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复古派研究的省思与展望

2023-09-01 22:08郑利华
社会观察 2023年5期
关键词:李梦阳复古文学

文/郑利华

在明代文学史上,要说对本朝和清代文坛发生影响的广度和强度,没有哪一个文学流派比得上以前后七子为核心的复古派。明末清初以来,出于强烈的文化反思和批判意识,文人群体对复古派的訾议呈现上升态势,形成代际冲突。自20世纪初至20世纪70年代,学界质疑或否定复古派的意见占据主流。而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随着学术环境的不断改善,多元化研究格局的逐渐形成,重新评估复古派的声音得以上扬。虽然学人对这一文学流派的认知取得了前所未有的突破,尤其是颠覆了既往相对简单的批评模式,但总体而言,主要投注于对复古派本身专一化或单向性的研究,容易将对象置于某种孤立而闭合的境域,难免会忽略复古派多重的问题面向和复杂的影响轨迹。这些都促使我们不得不重新思索复古派的研究出路。

早期研究得失相间的批评话语

复古派的文学活动及其影响,早在明代中后期就已备受关注和争议,清代文人基于文化反思和批判意识,放大了对复古派的质疑之声。清代文人圈围绕复古派的批评,作为一种准研究资源,应当被纳入考察的范围。学古习法可说是复古派采取的基本策略,刘若愚《中国文学理论》评论李梦阳的拟古立场时,就认为这是一种“技巧概念”。这种学古习法的策略及其蕴含的技术化思维,历来都是批评者诟病的重点。而清代文人质疑复古派的理由也大多集中于此,复古派在清人文学话语系统中呈现的负面特征,也和论者固守道德主义的审视立场相关联。

从现代学术的角度观之,自20世纪初以来,由于体系化的论证理路尚未形成,一些文学史、文学批评史虽然对复古派有所论评,但大多十分简略。这些著述所秉持的基本上是贬大于褒的评判立场,批评的矛头集中指向复古派重视文辞仿拟的技术化思维。如林传甲《中国文学史》认为明人复古不过是“剿袭陈言”,复古派更是“以艰深钩棘为秦汉之法”。宋佩韦《明文学史》总括复古派诗文特征:一是“摹拟或剽窃”,“逃不出这‘摹仿古人’的圈套”;二是“虚矫或肤廓”,是“不切实的强作壮语”。这些批评都直接沿袭了清人的文化批判思路。相较而言,20世纪早期的一些文学批评史著述对复古派的讨论更为深入和翔实,且能摆脱某些传统之见。日本学者铃木虎雄的《中国诗论史》,比陈钟凡的《中国文学批评史》问世更早,其以格调说归拢李梦阳、何景明、李攀龙、王世贞等人的诗论倾向,企图由此揭示复古派诗论主体的合理构成,更多从正面来认知他们的理论主张。此书问世后,尽管未在中国学术界引起足够的关注,但对当时的学人还是产生一定的潜在影响。

就中国学术界而言,早期的文学批评史著述,要数20世纪30—40年代问世的郭绍虞两卷本《中国文学批评史》最为突出。郭著对复古派诸子的诗论和文论做了较为全面的梳理,并解析他们的理论倾向,其中也蕴含一些有较强自创性的见识。20世纪40年代问世的朱东润《中国文学批评史大纲》,尽管其前身为“讲义”,论述体例相对简略,但论及复古派,间有不俗之见。早期文学批评史著述对复古派的阐论,也存在明显的不足。例如郭著由于受到铃木虎雄“三诗说”的影响,执着于从“格调”“性灵”“神韵”诸概念出发,去讨论复古派的理论倾向,而无法对相关问题做出更为深细的分辨,未能充分揭示其理论内涵的复杂成分,仍残存一些概念化、标签化的弊病。20世纪早期的学术界对复古派所做的探讨,还算不上是真正意义上的全体性和学理性的研究,尤其是一些早期的文学史著述,无论是研究的体例还是方法均未臻于成熟,仍带有现代学术原初阶段的时代痕迹。

社会—历史批评思维的强化

如果要区分国内学界关于复古派研究的不同时段,那么自1949年至20世纪70年代,可以划为一个研究段落。这个时段对复古派的探讨,政治性解读的特征较为明显,其他方面的研究则较为薄弱,相关的误读无法避免。

