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的概念:一个实验性的跨文化对话

2023-09-01 22:08赵汀阳弗朗索瓦阿赫托戈王惠民贾祯祯
社会观察 2023年5期
关键词:历法观念

文/赵汀阳 弗朗索瓦·阿赫托戈 译/王惠民 贾祯祯

西方的“时间”

弗朗索瓦·阿赫托戈:尽管时间是这个世界上最难以捉摸的事情,但不同的人类团体——无论他们身处何方,以何种身份——都从未放弃寻找理解它的方式,甚至想将其规驯。理解时间的一个常见方式是设定关于生命有限的人类之短暂时间经验的对立面,而达到关于至上者、不朽者、神圣者的永恒不灭的时间观念。众多宗教、神话学、宇宙论便建立在这一思想裂隙之上。

因此,希腊神话中存在一个置于宇宙起源之初的原始时间之神克罗诺斯(Chronos)。“时间”因而被神圣化为一个“不会老去”的事物,不灭不朽。作为一条统一与永恒的原则,它表现为对与之相反的人类时间的彻底否定。人类时间是变化的,会消失、湮灭并导向死亡。对于阿那克西曼德——一个公元前6世纪米利都学派的前苏格拉底哲学家来说,克罗诺斯并未被神化,但是存在一个与正义相关的“时间秩序”。他写道:事物依据必然性代代毁灭,依时间秩序公正对待彼此并修复不公。时间与正义不同,但它即使不是某种媒介,也至少是使正义展示自身并使不公被修复之物。这里我们能够把握到作为判断的时间周期的第一个开始。这一设定中有关时间与正义的关系,将为许多世纪之后,“历史”作为世界法庭观念之可能作出贡献。即使在阿那克西曼德与黑格尔之间,也有着整个基督教时间的组织结构,并在最后的审判中达到顶峰。

在希腊,关于克罗诺斯,存在一个误解之处:一方面克罗诺斯(Chronos),作为时间,他的词源未知;另一方面,克罗诺斯(Kronos),作为一个神话人物,他是乌拉诺斯和盖亚的儿子,并以阉割其父亲而闻名。他因此获得权力,并自此开始小心谨慎地吞食其刚出生的孩子,以免反过来被其中一个废黜。时间克罗诺斯与神话人物克罗诺斯之间的混淆发生了。作为一般时间的克罗诺斯,持久地被视为那个吞食或掠夺的人:以土星的面貌吞没他的孩子或以时间老人的形象手持镰刀。

希腊人还对时间进行了一次趋向行动的非常重要的划分。他们把时间分为克罗诺斯(Chronos)与卡伊洛斯(Kairos):前者为一般时间,指流逝的与可被度量的季节之类;后者为意想不到的时间,包含可被把握的时机、利好时刻和决定性瞬间。知晓如何明智调动克罗诺斯与卡伊洛斯是成功行动的保证。二者之间存在着一个差别,此差别并非本体论的,而只是质性的不同。从一般印象上说,卡伊洛斯是转瞬即逝并非人人可以察觉的机会窗口,否则拿破仑便不会赢得奥斯特里茨战役!在第一组区分之外,希腊人又添加了第二组区分,这一组范围更为有限,由卡伊洛斯(Kairos)与克里斯(Krisis)组成,希波克拉底医学派尤其精于此道。首先,克里斯指判断。从该概念在疾病上的应用来说,这意味着指明病程朝向好或坏的改变时刻,它取决于医生知道如何定义“最关键的日子”,同时知道何时是对其进行干预的利好时机。在卡伊洛斯与克里斯之间,存在着语义的近似。

这三个概念从希腊世界传到了《圣经》。《圣经》是三大启示宗教即“经书宗教”的基体。显而易见,如果没有犹太先知和《启示录》,便不会有《新约》和基督教时代。为了只遵循基督教时间,《新约》的作者们接受了这三个概念,并加以修改。

