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姥爷

2023-08-29 13:03万有裕
辽河 2023年8期
关键词:姥爷

万有裕

那天下午,石姥爷佝偻着身子,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嘴里连骂带叨叨。原来石姥爷的新“媳妇”,把他多年辛辛苦苦攒下的积蓄卷跑了。如今,石姥爷肠子都悔青了。

石姥爷长得瘦小,又有些驼背,好像患过佝偻病似的。那张细长的脸有些菜色,眼睛挺大但往里眍,那双晶体也有些混浊。最不忍目睹的是嘴,一说话就看出掉了门牙,那个窟窿不知能透过多大的风,更把他显得颓废和苍老。

解放后,他一直在三角地这疙瘩开小染坊。曾经有一个木质白底黑字的商匾“石染匠”挂在门楣上方。“破四旧”那阵,被红卫兵摘了下来,几脚把木板跺裂了。

石姥爷染的衣服色泽正,不掉色。时间长了,回头客越来越多。从屋里挂着的两排衣服看,生意还是不错的,每月都有七八十元进账,比上班挣工资的工人好多了。他一个人每月花销三十元就吃香的喝辣的了,剩余的钱都攒了起来。

一间屋子半铺炕,就是他的全部家当。一个铁皮炉子常年烧着火,冬天还好,夏天热得透不过气来。坐在炉子上面的大锅热气腾腾,散发着一股染料的味道。从棚顶垂下几根铁丝,吊着两根竹竿,染好的衣服就挂在上面。半铺炕上卷着被褥,被头处油渍麻花的。

从房间的杂乱邋遢就能看出,这间屋子没有女人。

石姥爷的确是一条光棍汉,奔五十了。

这些年也有好心人给石姥爷介绍对象。有的是寡妇,有的是离异的,还有的是残疾人。对石姥爷来说,因自身条件,他的门槛很低,用有眼儿就是好窝头来形容最合适不过了。自己那身体那长相还挑啥呀,除了攒了俩钱,再没有应人的地方。

结果,相了十七八次亲,女方竟然没有一个同意的。石姥爷的自尊心和自信心都遭受了空前打击。

八个样板戏,石姥爷最喜欢的是《红色娘子军》。那天他去北市场买染料,买完后进了新华书店。快过年了,想买幅年画。书店里悬挂着许多年画。他一眼就盯上了一幅,当即开票交款。服务员把画卷好,用纸绳系上。

回到家,石姥爷把画展开抚平,贴在炕对面的墙上。

春暖花开,时来运转。天上掉不掉馅饼,石姥爷不知道,但天上掉媳妇这事却让他遇上了。

那天上午,石姥爷把一件衣服扔进锅里煮着,扯开一包染料,放锅里,用钩子和弄了几下,就半倚着被躺在炕上。半导体里播放着《沙家浜》智斗那场戏,刁德一正在唱:这个女人,不寻常……石姥爷眯着眼睛听着戏,时不时嘴里还跟着哼哼两句。

忽然传来敲门声,他坐了起来,一抬头看见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扒着窗户往里瞅。

石姥爷趿拉着鞋推开门,问:“你找谁?”

“大哥给俺口吃的吧,俺两天没吃东西了。”女人可怜巴巴地说。

“你,你不是本地人?”

“俺老家河北的,青黄不接,跑关外讨饭来了。”

石姥爷把女人让进屋,给女人盛了一碗饭,又舀了一勺子白菜炖土豆。女人狼吞虎咽地吃起来。看样子真是饿急了。

石姥爷上下打量女人。女人长得挺墩实,个头有一米六以上,梳着齐耳短发,那时人称五号头。女人长着一张圆脸,眼睛不大,皮肤白净,上身穿着一件半新不旧的灰布褂子,下身穿一条洗得发白的蓝色裤子。膝盖处打着补丁,脚上穿的竟然是黄胶鞋。

女人很快把一碗饭消灭了,她乞怜地说:“大哥,还有吗?再……”

石姥爷看了一眼锅,说:“饭没了,没吃饱啊,你等会儿。”

石姥爷转身出了屋,来到邻居家,说来个要饭的,借个窝窝头给她吃。邻居说:“你心眼儿真好!”邻居从筐里掏个馒头递给石姥爷。

“要饭的给窝窝头就行。”石姥爷说。

邻居摆下手,说:“没有窝头,快拿去吧!”

石姥爷把馒头给了女人。女人吃了几口就抽泣起来,眼泪汪汪地说:“大哥,你是大好人啊,妹子这辈子做牛做马也要报答你呀!”