这一时段关于复古派的论评基本呈现出一边倒的否定倾向,还谈不上实质性的突破。一些持否定意见者,尽管间或对前后七子的文学立场有所肯定,但也只是认为他们在反对台阁体和八股文方面发挥了一定的作用。这一结论在很大程度上沿袭了20世纪早期中国文学史著述的评价态度。这种批评思维格外关注研究对象所担负的社会和历史功能,更重视研究对象在思想内容层面是否具备充分的优势,并以此作为主要甚至唯一的价值评判标准。这主要表现在,研究对象的思想内容和表现形式时常被置于对立的两极,形式的优势会被认为是内容劣势的必然反映。在复古派研究中,“形式主义”“模拟剽窃”一类的评论俯拾皆是,这类简单的定性代替了必要的学理论证。出于这一观照视角,复古派注重拟古而呈现出的技术化思维,更多被视作文学作品思想内容匮乏的根源。

这一时段海外或境外学界的复古派研究尚有一些成果。例如日本学者吉川幸次郎《李梦阳的一面——“古文辞”的庶民性》,此文的主要价值,体现在对鲜少有人注意的李梦阳《族谱》所记家族信息进行解读。由李梦阳家族的庶民身份,追踪其提倡古文辞的根本目的,进而揭示古文辞运动的精神个性,不失为一个独特的视角。台湾地区也有研究复古派的成果问世,如王贵苓《明代前后七子的复古》,虽然论述尚有些粗糙,个别评断不甚妥帖,但也提出了一些中肯的意见,例如探析前后七子善于“吸取古代作品的情趣”,分别从“复古的根本主张和作品”以及“复古的真正收获”两个层面加以讨论,前者主要印证复古理论在具体创作中的落实,后者着重分析他们尤善五七言律绝而不失自我韵味。

审视立场的重建与精细、多维批评的呈现

20世纪80年代以来,国内学界关于复古派的研究进入了一个新的时段,不仅成果的数量递增,而且考察的路径不断拓宽。

80—90年代可以视为第一个变化阶段,其特点是简单化和程式化的批评模式逐渐发生转变。廖可斌《明代文学复古运动研究》具有一定的代表性,其力图贴近复古派本身,近距离观察它的真实面目,“对复古派作一些清理复原工作”(《明代文学复古运动研究》“引言”)。其中包括基于古典审美理想和古典诗歌审美特征的考察,辨认复古派倡导文学复古的历史渊源,探究复古运动高潮的历史条件和发展过程,解析复古派基本的理论主张以及诗文创作的概貌。在重新审视复古派之际还出现了某些颠覆性的观点,具有有意翻案的特征。章培恒《李梦阳与晚明文学新思潮》一文就较为典型,不但关注晚明李贽、袁宏道等人称道李梦阳和认肯其创启之功的态度,而且充分发掘李梦阳尊情抑理的思想倾向,意图揭出其与晚明文学思潮的精神联系。也有研究者开始对复古派的创作文本展开相对细化和切实的辨析,如简锦松《明代文学批评研究》对复古派有专章讨论,其为比较复古派与同时期台阁派、吴中派诗风之不同,深入他们的诗集中,分析其各自的“体类结构”,相比缺乏文本阅读经验而做出的主观评判,更具客观性和说服力。

自21世纪以来进入第二个阶段,有关的研究呈现出精细化、多维化的特征。首先,对文献的深度整理和相关的实证工作得以加强。在第一个阶段,复古派成员的一些别集陆续得到整理出版,如李淑毅等整理的《何大复集》、包敬第整理的《沧溟先生集》、李伯齐整理的《李攀龙集》等。进入第二个阶段后,又陆续出版了朱其铠等整理的《谢榛全集》、李庆立《谢榛全集校笺》、范志新《徐祯卿全集编年校注》、郝润华《李梦阳集校笺》,许建平、郑利华主编的《王世贞全集》被列入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现已出版其中的《弇山堂别集》。这标志着对复古派著述的文献清理工作逐渐进入更深的层次。其次,对复古派诸子的理论主张与作品文本展开相对细致的阐析,加强了问题开掘的深入性和丰富性。如黄卓越的《前七子文复秦汉说的几个意义向度》,对前七子“观念性史料做了仔细的开掘与整理”,从反靡丽、叙述法的改进、气格论、杂学论等多个向度,分析了“文必秦汉”说的内蕴,将其意义提升至相对完整和深切的层面。至于对复古派作品的解析,无论是力度还是深度也都有所加强。拙著《前后七子研究》在系统而深入地解析诸子作品文本方面作了某些尝试。如认为前七子拟古乐府,或有忠实承袭古作辞旨者,但更多则是选择亦拟亦变的书写方式,包括循沿原旨而变化其辞,对原旨加以适当的演绎或局部的改造,对古作辞旨加以大幅度的变改,以旧题叙写今事等四个层次。又如从前七子诗歌的内在深层构造与外在浅层形态,剖析其雄厉、浑厚的主导性诗风,及对空间广度和时间深度的营构。最后,多维度研究格局初步形成。复古派的古学作业集中体现在诗文领域的主张与实践,但其发生的机制和内部的结构又比较复杂,牵涉和带动了其他领域。一些研究者也开始注意到复古派由诗文领域旁及其他领域的举措,以及其他领域对诗文领域造成的影响。如诗论著述援史学入诗学,运用史学意识与方法审视诗歌传统、整理诗学知识;书学与诗学并举言说方式的采用,借助于书学的复古品格,寻求诗学复古的理论依据;通过先秦乐论指导现实文论,实现乐论与文论的勾连等。这些考察关注复古派古学作业的多重面向与连带效应,拉伸了问题探索的视线,呈现出复合式的研究特征。

