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营地

2023-08-30 02:54苗炜
上海文学 2023年9期
关键词:猴哥安迪舅舅

苗炜

维维安脸上有许多雀斑,集中在眼睛下方。年轻时就有人欣赏她这张脸,说化妆都达不到这样生动的效果。过了四十,这张脸更加生动,有雀斑,有皱纹,有晒伤的痕迹,有细小的凹陷,有更多的人欣赏她这张脸。但最为仰慕这张脸的还是王思九和陆安迪,王思九是她的前任男友,陆安迪是她的丈夫。三人初次聚首是在北京郊外的一个宿营地,那是快二十年前的事。宿营地是由废弃的工厂宿舍改建而来,一个围合的院子,东南西北各有一列房子,大门在北侧,北边房子是餐厅和厨房,南边的房子锁着门,屋里堆着杂物,看样子还没有整修,东西两列各有七八间屋子。几十个青年男女浩浩荡荡从城里杀过来,组织者一进院门,指着西边说,这边是女生宿舍,再指东边说,这边是男生宿舍。维维安站在王思九身边,冲着组织者喊:“干吗把我们分开啊?”组织者说:“要不大家随便睡吧,钥匙都在餐厅里呢。”大家去拿钥匙,还是四人一间,自觉分成了男女宿舍,有一位诗人一直在念叨:“睡什么睡啊,我们要彻夜喝酒。”

那天晚上大家在餐厅里喝酒,小桌子拼起一张大长桌,维维安感觉对面一直有人盯着她,她低头,撩头发,怎么也躲不开那人的目光。那是个干净的男士,有点儿拘谨,跟周围畅饮的人格格不入,但望向她的目光没有一点儿退缩,好像要把她脸上的每一个小雀斑都记在心里。有人介绍,这是维维安,在美院念博士;这是安迪,刚从美国回来,学计算机的博士,你们两个博士待会儿喝一个。接着介绍说,这是王思九,电影策划,人送外号“资料库”,简称王库。安迪向维维安微笑,点头,站起来,隔着长桌跟王思九握手。两个人是斜对面,隔得略远,都欠着身子向前,两只手在一排酒瓶子上方握住,安迪问:“你真的看过一万部电影?”王思九摇头:“别听他们胡说。”安迪笑:“佩服,佩服,每天三部,至少十年。”维维安坐着,不知道安迪的兴趣是在她身上还是在王思九身上。几年后,他们回忆这一幕,安迪问她:“我当时跟你的夹角是四十五度,跟王思九的夹角是七十五度,为什么你们不挨着坐?中间还隔着两个人?”维维安回答:“那不是留出空来给你插足吗?”

那一晚在酒桌上,维维安说,有一个业余剧团打算排练《威尼斯商人》,还缺演员,谁要有兴趣演戏就找她来报名。诗人问,为什么要排《威尼斯商人》啊?维维安回答,莎士比亚啊!随后一阵喧闹淹没了这个话题。到后半夜,许多人喝多了,回屋睡觉。王思九也喝多了,趴在桌上,有人扒拉他两下,他就醒过来喝两口。安迪一直清醒,他跟周围的人不熟,没人灌他酒,但大家举杯时,他也跟着喝下去不少啤酒和伏特加,不过他一直坐得笔直,两只眼睛亮亮地盯着维维安。到了夜里两点半,维维安起身往外走,诗人说:“你不管他了?”维维安回头看一眼趴在桌上的王思九,说:“我可抬不动他,就让他在这儿睡吧。”走出餐厅,维维安在院子里溜达,四下漆黑,隐隐有山脉黑色的轮廓,维维安衣衫单薄,打了个寒战,抬头看天,有群星闪烁,密集的群星,走了千百年才到她眼前的光。“夏日大三角,”边上有人说,“那就是牛郎织女。”安迪站在维维安身边,用手指着天,让她找天上最亮的星,维维安说:“喝多了,眼睛花了。”安迪冲她笑,牙齿在黑夜中发白:“我听你说你要去排练《威尼斯商人》,我也想参加。”两个人互留电话号码,维维安走到西边那一排房子,到自己屋门口,回头看,安迪站在院中,仰头看天。

话剧排练是在一个小剧场,指导者是维维安的舅舅。舅舅是国家话剧院的演员,曾经主演《麦克白》,后来没有剧团再排莎剧,舅舅颇为失意。和舅妈离婚后,整天喝酒,剧团也不敢给他派活儿。舅舅没孩子,维维安从小跟着舅舅泡剧场,看展览,情同父女,听说有人组织业余戏剧,就拉着舅舅来发挥一点儿专业技能。她带着舅舅到小剧场,安迪早已恭候,分配角色时,舅舅问安迪想演什么,安迪说:“演一个不重要的角色就好了,我看过剧本,里面有一段法庭戏,有个威尼斯大公,那个角色不错,台词少。”舅舅说:“别演大公,你演洛伦佐。洛伦佐有一段特别好的台词。”舅舅坐在小剧场第一排座位上,对着维维安念台词:“坐下吧,杰西卡,你看那高高的天穹上,嵌满了多少金光灿灿的宝石。你所望见的每一颗微小的天体,都在运转时,发出天使般的歌声。”安迪说:“我也喜欢这一段——这歌声原本就存在于人们的灵魂中,可我们的心灵有一层泥,再也听不到了。”舅舅朗声大笑,说:“你就演洛伦佐。”维维安心想,这个安迪为了讨好我,竟事先把剧本读得这么熟,我倒要看看他有多少耐心。大家坐下念剧本,维维安在剧中演侍女。演女主角的是个喜欢摇摆舞的姑娘,休息的时候,就教男主角跳摇摆舞。维维安问安迪:“你是不是过目不忘?”安迪说:“没有,我就记得大概。”维维安说:“我记性不好,看半天台词也记不住。”第一次排练完毕,维维安送舅舅回家,出租车上,舅舅闭目养神,快到家门口了,睁开眼睛说:“安迪那小伙子不错,你说他在美国念书,哪个大学毕业的?”维维安说:“忘了。”她寻思自己在排练的时候跟安迪并没有任何亲昵的意思,但舅舅善于察言观色,对他人的形体有敏锐的直觉。

把舅舅送到家,维维安去找王思九。进门没聊几句,王思九就说:“你记得那个安迪吗?他给我打电话,要约我聊天,说要聊聊剧本。”维维安吃惊,不知道安迪打什么算盘。王思九问:“他是不是写了个剧本给我看啊?”维维安说:“不知道啊。”她打定主意,不告诉王思九下午曾跟安迪一起排练,听王思九继续说:“我跟他说,我聊电影挺贵的,论证一个项目都是要收钱的。他给我出价,一次一万,先聊三次。”维维安说:“你答应了?”王思九说:“我本来是跟他开玩笑,他愿意给,我就拿着,聊聊呗。”维维安盘算,安迪不把她和王思九当成一个整体看,她也要奉行一对一的原则,绝不向安迪打听他跟王思九聊什么。

世间计划好的事往往出现变化,安迪跟王思九聊了两次,提的问题极为庞杂,中国电影和美国电影的差距到底在哪儿,特效技术怎么用在古装片上,你觉得什么是好剧本,一个电影里的主观镜头到底占比多少,《红楼梦》里的太虚幻境是什么意思,什么叫上帝视角,怎么看待AI绘画等等等等。谈话在一间咖啡馆进行,只有咖啡和白水,第一次聊天两个小时,中间隔了一周,第二次又聊一个半小时,每次聊完,安迪就掏出一个信封,交到王思九手里。王思九喜欢安迪这一把一结的爽快,可最后一次谈话再也没进行。话剧排练也出现了变故,女主角找来两个小有名气的脱口秀演员,又让一位年轻导演加入,他们想把《威尼斯商人》变得更欢快,小小的业余剧社暗流涌动,磨合三四次之后,维维安和舅舅退出了,安迪也跟着退出了。那天晚上,安迪陪维维安一起把舅舅送回家,然后,维维安对安迪说:“我想去喝一杯。”安迪說:“好。”