“别哭了,哭着吃饭对身体不好。”石姥爷边说边用钩子翻了翻锅里煮着的衣服。

女人吃饭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和石姥爷聊起了家常,还问了石姥爷的家庭状况。听说石姥爷孤身一人时,她的眼睛忽然放出一种异样的光。她咽下最后一口馒头,咬了下嘴唇,似乎拿定了什么主意。

她先把用过的碗筷刷洗了,然后又去整理炕上的东西。

石姥爷放下钩子,说:“妹子,那炕不用收拾,你走吧!”

女人停下手,转身说:“大哥,吃了你的饭,帮你干点儿活儿也是应该的。”

女人要去叠被,石姥爷一把抢过来,说:“我自己叠。”

石姥爷叠好被,一回头看见女人怔怔地盯着他。女人略带羞涩地说:“大哥你留下我吧!”

石姥爷先是惊喜,又面露难色。女人不失时机地靠近石姥爷,低头忸怩道:“大哥,俺不想讨饭了,俺想留下来和你过日子。”

石姥爷形象枯槁,容貌丑陋,他知道自己配不上人家,便说:“咱俩、咱俩不合适……”

“没啥不合适,俺愿意就合适。”说罢,女人伸出双手,把石姥爷搂进怀里。

有没有女人,日子过得是不一样的。有了女人,生活里充滿了温馨,空气中弥漫着甜蜜,家也像个家样了。

女人把多年未洗的被褥拆洗了,把窗户和前后门的玻璃擦得一尘不染。屋子里顿时亮堂了许多。那两个蒸锅和铝锅积了厚厚的黑垢,女人用抹布蘸着炉灰,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两个锅擦出了本色。

女人忙活了三四天,把家里所有地方都拾掇了一遍,墙角旮旯,柜子抽匣,屋里屋外大扫除,干净多了,也利落多了。

她干这些活儿除了想增加石姥爷对她的好感和信任,同时她也想有点儿意外发现。她合计老头子这些年一定攒了不少钱,几百块都是少数,没准能上千,这要是据为己有,那可发了大财了。

忙碌了几天,一无所获,存折未见本,钱财未见物,她有点儿失望,几次想开口问问老头子,但她克制住了。现在还不是时候,不能打草惊蛇,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只要这屋里有钱,穿长袍披马褂,没有会不着亲家的。

其实,石姥爷也是一个有主意的人。用一句話来形容石姥爷,就是没有女人想女人,有了女人防女人。

女人来的第二天一早,趁女人去井沿淘米工夫,石姥爷把锁在抽屉里的存折做了转移,放在了墙上那个破旧挂钟的顶上。

一天,女人擦挂钟,石姥爷忙说:“这钟有年头了,走得也不准了,不擦了,哪天买个新的吧!”

女人没有理会石姥爷的话,反而说:“能走就行呗,快点儿慢点儿无所谓。咱也不赶火车,扔了不白瞎了。”

她一手扶着,一手擦着,石姥爷乜斜着眼睛盯着。擦完外边,女人回头看见石姥爷神情略显紧张,心里画了个问号。她不露声色,若无其事把抹布撇给石姥爷,说:“帮我涮涮抹布,我擦下里面。”

石姥爷接过抹布,说:“里面不埋汰,擦它干啥!”女人打开了钟门,惊讶道:“这可脏死了,你过来看看,厚厚的一层灰。”

女人并没夸张,一年到头屋里烧着炉子,那灰还能小。虽有钟门,但灰尘无孔不入。何况自从那钟挂上,石姥爷就没打扫过,日积月累灰越积越厚。

女人小心翼翼地擦着钟盘,又把钟门的里侧玻璃擦干净。清理浮尘时她低头朝钟盘后的机械部位瞄了几眼。

石姥爷漫不经心地忙碌着,但眼睛的余光一刻也没离开女人。看她要去擦钟的顶部,石姥爷心头一紧,他顺手把桌子上的热水瓶碰倒掉到地上。只听“砰”的一声,把女人吓了一跳,问:“哎呀,弄啥呢?”看热水瓶碎了,女人从凳子上蹦了下来,又问,“烫着你没?”

石姥爷脚下一堆亮晶晶的水银玻璃片,裤脚处也被热水溅湿了。女人挽起裤脚,又问了一句:“烫着没?”

