”。“其供出未获伙党,业经详讯年貌,通饬缉拿”。但是,四川“到处皆山林僻径,既易窜匿,又或冒入铜铅盐厂及官商船只,充夫混迹。目下山田稻田均获丰收,秋粮遍野,乡农雇人收割或借托佣工寄迹觅食,均未可知”。他已下令部属“多派兵役,各于山僻村庄、水陆要隘搜查截捕”,并令各厂对“砂丁、背夫新来面生可疑之人”,以及重庆、夔州关口经过的官商船的船夫“严加盘察”。在各乡村,对收割的雇工,要向那些“荐引保人”进行盘查,甚至包括他们“自备之镰刀、扁担等物”也不能放过。另外,“匪党中查有家室亲属者,恐其潜回藏隐,亦责成原籍地方官及保邻人等严密搜擒,不使混匿”,也就是要追踪到他们的家乡。至于之前查拿的各匪,“由川省自东壤界逃往楚境,转入黔境,由川省东南界窜回”,经官兵追截捕获,追至垫江县一带,沿途陆续逃散。有趣的是,乾隆对这段有一朱批:“贼在汝川省竟似入无人之境矣!腆不知耻。”(52)《遵旨在川东严密搜捕啯噜情形》,乾隆四十六年七月二十七日,文绶,《朱批奏折》,见刘子扬、张莉编:《清廷查办秘密社会案》(第9册),第1163-1164页。看来文绶在乾隆那里是彻底失宠了,用“动辄得咎”来形容,是非常恰当的。

再加上周边各省的督抚纷纷上奏从川省来的啯噜引起的骚乱,文绶自然必须为此负责。不久,他被降三品顶戴。又被尚书周煌参了一本,“盗为民害,将吏置不问,甚或州县吏胥身为盗扰民”。乾隆以文绶“因循贻患”,把他的官职削了,发配到“伊犁效力”。这就是《清史稿》他的传中所说的“文绶复官四川总督,以啯匪为乱,再戍伊犁”。乾隆四十八年被释回,次年便一命呜呼(53)参见《清史稿》卷四百三十二《文绶传》,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8534页。。从这个意义上来看,是啯噜夺了他的官,要了他的命,也不能说是太离谱。

乾隆四十六年十二月二十五日,接替文绶任四川总督的福康安以四川“地广民稀,山路僻远,最易藏奸,各处无籍游民,蚁聚乌合,结伙成群,久为商旅地方之大害”,而提出了对应之法,颁布了《啯匪专条》,要“从重惩治”其成员。因为近年川省“啯匪肆扰”,设立有“棚头名号,结党蔓延”,多至百十余人,“打抢轮奸,不计次数,尤为罪大恶极”。《啯匪专条》分为“在场市抢劫”与“在旷野拦抢”二项。其在场市抢劫者,凡五人以上,不论得财不得财,“为首斩决”,从犯则“绞监候”,若有拒捕伤人者,“为首斩决枭示”,同谋未在场者也判绞监候。“其在旷野拦抢,止二三人者,除寔非死罪外,未经伤人,犯该徒罪以上,不分首从,俱发烟瘴充军”;四人以上至九人者,“不分首从,俱改发伊犁,给厄鲁特为奴,均面刺‘外遣’二字,如有脱逃,拿获即行正法,但伤人者,即将伤人之犯拟绞监候”;如果是数至十人以上,“无论伤人与否,为首拟斩立决,为从拟绞监候”(54)《札特授四川重庆府正堂宋为请严啯匪旷野拦抢之例酌分人数以别罪名事》,四川省档案馆藏,79-1-2。。

福康安又于乾隆四十七年(1782)四月二十六日,“奏陈就实在情形立法”,提出:“清厘匪犯,则并父兄、牌甲各予治罪,窝家严切查拿;赌博倍加禁戢;僧、道、啯、贩、乞丐、流民,分别稽查递籍;铜、铅矿场,水手、桡夫各有责成约束;严禁凶刀,从重治罪;停止海查,杜其滋扰。宣讲圣谕广训,而化民俗,冀使返朴还淳,潜消暴戾。”他还称:“啯匪字样本无意义,若留此名色,转难示儆,请于条例改为川省匪徒。恶名既已永除,匪迹自无蹈袭。”按照福康安的说法,“啯噜”本身并没有意义,就应该正本清源,干脆就叫“川省匪徒”。他提出了解决啯噜的十五条措施:

一、保甲宜就实在情形立法清厘;二、匪犯父兄、保甲应即分别治罪;三、窝家宜设法严拿;四、宣讲圣谕广训及上谕、律例各条,责令教职专司其事;五、赌博亦倍加严禁;六、凶刀实力查禁并请从重处治;七、僧、道、啯、贩亦分别责成稽查;八、流、丐亦分别收养及递籍;九、海查弁兵宜概行裁革;十、铜、铅各场沙丁宜严加稽查;十一、桡夫、水手宜设法稽查;十二、巡缉宜咨邻省会哨;十三、流民宜责令关隘盘查;十四、乡僻宜设望楼,以资守驻;十五、啯匪名目应请删除。

乾隆阅折后朱批“俱望有治,令各治法,实力妥为之”,并没有反对取消啯噜的称呼。实际上在乾隆四十七年之后,档案中仍然保持啯噜的提法,说明福康安的这个建议其实并没有被乾隆采纳(55)参见刘子扬、张莉编:《清廷查办秘密社会案》(第1册),北京:线装书局,2006年,第443-444页。。

六、他们从哪里来?