那天晚上他们去了一个啤酒馆,坐在户外,安迪的记忆中,那天是满月;维维安的记忆中,那天是新月。维维安说起自己的中学大学,毕业后在一家拍卖行工作两年,又回学校读博士;安迪说他在北工大念完本科,然后去佐治亚理工留学。维维安说自己不喜欢工作,也许一辈子都会留在学校里教书;安迪说他正在创业,已经拿到了一大笔投资。说完学业说完工作又说各自的家庭,维维安笑着说:“我怎么感觉我们在相亲似的。”她干掉一杯酒,说起舅舅精神不稳定,曾经在精神病院住过一段时间,后来吃药控制住。她又要了一杯酒,说:“我老担心会不会精神分裂,这个病遗传吗?是不是基因里就有啊?”安迪不知如何回应,维维安继续说:“我去排戏,是为了给舅舅找点儿事干。你为什么来排戏?”安迪说:“我就是想学一下怎么演戏。”维维安问:“那你学到什么了?”安迪说:“我发现小剧团里也有一种张力,一个人进入一个角色,就会对另一个人有影响,一个人当了主角,就会对别人有控制力。我还知道艺术感受需要身体的参与,跳舞画画搞音乐都需要身体动起来,形体训练是为了更好地表演。那个跳摇摆舞的姑娘好像天生就是女主角的性格。”维维安说:“我还以为你排戏是为了跟我在一起呢。”安迪说:“当然,我想跟你在一起。”维维安笑:“你的台词还要再练练。”安迪又重复了一遍,“我是想和你在一起。”

维维安忽然害羞了,低头,又抬起头来,“我听说你还要写剧本?”

安迪说:“我没要写剧本,我是写程序的。”

维维安灵光乍现:“我知道了,你要用电脑写剧本。”

安迪说:“你真聪明。”

维维安不再顾忌自己的一对一原则。她说:“所以你找王思九聊天是为了写程序?让电脑写剧本?”

安迪深吸一口气:“我们在开发一种引擎,在电脑上生成一部电影。你天天研究图像,你应该知道,图像是有等级的。我们生活在一个图像组成的世界里,有些人的图像等级高,肯豆发一张照片,有几千万人看到;绝大多数人等级很低,等着看一张肯豆的照片,等着看某个大明星,等着看某个电影,他们会对图像顶礼膜拜,不管是照片,还是电影还是剧。大家都想留下自己的图像,大家拍照拍视频,但图像的等级依然存在。我想改变这个状况,一个人想要看电影,就可以给自己拍一部,他还可以自己在里面演一个角色,比如你舅舅喜欢演莎剧,他可以演麦克白,演哈姆雷特,他可以选演员,可以跟劳伦斯·奥利佛一起演。我们想做一种新的娱乐方式。”

维维安愣了一下,她听过不少朋友吹牛,眼前的安迪吹得最大。她说:“我看过AI画的画。”

安迪说:“我在伦敦看过一幅画,应该是好几百年前的,画的是两个人,站在桌子边上,地上有一个特别模糊的影子。你要是正对着这张画看,看不出那影子是什么,可这张画要是挂在墙上,挂在楼梯边上,你上楼的时候就会发现,那影子是一个骷髅。”

维维安笑:“你说的那张画是小荷尔拜因的。”

安迪一拍桌子:“那是好几百年前的画,是吧?那就是电影啊。你肯定去过敦煌还有大同吧,敦煌壁画还有云冈石窟是要包裹你,在视觉上把你包裹起来。我去云冈看佛像,我觉得北魏那些石匠做的就是一种感知界面,要在视觉上压迫你。巨幕电影也是一种感知界面,头戴式显示器也是一种感知界面,我们要做的是另一种感知界面。人类最开始演戏,不就是要改变感知吗?要假装是真的,观众也假装自己看到的是真的,演戏看戏都是在改变自己的感知。你知道最早的头戴式显示器是麻省理工的一个教授弄出来的,他搞的是计算机图形,他的学生有好几个做动画。头戴式显示器是要你沉浸其中,我觉得在石窟里画画或者弄雕塑,跟头戴式显示器追求的效果是一样的。”

维维安笑:“可脑袋上扣一个头盔太可笑了,跟尿盆似的。”

安迪说:“也许以后会变成一个眼镜。你觉得头盔可笑,是因为你的意识在跳跃,比如你戴上头盔,进入一个虚拟现实,但你还会想自己戴上头盔的样子太好笑了,你会跳出来,看到自己戴头盔的样子。好,那我们不戴头盔。其实脖子很重要,脖子支撑我们的脑袋,脖子还要把大脑中的信号传递给身体,我们可以设计一个项圈来改变大脑传递的信号,改变感知。我们坐在这里聊天,有月亮,有风,有啤酒,我们聊天,交流信息,跟相亲似的,脑子里会产生一连串的信号。如果我们各自佩戴一个项圈,可能就像一个项链,你喜欢珍珠就戴珍珠的,你喜欢十字架就戴一个十字架形状的,两个项圈能链接,就像蓝牙一样,你大脑中的信号进入我的身体,我大脑中的信号进入你的身体,神经系统控制身体的行动,比如我大脑中想拥抱你,这个信号传递给你,你可能就来拥抱我了,这样的交流是前所未有的。有了這样的项圈,你可以想象很多更浪漫的场景。人们需要新的感知,有一个哲学家叫贝克莱,他说存在就是被感知,他说得没错,没有新鲜的感知,活着就太没意思了。所有的娱乐都是在改变感知,人的感知很容易被改变,这里面并没有太多物理上的限制。你是学美术的,应该很容易理解这一点,比如你闭上眼睛,你身边的一切就变成了雕塑,你要触摸,才能感知到,你有了这个意识,才能更好地欣赏雕塑作品。一个头盔或者一个项圈也是这样的感知变化,你戴上去,周围的一切就变了。”

维维安说:“你去过河南新密吗?新密是一个县级市,那边有几座东汉的墓葬遗址,墓穴里有壁画,画的是大摆宴席,宴席上有杂技表演,有人喷火,有人玩平衡术,其实就是在墓穴里摆上了电视,电视里有娱乐节目,是这样吧?太原有一处北魏时期的墓葬,也有壁画,死去的男女主人都画在最重要的位置上,周围画的是他们在尘世间最看重的东西,他们要跟生前享受过的东西葬在一起。照这样来看,现在很多孩子,在家里置办玩偶,摆一柜子玩具,还弄一个专门打游戏的房间,有最好的电脑,最大的屏幕,有氛围灯,就跟给自己弄一个墓穴一样,把最享受的东西放在身边,要把自己的意识自己的感知停留在一个高科技墓穴里。”