研究视角转换之展望

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有关复古派的研究开始突破既定的畛域,总体上循行的是一种向“上”追踪的理路,亦即将复古派放置于古典的语境中,审察他们如何回溯文学历史的共同倾向。这一研究理路相对清晰地凸显了复古派与古典系统进行对接的路径和呈现的效果,但很难透彻分辨他们倡导复古的深层动机,以及建构现时文学秩序的特定意义。这就要求我们面向复古派的考察,不仅应向“上”追踪,而且须向“下”检视。以往学界对于前七子振兴古学动机的考察,更多指向李梦阳、何景明等人对台阁体的反思,但这还不足以深入透视其复古的根本用意。而沿着他们向“下”的理路观之,尤其应当注意当时特殊的学术氛围和文学格局。明朝建立以来,强力推行“崇儒重道”的文化策略,激扬了士人群体研治儒学经典的热情,同时压缩了古文辞的生存和发展空间,改变了文人士子的知识构成。李梦阳即表达了对经术兴盛背景下诗文沦落现状的担忧,我们可从中体会到其对现时文坛格局的强烈反思,并检讨这种反思态度与其复古动机的因果关系。由此,唯有结合对特定时代语境和学术氛围的具体考察,才能多角度地分辨李、何等人在倡导复古的背后,有着变革当下文坛境况的用意,以及重塑士人群体知识体系的企图。同时,复古派在儒学经典之外积极接引其他知识门类,力图构筑起多样化的知识体系,其所倡兴的复古运动又可以说是一场系统的知识革命。这场知识革命也延至后七子时代,尤其是身为复古派领袖人物和文坛盟主的王世贞堪称模范。他在从事古学作业之时躬身实践,推动知识系统的更新和扩张。

既往针对复古派的考察,基本是一种闭合式的研究,主要关注的是该文学流派的阶层和派别意识,以及那些能体现派别特征的文学取向。但文学史上的诸多现象并非孤立存在,相互间或显或隐的错综关系,依靠简单的分类研究法不能真正厘清。如跨越群体或派别的文学交往、同源性的文学接受、观念意识的趋同或近似等,都有可能形成貌似不同而实则相联的交互关系,复古派和当时的其他文人群体之间也存在类似情况。这就需要超越闭合式的研究方法,以更具开放性的思路辨别此类情况。又如,按照明代文学史和文学批评史的传统叙述,李、何等人与明前期台阁文人被视为相对峙而有别的两个群体,二者无论是身份构成、活动背景还是文学观念,都有着明显的差异。但彼此在特定问题上的立场又存在隐性的关联,如二者秉持的宗唐立场共同推动了唐诗在明代的经典化进程。这可以让我们以更为全域和开放的视野,审视他们如何在各种交互的文学网络中,自觉或不自觉地接受不同文人群体或显性或隐性的影响。

还应当加强对复古派后续影响的研究。文学运动的历史经验提示,文学的价值和意义往往是通过层累的方式体现出来的。韦勒克等《文学理论》指出:“一件艺术品的全部意义,是不能仅仅以其作者和作者的同时代人的看法来界定的。它是一个累积过程的结果,亦即历代的无数读者对此作品批评过程的结果。”“一件艺术品既是‘永恒的’,又是‘历史的’。”其主张采取一种“透视主义”的立场,即将文学“看作一个整体,这个整体在不同时代都在发展着,变化着”。复古派在明代中后期影响深远,以至于对清代文人圈也产生了各种或正面或负面的反应。若从层累性或过程性的角度去看待复古派古学作业的整体价值,还必须系统而透彻地认识它对清代文坛的渗透作用。复古派在清代文坛引发的反应呈现鲜明的两极化特征,既有激烈批评,又有高度同情。前者很大程度上源自明清两朝的代际冲突以及文人群体的文化批判意识,并成为“明代历史文化批评”的一个缩影。后者则根据自身的阅读经验和审美立场,对复古派的古学作业进行重新解读。无论是正面还是负面的反应,皆体现了复古派在清代文坛经历的“历史的”批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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