参加啯噜成为啯噜子有若干模式,如被迫、结盟、谋生、被骗等形式。参加啯噜有各种原因,但是有一点是明确的,即多是离开家乡去外地谋生者,也就是清官方所称的“流民”。他们都是因为生活所迫,在江湖上挣扎,他们的口供中,经常道出生活的辛酸和无奈。

在所有有参加原因的记录中,被胁迫所占的比例为最大,特别是许多都是“逼胁背包”的形式参加的,就是说被逼迫作为背行李的力夫。但是也有相当多的是自愿加入,被抓捕以后为了推卸责任,宣称是被迫加入的。下面的这些说法,都是他们的供词,而且这些供词也是经过了官员的复述。

刘老二系四川重庆府人,本年闰五月被王老幺“吓逼背包”,同伙有二十多人。到永川县东街,有四五户大铺子,王老幺等进去抢劫。到茶店子,“闻拿逃散”,然后去“推桡”(即当水手),与周老幺、邓成德认识,“一同讨吃”。后来周老幺因与邓成德发生口角而分散。周老幺系湖南澧州人,原在四川蜡烛店帮工,四十四年在长寿县被“棚头”文才等“胁令入伙”,到梁山县沙河铺,见文才等强抢铺子银钱,又在艾子园抢夺客钱,并与熊光光等在婺川拒捕,“逃后推桡”,才与邓成德、刘老二认识。他表示并未逼邓成德入伙,亦无在沙河抢劫之事,因与邓成德“图奸口角有隙,致被诬赖”(56)《湖北宜都等地续获啯噜之李维高等人并分别审讯》,乾隆四十六年九月初七日,舒常,《朱批奏折》,见刘子扬、张莉编:《清廷查办秘密社会案》(第9册),第1198-1199页。。这里“图奸”的具体意思并不清楚,因为“图奸”发生口角,根据档案资料中所记载的,在啯噜团伙中,强势成员鸡奸弱势成员是经常发生的,因此所谓的“图奸”,很可能与此有关。

邓成德是周老幺的同伙,系四川石宝寨人,本年五月在重庆府临江门外遇着周老幺,“诱去背包”,到腰店子,会着王小二等七人,走到沙河场,又见有多人“带黄鳝尼刀在场凶抢”。邓因为害怕,便躲在树林里。周老幺将所抢布匹、钱文交其背负,并同逃走去做船工,“与同船之刘玉彩上岸讨吃,随与周老幺口角,被殴而散”。我注意到他们常用的词“诱去背包”,似乎许多参加的人都是被骗去给他们当力夫。他们聚会的地方经常是“腰店子”,使用的武器是“黄鳝尼刀”,但是具体是什么样的刀不是很清楚,现在所称的“黄鳝刀”,一般是比匕首还小的刀,应该不是同类的(57)参见《湖北宜都等地续获啯噜之李维高等人并分别审讯》,乾隆四十六年九月初七日,舒常,《朱批奏折》,见刘子扬、张莉编:《清廷查办秘密社会案》(第9册),第1198页。。

上面提到的刘玉彩,为四川巴县人,本年闰五年“途遇啯匪”王老幺,“逼胁背包”。到永川县东街,“见各匪强劫铺内钱文,该犯远立,未敢助势”。王老幺将四千钱与刘,背至茶店子地方,“各匪分用”所抢钱财,但是刘并未得钱,后逃走,便去“推桡”,在宜昌认识周潮盈和邓成德,因刘与周潮盈叙谈,“是以为匪情事彼此皆知。邓成德实系良民,偶与周潮盈口角,经该犯劝散,以致挟嫌诬赖属实”(58)《湖北审明定拟并分别办理啯噜之周潮盈等人》,乾隆四十六年十月二十二日,舒常等,《朱批奏折》,见刘子扬、张莉编:《清廷查办秘密社会案》(第9册),第1205页。。

邹开太系四川綦江县人,本年六月挑糖到青阳石乡下售卖,遇张添飞等八人,“胁令背包”,邹不允,随即跑走,发辫被抓住,辫被割去半截,“遂背包同行”。到青阳石场口,邹被令看包,他们抢得江西人及本地人布十一匹。二十八日他们到江津县百林杨,又抢夺五串钱,还有并不值钱的“鞋面”,二十九日到黄泥场抢得白布、帽缨,后又在巴县高歇场抢过两斤多线麻,“闻拿各散,行到巴东被获”。在官府看来,邹开太“虽属被胁随行,止于背包,各匪抢劫时并未动手助势,但既入匪党,亦难轻纵,应发遣伊犁给厄鲁特为奴,照例刺字”(59)《湖北审讯定拟所获啯噜之严正纲等人》,乾隆四十六年九月初七日,舒常,《朱批奏折》,见刘子扬、张莉编:《清廷查办秘密社会案》(第9册),第1196页。。

叶士明是四川梁山县人,本年闰五月挑盐到梁峰垭地方,遇见江大贯等五十六人,“逼勒入伙”。他们“皆持刀棍,白日在箐林藏躲,遇人抢夺,夜宿岩洞”,在该处只抢过肉、米、鸡,到蛮子洞“抢猪宰食”,并夺零星食物。十四日到万县皋梁铺,遇见贩棉花客人,抢银五十两、钱二十串,银由江大贯收存,钱则均分,叶士明并未得钱。二十日到一窝山,叶逃走,到当阳被获。奏折说他“实止背包,并未同抢”(60)《湖北审讯定拟所获啯噜之严正纲等人》,乾隆四十六年九月初七日,舒常,《朱批奏折》,见刘子扬、张莉编:《清廷查办秘密社会案》(第9册),第1195页。。