那天晚上他们聊到酒馆打烊,维维安说自己的博士论文题目是“明清祖宗画像研究”,他们聊壁画,聊电脑屏幕和GPU的算力,聊物理界限,聊虚拟性爱如何实现。之后他们的记忆发生了偏差,安迪记得,他们打了一辆车,他问维维安去哪里。他知道维维安有三个选项,回父母家,回大学宿舍,去王思九那里。但维维安给出第四个选项,她说去你那里。安迪当时在东四环租了一个两居室,每天有一个小时工来打扫卫生,客厅里有一张两米六的餐桌,餐桌上摆着两台电脑,边上有一本书,是《科普勒斯顿哲学史》第四卷,不过他们几乎没在客厅停留,就躺到了卧室的床上。维维安期待这场性爱,她下面湿乎乎的,两人撞击时发出噗嗤噗嗤的声音,她笑着说,听着像是大象踩湿泥。安迪惊叹,电脑什么时候才能有这样的通感能力,从北京的一间小屋子里的性爱感受到泰国丛林中一头大象的脚步。他几年前去过泰国,花两百美元享受了一次骑象旅行,一片天空在眼前起伏,时而看见天,时而看见树叶,大象的脚步沉稳,踩进泥沼再抬起来。

维维安的记忆并不是这样的,她那天喝完酒回宿舍,安迪送她,在车上,安迪说他要去美国一趟,两个月,圣诞节前一定回来。维维安记得她走进校门,回头看安迪坐在车里,用手比画成电话的样子,向她挥舞,那意思是保持联系。后来她就和王思九分手了,她没有找借口,而是很直接地告诉王思九,我们不合适,我喜欢上别人了。她记得安迪回来时,她去机场接他,然后坐车到东四环,那里两个月没人住,居然一尘不染,安迪说,每天都有一个小时工来打扫卫生。客厅里有一张两米六的餐桌,餐桌上摆着一本书,是《科普勒斯顿哲学史》第四卷,他们坐在餐桌边喝了一杯茶,那时候天气已经冷了,她穿着羽绒服帽衫和T恤牛仔裤,但很快都脱掉了,她期待和安迪上床,她等了两个月。她去过泰国,但她从来没有骑过大象,她怕大型动物,从未触碰大象,但那天她听到他们两个人发出的声音,像大象踩在湿泥里,一步一步,脚步沉稳缓慢,然后安迪问她什么叫通感什么叫联觉,两者到底是不是一回事。

来年夏天,维维安拿到博士学位,问安迪要不要和家里人一起吃饭。安迪说:“这是要见家长了吗?”维维安说:“只是吃饭,庆祝一下。”那天,维维安的爸爸妈妈和舅舅出席,在一家意大利餐厅,先开香槟,又喝掉了两瓶红酒,吃完甜点,还没有要散的意思。安迪去洗手间洗了把脸,回来的时候,从兜里掏出一个蒂芙尼的小盒子,放到维维安面前。维维安问:“这是给我的礼物吗?”她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枚钻戒,一颗大钻石射出一道光,把维维安的脸点亮,她捂着脸,开始哭。舅舅举着酒杯站起来,对安迪说:“你这是什么意思啊?你要说出来啊!”安迪站起来,对着长辈鞠躬:“我想跟维维安结婚。”维维安的爸爸说,好。维维安的妈妈说,好。舅舅举杯一饮而尽,看维维安,还在哭,双肩颤抖。舅舅说:“哟,这丫头是不是不同意啊?”维维安想象过很多次浪漫的求婚场景,在海边或者在森林中,在一片大地上,在明亮的阳光下,大地上的万物都闪耀着光芒,那光芒太强烈了,以至于在维维安的想象中,她怎么也看不清求婚者的脸。那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多高?他的鼻子挺拔吗?他的眼睛大吗?他的眉毛是浓是淡?那个人始终隐匿于光芒之中,不可捉摸。维维安从爸爸妈妈那里看到的婚姻模式是一个战斗小组,一男一女的战斗小组,他们是互补的,互相激励的,背靠背,迎战四面八方的敌人。爸爸妈妈就是这样打理着一家私营公司,一个董事长一个总经理,一个冲锋一个掩护,一个开枪一个观察,把小生意做得红红火火,把维维安养成一个富足的公主。只是维维安认定自己不是一个战士,她总疑心,谁会在战斗中选我当队友呢?我肯定是个猪队友,肯定是个累赘。维维安擦干眼泪,看站在身边的安迪,安迪也看她,微笑,那意思是说,傻丫头,什么战斗啊队友啊,我们已经赢了。

一年后陆安迪和维维安结婚,婚后去美国和墨西哥旅行。又一年后,维维安怀孕。他们搬到郊外的一个别墅区,雇了司机和保姆。安迪实行技术外包,花园没空打理,外包给一家园林公司,每周有园丁来收拾花园和屋内的植物;家里招待客人,请专业的厨师上门;孩子生下来,不知道怎么带,请专业的育儿嫂。怀孕八个月的时候,维维安说,这肯定是个儿子,他在肚子里不停地动,像一个猴子似的。等孩子生下来,黑黑的瘦瘦的,真的像一个猴子,于是取名为“猴哥”,那一年是猴年。猴年将结束的时候,维维安接到王思九的电话,王思九做了好久的策划,终于当了导演,他拍的一部院线电影要上映了,请维维安和安迪参加首映式。维维安对着镜子说:“我这身材还没恢复呢。”安迪说:“去吧,去看看他拍了个啥。”

首映礼在一家大购物中心地下一层的电影院举行,门口铺了红地毯,摆了许多花篮。进场的时候,陆安迪夫妇看见王思九在招呼几位重要客人。开场十分钟,维维安低声说,我怎么看不进去啊?开场半小时,维维安又说,我还是看不下去。散场的时候,王思九在门口等候,感谢他们来看电影。维维安说:“你怎么留胡子了?”王思九摸摸下巴说:“好看吗?”维维安笑。王思九问:“当了妈妈感觉怎么样?”维维安说:“我觉得我会是一个特别好的妈妈。”安迪忽然发问,“你为什么拍这么个电影啊?”王思九愣了一下,不知怎么回答。维维安忙说:“我觉得挺好,我真覺得挺好。”旁边有人叫王导,笑吟吟地祝贺,维维安拉着安迪走开:“你太不会说话了。”安迪说:“我也想搞一个首映礼,请他来家里体验一下我们的产品。”维维安说:“太尴尬了吧。”

舅舅来家里体验了安迪的产品,那个产品叫“卢米埃”,方方正正的盒子,摆在餐桌上,舅舅左右端详了半天,说:“这不就是一个投影仪吗?”饭菜上桌,舅舅抱着猴哥吃饭,安迪问舅舅最想扮演的角色是谁,舅舅喂猴哥吃了一口奶酪,笑着说啥也不想演了。维维安说:“舅舅想演秦始皇。”舅舅连忙摆手,安迪对着卢米埃的盒子说:“好,就演秦始皇吧。”舅舅看了眼那盒子,问:“你在跟它说话吗?”安迪说:“是啊,它在听我们说话,您可以编一个故事,它会自动生成一部电影,这是我们公司生产的第一款硬件产品。”维维安说:“秦始皇的故事就是统一天下,还有刺秦,没什么新鲜的。”舅舅说:“秦始皇怕死啊,他派徐福去找长生不老药,那倒是一个好故事。”维维安说:“这像是一个科幻电影,把自己的意识上传,就可以实现永生。”猴哥伸手抓肉,舅舅笑:“这孩子这么小就吃肉。”维维安说:“嗨,别提了,拉的屎可臭了。”舅舅说:“屎哪有不臭的。”维维安说:“他拉的屎特别臭。”这么有一搭无一搭地聊着,吃完饭,猴哥被保姆抱上楼睡觉。

