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路口

2023-09-02 09:51向本贵
山东文学 2023年4期
关键词:田林节能灯腊肉

向本贵

“福莲婶在家吗?”

木屋的门半掩着,却没人应答。田坪乡乡党委书记邹士广抬脚便进屋去了。跟往常一样,屋里干干净净,整整洁洁,就连凳子也抹得能照见人影来。茶几上,照样摆着三大件,一个盛满了开水的热水瓶,一只凉着茶水的胖肚白瓷茶壶,一个放着一扎一次性塑料杯和半盒自己采摘的茶叶的茶盘。

邹士广没有坐,伸手抓起摆在茶几上的热水瓶。在栗树岭村吃过中午饭,一路从上垭村、大坡村、下垭村、后塘村出来,两个多小时,翻山越岭,颠颠簸簸,保温杯里的茶水早就喝得底朝天了。沿路,也不是没有地方喝茶水,几个村的村干部都十分热情地挽留他们,喝杯茶,吃了晚饭再走。可他全都拒绝。不喝茶,不吃晚饭,也不下车休息。经不住村干部们站在路旁边热情地招着手,停了车,把车窗摇下,回应一声,或是把昨天进山时一个村一个村交待的春耕工作和山地开发任务,再给他们提个醒,就又上路了。坐在副驾驶室的县驻田坪乡乡村振兴工作队队长伍少平,仍是不停地提醒他,话不可多说,车也不能久停:“可不能让人家田副主任久等啊。”

他们匆匆忙忙从栗树岭村赶回来,是要见一个人。这个人名叫田林,是从田坪乡走出去的青年才俊。省重点大学毕业,没有留在省城工作,回到县里来,从乡镇普通的公务员一步一步往前走,不到四十岁,就当上了县政府办公室副主任。人们说,田林的前途无量,再过十年八年,坐上县长的位子都是有可能的。昨天,伍少平还在邹士广面前说他与田林的关系有多好,他在县政府办公室做几年秘书了,田林才调去县政府办公室做秘书,许多的事情,还向他请教呢。当然,他也是很佩服田林的。田林手中的那支笔,写的材料那才叫漂亮。县长见着田林,脸上的笑都快要溢出来。邹士广就笑起来。在我面前说田林,你就不知道,田林的老家就在田坪乡前塘村:“我可是他家乡的父母官,这几年,每次回来,都要见个面的。”顿了顿,邹士广说,“我已经跟他约好,明天清明节,他要回来挂青,我请他吃饭。你也别回老家挂青了,跟我去一趟栗树岭村,明天下午从栗树岭村回来,一块陪陪田副主任。”

伍少平啊了一声,连连说:“好,明天一定作陪。”还有话没有说出来。去年十月来田坪乡之前,县长亲自找他谈话,说他在县政府公办室待几年了,得挪挪地儿了。当然是要先去乡下打个转的。他想打探打探,下来半年了,年底能不能回去,挪的地儿又是哪里,能不能往前走半步啊。县长身边的红人,该是知道一些消息的吧。

邹士广拧着眉头说:“你好啊,在田坪乡待一年就回去,少不了有个什么局的副局长当当的。我却是不知道还要在乡下待多久呢。”

“政绩摆着的,急得哪样。放心,我要有机会,一定是要帮着你说话的。”

邹士广把自己的保温杯倒满开水,问伍少平:“喝泡的茶还是喝凉茶?”