王成忠系四川涪州人,前年往丰都买米,路过绵羊嘴,遇见刘盛才等。刘盛才胁令该犯背包,“并与成奸”。这从另一方面印证了上面所提到的“图奸”的问题。看来当时同性性关系在他们团伙中是常见的。刘盛才在长寿、梁山等县连次抢过客人布匹钱文。今年到了万县,刘盛才等“凶殴过客”,抢银三十两。在小江偷得划船钱物,并打抢过客银五十两,“闻拿逃散”(61)《湖北宜昌等地续获啯噜之严正纲等人并分别审讯》,乾隆四十六年九月初七日,舒常,《朱批奏折》,见刘子扬、张莉编:《清廷查办秘密社会案》(第9册),第1192页。。

另一份资料则提供了这个案子更多的信息:乾隆四十四年八月,王成忠在涪州绵羊嘴遇见“啯匪”刘盛才等,被刘盛才割破左耳“逼胁入伙”。“各匪”在长寿县“打抢布匹”,又在梁山县葫芦坝“抢劫钱文”。王成忠脱逃,但被刘盛才等拉回,“令背行李”,见过刘盛才在万县及小江口“打劫过客钱两、铺盖,该犯并未帮抢分赃”。胡添才是四川江北厅人,乾隆四十五年在磁溪口被“啯匪”陈老七“逼做干儿”。到璧山县白石驿大古峰空庙,见有许多人,为首李贵等,各带器械,到高脚楼打抢潘家钱布,陈老七分得二千钱,交胡添才背负,被村民追捕,胡“头上被伤,弃钱逃走,并未助势分赃”(62)《湖北审明定拟并分别办理啯噜之周潮盈等人》,乾隆四十六年十月二十二日,舒常等,《朱批奏折》,见刘子扬、张莉编:《清廷查办秘密社会案》(第9册),第1205-1206页。。

根据巴东县捕获“匪犯”李添才的口供,他是贵州婺川县人,现年十八岁。今年三月间,同堂兄李添良等往四川彭水县江口地方背盐贩卖,走到彭水合掌棚,田洪凤店里出来一伙“啯匪”,共三十九人,各持器械前来抢劫。李添良等逃脱,李添才被“啯匪”拿住,背负行李。后他乘间逃回,“因懒去种田,复投啯匪群内”。他在逃脱啯噜以后,又自动回到这个团伙,说明在这个团伙中,他已经尝到了甜头。李添才随同啯噜在合掌棚、界子坝等处抢劫过路人两次,闻官兵捕捉,因害怕而逃走,到巴东被获。他说这伙“啯匪”三十九人内,只认得黄龙升(即李小八)、马龙(即朱七儿)、刘世全、刘老么、刘云武、黄老六、熊四儿、黄大麻子(混名又叫凤凰)、田太砚、田太庆、田太云、田太受、钟老六、吴世宝、陈龙、蔡老满、福海、徐成,并窝家田洪凤,“其余不知姓名”(63)《四川巴东续获啯噜之李添才等并严审定拟》,乾隆四十六年八月十六日,舒常等,《朱批奏折附片》,见刘子扬、张莉编:《清廷查办秘密社会案》(第9册),第1187-1188页。巴东当属湖北,这里“四川巴东”的说法,估计是档案整理者的失误。。

邹开太是四川綦江县人,在宜昌被捕获。根据审讯,邹小名珍庚娃子,父名邹云山,母病故,有个十岁的弟弟。今年六月二十五日往青阳石卖糖,夜宿杨姓饭店。次日,糖未卖完,挑下乡去,在树林遇八个人,要他的糖吃,邹开太不肯,那些人拿刀恐吓,令与背负包袱,还将邹的辫子割去。背包随行至青阳石,抢得江西人布店白布七匹,本处人家白布四匹,到百林场抢得铜钱五千,到黄泥场抢得白布等物,到高歇场抢得线麻等物。其他人抢劫时,邹开太“看守包袱,并未在场”。伙内认识张添飞、刘添福、李疤子、刘先约、彭祥约、杨福保、杨世明、张子惠、齐果贤、苏正明、萧理太即萧和尚、邓小二、陈子会、彭十保、徐开第、陈守先、陈兴隆、陈华约等。他们到了重庆府,听到官府抓捕的风声很紧,便各自散去,即所谓的“闻拿各散”。邹开太逃去做了船夫,在巴东被获(64)参见《四川巴东续获啯噜之李添才等并严审定拟》,乾隆四十六年八月十六日,舒常等,《朱批奏折附片》,见刘子扬、张莉编:《清廷查办秘密社会案》(第9册),第1188页。。

张宗荣是四川巴县人,这年闰五月往合州探亲,在草家场遇见“啯匪”黄启宗等十余人,被“逼胁随行”。他见黄等各执器械,抢劫场上不知姓名人家四十千文,“闻拿各散”,逃至巴东县被抓获。其供词称“实止随行,并未帮抢分钱”。刘贵,本名帅正前,四川合州人。乾隆四十六年二月,在夔州府遇见熟人的杨廷贵,“胁令”跟随走到云阳老龙洞地方,见到刘继章、谭起奉、周贵等,“令拜从刘继章做干儿子”,改名刘贵。刘继章等各带器械,又强拉了杨起珍背包。走到安坪,“实止随行,并未帮抢分钱”。按“新定川省啯匪之例”,数至十人以上,“被胁随行者发遣为奴”。将张宗荣、刘贵、杨起珍按以上定例,发新疆伊犁给厄鲁特为奴(65)参见刘子扬、张莉编:《清廷查办秘密社会案》(第1册),第441-442页。。