石姥爷说:“没有。”

“干活不小心点儿,白瞎暖壶了。”女人嗔怪道。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这暖壶不保温了,也该换了。”说罢石姥爷去抱女人。

他想让女人忘掉擦钟那茬儿,亲热一下,转移她的注意力。

石姥爷真的喜欢上了这个女人了。他觉得应该给她捯饬捯饬了,说:“明天咱俩去北市场,从里到外给你买新衣裳。”

次日,吃过早饭,石姥爷说:“咱俩先去洗个澡,中午下馆子,吃了饭再去北市百货大楼买衣裳。”

这些都是女人巴不得的,她说:“中,中,俺听你的。”

石姥爷领着自己的女人,从屋里出来向南走。走到天桥时,女人想起了什么。那天,从北站下了火车,她就是打天桥一路讨饭过来的。天桥下边有个商店,她把这记在了心里。

前边不远就是北站了,石姥爷又跟女人叨叨起来。女人说咱进里面看看呗!二人进了北站候车室,女人借口方便一下,跑到售票处,把进关的几趟列车车次记了下来。

北市场有“新风”、“澄瀛泉”和“大众”三家浴池,石姥爷选了“三合盛”包子铺旁边的“新风”浴池。石姥爷买了澡票,目送女人进了女浴室,他才走进男浴室的门斗里,站在那又观察了一会儿,见女人没出来,才放下心进到里面。

泡在热水池里,石姥爷眯着眼睛,想起上次洗澡还是春节前,一晃好几个月了。

想想最近发生的事,石姥爷嘴角上翘,挂满汗珠瘦削的脸露出一丝笑。

泡在浴池里的女人,也想着心事。她想的是墙上的挂钟,东西可能藏在那儿;她想的是得手后怎么脱身,老头看得紧,要有一个信服的理由;她想的是好好洗洗澡,把这些日子老头留在她身上的污秽洗刷掉。

她又想起了丈夫,也想起了孩子。女人都有脆弱的一面,出来快一个月了,她愈发想家了,两行泪珠混着汗水顺着脸颊淌了下来。

女人的家在河北省燕山脚下一个小村庄。前一年遭了旱灾,粮食歉收,交完公粮,人均分了不到二百斤粮食。四五月份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眼见粮食所剩无几,秋粮下来还得好几个月,怎么办?进城讨饭是唯一的出路。好多人家把仅有的一点儿粮食给壮劳力留下,上了年纪的老人和妇女一路向北闯关东去了。

来东北乞讨,每天填饱肚子不成问题,有时还能讨个块八角的,这都得益于东北人豪爽大方,他们当中很多人也是解放前闯关东来的,对关内来的乞讨者有着天然的亲近感和同情心。有的唠扯唠扯还是老乡。

女人说服了丈夫。尽管丈夫舍不得妻子,但没办法,总比在家饿着强。女人答应秋收了就回去。

女人和几个姐妹结伴乞讨,一路辗转颠簸到了锦州就失散了。她用讨来的几块钱,坐火车来到了沈阳。这才与石姥爷有了邂逅,想想也是缘分,她还庆幸自己命好,遇上了这么个有钱的主儿。

石姥爷洗完澡,穿好衣服,来到前厅,看女人没出来,就在一把长椅子上坐下等着。

过了半个多小时,女人才姗姗出来。石姥爷迎上去,问:“饿了吧?”

女人说:“嗯,是有点儿饿了。”

出了浴池门,石姥爷问,“想吃啥?旁边那家是三合盛包子铺。”

“我想吃饺子。”女人声音很低,但石姥爷听清楚了。

从打除夕夜吃了顿白菜馅饺子,一晃四个多月了,就没再见饺子长啥样,说不馋那是假得不能再假了。

“想吃饺子了,好,拐过不远就是老边饺子馆,有名的老字号。”石姥爷说。

进了饭店,找位置坐下,石姥爷去开票交款。一会儿一斤蒸饺分成两盘装好,服务员递给石姥爷。石姥爷端到桌子上,又要了两个小碟,把蒜泥、醋、酱油倒上。

可能饺子太好吃了,也可能女人真的饿了,女人吃得很急,石姥爷吃一个,她能吃两个。

石姥爷把自己盘子里饺子夹到女人那盘里,女人笑了笑点下头。

一斤饺子四十个,石姥爷大概吃了十一二个,其余的都让女人给造了。能不造吗,那可是三鲜馅的,味道可不是用一个香字能形容的。这是女人这辈子吃的最好吃的一顿饺子。

吃完出来已过晌午,二人走进北市百货大楼。从针织品柜台走到衣服鞋帽柜台,石姥爷给女人从里到外,从头到脚来了个大换装,临走时还在化妆品那儿买了友谊牌雪花膏和万紫千红牌护肤霜。