伍少平说:“你坐,我自己来。”拿了只一次性塑料杯子,从茶壶里倒了一杯凉茶,一仰脖子,咕嘟咕嘟全倒进了喉咙里,长长地透了一口气,说,“才四月,天气跟六月差不多,多久我就口渴了,刚泡的热茶,哪有喝凉茶痛快。”

“这你就不知道了,福莲婶烧的开水,泡茶那才叫香。”

“还别说,福莲婶烧的凉茶,也格外地香呢。”

“我曾经问过福莲婶,这是为什么,她说她也不知道。”

“一定与水质有关吧。”

“这一方山的水质,不都一样的吗,别人家的茶水怎么就没她家的茶水好喝。我看,与烧茶的柴禾和火候有关,与茶叶的采摘和做功也有关。福莲婶烧茶的柴禾,是她从山里拾来的香樟树枝,烧起来特旺。茶叶,是她一片一片从茶园里摘来,再亲手做出来的。她家屋后有一片茶园,每年要采摘十多斤上好的绿茶,从来不卖钱的,就供过路人喝茶。”

伍少平咂咂嘴:“还别说,福莲婶不但烧的茶水好喝,做的饭菜也特别地好吃。来田坪乡半年,我在福莲婶家吃过几餐饭了,虽是几个家常菜,却是做得可口极了。我曾经对福莲婶说,分路口,位置多好,要是在家里开个小餐馆,挣的钱还不像摘树叶子呀。”

邹士广连连摇着头:“拉倒吧,福莲婶那性格,开餐馆,不用一个月,会把老本都要赔进去的。你就不想想,平时烧茶水供过路人喝,她要贴进去多少?茶叶,杯子,柴火。生人熟人,碰着饭熟了,端着碗吃饭,她还觉得过意不去,必定要加个好菜的。开餐馆,做生意买卖,要精明,要斤斤计较,按农村人的话说,要抠,才有钱赚。”

伍少平点着头:“说的也是,我每次在她家吃饭,给她钱的时候,总是像打架一样。她说如今八项规定,四个不准,不敢办大鱼大肉,吃餐小菜便饭,还要钱呀。”

邹士广笑着说:“你长期在城里工作,对农村不了解,我们的农民群众,就这么真诚,朴实,可爱。”对着屋后面的地里张望一阵,嘀咕道,“平时,福莲婶就在屋后的地里做活儿,听见小车的声响,就会回来的。今天可能到别的地方做活去了。我们走吧。”

“是得走了。可别让田副主任在家等我们才好。”伍少平一边往外走,一边说,“现在我来开车。从栗树岭出来,都是你开车,累了吧?”

邹士广就笑起来:“从栗树岭出来,翻山越岭,颠颠簸簸两个多小时。从分路口到田副主任家,不过百步,还是宽敞平坦的国道,我开你开,都无所谓。”不过,他还是坐在副驾驶的座位上去了。

脚踩油门,小车咝溜一声,就到田林家门口了。田林果然站在大门口等着他们的,小车停稳,他就把手伸了过来。邹士广一步跳下车,握着田林的手直摇晃,嘴里说:“还以为田副主任挂青没回来呢,让您久等了啊。”

伍少平抓着田林的另一只手,却是不松开了:“看看,才半天,田副主任的脸都晒黑了。”

田林却是笑着对伍少平道:“还别说,来乡下半年,你伍秘书的脸还真的晒黑了,啤酒肚也不见了。”

邹士广一旁就把大拇指伸出来:“从这些变化里,说明一个问题,伍队长是在田坪乡扎扎实实搞乡村振兴工作的。”

关上禾场前的院子门,三个人才进屋去。

这是一栋才修了几年的砖房。二层,设计新颖,装修时尚,家具电器,样样俱全。一堵一人高的缕空围墙,连同砖房前的禾场一并围起来,来来往往过路的行人,谁不驻足对着墙内漂亮的砖房多看上几眼。

那时,田林的母亲还健在,父亲常常在儿子面前说,前塘村谁谁又修新房子了。田林说,我们家也把房子修一修吧,两位老人辛苦一辈子,该享享福了啊。旧木屋拆掉,就修了这样一栋新砖房。只是,砖房修好没两年,母亲却生病去世了。思念老伴,父亲也大病了一场。田林担心父亲一个人在家没人照顾,把老人接去了县城。新修的砖房,常年一把锁锁着,只有每年的清明节,田林回来给母亲挂青,才会把门打开,在屋里坐一会儿,然后匆匆离去。大前年,田林做了县政府办公室副主任,每年清明节回来给母亲挂青时,就不仅仅只是一个人在家里坐一会儿了。从屋后面山坡上母亲的坟地里下来,邹士广总是站在大门前等着他的。虽说如今有八项规定,四个不准,可邹士广一句话说得响亮,吃餐乡下的小菜便饭,不算违规。他就不好推辞了。怎么说,人家还是自己家乡的父母官呢。再说了,自己也不是什么领导,论级别,他邹士广是正科,自己才是副科,还要低他邹士广半级,摆什么谱。