当然,还有更多的人加入啯噜是为了谋生,有的是走投无路,只好依靠落草为寇,打家劫舍。他们中虽然许多也是从“背包”开始入伙的,但并不是被“吓逼”“胁令”“逼勒”,而是自愿加入的。杨在秀系四川龚滩司人,本年闰五月在万足场卖柴,遇见吴文孝、刘金才,“叫令背包”,走到木根坡,吴文孝等抢得银封、衣被到万金柳地方换钱,雇船装染料及烟叶,“谎称受人托带”。到万县遇何麻子和一个和尚,四人一同上岸,令杨在秀看船,每隔几日,吴文孝等给杨五百钱并布衫、小袄等物件。李老七系四川成都府人,在陕西兴安州种田。今年三月遇见张德有等九人结伙,还有不知姓名者四五十人,在安州小北门外抢曹家、柳家各绸缎铺,又抢江西王客钱文,俱在夜间,并将分得绸缎寄在大北门外朱开华家,后来“闻拿各散”。李逃至清溪铺被获(66)参见《湖北宜都等地续获啯噜之李维高等人并分别审讯》,乾隆四十六年九月初七日,舒常,《朱批奏折》,见刘子扬、张莉编:《清廷查办秘密社会案》(第9册),第1199页。。

严正纲系四川合州人,在重庆府黑子石遇见赵子明等,“叫令背包,许以食用”。本年三月中旬后,到梁山县遇见蒋老幺等,同至一大山岭打抢,严正纲在外看包,赵子明等抢钱八千、米一石,严得钱五百文。又至古楼坪抢米数袋、钱五千,严也是看包。至五月中旬,到了太平县,遇到赵子陇等二十多人,赵子明始令严正纲入伙,“给刀同抢”。伙众三十余人,持械抢得二十多串钱、两石多米,严分钱一千文。赵子陇等二十余人从大路进鱼筌口,严随赵子明等从小路翻山同逃,听闻蔡友应被拿,又分散逃跑被获(67)参见《湖北审讯定拟所获啯噜之严正纲等人》,乾隆四十六年九月初七日,舒常,《朱批奏折》,见刘子扬、张莉编:《清廷查办秘密社会案》(第9册),第1194-1195页。。

朱玉是巴东人,今年五月,与孙达包子到四川开县寻生意,二十日到分水场,遇着熟人王三豹,与王一起的叫董老五,朱被“拉入伙内”,有多人“俱不认识”。遇开县的兵役追拿,“匪众拒捕”,王三豹刀伤三个兵役,众人逃走。王三豹、董老五与朱玉逃至黔江双牛坝,王三豹见“有背钱客人,上前抢夺,客人阻护,被董老五拉住,王三豹即将客人殴打”。朱玉同孙达包子抢得三千二百钱,王三豹、董老五各分钱一千,朱玉与孙达包子各分钱六百。朱玉带铁尺一把,“并未伤人”。逃后被王三豹供出,在巴东被抓获。孙达包子即孙大保,也是巴东人,与朱玉帮抢时,“手执木棍,并未伤人”,口供与朱玉相同。刘添贵为四川长寿县人,今年三月在晏家场遇着萧均伦,“叫令背包,拜做干儿”,一同到垫江县付合场,萧均伦与陈小二等邀约抢夺,在郭兰桥抢过卖布人四千钱,四月二十日在土主庙抢过卖猪人四千钱,还有布匹、棉花,到垫江沙坝游六家“匿赃卖用”。刘添贵“并未同抢分钱,散后在巴东被获”(68)《湖北审明定拟及分别办理啯噜之朱玉等人》,乾隆四十六年十一月二十六日,舒常等,《朱批奏折》,见刘子扬、张莉编:《清廷查办秘密社会案》(第9册),第1207-1208页。。

刘理寿是江西赣县人,因“赴川觅工”,这年四月,在云阳县遇见“啯匪”李满八、严正刚等三十余人,令其入伙。李满八给刘理寿刀一把,五月初二,同至湖北和四川交界的母猪场,抢夺钱十五千文、布十匹。又至四川合州来峰场抢夺客人钱和布匹,被“乡总”追拿砍伤头部。至湖南醴州被捕。向群才系湖南会同县人,“赴四川觅工”。本年二月初八日至秀山县遇见“啯匪”王老幺(不清楚是否与上面提到过的王老幺是同一个人)等六人,邀其入伙。二月十一日在四川秀山县黄白坳地方,抢夺猪贩子钱三千文,三月又在秀山县抢夺过客的钱文。后因王老幺被“事主”打伤各自逃散(69)参见刘子扬、张莉编:《清廷查办秘密社会案》(第1册),第440-441页。。

周德是贵州清溪县人,“因贫乞食”。三月初十日,至四川巴县,遇“啯匪”刘胡子、周包包等,令其入伙抢夺。刘胡子系“啯匪头人”。二十一日,令周德与其同伙各执刀棍,至巴县马场上抢夺“布客”银五十余两,布四十余匹;二十六日,又同至猪场上,抢夺“猪客”银六十余两,钱二十余千文;又在途抢夺过客钱两千文。周德分银二两,钱三千文。五月间,周德被“客众”用铁尺打伤头部,在逃匿中被捕。但是是何原因或在什么情况下被打伤,档案并没有交代,估计是在实施抢劫之际,被所抢的“客众”所打。所谓“客众”,应该是商客,也就是上面提到的“布客”“猪客”等(70)参见刘子扬、张莉编:《清廷查办秘密社会案》(第1册),第439-440页。。

