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的孩子在写诗

2023-08-31 01:33焦晶娴
党员文摘 2023年15期
关键词:红艳写诗星星

焦晶娴

对于一群贵州深山里的孩子来说,写诗和摘苞谷一样日常。

诗意可以诞生在任何时刻。

正值傍晚,远山连绵,炊烟飘进云里。原本在人群中内向、瘦弱的男孩袁方顺,漫不经心地吟起刚作的诗:“金黄的夕阳/天空无处藏/眉眼形如弓/做(坐)着剥莲蓬。”他解释,“云朵是太阳的眉眼”。

袁方顺是班上最“高产”的“小诗人”,3年里用掉了10个诗歌本。他所在班级叫“六年级”,71名学生刚刚挤满教室。3年前,语文老师龙正富开始在班上教诗歌课。从此,每天都会有人把新写的诗悄悄递给他。

他們说,诗歌是光,是相机,是日记本,是好朋友。

“可以什么也不做”

在龙正富的诗歌课上,他上来就说,“你可以做很多事,也可以什么都不做”。

71名孩子发出的噪声轻松盖过了他的声音。课桌下的小手攥着飞行棋子、扑克牌,不时有矿泉水瓶飞过课桌。

即使是写诗,孩子们的嘴和双手也不会停歇。诗歌本在脏兮兮的小手里传来传去。总有人拍拍同桌或者扭头问后桌,“这个字怎么写”。有人刚写完,身边的同学就抢过本子读,还“热心”地朝龙正富挥手,让他来“欣赏”。

课堂上,龙正富总把身体压得很低,很少输出观点,只是不停发问,“你看到了什么?”“你喜欢他的表达吗?”“所以别人喜不喜欢重要吗?”

40分钟过去,PPT还停留在第一页的图画上。不停有学生站起来分享自己的观察。“你们说得太好了,我觉得我真的不敢多说。”他在讲台上激动地攥着手。

下课后,孩子们追着给他看诗。龙正富坐在厚厚一沓本子旁,轻轻读出声,拍照,然后慎重地写上批语。即使有些句子平平无奇,他也会画上波浪线,在旁边点上感叹号。

有孩子写,“阳光透过窗户/照在房里/使我每天都露出了/牙”。他批,“老师也开心”。

有孩子写,“我走在路上/发现/我的影子一直/悄悄跟着我”。他写,“当我们停下脚步,留心周围,也就开始关注自己,关注生命”。

开始上诗歌课前,龙正富没读过什么诗。接触诗歌课源于一次偶然。2019年,公益组织“是光”和黔西市教育局合作,给当地的乡村教师提供诗歌课程和培训。“是光”组织还会定期遴选孩子们的诗,颁发奖品。

之前,老师们要用尺子才能让这个班安静。龙正富没用过。他在早读、课间或者午休时,让孩子们读泰戈尔、希尔弗斯坦、古川俊太郎、金子美玲的诗。他不要求齐读,而是让他们七嘴八舌地读,“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味道”。

“在诗里,我可以自由地表达”

龙塘小学所在的重新镇“一没厂二没矿”,大部分年轻人选择外出务工。国道旁的墙上涂着醒目的蓝底白字标语,“外出务工要注意,子女照护要委托”。

龙正富说,如果没有诗歌,他很难获得孩子们的信任。之前很多孩子的情绪会在某一天突然变化。他问孩子为什么,孩子什么也不说。

3年前,龙正富开始上诗歌课,他带着孩子们读诗、写诗。一学期结束,孩子们写出的只是“流水账”,但他耐心地给每首诗拍照、写评语,之后的2年里换了3个手机,每个手机里都有几千首诗歌。

班上大部分学生家长只有小学或初中学历,他们对于孩子的期待普遍不高,对诗更是没什么概念。林怡是班上的第二名,但她的父亲说:“不希望她有多么优秀,就希望以后圈子好一点,找工作好找一点。” 得知女儿写诗得奖,他们只当是“老师布置的作业”。

一个人的时候,林怡花很多时间发呆。当太阳落在山尖尖上,她就站在猪圈旁的葡萄藤下,望着山,直到太阳的影子从山上消失。“我会想山那边的人,看太阳会不会很近?还是说他们面前也有座山,太阳其实是从那座山落下去的?”

