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政治”概念的专业阐释与社会建构

2023-09-01 22:08朱光磊王智睿
社会观察 2023年5期
关键词:概念政治

文/朱光磊 王智睿

“两概念一用法”:对“政治”一词的专业阐释与社会建构

“政治”是日常生活中最常用的概念之一。在人类认识世界的过程中,“政治”荷载了一系列价值判断,是思想家们对社会现实的概念建构。它同时也广泛存在于政治—社会层面,渗透进人们的日常生活,内化于特定的知识结构和口语表达,成为政治过程和意识形态工作中的话语工具。由于“政治”概念自身具备的“价值负载”和“行为塑造”功能,它在使用过程中极容易渗入复杂甚至是相互冲突的意义:一方面,它是人们不假思索便能够理解的词语,使用广泛;另一方面,由于歧义众多,它往往又是含糊不清的。这显然不利于对概念准确性的把握。因此,需要对“政治”概念进行梳理,界定其内涵和外延。

就“政治”概念的专业意义而言,尽管学者们有自己的理解视角,但都具有一定的普遍性,以便相互之间能够有效沟通。此外,“政治”还具有强烈的意识形态特点。在中国,“政治”概念(或称之为词语)的使用,在历史和现实诸因素的影响下显得单薄而又宽泛:由于长期囿于对政府的传统职能定位,社会层面上民众普遍感觉“政治”有一定的神秘色彩,但在思想政治教育、时事教育、道德教育等活动中,“政治”概念的外延又被扩大了。最后,作为政治话语的“政治”概念还往往与其他概念相结合,成为一个具有独特用法的形容词。

概言之,中国的“政治”一词逐步形成了“两概念一用法”三种形式:“狭义上的政治”即对概念的专业阐释,突出的是“国家”这一政治学的研究对象,反映了中外学术界在概念使用上的共通性;“广义上的政治”在政治理论课和国内政治生活中被大范围、经常性使用,对应的是包括思想政治工作在内的整个上层建筑与意识形态;“作为形容词的政治”是在中国语境下社会生活领域对“政治”一词的观念建构,强调的是修饰对象具有重要意义。

普遍性:作为专业知识的“政治”概念

“政治”概念起源于人类对政治现象形成的系统思维。从历史上看,“政治”概念在西方的演进历程长期且持续,具备了普遍主义的价值,并对中国专业意义上的概念建构产生了重要影响。

(一)逻辑起点:紧紧围绕社会利益关系

在东西方文明进程中,道德伦理是早期思想家理解政治的逻辑起点。由于阶级、阶层冲突带来了政治动荡,传统的道德开始失去作用。马基雅维利在人性恶的哲学基础上形成了一套功利主义的政治观。随着西方政治理论的发展,人民主权开始上升为西方民主的核心内容,“利益”也由私利发展为公利。在当代,虽然主流的政治理论将权力、权威等要素作为政治的中心问题,但利益关系始终是影响政治现象、制约政治行为的关键性要素。

新中国成立之初,阶级关系是社会主义国家教科书界定“政治”概念的核心,大多数教科书的核心表述是“政治就是各阶级之间的斗争”。改革开放以来,对社会关系的多样性认识为概念界定提出了新的课题。到20世纪90年代末,以王浦劬教授为代表的一些学者认为,政治从来就不仅仅指阶级斗争,甚至也不局限于阶级关系。利益构成了人们结成政治关系的原始动机,是政治发展的根本动力。正如恩格斯所言,“人们奋斗所争取的一切,都同他们的利益有关”。在这个意义上,阶级关系从属于利益关系,并且是最核心的利益关系。

(二)概念内涵:随历史发展不断丰富

一般来说,随着一国政权的稳定,政治的研究视角会从国家逐渐转向社会,内涵也会随之丰富。在西方,“政治”最早来源于古希腊语的“polis”,即城邦。近现代以来,“政治”概念主要指向的是国家制度、政府组织等,同时也普遍关涉到权利问题。随着西方国家社会化程度的提高,主流政治理论的兴趣开始从国家政治转向国家在社会中的延伸部分,概念的内涵也发生了深刻变化,政治在一定程度上被等同于所谓的现代化和民主化。这是西方学术话语意识形态色彩的典型表现。

在中国,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马克思主义国家学说教科书将政治界定为“各阶级之间的斗争”。改革开放后,为了处理好各种复杂的政治关系,邓小平同志提出“四个现代化就是中国最大的政治”。站在新的历史起点,“政治”的人民与社会内涵不断丰富,习近平总书记进而提出了民心政治观,指出“民心是最大的政治”。无论是政权稳定,还是经济发展,最终目的都是要符合人民的根本利益。民心与稳定、民心与发展互为前提,“以人民为中心”就是对稳定与发展的结合。三者共同构成了中国“政治”内涵的基本内容。