李宏春是四川涪州人,本年六月被张顺即严顺等“诓约赶工”,就是说以雇佣为名,欺骗雇工入伙。遇周士宏、徐老八等,“速抢不认识人”,共十三个。因张顺等沿途抢夺,李宏春“惧怕欲回,被张顺殴打,遂同行走”。十一日,周士宏领众到干溪场,“持械在场内乱抢什物”,又到一家肉铺抢肉,周士宏被屠户砍伤左腕,徐老八被伤左臂。李宏春“躲在一边”,后来跑散。李宏春逃走,“推桡被获”,就是说逃去当船夫后被捕(71)参见《湖北审讯定拟所获啯噜之严正纲等人》,乾隆四十六年九月初七日,舒常,《朱批奏折》,见刘子扬、张莉编:《清廷查办秘密社会案》(第9册),第1195-1196页。。

在那些被抓捕的所谓的“啯噜”中,还有的是无端受到牵连者。钟子升系湖南醴陵县人,先在四川“算命度日”。本年四月在太平县被啯噜头目金明思等“诱至金鸣庵内,留伊入伙”。后来再次审讯的时候,发现他所交代的“游方算命”是真的,但是他却“并未遇匪入伙”,也就是说,他一开始的口供“系随口编造冀免刑讯”。又如周玉其,湖南黔阳县人,由于他的相貌和“在逃啯匪周包包相似”,又从四川来,所以被官府抓下盘问。周说自己在二月时去四川找弟弟没找到,就在黔江县杨玉元店内帮工,到八月打算回家。后查明周所讲属实,“俱非啯匪”,于是官府把他释放,让他回家。曾老二、曾老岩系同胞兄弟,湖南麻阳县人。第一次审讯时,他们说自己在四川酉阳县被田老二、杨古侗等“诱令结拜伙抢”。后到省城继续审问二人。他们说今年正月从贵州铜仁中寨地方,靠砍柴、栽秧帮工度日,而且他们的亲邻“俱可质证”。前面供词中的田老二等人,都是“种田之人”。范良才,“刻臂小窃”,这句意思不明,可能系过去由于小偷手臂上被刺青。彭世风,“自幼求乞”,两人均系湖南龙山县人,在四川秀山县田泰禄家相遇认识,同在张熊和家帮工,“不认为匪”(72)刘子扬、张莉编:《清廷查办秘密社会案》(第1册),第438-439页。。

七、活动模式和内部结构

湖广总督舒常总结了啯噜的活动模式:“查啯匪始而结伙行强,继已闻拿四散。近来屡获之犯,或推桡寄食,或沿途乞丐,不过计图漏网。但当此穷蹙之时,更防改装混匿。现在严饬弁兵,于深山密箐中上紧搜拿,并令各州县责成乡保严密稽查,遇有外来面生可疑之人,留心盘诘。一经获犯,主加奖赏,庶匪徒无地潜身,可冀根株净尽。”(73)《湖北宜昌等地续获啯噜之严正钢等人并分别审讯》,乾隆四十六年八月二十五日,舒常,《朱批奏折》,见刘子扬、张莉编:《清廷查办秘密社会案》(第9册),第1193页。这些人有许多是船工(即所谓的“推桡”),有些甚至就是乞丐,都是社会的最下层,走投无路之时,便沦为盗匪。

虽然“结盟”在这个时期的啯噜中并不普遍,但却是一个十分值得注意的现象。李维高系湖北松滋县人,父母俱亡,无兄弟妻子。四十三年到四川巴县当船夫,即“推桡”。十二月遇到过去的熟人魏老虎,便“商同行劫”,邀集杨沙和尚、魏添珑、刘在安等五十余人“结盟”。各携刀械,赴梁山县属之普河场抢过一次,又在老营场抢过一次,后来官府查拿时“逃散被获”。杨麻子系四川黔江县人,本年四月在重庆遇着刘老十等,“叫令背刀杆”。“刀杆”不清楚具体含义,可能就是刀和用做武器的竹杆。到马鞍桥地方,刘老十抢得钱七串、布一担。又到母猪场与杨老九等持械强抢场内钱、布,有乡兵围拿,刘老十等拒捕,杀伤乡兵二人。同伙的简老八、彭老十逃到川主庙,“被官差追拿枪毙”。杨老九及不知姓名四人、刘老十等被伤逃散,该犯至重庆推桡下来即被获”。杨麻子的故事提供一个有趣的信息,简老八、杨老九、刘老十、彭老十,这应该不是简单名字的巧合,而很可能是团体内结盟的排行。舒常也说,以上七人的“供情尚有游移不尽之处”,也就是经常前后说法矛盾或者故事本身不合乎逻辑等,所以还需要“押解省审办”。另外,他们还供出了一些同伙的名字,官府通报各地捉拿,即“将各犯供出首伙各匪开单饬属,并分咨四川及邻省一体查拿”(74)《湖北宜都等地续获啯噜之李维高等人并分别审讯》,乾隆四十六年九月初七日,舒常,《朱批奏折》,见刘子扬、张莉编:《清廷查办秘密社会案》(第9册),第1198-1200页。。