安迪拎着盒子到楼下,维维安问:“我们编的故事行不行啊?”安迪说:“看看吧。”卢米埃的盒子的确像是一个投影仪,影音室的幕布上出现了戴通天冠的舅舅,安迪说:“这个盒子看过您的影像资料,其他角色是自动生成的,我们也可以让其他演员来扮演徐福。”舅舅点上一支雪茄:“那汤姆·汉克斯能来演徐福吗?”舅舅从来没有看过这样的影片,他像是和一群智能人偶在玩耍,但每个表情每句台词又像出自他的真身。他向安迪抛出一个个问题,安迪解释数字孪生系统、GPU计算能力、真实界弥散原理、演员工会及版权和肖像权事务,两个人谁也没认真看电影。倒是维维安看得津津有味,那故事说的是秦始皇派徐福去寻找长生不老药,徐福在某处海岛上发现了一套脑机系统,把自己的意识上传,就可以实现长生不老,他把这套系统带回来,献给始皇帝,秦始皇把自己的意识上传,建阿房宫做计算机机房,保存其思想意识之芯片,不料,始皇帝意识上传之后,变成了一个大脑空白的痴呆,胡亥弑父,成为秦二世,项羽军队攻陷长安,纵火烧掉了阿房宫,保留秦始皇大一统思想的芯片被烧毁,阿房宫建筑宏大,焚烧后的灰烬遮天蔽日飘散于北方大地,大一统思想和皇权思想由此根植于这片土地。影片长九十分钟,维维安笑了足足有一个小时。她起初为舅舅奇怪的扮相和生硬的台词而笑。为粗糙的美术布景和生硬的剪辑而笑,后来为故事的走向而笑。安迪问她:“你笑什么呢?这个又不是喜剧。”维维安说:“这就是喜剧,疯疯癫癫的喜剧。”那天晚上,舅舅抱着一台盒子离开,说回家后要好好调教这台机器。

安迪让维维安送给王思九一个盒子。关于电影,安迪有一套理论,他说看电影的人都希望自己能取代电影明星的地位,看电影的人都想自己拍电影,是技术手段限制了他们的创作能力,技术进步要释放出每个人的才华。维维安对电影的看法截然不同,她说电影是一种艺术,不过,市面上大多数电影都是无聊的娱乐。安迪再次讽刺王思九拍的电影,维维安说:“你就是看不起王思九,你就是个自大狂,谁都看不起。”安迪说:“我没有看不起他,我当然希望他拍出好电影,他要是一个笨蛋,那不是说明你眼光不好吗?你怎么会看上一个笨蛋呢?你看上的人肯定都是有才华的。拿到盒子,王思九就可以预演自己的作品。”维维安被说服了,她把卢米埃的盒子快递给王思九。一周后,王思九打电话来表示感谢,说那盒子太好玩了。

这台神奇的小机器更新到第二代时,猴哥三岁,保姆给猴哥讲故事,“很久以前,亚当和夏娃生活在森林里,他们偷吃了王母娘娘的蟠桃,玉皇大帝把他们赶出了森林,派天兵天将来惩罚他们。”维维安看儿子从小就接受这样多元的教育,心中乐开了花,怂恿保姆对着卢米埃的盒子讲故事。安迪对儿子有更高的期盼,他问猴哥:“老虎伍兹三岁拿起高尔夫球杆,费德勒三岁拿起网球拍,你三岁拿起一双筷子,你说说,你想學网球还是高尔夫球啊?”按照安迪的理论,父母智商高,孩子会回归到正常状态,所以猴哥的学习成绩不会很好,但体育最容易区分上等人和下等人。维维安问:“咱们两个都没有什么运动细胞,儿子怎么会成为网球高手呢?”安迪说:“花时间花钱练呗,这样我们的孙子就会很厉害。”维维安说:“你想得可真够远的。”

安迪想得远,吃饭的时候走神儿,端着饭碗陷入沉思,维维安拿着筷子在他眼前晃动,嘿,醒醒。安迪就笑,他扒拉两口饭,问维维安,为什么图像都有一个边界呢?一张画有画框,电影和电视有屏幕边界。他指指窗外的晚霞:“我们知道,眼前所见只是世界的一部分,但我们却看不到这一部分的边界,视野在靠近边缘的地方就逐渐模糊了,但我们却不知道视野从哪里开始模糊的,如何就变得模糊了。维特根斯坦讨论过这个问题,没准儿他在剑桥看电影的时候,琢磨这个问题呢。你看,我们看电影的时候,会有画外音,或者有个角色说话,但这个角色没有出现在屏幕上,观众会认定这个角色只是没在取景框里,观众不会去找那个在镜头之外说话的人。如果我们用头戴式显示器,该怎么确定边界?我们会不会去找那个在镜头之外说话的人?还有,我们怎么能在头显的视野中看到自己的手和脚?”

维维安的视野中,都是家庭生活,偶尔她会听到视野之外有人说话,就像风一样从耳边吹过。猴哥五岁,开始学网球,维维安跟着儿子一起学,太阳把脸晒得红扑扑,雀斑之外又有晒痕,她在自己的脸上看到了岁月的痕迹,也感受到上天巨大的善意。她带着儿子去百望山和妙峰山观鸟,看到盘旋的鹰柱,借助气流不断上升的凤头蜂鹰。借助望远镜,她看到更高处有苍鹭飞过,形体大,飞得慢而稳,远离下面猎食的飞禽。飞禽也会作为吉祥的象征来到家中,前院的树上有两只喜鹊搭窝,猴哥跟妈妈说,我给那两只喜鹊起名字了,一个叫鸡鸡,一个叫丁丁,你知道什么叫丁丁吗?女生都不知道什么叫丁丁。维维安说,这对喜鹊是同性恋吗?猴哥问,什么?维维安说,没什么。后院有一棵合欢树,夏日开花,有甜美的香气,然而树下总有虫子滴落的黏液,花开之时,绿树叶被虫啮而变灰变黄,园丁每个月打两次药,维维安不堪其扰,终于将合欢树砍掉,换了一株丁香。然而维维安又忘不了那团团簇簇的红绒花,她跟安迪说,我要生个女儿。几个月后,维维安挺着肚子跟朋友逛画廊展,在展厅里遇见了王思九,两人寒暄一阵,等维维安出了展厅,看见门口的露天咖啡馆里,王思九跟几个文艺青年嘻嘻哈哈地聊天,忽然有了一种形同陌路的感觉。她是一个阔太太,王思九是一个落魄艺术家,这倒不是二人之间的障碍。她只是有点儿负疚感,安迪所做的不过是一个愚弄大众的玩具,却毁掉了王思九拍电影的梦想。

天遂人愿,维维安生下了一个女儿,舅舅来家看望,在二楼踩到猴哥的遥控汽车,沿楼梯摔下来,在医院里住了一个多月。出院时,舅舅忽然变成了一个老人,维维安同时目睹衰老和新生。她给女儿喂奶,看着她一点点长大,从六十五厘米到八十厘米,到九十厘米,到一米。她称呼她“妹妹”,而不是“女儿”。她带着妹妹上舞蹈课,去剧场看芭蕾舞演出,带着妹妹上钢琴课,家里置办了一台钢琴。维维安翻出早年间自己用过的几本钢琴教材,她还记得怎么弹《致爱丽丝》,她跟着妹妹一起上课一起练琴。她给自己定下目标,要掌握肖邦的《第一叙事曲》。她用一年的时间学会了前七个小节,又用三年学会了整首曲子。她学厨艺,学陶器制作,学木工,对双手劳作亲力亲为的事情有巨大的热情。她越来越不关心安迪在做什么,安迪打造这个安乐窝,她打造安乐窝中无忧无虑的气氛。