女人拎着大包小篓,满载而归,喜上眉梢,一路上话也多了,句句话里洋溢着笑声。

秋天到了,女人开始实施逃跑计划。那些天,她设想了几种预案,对可能发生的情况想好了应对办法。她对自己说,必须万无一失,一次成功,否则,麻烦可就大了。

上个月她就放话试探石姥爷,说有点儿想家了,想回去看看父母。石姥爷说:“十一前活儿多,过了节我陪你回去。”

石姥爷一是担心女人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二呢合计自己也应该拜见一下岳父母,这是必要的礼数。

石姥爷的话让女人心凉了半截,说的好听陪我,说白了还是不放心我啊!

入秋后天气凉爽了许多,那天晚上,石姥爷喝了点儿白酒,来了情绪,想和女人亲热亲热。

女人说:“不行啊!我可能怀孕了。”

“啊!真的假的?”老来得子,这可是天大的喜事。石姥爷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下子坐了起来。

“这么大的事,我骗你干吗?”说着女人把背心往上一掀,说:“你看肚子是不是有点儿大了。”

石姥爷看了看又摸了摸,那白白的肚子是比刚来时大了一圈,肚皮都有些发亮了。

石姥爷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他又把脸贴在肚皮上,听了一会儿说:“里面有咕嘟咕嘟的声响。”

女人嘿嘿乐着说:“刚怀上哪有声,那是串气的声,你呀,想孩子想疯了。”

石姥爷搔了下头皮,说:“俺不懂这些,也没经历过。”

女人也翻过身,冲着石姥爷说:“咱俩得登记了,要不孩子上不了户口。过了节,我回去取下户口簿,回来咱俩就登记。”

听女人说要和自己登记,石姥爷抱过她的脸亲了两口,说:“行,我跟你回去,正好见见你父母。”

女人皱了下眉,心想这老糟头子还成膏药了,甩都甩不掉了。

怎么办?他不信任我,整天跟屁虫似的,不好脱身,存折到手也没有用,取不了钱。眼下最着急的是让他信任我,看来我得经常出门,再按时回来,时间长了,他才能放松警惕。

从次日起,女人上午去买菜,下午去逛街,一天出去两三趟,每次都个把小时。期间,她特别观察了储蓄所。储蓄所与百货商店中间隔着一个修车铺。百货商店西边有条小巷,巷西是药房。

一开始她计划先把钱取出来,后来合计一旦被发现,不但前功尽弃,自己恐怕还得蹲“笆篱子”。思来想去最好当天取,拿了钱就奔火车站,一走了之。但他要跟我一起回去怎么辦?钱怎么取,到了火车站怎么跑?必须有个万全之策。

那天她又来到三角地溜达,到百货商店转了一圈,出来时向西一瞥看见了药房,突然间她有了主意。进了药房,买了一包巴豆回家了。

回家后趁石姥爷不注意,把巴豆藏了起来。

那天早上吃了饭,石姥爷忙着染衣服。女人看石姥爷脱不开身,说:“我去北站,看看坐哪趟车回家。”

石姥爷说:“好!你去吧,早点儿回来。”

女人换了件衣服走了。石姥爷把煮着的大染锅端下来,把炉子压上煤,盖上盖,锁好门,就去撵女人。

女人刚走到团结路那儿,石姥爷尾随在后,相距百八十米。过了天桥,女人站在那儿不走了,石姥爷躲在桥下商店,远远地看着。哎呀,她不是想从桥上跳下去啊!石姥爷刚要从商店出来,又一想不可能,再看看吧!

女人站在那儿,是在观察北站月台,从上往下看一目了然。

女人下了天桥,石姥爷紧随其后。女人在向总站路拐的时候,回头看了一下,可把石姥爷吓了一跳,幸亏前边有个膀大腰圆的男子,他躲在了那人身后。

石姥爷放慢了脚步,警惕性更高了,做好了随时躲藏的准备。还好,女人没再回头。

女人朝北站走去,站前广场空空如也,要是女人回头,自己躲都没处躲。想到这,石姥爷往四下张望,发现广场东面有个公厕,石姥爷朝那里跑去。

看女人进了候车室,石姥爷三步并作两步追了过去。他躲在一根柱子下观察了一会儿,脚步向售票处移动,到了拐弯处,他躲在墙角后慢慢伸脖子窥看。

女人仰着头在看墙上挂着的车次牌,看了大约有五六分钟。她刚一转身,石姥爷赶紧向候车室大厅跑去,那里有四根柱子,是最好的藏匿处。

女人在候车室转了一圈,广播里传来有趟车要进站了,候车的旅客向检票口拥去。

开始检票了,旅客依次检票进到站台候车。一列火车驶入站台,停止检票。工作人员关上了门。女人跑到门前,透过玻璃观察旅客上下车情况。

片刻,列车启动,向西驶去。女人转身往回走,再次来到售票处,又看了一遍列车时刻表,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女人胸有成竹,往回走时大步流星,石姥爷被远远地甩在后边。撵不上索性也不撵了,不过得寻个理由。