傅开太即傅老十,籍隶东湖县,在四川梁山县一带“讨吃”,这里可能是指乞讨,也可以是谋生的意思。本年三月初,行抵梁山县界牌地方,有杨老大、赵满一、胡万年等并不知姓名共三十余人,邀傅开太入伙。次日,杨老大约众在垫江县皮家庙“烧香结盟”。三月十二日,傅开太随同杨老大等抵长寿县登机铺地方,抢劫过客钱五十余千文。十三日,至大竹县高滩地方,“诱胁”幼童王兴国,认为干子,“日则背包,夜则鸡奸”。十八日,至邻水县猪圈门地方,随杨老大等抢劫赶集人钱三十余千文。二十二日,回至梁山县回龙场,抢劫过路人钱五千文,被集上人追赶,傅开太与朱大汉用刀拒捕,将两人腿上戳伤。其时,王兴国年幼胆怯,凡抢劫时远处躲避,傅开太因伤人,即带回王兴国逃走,先后被拿获。胡文即吴荣,湖南祁阳县人,初拜胡万年为干父,三月入伙,即携带“蛮刀”,同到梁山县回龙场抢钱,又在梁山县老莺场抢过路人钱三十余千,又至陕西杨柳河,当时官方捉拿的风声紧,他们仍回至四川太平、云阳,被官兵打伤多人,胡文在利川县被拿获。根据对彭家桂、傅开太、王兴国、胡文的“严讯”,发现他们“均不知利川鱼筌口拒捕之事,亦不认识伤毙戮尸之蔡友应”(75)《湖北审明拿获之啯噜彭家桂等并已斩决枭示》,乾隆四十六年八月十六日,舒常等,《朱批奏折》,见刘子扬、张莉编:《清廷查办秘密社会案》(第9册),第1184-1185页。。

这些“匪徒”为什么“敢于聚集多人,随处抢劫,抗拒兵役”,而且“起于何处?意欲何为?”在舒常和郑大进的奏折中说,四川人把“啯匪”称为“啯噜子”,也就是“光棍和泥腿”之类。之前他们不过是三五成群,官府一旦捉拿就销声匿迹。可是,这次川省加紧搜捕,“窜入楚黔者百余人及七八十人不等,竟敢私立棚头,拒捕伤差,实为历来所无”。因此,按照他们的说法,似乎乾隆四十六年是一个转折点,啯噜首次开始集成大群,并且确定了“棚头”(76)《遵旨复奏湖北严密擒拿四川啯噜事》,乾隆四十六年七月初八日,舒常,《朱批奏折》,见刘子扬、张莉编:《清廷查办秘密社会案》(第9册),第1133-1134页。。那么,可能啯噜子由过去非常松散的组织向有某种固定组织形态的转化。

按照四川总督文绶的说法,他们是“匪党一伙,少或数人,多或十余人,向俱以年长之人为首,故称为之长年儿的,其饭食、分赃等事,皆长年者经管,即俗所称老大之谓。其有以强梁为首者,亦各以长年称之。或又称为棚头、舆夫、红线、黑线等名,白日偷窃为红线,黑夜偷窃为黑线,此皆匪类之市语”。而且,这些为首的匪徒,“名姓排行率皆变易无常,即同时同案之犯,所供本伙姓名、籍贯亦各不相同,且有一人数名皆非真名实姓,并拿获到案又另捏供姓名者,必彼此质认始知某甲即系某乙,总属鬼蜮伎俩”(77)《实力搜捕啯噜务期无枉无纵》,乾隆四十六年八月初九日,文绶,《朱批奏折附片》,见刘子扬、张莉编:《清廷查办秘密社会案》(第9册),第1181页。。

刘铮云是最早利用这些朱批奏折对啯噜进行研究的。他根据这些案件中的165位啯噜成员的口供,进行了数据分析。165人中,川人有87个,占52.7%;78人(47.3%)来自四川以外,其中湖南最多,占23%,其余依次是贵州(9.7%)、湖北(8.3%)、江西(6.3%)。这些啯噜成员中并无兵丁。许多人的出身背景并不清楚。在已知出身的成员中,无业者超过60%,20%是雇工,其余则是水手、小贩、僧人与匠人。啯噜成员以二十来岁与三十来岁最多,大多数没有家庭,天灾人祸或家乡地少人多,迫使他们必须外出谋生(78)参见刘铮云:《啯噜:四川的异姓结拜组织》,见《档案中的历史:清代政治与社会》,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159-169页。。

通过对乾隆四十六年档案的描述,我们似乎可以总结出啯噜的一些特点:第一,结成了团伙,几乎都是青年男性,甚至许多少年也卷入其中;第二,规模大小不定,少则几人、十几人,多则几十人;第三,他们是持有武器的暴力团伙,抢劫市场和行商,还敢于与官军进行武力对抗;第四,流动性大,常穿行于省界官府控制相对薄弱之地;第五,身份转换特别快,一旦遭遇官军追捕,便可很快从山区逃到长江或者支流上充当船工,飘忽不定,易于隐藏;第六,没有明显的政治目的;第七,没有严密的组织形式,哪怕他们也开始有“帽顶”“棚长”等头目,内部也没有任何组织的规则;第八,他们的姓名、排行、籍贯等皆“变易无常”,而且带有隐蔽的性质,显然是为了自我保护。

结论:啯噜不是哥老会的前身

啯噜主要活动在四川与湖北、湖南、陕西、贵州的交界地区,这些地区是深山老林,非常适合啯噜的生存。国家的力量离得太远,派军队清剿也是鞭长莫及,啯噜子随时可以进退自如,消失在崇山峻岭。为什么乾隆四十六年啯噜在川鄂湘三省交界处突然增长?啯噜从乾隆初便在四川出现,在巴山老林不断聚集发展,形成了独特的地域和社会生态。啯噜的扩张也应该与乾隆后期整个社会矛盾的激化有关。这时所谓的盛世,已经显露出严重的败相,人们生活困苦,流民增多,盗匪数量上升,而官员对地方的统治手段则越来越残酷。

清政府对啯噜进行了非常严厉的打击,对为首者皆处以极刑。特别是在乾隆的严厉督促之下,从重从快,地方官为了保住自己的乌纱帽,难免滥捕,刑讯逼供,滥杀无辜,不知道制造了多少冤假错案。特别是那些受胁迫的少年,先是被那些所谓的“帽顶”所欺辱,然后被政府所迫害。那些地方官为了给上峰交差,根本不管是否抓住了应该抓获的对象,因此政府的清剿可能给老百姓造成次生灾难。