那一年的世界杯在沙特举行,冬天比赛,踢到八分之一决赛,已是十二月。安迪家里布置好了圣诞树,列好了礼物清单。有一天晚上,儿女睡下之后,安迪换上衣服要出门看球,维维安不解,“干吗要出去看?要去酒吧吗?”安迪穿好大衣,“我去一家游戏厅。今年的世界杯太有意思了,有一家游戏公司是赞助商,他们有自己的比赛信号,你可以选择主观视角。场上有二十二个球员,你可以选定一个球员,比如你是守门员,你就可以看到对方的球朝你飞来;你选择当前锋,你就能看到队友向你传球;当然你还可以选教练员视角和替补席的视角。这是体育转播的一个革命。”维维安一直陪儿子练网球,对体育多少有些了解。她问:“你是说球员身上都带着一个摄像头?”安迪说:“把一个小摄像头缝在球衣上就可以,缝在胸前,用数据调校一下,就跟球员眼睛中看到的视野一致。”维维安给安迪围上一条围巾,“那有什么意思呢?还是坐在观众席上看球更清楚吧。”安迪亲了一下维维安,“这里面有很复杂的计算,我们的眼睛看到物体A和物体B,两者之间的距离是十米,我们是怎么判断出来它们之间的距离的?如果我戴上一个头盔看足球比赛,这种空间感怎么通过虚拟信号传递?这可不是一个摄像头那么简单,我得去看看到底有多少人喜欢这种玩具。”安迪出门,维维安躺下,打开平板电脑,进入比赛转播界面,没等到开球就睡着了。到早上五点半,维维安醒过来,看一眼比分,巴西二比一获胜。她翻了个身,继续睡。

前门的梦剧场有三层楼,一楼大厅中有一百多张悬在空中的椅子,人们躺在椅子上,头戴一个巨大的头盔,沉浸在自己的虚拟世界中。安迪走进大厅就被那种寂静的气氛震慑了,这一百多人就像处在睡眠中,偶尔在梦中发出几声呻吟。二楼有二十多个包间,有太空舱、飞行器、竞技场等主题。三楼大厅辟出来一个室内球场,有几十人戴着头显,站在场地中央。球场边有沙发,四面墙上挂着十来台电视,转播的是同一场比赛,巴西队穿黄色球衣,英格兰穿白色球衣。每台电视前都有几个端着啤酒的观众。安迪租了一个头显,找了张沙发坐下,活动手指,选定一个球员视角,跟着他不停观察场上局势,画面流畅,只是沉浸感略差,不一会儿安迪就觉得晕眩。他又选定一个守门员视角,而后又选择一个教练席视角。二十三分钟,巴西队获得点球,安迪相信,这时候很多人会把视角切换为罚球队员和守门员。点球罚进,安迪跟着队友跑到场边庆祝,球员扭动屁股跳舞。安迪摘下头显,打量室内球场上的观众,那几十人身体扭动着,迎合着虚拟的视野,有人在跑动,有人在挥手,看上去颇为诡异。

中场休息时,安迪点了一杯啤酒,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坐到他对面,“我刚才看着就是你,安迪,我是王思九,还记得我吗?”安迪定睛看,才把眼前这个男人和多年前的王思九对上号。自打那一次电影首映礼后,他们十多年没见面,王思九还留着胡子,有几缕胡须已是灰白。他端着酒杯坐到对面,像把一个面口袋放到座位上,整个人都松懈下来。安迪说:“好久不见啊。”王思九笑:“是啊!你怎么样?老婆孩子都好?”安迪答:“都好。”王思九右手竖起大拇指,指向球场上依旧戴着头盔的观众,“太神奇了,真是想不到。我刚才进来,看一楼好多人戴着VR头盔躺在那儿,哇,这不是鸦片馆吗,往那儿一躺,想什么来什么,太有意思了。你看看这个,突破这个物理界限,直接上场踢世界杯,现在这帮人肯定在更衣室里呢。这不跟磕了迷幻剂一样吗?”王思九把酒杯伸过来,跟安迪碰了一下杯,“你也要做头显的生意?”

安迪说:“我就是看看,体验一下他们的产品。”

王思九说:“我爱看球,我也爱踢球,现在每礼拜还踢一场球呢。”

安迪看着王思九凸起的腹部,怀疑他能不能上场踢球。

王思九说:“如果一個人的时空感依赖于一个逻辑一致的感知框架,这个感知框架发生变化了,那就时空错乱了,是不是啊?”

安迪把酒杯放下,“你问的是一个哲学问题啊。”

王思九笑:“我得思考点儿哲学问题啊,要不然人就疯了,这目眩神迷的玩意。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我一直有一些问题想跟你请教呢,你不会收我的钱吧?”

安迪笑:“那要看你的问题难不难。你还在拍电影吗?”

王思九满脸红光,“不拍了。那年你来看我的电影,把我骂了一通。当时骂我的人可不少,说我拍的电影没劲。我努力,我再拍一个!我筹划第二个,嘿,没人给我投钱了。没意思了。我还不拍了。说实话,我得感谢你,那年你送给我那盒子,一开始我一百个瞧不上,我玩了两回,做出来的那影像太粗糙了。不过我后来一直买你们产品,第二代第三代,到现在第五代了吧,你的东西真是越做越牛了。我一直用它拍电影,拍给自己看。你们在后台,是不是能看到所有用户拍的东西啊?”

安迪说:“我们不看。”

王思九说:“是啊,这成千上万的垃圾有什么好看的啊。后来我想明白了一件事,你说我拍个电影,希望有人买票来看,我开一个餐厅,希望有人来吃饭,都是自私自利的一些小生意;你们不一样,你们厉害,你们弄一个系统,把人给弄到这个系统里,你们这帮写程序的,还有商人和资本家,你们是敲骨吸髓,站得高看得远,还有足够的手段。你们可以把游戏厅弄成大烟馆,让每个人都陷入幻觉,你们可以用一个小盒子,颠覆电影行业。你当年还给我两万块钱,让我给你讲怎么写剧本,我还傻呵呵地给你讲,以为自己是导师呢,我完全是被你羞辱啊!不行,我把那两万块钱还给你。”王思九双手插兜,嘀咕着:“我的钱包呢?”

安迪笑:“多年没见,你怎么见面就骂我啊。”

王思九正色道:“我可没骂你,我是夸你,佩服你。这世上向来就有行使权力的人,有被权力按在地上摩擦的人,有设定程序的人,有活在他人设定中的人,有打造系统的人,有摆脱不了系统的人。你是前一种人,我得感谢你,让我看明白这一点。我没骂你,我见到你还挺高兴的,真的,这么多年没见了。我佩服你。”

安迪略有些尴尬,“你结婚了吧?有孩子吗?”

王思九笑着摆手,“没有。没结婚,也没孩子。我对人类的贡献就是不再繁衍,到此为止。”

下半场比赛开始,安迪的目光越过王思九的肩膀,飘向他身后的电视,王思九扭头看了一眼,“你说每个人都能看到自己想看的东西,都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这是多幸福的事啊。”他站起来,伸出手来,握住安迪的手,“回头找时间再聊,什么技术啊哲学啊,这都是虚的。我说点儿实在的,我在延庆弄了一个露营地,到我这里来露营吧,钓鱼,烧烤,晚上看星星,能看见整个银河。我这里可不是那种破破烂烂的民宿啊,正经的野奢营地,小木屋,帐篷,都是从瑞典进口的,还有一个桑拿浴室,从芬兰搬来的,大家都生活在假象中,没劲。咱们得接触大自然,接触真实的东西。带着儿子带着闺女,还有维维安,到我的营地来。”他拉着安迪的手摇晃,一次次加大握手的力度,安迪答应着:“好啊,回头你把地址发给我。”王思九松开手,“说好了你可要来,延庆山里,星空营地。”安迪点头,“我们一定去,我老带着儿子露营,家里有一大堆户外装备呢。”王思九笑:“那太好了,到我这里来看看,跟别的地方不一样!”安迪再次答应:“一定去,一定。”