女人到了家门口,见门上着锁,心里明白了几分。

两袋烟的工夫,石姥爷才回来。

“你做啥去了?”女人问。

“染料没了,去买包染料。”石姥爷边开锁边说。

二人商定,10月31日启程回家。行前,石姥爷说:“给你父母买点儿礼物吧!”

女人说:“有了娃,用钱地方多,省点儿吧!到了家买些食品就行了。”

女人说的实在,石姥爷信以为真了,他甚至为自己的怀疑感到歉意。

这天早上,女人早早起来了,她先把巴豆熬成水,捞出倒掉,淘了半碗小米放进锅里,粥熬好了,又熥了两个馒头,炒了一盘土豆丝。

她算好了时间,喊石姥爷吃饭,石姥爷喝了粥吃了个馒头,女人只是象征性地抿了两口粥。

石姥爷问:“你咋不喝粥呢?”“回家有点儿激动,也不知道饿了。”女人说。

宁可撑着人,也别占着盆。不喝就糟蹋粮食了。石姥爷把那大半碗粥给喝了,撑得他还打起了饱嗝儿。

女人抬头看了下挂钟,说:“快换衣服吧,坐火车赶早不赶晚。”

趁石姥爷到后院擦皮鞋的工夫,女人迅速地把挂钟上的存折揣进兜里。

石姥爷一身灰色衣服,脚上是锃亮的三节头皮鞋,看上去年轻不少,也精神不少。

“肚子有点儿咕嘟呢!”石姥爷自语道。

“粥喝多了呗!快走吧!”女人催促道。

二人走到团结路,石姥爷感到不舒服,肚子里翻江倒海,排泄感越来越强。他对女人说:“你在这儿等我,我去趟厕所。”

石姥爷向附近的厕所跑去。可那时,早上上厕所往往要排队,星期天更是如此。

男厕所外有五个人排队,石姥爷实在是憋不住了,对前边的人说:“我要憋不住了,能不能先让我方便?”

那五个人看石姥爷憋得脸红脖子粗的,都默许了。

等石姥爷从厕所出来,女人早把存折里的钱取了出来,藏进衣服里面新缝的兜里。

“拉稀了。”石姥爷对女人说。

“昨晚睡覺着凉了吧!怪谁?都是你自己作的。”女人装着生气的样子。

二人到了北站,女人买了一张车票,一张站台票,把车票给了石姥爷。

检票了,石姥爷在前,女人在后。上了车,找到了座位,女人把石姥爷安顿好,女人说:“我的座在前边,我过去看看,等车开了再调换一下。”

石姥爷点了点头,眉头一皱。女人问:“咋地了?”

石姥爷小声说:“又要拉。”

“那你快去厕所吧!”女人顺手从兜里掏出手纸给了石姥爷。

看石姥爷向厕所走去,女人从车厢另一侧下了车,向出站口跑去。

火车启动了,石姥爷从厕所出来,把整个车厢找了个遍也没见到女人。石姥爷预感不妙,去找列车员想下车。列车员了解了情况说:“第一站新民,到站再下车吧!”

石姥爷从新民站返回北站已经下午了,女人已乘坐下一趟车,带着两千元钱回家了。

女人回到家乡和丈夫、孩子团聚了,有了石姥爷那笔钱,他们也终于熬过了那段苦日子。

不经意间女人还会想起石姥爷,现在她已经没有了钱刚得手时的喜悦,想到石姥爷曾经对自己的好,她深感愧疚。她双手合十,对着上天默默地忏悔。

10年后,女人家的生活渐渐富裕了起来,女人惦记着把石姥爷那笔钱还了。她和丈夫说,这事像大石头一样压在她心里边,喘气都不顺。丈夫说,还了吧,不过你人不能去,寄过去吧。

女人不知道的是,当那笔2500元汇款单寄到小染坊的时候,石姥爷已经死去多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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