以此事件为导火索,在乾隆皇帝的亲自督促下,一场波及四川、湖北、湖南、贵州和陕西的剿灭啯噜的活动展开,一直持续到本年年底,不但最终导致了四川总督文绶被谕令撤职流放伊犁,许多州县官丢掉了乌纱帽,大量的所谓“啯匪”被斩首、枭首、戮尸、流放为奴,一时腥风血雨,笼罩各省交界地区。其实,啯噜问题由来已久,从乾隆四十一年到四十五年,已经“办获抢夺劫窃及拒捕伤人”等案,各种处罚包括枭斩、绞决、发遣各犯,每年有一百数十名至二百数十名不等(79)参见《四川遵旨复奏仍四路缉捕啯噜》,乾隆四十六年七月十六日,文绶,《朱批奏折》,见刘子扬、张莉编:《清廷查办秘密社会案》(第9册),第1144页。。从今天观之,每年大概一两百人卷入啯噜案,相比当时川、鄂、湘、陕、黔上亿的庞大人口,无论如何都是非常小的事件,显然都不值得乾隆大动干戈。这场啯噜案,也让我们想到十三年前,也就是1768年弥漫江南的叫魂案,乾隆将一个依靠传言、恐慌、无知等流传的所谓“叫魂”行为,弄成了一个震动官场的清洗运动。而那些所谓用“叫魂”“谋反”的事件,都是没有真凭实据的谣言,孔飞力的《叫魂》给我们提供了一个深刻的思考。

关于四川的啯噜,学界已经有若干探讨(80)关于啯噜的一些研究参见吴善中:《从啯噜到哥老会》,《扬州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1997年第4期;秦和平:《川江航运与啯噜消长关系之研究》,《社会科学研究》2000年第1期;吴善中:《清初移民四川与啯噜的产生和蔓延》,《清史研究》2011年第1期;龚义龙:《清代巴蜀“啯噜”性质研究——以〈清代巴县档案〉与巴蜀古籍为依据》,《湖北民族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3期;梁勇:《啯噜与地方社会的治理——以重庆为例》,《社会科学研究》2013年第1期;常建华:《清代“啯噜”的初兴与语义新考》,《四川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3期。。1949年之后,不少学者的研究,把哥老会的起源与啯噜联系了起来,黄芝冈先生可能是其中最早对哥老会起源问题进行研究的学者。1951年《历史教学》发表了他的《明矿徒与清会党——四川哥老会考证》,认为“哥老会原是明万历间河南的矿徒组织,当正名为‘角脑’”。黄芝冈的依据是明代王士性《豫志》所说,那些矿徒装备有“长枪大矢,裹足缠头,专以凿山为业,杀人为生,号毛葫芦。其技最悍,其人千百为群,以角脑束之,角脑即头目之谓也”。按照黄芝冈的说法,“角脑”即哥老会首领“龙头”,脑即是头,龙头有角,所以称为“角脑”。他进一步解释道,“龙头”也即是“硐头”,硐是矿洞,矿洞里祭祀有“矿脉神龙”,所以称为龙头,但切口却称“角脑”。《豫志》说他们的开采地点“在深山大谷之中,人迹不到”,所以这类硐头称为“角脑”,到后来转为“啯噜”“哥老”,“便渐与原义相失”。黄芝冈认为,到了清代,“矿工和深山大谷的烧炭工人”,再加上“烧山种靛的穷苦农民”这一类私采组织,是“教党”和“会党”的前身,这类组织用“开山”“进山”“山主”“龙头”等江湖黑话(81)参见黄芝冈:《明矿徒与清会党——四川哥老会考证》,《历史教学》1951年第3期。。的确,袍哥组织内部这些词是普遍使用的,但是把后来哥老会内部使用的这些词,和采矿与“矿徒”联系在一起,则很牵强,所以后来的研究者附和这个观点的几乎没有。

蔡少卿先生在分析了各种关于哥老会起源的说法之后,不赞同郑成功起源、天地会与哥老会同源的观点,而认为哥老会发源于乾隆初年四川的啯噜会,到嘉道年间,由于南方天地会势力的北移,与川楚一带的白莲教、啯噜势力相会合,经过相互渗透、相互融合,才形成了哥老会的组织名目。同光年间,随着湘军等军伍的遣撤,和破产劳动者无业游民队伍的激增,哥老会即勃然而兴。哥老会不是啯噜组织的简单重现,或名称的变异,而是以啯噜为胚胎,吸收、融合了天地会、白莲教的某些特点,在半殖民地中国的特定社会条件下迅速发展起来的无业游民组织(82)蔡少卿:《中国近代会党史研究》,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205页。。

秦宝琦先生总结有关哥老会起源的说法主要有两种,即郑成功创立说和啯噜演化说。郑成功创立说是辛亥革命时期革命党人为了“革命排满”的宣传而提出,认为哥老会是康熙年间郑成功在台湾为了“反清复明”而创立,其主要依据是哥老会内部流传的《海底》。刘师亮则是这种说法的最为人们所知的故事讲述者,他的《汉留全史》也是这种观点的最佳传播物。所以秦先生说,“这是一个充满神秘色彩的传说,却成了哥老会缘起的依据”。革命党人陶成章在浙江联络会党时,为了动员哥老会成员参加反清革命,也特别强调哥老会与天地会皆为郑成功所创立。秦先生同意啯噜说,但是他进一步地分析说,笼统说哥老会来源于啯噜并不确切,因为啯噜在四川分为两个部分,其中一部分活跃在川楚陕老林地区从事抢劫活动,另一部分则在川江上充当水手纤夫,而哥老会并非来自老林地区的啯噜,而是由川江上游失业的水手、纤夫的啯噜演化而来(83)参见秦宝琦:《中国洪门史》,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250-251页。。但是从本文所引述的乾隆四十六年许多啯噜案的细节中,我们可以发现,其实所谓山林啯噜和川江啯噜的区分几乎是没有的,他们就是两位一体,身份随时都在转换。