安迪回到家时,依然感到困惑,他推出的卢米埃盒子依然有稳定的市场,但娱乐产品的命运难测,说不准哪一天,就会有新鲜的玩意出来。他也不太敢肯定中场休息时是否见到了王思九,全场比赛结束时,餐厅里看不到王思九的身影。到这天晚上吃饭,维维安说,王思九打来了一个电话,邀请一家人去露营。猴哥听说要露营,就问什么时候出发,饭后跑到储藏间里,翻出来一根鱼竿和一顶帐篷。安迪说,这都是夏天的装备了,用不上,那个营地据说能看见银河。猴哥又翻出来一架天文望远镜和一个蔡斯双筒望远镜,那个“星特朗”望远镜曾经支在后院,猴哥用它看星星,后来安迪用它看月亮,月球上荒凉孤寂的环形山近在眼前。那台双筒望远镜,是喜鹊在院子里筑巢时买的,父子两人去植物园后山去野鸭湖看过几次鸟。

过了两天,维维安打电话问王思九什么时候能去露营,王思九说,快了快了,营地正在改造,做最后的调试,马上就能安排。维维安心说这家伙还是不靠谱。按照原计划,一家人圣诞假期去了一趟马尔代夫,过完新年回家。到一月中旬,一双儿女完成了期末考试,维维安接到王思九的电话,他说,一切安排就绪,欢迎来我们的星空营地。

一家人在星期六早上出发,安迪驾驶一辆SUV开赴延庆山的营地。他有一种不安全感,总想着一家人去荒郊野外,会被昔日情敌暗算。他知道这念头很荒唐,可还是从储藏间里找出一把德国产的野外斧头放到车里。他们开车一小时进入山区,又在山路上开了一个小时,见到星空营地的指示牌。沿指示牌驶入林间土路,路上堆积着枯枝败叶,路尽头是一道铁门,门口有对讲机,通话之后,铁门打开,又是一段土路。车到了营地的停车场,一家人下车,面前是大客厅,外立面是一排原木,门口有几堆劈柴,猴哥喊着说:“哈,这里有壁炉!”安迪却注意到劈柴堆前有一个圆木墩子,上面有一把巨大的斧头,木头柄,铁斧头,看上去粗笨,比他那把精钢锻造的斧头难看,却重得多。

停车场上已经有两辆车,大客厅里已经有两家人,王思九给他们相互介绍了一番。维维安裹着羽绒服坐在壁炉前,说这里真冷啊,比城里要低十度。王思九说,房间里有暖气,肯定暖和,外边还有一个桑拿房,足足有八十度。猴哥在一边听见了,喊着要去蒸桑拿,维维安说小孩子蒸什么桑拿。

王思九说,试试吧,那个桑拿房是我从芬兰运回来的。在大客厅里喝了热茶,三家人拿了钥匙,找到各自的木屋,安迪带儿子住一间,维维安带女儿住一间,屋里有暖气,有独立的卫生间,卫生间里的毛巾架带着电暖,浴巾摸上去热乎乎的,床上的羽绒被洁白柔软。从小窗户望出去,不远处是一片冰湖,湖边有一栋孤零零的木屋,有烟囱,烟囱里往外冒着白烟。安迪说,那里就是桑拿房,猴哥聽了,又说要去蒸桑拿。

安迪带着儿子到桑拿房,推开门,入口处是一排木头格子,散发着松木的香气,有两个木头墩子。安迪和猴哥坐下来,脱了衣服,把衣服塞到格子里,拿了两条浴巾,推开玻璃门,进入浴室。浴室里还不够热,安迪往石头上浇了两瓢水,猴哥又接着浇了好几瓢,父子两个坐下,没两分钟,猴哥又跳下来浇了两瓢水,安迪说,够了够了。五分钟后,两个人开始冒汗,细细的汗珠从头上从胸膛渗出来。安迪问儿子,受得了吗?猴哥回答,没问题。

另一家的男主人也来到了桑拿房,脱衣服,进来浇水,坐下蒸。而后王思九进来,隔着玻璃门问:“怎么样?热乎吧?”安迪用浴巾遮住下体,高声回答:“真不错!”王思九没有脱衣服进来的意思,他在木头墩子上坐下,“越冷的地方越喜欢蒸桑拿,我在芬兰,在俄罗斯,发现那里的宿营地都有桑拿房,蒸透了就不怕冷了,那帮老毛子蒸透了之后直接冬泳,太刺激了。待会儿你们蒸透了,光着屁股出去跑一圈,身子里往外冒火。”安迪不知道如何回应,王思九跟猴哥说:“小子,行不行啊,再加点儿水!你这小身板太瘦了,回头多吃点儿肉,咱们晚上烤全羊!”猴哥答应着:“好!”王思九站起来,“你们爷儿两个蒸着,我去准备午饭,午饭咱们简单点儿,就吃披萨饼,行吧?”

父子两个在桑拿房里蒸了半个小时,猴哥受不了,安迪说:“你先出去凉快一下。”猴哥裹着浴巾出了浴室,坐在木头墩子上,穿上内裤,穿上鞋,推门跑了出去。安迪一时没反应过来儿子要干吗,他裹着浴巾出来,推开门,见猴哥光着身子跑出去很远,安迪大叫,嘿,你干吗去,快回来。猴哥置若罔闻,一边跑一边啊啊乱叫着。安迪要追出去,跑了两步想起来自己只裹着一条浴巾,连忙回来穿衣服穿鞋。猴哥已经跑到了冰湖上面,叫声在山谷里传开。维维安从小木屋的窗口望去,看见赤裸的儿子跑在冰面上,然后安迪追出来,羽绒服没系好,左右摇摆着,他跑了没几步就停下来,猴哥多年打网球跳街舞像装了弹簧一样的身体在冰湖上快速画了一个圆圈,跑回到爸爸身边,笑着问安迪:“你怎么也跑出来了?”安迪问:“你怎么光着屁股就出来了?”猴哥说:“你不是让我出来凉快凉快吗?特别舒服,王叔叔说得对,从里往外冒火,你也凉快凉快吧!”说着他作势要脱爸爸的衣服,安迪把羽绒服脱下来,套在儿子身上,“你赶紧回去再蒸一下,别冻着。”猴哥欲挣脱,“不冷,我真的不冷。”安迪把衣服死死按在儿子身上,拉着他回桑拿房。

大客厅左手边是厨房,厨房外搭了一个披萨窑,炉火烧旺,王思九拿着铲子往里送披萨,抬头见维维安拉着女儿,站在灶边。维维安端详披萨窑上覆盖的石头,说:“你这手艺不错啊。”王思九笑:“我不是喜欢吃面食吗,所以天天给自己烙饼吃,我这窑可好使了,能做各种各样的大饼。”维维安说:“那你也会烤面包了?”王思九说:“烤面包还是得用烤箱,你到厨房里看看,我那个烤箱不错。”维维安带着女儿进厨房,见里面的橱柜和台面皆为不锈钢打造,操作台上有和面机、面条机和秤,搁板上有各种食材。她听见外面猴哥的声音,听到王思九对猴哥说,去,拿点儿劈柴。维维安走出厨房,看见猴哥在劈柴堆那里举起了斧头,她知道儿子学过几节野外生存的课,但不确定儿子是否能玩转斧头。她不想表现出过分的焦虑,跟王思九有一搭没一搭说着闲话,不一会儿,猴哥抱着几块劈柴回来,放到披萨窑中。