如果是时间克罗诺斯保留了普通时间的观念,克里斯则通过命名最后的审判或主的日子、通过被指定为卡伊洛斯,而被给予了更强烈的意义。在犹太教的《启示录》中,在将正义与邪恶永远分开的审判之前,是《启示录》中的末日动乱。第一批基督徒,一个小的犹太末日教派,以弥撒亚已经到来之故,继承了这一体系并深刻地改变了它。时间克罗诺斯没有改变,克里斯也没有改变——最终序列确实是天启、审判与时间的终结——但卡伊洛斯变成了核心概念。事实上,卡伊洛斯被指为道成肉身的时刻。基督是这一时刻,甚至是卡伊洛斯本身。他就是那个独一无二的事件,那个切进一般时间并将其彻底变成一个新的时间的事件。时间转变为以基督为中心的时间,并愈演愈烈直至基督成为世界时间的核心。这一进程的结果便是,克罗诺斯即一般时间,被挤压在了道成肉身与近于审判的两大边界之间。在两者之间,只有当下,没有真实的历史。因为如果一切尚未完成,一切便已然完成。因此有必要被转变、被觉醒,为即将到来的末日做好准备。伴随这三个观念的崭新序列而来的,是一个历史性的基督统治的具体成形,它可被定义为一种末日的现世主义。道成肉身开启了时间的终结,奥古斯丁认为它开启了世界的暮年并等待着时间与世界的终点。这个令人恐惧却期待的终点,只有上帝知道其具体时刻,所有的猜测都须被禁止。

在不同人类社群所使用的时间与历法的巨大多样性中找到定向,第一步便是建立共时性。这是第一批希腊编年史学家与历史学家的任务。因此,通过确定奥林匹克胜者的名单,他们建立起一个共享的时间度量工具,每个城邦都可将自身置于其中。这是泛希腊的,不是任何人的财产。基督徒需要做的工作更多。对他们来说,这不仅是同步性的问题,还是同步化的问题。对他们而言,基督占据着过去、未来所有时间之同步协调者的伟大地位。道成肉身之后,一个彻底不同的新时间得以开启,它的使命在于通知所有其他人,无论他们在哪,无论他们是谁,都须被通知。并且,这一时间必须持续至末世动乱之后的最终审判日。

在公元2—10世纪之间,这一新的时间观念逐渐征服了罗马西部;从公元16世纪开始,它继续殖民到世界其他各处。那些传教士,无论天主教徒还是新教徒,都是基督的使徒,同时也是这一时间结构的使徒。通过传播基督,他们带来真正的时间真理。依据基督教时间,人必须真正理解一种被祈祷和日课所强调的日常纪律和一种历法(首先是礼拜仪式的),同时也须真正理解一种普遍的年表与历史神学。转变世界即为时间的终结而工作。

在这一简短的西方时间观念谱系中,我们必须为一项影响深远的技术发明腾出空间——这就是14世纪的机械时钟。对布洛赫(Marc Bloch)来说,度量时间的进步构成了一种真正的文化革命。那么,这是勒高夫(Jacques Le Goff)所想的从“教会时间”过渡到“商人时间”的阶段吗?未必,因为教会这次并未拒绝使用时钟节拍来分割并计数日夜。而在中国,尽管经过利玛窦努力,机械时钟在社会上引起了一些好奇,但它仍被视为一种“复杂的怪物”。

接下来便是关于克罗诺斯即一般时间如何逐渐逃离它的两个守卫者——卡伊洛斯与克里斯,即道成肉身之时与审判之时——而获得自主权,并随着现代时间观念扩张其版图至整个西方世界及其之外的方式问题。传统的六千年时间已经站不住脚了:地球的过去必须以数百万年计,未来则朝向无限前景而展开。这样的时间尺度只会削弱道成肉身与大审判的两大里程碑,在保留其神学意义的同时,它们在其长期统治的一般时间领域失去了地位。然而对于所有那些有点“开明”的人来说,它们离开了历史进入了寓言。从那时起,现代历史政权具备了成功的可能性。1793年,法国的革命者致力于建立纯粹的共和党的新时代与新历法。如我们所知,革命失败了,但历法保留了下来。

19世纪末与20世纪初的几十年间,人们对时间进行了激烈的辩论。时间克罗诺斯试图扩展它的帝国。由此,1884年华盛顿特区会议最终导向了这一决议:人们决定使用格林尼治子午线作为建立统一世界时(GMT)的基准子午线,并将地球划分为24个时区。这项行动,由美国、加拿大与英国发挥主导作用。因为被孤立,法国最终只得放弃“他们的”巴黎子午线。格林尼治子午线成为时间的同步协调者。此后每个国家都可以建立自己的时间,每个自己的时间同时也是所有人共同的时间。理论上任何一条子午线都可以作为基准,但恰巧格林尼治子午线、那个穿过当时统治帝国势力中心的子午线被选中了。换言之,这个统一的、平均的时间从根本上说是西方的,甚至英美的时间,即便它是以其“实用性”与“现代性”为名义进行推广的。