刘铮云先生根据清代档案的研究,指出早在1796年川楚白莲教起义爆发以前,啯噜的组织便已活跃于川东与陕楚交界的山区。虽然他们的势力“不曾发展到可以威胁清政权的地步”,但是乾隆对啯噜的活动一直非常警惕,不断要求地方官员进行清剿。不过,“啯噜终究还是躲过了官方的围剿,而与天地会、哥老会等更有规模的组织持续活跃到19世纪”。但是刘先生并没有明确表明哥老会起源的观点,只是说“有学者认为啯噜是哥老会的源头,因为二者都使用同样的名目称呼其头目,行动方式也有类似之处”。但是他认为,19世纪50年代哥老会的出现“并不代表啯噜的消失或转变”,因为直到清末,啯噜仍在四川各地活动,“抢夺、奸拐仍旧是啯噜的主要犯案行为”。也就是说,当哥老会已在各地起事担任抗清的大任时,啯噜仍然“只是一群游荡人口组成的盗贼组织”。哥老会并没有取代啯噜,“啯噜依然只是一个单纯的异姓结拜组织,而哥老会已发展成为有十个层级的复杂组织”。不过,刘先生指出两者“有一共同基础:异姓结拜”,承认“如同啯噜一样,哥老会也是一个由社会边缘人组成的团体,大多数成员是遣散的兵丁与水手、矿工、雇工、走私客、无业游民等无根之人”(84)刘铮云:《啯噜:四川的异姓结拜组织》,见《档案中的历史:清代政治与社会》,第157、178-179页。。

上面所举黄、蔡、秦三位先生,甚至包括刘先生,皆在不同程度上认为哥老会起源可以追溯到啯噜,其实这也是近几十年大多数研究哥老会学者的观点,毕竟啯噜有档案资料的记载。不过四位先生的观点稍微有点不同。黄先生追溯最远,从“硐头”,到“角脑”,转为“啯噜”,最后到哥老会。蔡先生认为是啯噜吸取了天地会、白莲教的一些因素后,转化为了哥老会。秦先生把啯噜分为川江和山林,但是转化为哥老会者是川江的那部分。虽然刘先生并没有明确表示啯噜就是哥老会的前身,但是至少他同意它们在组织上的相似性。

从官方的描述和啯噜自己的口供所透露的信息看,啯噜的组织结构非常松散,有时候,他们采取结拜形式来加强他们之间的纽带和约束,但是结拜并非常态。这样一个组织,也没有显示任何的政治目的,就是纯粹的盗匪团伙。其以四处流窜的无业年轻人为主,甚至强迫一些青少年加入其中,最多的情况就是所谓的“胁迫背包”,其实就是充当苦力的角色,他们甚至并不一定参加抢劫行为,在官军追捕紧张的时刻,还试图逃脱啯噜头目的控制,回到正常的生计之中。许多便是在山林和大河之间往返:进则在山林中参与啯噜子的非法活动,退则返回大河充当船工,成为江湖上流动最大的人群。

其实,“啯噜”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并不复杂。川鄂湘陕黔交界特殊的地理环境,为游民提供了一个理想的藏身之地。根据档案资料,就是一些穷乡僻壤,特别是在川鄂湘三省交界的深山老林,下层流民形成的犯罪团伙,因为无以为生而落草为寇。他们不是霍布斯鲍姆所描写的那些反抗统治者的侠盗,甚至也不是《水浒》中替天行道或者罗宾汉那样的劫富济贫与国家力量对抗的暴力集团。在接替文绶任四川总督的福康安看来,“啯匪字样本无意义,若留此名色,转难示儆,请于条例改为川省匪徒。恶名既已永除,匪迹自无蹈袭”(85)刘子扬、张莉编:《清廷查办秘密社会案》(第1册),第443页。。按照福康安的说法,“啯噜”本身并没有意义,就应该正本清源,干脆就叫“川省匪徒”。这样一个忽聚忽散的盗窃集团,后来竟然被许多历史学者视为哥老会的前身。可以设想,如果那些早期哥老会的创建者还在世的话,我想他们一定会忍不住大喊冤枉了。

在哥老会自己的文件中,从来没有来自啯噜的任何蛛丝马迹,但是为什么1949年以后,认为啯噜是哥老会前身或者来源的观点,得到越来越多的研究者的认同?之所以这样的观点日益流行,我认为是研究者对清宫档案中间似隐似现的信息进行过度的解读,如啯噜有所谓的“结盟”“拜把”的行为,但这无非是当时下层社会的一个非常普遍的做法,我们的研究者却把啯噜和哥老会进行勉强的比附。其实在相当程度上是采用了清廷以及清官员对哥老会污名化的那些记录,也就是把哥老会与曾经在川陕鄂湘黔交界处以抢劫为生的犯罪集团联系在一起。这是官方话语霸权对边缘人群研究影响的一个非常突出的事例。由于篇幅的关系,这里不可能进行详细的讨论,笔者将另有专文详细阐述这个问题(86)参见王笛:《袍哥的精神和组织起源——卫大法师“汉留四书”的解读》,《安徽史学》2023年第3期;《“啯匪”与“会匪”:哥老会起源的新思考》,《四川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3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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