《月亮》这首诗也是她一个人的时候写的,“把我的小硬币放在纸下/用手电一照/你别告诉别人/我在纸上发现了一个小月亮”。

林怡说,即使是一些看起来快乐的诗,背后也有不开心的“秘密”。“在诗里,我可以自由地表达。”她很满意大家都读不出来,“我也不想他们知道。”

他们的诗里有复杂而微妙的情绪,比如写近在咫尺的失望:“我马上就要摘到星星了/可是楼梯一滑/我摔倒在地上。”

写残酷的告别:“雪人/望着冬天离开的被(背)影/可是冬天没有留下/而是/转过头来笑了笑。”

他们用树、风、天上的星星、地上的田野,包裹自己隐秘的现实生活。

“不功利,无预期”

“是光”的教师培训课中有句话,“不功利,无预期”。

龙正富的同事、五年级的数学老师代红艳上诗歌课的初衷,是提高班里的语文成绩。

他们班上有学生还不能熟练拼读声母韵母。作为班主任,代红艳想借助诗歌提高学生们的学习兴趣。

代红艳班上写诗的同学只有一两个,看到龙正富每天都能收到诗,她找龙正富“取经”。对方告诉她要耐心,“把主题告诉他们,然后就让他们去想吧。只要是他们想的,就是对的!”

原来代红艳上课不爱笑,脾气大,吼人时声音能穿透操场。她总提醒自己上课要多微笑。“现在我每个星期还要发怒,但是发怒的程度好像有小一丁点进步。”她不好意思地说,“就当是牵着蜗牛散步。”

代红艳知道教这里的孩子,尤其需要耐心。龙正富班上有个男生叫李杰,胖乎乎、大嗓门,走路带风,“成绩超级无敌糟糕”,总是被指责欺负同学。

李杰会写的字不多,有天他口述了一首诗,叫《花》,同桌帮他记了下来——“花是香的/一生下来就是香的/就像人/一生下来就是勇敢的。”

“回到生活中”

距离毕业还有一个多月,龙正富把5月的这堂诗歌课主题定为“转角”。

PPT上放着尼采的诗,《我的幸福》:“自从厌倦了求索/我便学会了看见/自从一种风向和我对着干/我便乘着所有的风扬帆。”

龙正富有些动容,“这首诗送给你们,也送给我自己。这几年是你们陪伴了我,是你们的诗歌陪伴了我”。

龙正富回想起课堂外,他曾带学生们去树林中漫步,或者去小溪边抓小鱼,鞋子甩在一旁。玩累了,坐在草地上写诗,孩子们用笔拨弄虫子,草含在嘴里,花瓣洒满本子。

很多诗都写于自然中。一名女生说,她坐在山顶,听到鸟在叫,猫在跑,自己的本子差点被风吹掉,她说:“随手一写,哦嚯,就入选了。”她写,“小鸟去捉风/ 不想让风走/可风太大了/风却把小鸟捉着了”。

龙正富希望能通过阅读和郊游,唤醒孩子对生活的感知力,“回到生活中”。

渐渐地,孩子们的表达也发生了变化,“在慢慢接近他们所看到、真实的东西”。

班上有位“问题女生”,原来总喜欢恶狠狠地瞪人,和母亲吵架、离家出走,在草堆里过夜。但开始写诗后,有次她和母亲去种苞谷,看到母亲忙碌的手,有密密麻麻的褶皱,指甲剪得很短。于是她写,“我跟妈妈去玉米地了/我什么也没看见/只看见妈妈的那双手”。

一位女生在作文里写爷爷和爸爸的离世:“有一天,爷爷说,宝贝,爷爷要去给你摘星星了,乖乖,我会送到你的梦里。我知道,爷爷走了,这是善意的谎言。晚上,‘咚咚咚,有人在敲窗子。我睁开眼,啊,爷爷怎么在窗子边,我连忙把窗子打开,爷爷手上有星星的残渣。我擦了擦眼泪说,我不介意的。我以为这已经是很难过的事情了。直到爸爸也走了,他和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宝贝,爷爷太孤单了,我去陪他,别哭,别闹,静静地等待夜晚我的到来。”

这是她第一次在作文中写爷爷和父亲。“你从她的文字能感觉,她很沉痛,但这种分别呈现得很自然,她的情感很克制,也很有力量。爷爷和爸爸的离开一直守护着她。”龙正富说。

“顺着石头缝隙流淌”

龙正富带过很多次六年级,但这是第一次认真设想他们毕业后的未来,“他们会遇到怎样的人?又会怎样努力生长?” 他打算把班里孩子们的诗做成诗集,在毕业晚会那天发给每一个人。

总有学生送來折的星星,写的纸条,橡皮捏的苹果。他们问龙正富,“如果我以后还写诗,能发给你看吗?”龙正富从不担心,孩子们会不会继续写诗。

班上最“高产”的“小诗人”袁方顺说,成为初中生后,他不想写以前的诗,“要写快乐的诗”。即使现在他包里装着十几分的英语卷子,即使那些崎岖的山路,还将会是他一个人走。

他在《我》这首诗里写:“我也许是一个小小的/童话/在这里永远的歌/永久的梦/都在我这个小小的/诗里/我想穿过一丛灌木丛/在里面/流星永远不发光/白天永远不昏暗/水坑永远是小句号/这篇童话永远长不大。”

(摘自《中国青年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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