同年,历法改革方面也进行了很多工作。欧洲、美国和世界其他地方成立了很多项目。20世纪20年代,年轻的国际联盟接手了这一议题,并希望朝着一个标准化的“世界历法”体系迈进。它将伴随和促进贸易与当下全球化进程,还将成为世界和平的工具。西方世界之外,有一部分精英阶层同样支持这种进化论式的目标。然而最终这项历法改革并未像时间改革一样施行。为何如此呢?因为我们并非只是或主要是以一般时间的形式使用历法,而是以一般时间和宗教时间的混合形式使用历法。事实上,我们看到了宗教当局的奋起反抗,梵蒂冈甚至拒绝对其进行讨论。三大经书宗教建立起统一战线。星期五、星期六、星期日或将变成“游牧的”日子——面对这种反对意见,各种政府都放弃了。待希特勒掌权,战争已近在咫尺,也就无人再讨论这个话题。正如我们后来看到的那样,资本主义与这种统一的历法形式是互相适应的。

中国时间的来历

赵汀阳:时间的概念有其两面——对变化现象的经验,还有因此推想的那种贯穿于一切变化中不可见也不可逆的过程。

年、月、日是外在时间的纪年,而过去、现在和未来是意识内在时间的纪年。过去已不存在而未来尚未存在,都只是意识内部的意象。年、月、日用于记事,却对时间本质无所说明;过去、现在和未来是时间意识的自我解释,只是解释了意识自身而同样无法解释时间本身。

中国没有关于纯粹内在时间的理论,原因可能是中国哲学对时间的兴趣主要在历史性上,即兴趣所在是具有人文意义的变化而不是无意义的流失。对于人来说,时间的流逝并不是需要解决的问题,而导致生活状态的变化才是问题所在,正是变化造就了存亡兴衰的历史和未来。如果时间不是表现为历史性和未来性,就只是无意义的存在状态。

历史时态取决于文明创作的事件,所以创作成为理解历史时间的关键概念。在存在论上,“作”创作了未来就是化时间性为历史性,使本来只有物理时间的存在具有了历史时间,这是为时间重新立法。与“过去—现在—未来”三分法的自然意识不同,“古—今”二分法表达的是关于时间的历史秩序,所以不包括未来——未来尚未到场。过去是个知识论问题,而未来是知识无法解释的存在论问题,是一个关于变在(becoming)而非关于存在的问题。“作”使均匀时序变成起伏时刻,在此,时间的意义就是历史。中国哲学对无历史的存在缺乏兴趣,因此中国的形而上学与历史哲学是一致的。

关于时间对话的后续讨论

赵汀阳:时间应当是一个可以解释万物之存在的形而上观念,或至少是一个如康德的先验形式那样可以用来理解万物之存在的知识论方案。今天的流行观点认为,时间或能够被物理学正确地解释,就是说,时间观念被发现是一种物理的而非形而上的概念,时间在相对论意义上成为“相对的”,不再存在时间的同步概念了。我的问题是,我们如何能够脱离对一种形而上的普遍时间观念的依赖,来理解一切相对时空的存在?心灵是无法抗拒时间的形而上观念的,即便时间并不真的存在或与其形而上的概念没有相似之处。

弗朗索瓦·阿赫托戈:赵汀阳教授指出了中国时间观念的显著特征,即坚持其根本的“历史性”维度——经由“变化”观念的重要性(时间通过一系列“重大变革”而被理解)以及对“创造”(作)这一核心概念的使用,因此人们得以为未来留出余地而将时间性转化成为历史性。

相较而言,我指出了西方时间观念的突出特点,即西方时间观念深刻地被基督教的历史性体制,以及时序(chronos)、时机(kairos)与危机(krisis)三个观念间的互动影响所塑造。如今我们正在进入一个完全不同的精神世界。全球变暖重新将世界末日的威胁带回了西方世界,而世界末日的概念对于中国人或印度人却似乎不能说明问题。

问题已经不再是一个关于厘清过去、现在和未来三个“陈旧”的范畴,而是一个关于将异质的和不可通约的多元时间性如何成功结合在一起的问题(一方面是互相冲突的世界里不一致的时间性,另一方面是与整个地球体系联系在一起的时间性)。这样说来,博尔赫斯充满交叉小径的花园将变得更为令人迷惑!这是存在意义上的挑战,非唯对西方而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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