(三)价值追求:统治稳定与社会发展

对政治的理解是特定历史时代的呼声与反映,再加上特定文化因素的制约,中西方的思想家往往各执一词:一方常常囿于意识形态因素,一方则难以抓住根本性问题。事实上,既然国家是“关系全部政治的基本问题,根本问题”,国家的本质和职能实质上就是为政治的价值追求服务的。恩格斯对此进行了鞭辟入里的阐释:政治统治到处都是以执行某种社会职能为基础,而且政治统治只有在它执行了它的这种社会职能时才能持续下去。概言之,阶级性是矛盾的主要方面,规定着国家的本质;社会性居于次要的、从属性的地位,但维护国家的社会性是国家实现其阶级性的必要前提。国家的阶级性的一面,强调的是取得统治地位和维护统治稳定,而社会性的一面则指向推动社会整体发展。

将政治的价值指向提炼为统治稳定和社会发展,完美契合了中西方不同历史发展阶段的政治活动。在西方,“政治”概念经历了“统治性趋于隐性”和“社会性不断强化”的变化:代议制民主—多党制度—竞争性选举构成了民主政治的主要内容,“公平与正义”“自由与权利”成为社会政治的核心问题。在中国,改革开放以来政府公共服务与社会管理职责的强化代表了国家社会化趋势明显增强,这与强调以发扬社会主义民主、健全社会主义法制为中心,促进社会团结,化解社会矛盾,推动社会共享发展是一致的。相应地,“政治”概念的出发点开始从国家、政府、公共权力的稳定转向效率和增长,转向共同富裕和公平正义。

特殊性:作为日常知识的“政治”概念

日常生活中的政治概念内涵更加丰富,使用更加灵活,与中国社会现实的联系更为紧密,是中国特殊社会环境条件下的产物。

(一)强烈的意识形态色彩

自马克思主义传入中国后,以中国共产党人为代表的先进分子接受了马克思主义关于阶级对抗性社会中“一切阶级斗争都是政治斗争”的基本观点,并将其创造性地运用于新民主主义革命和政权巩固的实践,以阶级斗争为核心的政治观深深影响了中国广大的干部群众。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随着党和国家的工作重心逐渐转移到现代化建设上来,“政治”概念才逐渐突破了旧有的框架。

“旗帜鲜明讲政治”是中国共产党一以贯之的政治优势。随着全面深化改革的不断推进,党的组织和宣传等各项工作更加注重“政治”话语的使用,加强政治建设,明确政治站位,强化政治执行,才能够确保立场不移、方向不偏。在这里,“政治”主要指向思想政治教育层面,核心要求是坚持党中央的集中统一领导,广大党员干部团结在党的周围,实现社会稳定与发展。这一特点是非常必要且应当坚持的。

需要强调的是,同时也有必要注意政治概念使用上的规范性,注意广义上的政治概念与专业意义上的政治概念的相互照应。如果在概念的使用过程中不注意必要的规范,就容易导致概念的泛化,导致政治的概念与经济的概念、社会的概念产生过多交叉,在使用中出现不必要的歧义,相应地也不利于在实践中科学处理各种复杂的社会利益关系,难以兼顾全面依法治国的大局。

(二)概念使用窄化与泛化并存

整体而言,我们多年使用的“政治”概念,在现实中遇到的理论困难是,既明显单薄却又非常宽泛。不少学者对政治概念和政治学学科(专业)的理解至今仍然是相当狭窄的,许多必要的内容被忽略了。比如,财政问题通常被认为是一个典型的应用经济学问题,并一直有“财经(金)工作”的说法。事实上,涉及人与人之间利益关系的公共活动,基本上都属于政治范畴。随着国家间政治冲突和对抗开始以民族、种族和文化等新形式出现,以及当前涌现出的性别、贫困、环保等诸多新问题,我们在日常生活中对“政治”概念的使用显然有拓宽的态势,有待于突破传统政治概念的狭窄范围。

如果说“政治”概念的窄化主要体现在学科专业层面,泛化则更多体现于日常话语。受1952年高等院校院系调整的影响,我们习惯于把所有意识形态和上层建筑问题,包括思想品德教育、法制教育和纪律教育范围的事务都列入“政治”范畴。在我国民众中,认为“学哲学”“学政经”就是“学政治”的大有人在。作为一种约定俗成的现实情况,也考虑到工作的连续性,这些用法应当得到尊重,但其中所隐含的概念上的“宽窄关系”“大圈小圈”问题,至少管理方和相关专业的理论工作者应当心中有数,在教科书层面上应该做到表达有序,留有余地。