披萨接二连三出炉,客人们聚到餐桌前,桌上有多种奶酪及肉食和水果,还有几瓶马尔贝克红酒。王思九招呼客人吃喝,说这里春天桃花盛开,到夏天往山上有一条徒步线路,能找到一大片草甸,那是露营的旺季,天天都有游客来。秋天这里有一股萧瑟之美,可从十一月底开始,露营地就要歇业,整整四个月没生意。每年都有很多营地倒闭,就是因为冬天没什么好玩的。其实冬天最适合观星。维维安听了这话,看外面灰蒙蒙的天,不知道晚上能看到什么。另一家人带着一个年龄和猴哥相仿的男孩,妈妈正坐在维维安对面,问维维安:“您的孩子也跟王老师学星空摄影吗?”维维安愣了一下才明白“王老师”就是王思九,支吾着说,没有,问那位妈妈,您的孩子学星空摄影吗?那位妈妈就打开话匣子,说儿子从小学四年级开始拍摄星空,置辦了十多万的照相机赤道仪和天文望远镜,跟着王思九去过内蒙和新疆,到小学六年级,拍的照片拿了全国一等奖,于是进了一所重点中学。她掏出手机,找出儿子拍的照片,递给维维安,那上面有弯曲的银河及遥远的星系。

外面车响,一辆五菱宏光叮叮当当开到了停车场,车上下来一对夫妇,那妇人进厨房收拾,那汉子在外面抽了一支烟,打开小面包车的后门,从里面牵下来一只羊。那只羊瘦小,看上去也就是七八十斤,身上的毛颤动着。猴哥把手中的餐具扔下,“哈哈,这就是晚上我们要吃的羊啊,我来杀它,我来烤它。”安迪想拦住他,猴哥已经蹿到门外,王思九跟出去,冲那汉子喊:“把羊拉远一点儿。”那汉子让猴哥牵着羊,去厨房里拿了一把尖刀,两人向远处走去。王思九回到餐桌前坐下:“男孩子应该见识见识。”安迪问:“你杀过羊吗?”王思九点上一支烟:“我还真没杀过。”他把客厅里的音乐声音调大,但维维安总感觉自己听到羊的哀鸣。

维维安富足的生活中有一层隐忧,她害怕舅舅的精神分裂是家族遗传。舅舅壮年受了刺激,住了两年医院,又吃了几年药,才把病情控制住。有一段时间,维维安经常陪舅舅看演出,有话剧有戏曲有音乐会,每每看得激动,舅舅就站起来,引得周围观众纷纷抱怨,维维安总是拉着舅舅的衣袖或者挽住他的胳膊,把他拉回到座位上。维维安想,这不是病,这是轻微的情绪失控,舅舅的病已经好了。有一次他们去看培根的画展,舅舅情绪失控,在展厅呜呜地哭起来。维维安想,这不是病,这是正常的反应,舅舅的感受力比那些麻木的人要好得多。然而她心底的那一层忧虑始终未曾消失,维维安没有见过自己的姥爷,她总忍不住会想,也许姥爷当年也有什么毛病。精神分裂症患者的后代会有十分之一的发病概率,她在年轻时担心自己的精神状态,有了儿子后担心儿子的状态。遇到慈善捐款,特别是为病儿募捐,她总慷慨解囊,像买赎罪券一样换取家人的平安。儿子进入青春期,她的担忧就更重了。她曾把这些担忧说给安迪听,安迪劝慰,儿子很正常,只是有点儿“中二病”,这实在是太正常不过了。维维安不想让儿子接触太刺激的东西,可到了这个营地,儿子先是裸奔,又跑去见证杀羊的血腥场面。她有点儿心绪不宁,安迪轻轻握住她的手。也不知过了多久,厨房里传来一阵阵响动,猴哥回来宣布,羊杀完了,肉腌上了。

客厅里有一张台球桌,台面上的毛毡已经磨平,那两家人打了几局,就去洗桑拿了,安迪拿着台球杆跟儿子开了一局。维维安和王思九在餐桌上喝热巧克力,小女儿在边上,拿着一罐巧克力和一罐牛奶,往自己的杯子里一点点倒,倒一下就尝一口,咂摸着牛奶和巧克力不同比例的滋味。妇人收拾餐盘,到厨房里清洗,那汉子在外面的空地上准备篝火。维维安说,这是一个管家,一个女佣,那你是地主?王思九笑,有一块地,这是多美的事。维维安问王思九什么时候开始拍星空的,王思九说,有十年了,对着星空拍照,能忘掉尘世中那些肮脏事。两人闲聊这十来年的诸多变化,王思九没来由地叹气:“唉,老了。”维维安说:“四五十岁是男人的好时光。”她咽下很多话没有说,她感觉自己马上就要绝经了,大把的时间浪费在孩子身上,这没什么不好,但实在是浪费得太多了。

午后的太阳在空中像一枚白色的钱币,维维安指给女儿看,“看,像不像一个洞口?我们就在一个巨大的山洞里,那里就是洞口。”太阳向西落去,微微发红,管家生起篝火,猴哥问:“是在这个火上烤羊肉吗?”王思九答:“在披萨窑里烤,慢烤两个小时。”太阳下山,天空变成深蓝色,还有些许紫色,终于变成一片黑,一家人围坐在篝火边,猴哥嗅嗅鼻子说:“好像闻到了肉的香味。”安迪胸前烤得热乎乎,但后背还是冰凉,他问王思九:“我们还是在屋里吃吧?”王思九说:“是啊,肯定在屋里吃,外面太冷了。”篝火噼啪作响,猴哥抽出一根树枝挥舞,火焰画出一个圆圈。

羊的尸首摆在大托盘上,放到餐桌中央,肉呈金黄,肥腻处还慢慢渗出油脂。王思九手拿一把短刀切割羊肉,开了一瓶茅台,让大家喝点儿烈酒驱除夜晚的寒气。那女佣做了一锅白菜豆腐汤,烤了一大盘土豆,维维安就多吃素食。一大盘肉被风卷残云地吃光,客人们举着酒杯问王思九,“你不是说能看见银河吗?”王思九笑而不答。夜空中忽然有烟花绽放,“嘭”的一声,五个圆圈在空中扩展着。猴哥又是第一个跑出去看烟花,维维安从窗户望出去,少年站在篝火边,天上有五彩的烟火,那画面让她微微激动。少年呆立在外面,久久不动。烟花不断开放,客人们纷纷走出去。烟花持续了将近十分钟,天空一片黑,不再有烟花升起,陡然却见群星闪烁。安迪拉着维维安走出去,看见漫天的星星,安迪不由得惊叹了一声。他很快找到了猎户座几颗明亮的星,然后找到了南河三北河二和五车三,猴哥走过来大喊:“我们应该把望远镜带来!”安迪说:“我们带了双筒望远镜。”猴哥不满,“那是看鸟的,我是说咱们应该把星特朗带来!”安迪去车里拿望远镜,他再次望向天空时,看到了银河,横跨整个天空,有微微的蓝色和轻微的紫色,于是他醒悟过来,他看到的不过是幻象。他从望远镜中观察,大声发问:“嘿,你这天上的是不是无人机啊?”猴哥抢过望远镜往天上看,王思九脸上有满足的笑,“找找看,能看见双子座吗?”