(三)“政治”概念的知识生产功能

在中国特定的环境中,“政治”还常常作为形容词来使用,并通过与其他概念的组合产生了诸多衍生形式,丰富了“政治”一词的内涵。例如,党政领导机构和领导同志习惯于将一些“重要的问题”强调为“政治问题”,赋予它们备受重视的特殊意蕴。事实上,这些问题往往并不直接具有政治活动的性质或政治理论的意涵。这是正常的,也凸显了政治的重要性,但需要注意到这种特殊性在使用过程中衍生出的新问题。

“政治”的形容词用法,较早可以追溯到列宁“无产阶级的政治任务”,这里是强调特定任务的迫切性和重要性。新中国成立初期,“政治挂帅”不断见诸党的重要文件,主要是指引领作用和极端重要性。受此影响,“政治任务”等话语在国家运行中得到了广泛使用。但是,由“政治”所修饰的“任务”“工作”并不一定是具体的政治工作,而可能是经济工作或一些特定的工作任务。在长期使用过程中,这种思维方式和工作习惯被沿用下来。党的十八大以来,随着加强党的全面领导以及纵向府际关系调整,捕捉“政治信号”、重视“政治任务”、落实“政治工作”已经成为各地体制内组织的共识,并延伸到了体制外组织。这是因为在中国政治发展的过程中,为了克服科层制的体制僵化等难题,需要通过具有动员性质的鲜活政治话语来维系并强化组织权威,提高工作效率。

规范“政治”概念的使用

在国家治理现代化和提高政治学专业建设水平,实现政治学词汇标准化的背景下,有必要在学理层面逐步明确“政治”概念的特性与知识领域,在现实生活中适当规范对“政治”一词的理解与使用,做到既肯定中国的特殊性,又能与国外同行进行有效沟通。

(一)重要原则:在正本清源中合理确认专业词汇的基本内涵

“政治”与“国家机器”“斗争”“暴力”等词汇的确关系密切,与“权利”“管理”“服务”等词汇的关系也同样紧密。如果强调一方面比较多,强调另一方面比较少,不利于全面落实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不利于政府全面履行职能职责,也不利于政治学、行政学的发展和相关学术交流。

因此,有关部门应明晰概念本源,注重在主流话语中大力宣扬政治生活中出现的一系列积极变化,如“民心是最大的政治”等提法,扭转民众长期以来的认知偏差。在此基础上,加强对各大媒体平台的监管,避免其成为泛政治化和民粹主义的载体。

同时,理论界应不断提升概念的科学性与时代性,及时实现逻辑和内容的转换。要在坚持原则的基础上,做到可沟通、可对话,对“政治”这一类最早基于西方经验事实提炼总结出来而后传入中国的重要概念进行反思与重述,并从专业意义上为“政治”一词的日常使用提供知识支撑。在专业建设方面,要将政治学(包括行政学、公共政策、国际政治)以及民族学等领域的词汇标准化工作尽快提上日程,切实抓紧安排词汇标准化的前期研讨工作,明确区分哪些是属于接续其西文原有的含义,哪些是经由中国实践而逐步形成的新的含义,以应急需。

(二)基本方向:对政治行为做“社会化处理”

对政治行为进行“社会化处理”,能够较为平和地平衡好社会关系。一方面,突出政府的管理和服务职能,以管理形塑稳定,借服务强化整合。在具体工作中,要积极通过政策调整、制度供给、职能转变等方式,借助意见表达、基层协商等前置性、柔性手段,协调好不同群体、阶层之间的利益关系,更加稳妥地推进和谐社会的构建。另一方面,坚持“非必要不使用”的原则,严格规范“政治”概念和相关词语的使用,逐步实现对政治事务与管理事务的分类管控。在这里,“社会化处理”并不等于不讲政治,而是要科学区分不同类型、不同层次的社会矛盾,做到具体问题具体分析,进退有据,把相关措施的安排落实做得恰到好处,也把相关词汇的选择使用做得恰到好处。

(三)必要调整:加快规范学科建设的改革进程

在国内通行的学科分类之下,政治学与中共党史、科学社会主义以及公共管理中的行政管理等二级学科之间的关系尚未理顺,公共政策学科还没有正式建立,这都会影响到日常生活领域对“政治”概念的理解。在坚持马克思主义对学科指导的背景下,需要广大从事政治学研究的专业人员认真研究,既积极扩展又注意规范政治学的研究领域和覆盖面,完善特定研究对象和主题内容的政治学理论体系。与此同时,继续呼吁将行政管理专业拿回到政治学的学科框架之中。规范政治学学科建设,增强学科自觉,是克服“政治”概念泛化和狭隘化两种现象并存的重要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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