安迪带儿子出游,曾在内蒙的库布齐沙漠附近看到过一次银河,凭借他的经验,他知道在北京的郊区不可能看到如此清晰的银河,用照相机和赤道仪能拍摄出银河,但肉眼看不见。他感到惊奇的是这银河的影像是怎么投射到天上去的。最早的天文馆就是蔡司光学研究出来的,他们用复杂的投影技术将星空投射到穹顶银幕上,让一代代人坐在剧场里认识星空。安迪认定,天上一定有一个巨大的幕布,只是他无法想象这套系统是怎么安装的。王思九悠悠地念叨着:“康德怎么说来着,有两样东西,对其思考越是深沉和持久,它们在我们心中唤起的惊奇和敬畏就越是日新月异,不断增长,那就是头上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律。说得太他妈好了,越是经常持久地对之凝神思考,我们的内心就充满常新的惊奇和敬畏。”康德的这句名言宛如咒语,安迪听了之后,抬头看天,他辨明金牛座昴星团的大致方位,再去看银晕中的球状星团。维维安问:“你怎么把星星放到天上去的?”王思九不作正面回答:“我跟你说,对着星空拍照没啥意思,长时间曝光,再堆栈,这都是一张照片。直接看到的星空才厉害呢。”他转向安迪发问:“怎么样啊?我这个电影拍得如何?”安迪不知如何回答。王思九继续说:“你想知道怎么弄上去的吗?花一万块钱再找我谈一次吧。”他笑起来。

此时猴哥把望远镜扔掉,冲着安迪喊:“我看到了武仙座,可看不清里面的恒星。”王思九说:“你等会儿,我让你看点儿更好看的。”他转身进屋。维维安捡起望远镜,向猴哥解释:“你记得小时候,我们买过一个投影仪吗?日本产的,放在你屋里,能把星空投在天花板上,还能把八大行星投在天花板上。现在你看到的也是一种投影。”猴哥不说话,维维安又问妹妹:“你看到银河了吗?”妹妹指了指天空:“看到了,不就在那儿吗?”维维安笑:“你怎么没啥反应呢?”妹妹说:“我觉得那是假的。”维维安冲着猴哥重复了一遍:“你看,妹妹说那是假的。”猴哥还是不说话。另外两家人议论着,天上的银河是不是幻觉,大家是不是喝多了,烤羊肉是不是有什么化学物质,能让人看见平常看不见的东西。安迪不说话,呆立在篝火边上。

王思九捧着一个盒子出来,盒子里摆着几副眼镜,猴哥抢先戴上一副,维维安给女儿戴上一副。女儿戴上之后很快喊道,喔,是万花筒。维维安凝视天空,不知道孩子们从眼镜中看到了什么,她对妹妹说,让我看看好不好。她走到安迪身边,伸手触碰他,安迪哆嗦了一下,回过头来,脸上有一丝怪异的笑容。维维安将女儿那副眼镜递过来:“你也看看吧。”安迪戴上眼镜,视野模糊了一下,在漫天星星中出现了一个红色的半圆,而后又看到三个红色的小圆圈。凭借自己那点儿天文知识,安迪认定三个红色的小圆圈是三叶草星云,红色的半圆却像一个问号盘旋着,继而它们消失了,视野中出现了一个旋转的风车状的星云。持续半分钟后,风车状星云消失,群星向他涌来,视野中星星的数量越来越少,距离越来越近,他趔趄了一下,提醒自己,这只是一个拉近的镜头。然而当一个车轮状的星系呈现在眼前时,他还是惊讶得张大了嘴巴。

周围的人不断发出惊叹,猴哥却一直默不作声,他看到了昴星团发出强烈的光,以至于感觉自己身处白昼。他看到了马头星云玫瑰星云蟹状星云和卡林星云,感觉自己进入了宇宙深处。女儿拉了拉安迪的手,说:“爸爸,让我再看看天上的万花筒。”安迪像是没听见。维维安从他脸上摘下眼镜,给女儿戴上,王思九在一旁向大家解释:“这是把深空摄影弄到了VR眼镜上了。”维维安始终没戴眼镜,她盯着儿子,猴哥僵硬地站在篝火边,仰着头,纹丝不动。天空上依然有银河,安迪依然仰着头,张着嘴,像是完全惊呆了。维维安过去推了一下安迪,安迪不动,他眼中的幻象没有消失,似乎还有红色的星云在旋转。维维安更用力地推他,安迪哆嗦了一下,愣愣地说,我去上厕所。他回到大客厅,去卫生间撒尿,洗手洗脸,再出门看天。恍惚之间,他好像回到了十八年前那个简陋的宿营地,回到了第一次见到维维安的夜晚。那一晚他从房间里走出来,看到夜空下的维维安,他走过去,看着她脸上的光芒,头上有一道银河。他走上前,维维安左手拉着女儿,右手拉着儿子,说这是你的孩子。安迪有些迷惑,不知道这是从哪里出来的孩子,时空好像突然扭曲了一下。维维安脸上的雀斑星星点点,还是年轻时的模样。

维维安走到儿子身边说,你看到什么了?猴哥没回答,维维安说,给我看看好不好?猴哥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维维安站到儿子面前,伸手挡住他的眼镜,瞬间意识到儿子不是通过眼镜向外看,遮挡的双手并无用处,于是她双手捧住儿子的脸,像以往很多次那样捧住儿子的脸,轻轻地把眼镜摘下来。猴哥的眼中充盈着泪水,他张开嘴,发出一声低沉的嘶吼,啊——而后不停地喘气,啊啊——他的眼泪流出来,一边喊一边哭。维维安把儿子揽在怀中,想让儿子把头靠在她肩膀上,可儿子不肯低头,依然看着维维安身后的天空。安迪抚摸儿子的后背,轻声说,这是假的,这是假的。王思九感觉出异样,走过来问,怎么了?维维安有些恼怒地说,你快去把你的银河关掉吧。王思九说,这是真的银河,我怎么能把它关掉呢?维维安揽住儿子的肩膀:“这是一个穹顶天幕,我们只要开到银幕外面,就看不到这些星星了。我们开车去看看它的边界,好不好?”她拍打儿子的肩膀,牵着儿子和女儿,走向呆立在客厅门口的安迪。

维维安拍打安迪的脸,“你醒醒。”安迪张开嘴笑。维维安从他兜里掏出车钥匙,拉着儿子和女儿走向停车场,王思九跟在后面问:“你们干吗去呀?”维维安不回答,摘下女儿的眼镜扔给王思九。她让两个孩子上车,发动汽车,开到大客厅门口。她推着安迪上车,安迪身体僵硬,像中了魔一样,屁股坐到了副驾驶座位上,双脚还在外面,维维安把他的双脚搬进车里,关门。王思九还在边上,颇为歉疚地说:“这事儿闹的,我把它关上就行了。我们不看了。”

维维安开车沿着土路驶去,妹妹搂着哥哥坐在后面,副驾驶座位上的安迪依然侧头看着外面的天。

五分钟后,开到了入口处的铁门前面,维维安停下车,倒车,犹豫着是接通对讲機还是直接撞开,铁门却吱呀呀地打开了。维维安放下车窗,把那一副从儿子头上取下的眼镜放到对讲机前。车开出露营地的大门,天上的银河横跨整个山谷。维维安驶过林间土路,开到柏油马路上,天上的银河还是能看到。在山路上开了十分钟,经曲曲折折的盘山路上山再下山,维维安在宽阔处停下来,想让儿子看一看外面的天,天上只有零散的几颗星和一枚新月。猴哥在后座上睡着了,呼吸平稳地靠在妹妹的肩膀上。维维安对安迪说,你醒醒。安迪回头看一眼儿子,对维维安说,睡一觉就好了。他把座椅向后调了调,通过天窗打量夜空,似乎是在寻找穹顶天幕与真正的天空之间的缝隙。这样看了五分钟,维维安轻声说,回家吧。维维安驾车继续向前,转过一座山,看见远处的灯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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