好在,邹士广说请他吃小菜便饭,就真的是小菜便饭了,从不大鱼大肉,也从不喝酒。一边吃饭,一边说说白话,拉拉家常,也就让田林特别的放心。

“田副主任,你说,去‘吃又来’农家乐呢,还是去‘好来客’乡菜馆?跟别的餐馆比,这两个地方的农家菜好吃,卫生条件也不错。”邹士广笑笑地征求田林的意见。

伍少平说:“大前天,我去镇子上新开张的一家乡菜馆吃过饭的,那里做的野胡葱炒腊肉,那才叫香。”

田林却是把桌子上的水果往两人手里塞,一边说:“别急着吃饭,说说白话。实在说,我就喜欢乡下。特别是四月艳阳天,看看吧,满山翠绿,鲜花点缀其中,那个养眼。就连空气里也氤氲着花草的芬芳。还有那天,广袤旷远,蓝得清白。在城里,见得着么?七点吃饭,八点回去,走高速,九点我就到家了。”这样说的时候,田林又有些过意不去地说,“清明节一天假,你们俩也不回老家挂青,就为了陪我,真不好意思啊。”

伍少平连连摆着手道:“田副主任说那话,就有些见外了。不是搞乡村振兴,我哪得来你的家乡。田坪可真是个好地方,山清水秀,人杰地灵。”

邹士广一旁说:“说起来,我们也不是专门等着陪你的。昨天,我俩去了栗树岭村,检查春耕生产和山地开发的进展情况。今天上午,还去山里看了新开发的三百亩上品绿茶样板茶园,吃过中午饭,才从栗树岭村回来。沿路还得交待几个村,一定要不误农时,抓好春耕、春种、春播、春插工作,秋天才有好的收成呢。”

田林笑着道:“这几年,田坪乡的变化,都已经在我写的材料里面有所体现。领导说,伍秘书来田坪乡做乡村振兴工作队长,助邹书记一臂之力,田坪乡的变化会有一个质的飞跃。你这一说,让我更加有了感性的认知。没有节假日,也不怕爬山涉水,就为了田坪乡的群众脱贫致富,就为了田坪乡的乡村振兴。我真的为田坪乡的群众感到高兴,有你们这样的好领导,是他们的福气。这些,我回去一定是要向领导汇报的。”

邹士广和伍少平高兴地连连道:“田副主任这一说,对我们是多大的鼓励和鞭策,我们还得加倍努力,把田坪乡的工作做得更好,更出色,才不负领导的期望。”

邹士广和伍少平离开分路口没一会儿,福莲婶就匆匆忙忙赶了回来。刚才,她正在公路转弯处的地里补苞谷苗。四月,黄槌落地都要生根呢。男人忙了田里忙地里,有时,还得给村里一些缺少男劳力的人家打打工,给别人解决了困难,自己也挣得了工钱。福莲婶也是个勤快人,忙完了家务,就帮着去田地里做活儿。

还是后塘村一个老人从乡场回来,告诉她,分路口停着一辆小车,两个中年男人正在家里喝茶呢。她就知道,一定是邹书记和伍队长从栗树岭村回来了。昨天上午去栗树岭村的时候,两人在家里喝茶时说,要在栗树岭村住一晚,今天下午才回来。连忙放下手里的活儿,匆匆赶了回来。得问他们一声,吃晚饭不?要吃晚饭,她就给他们做。手里还拿着一把刚刚从椿树枝上采摘的嫩椿芽儿,炒鸡蛋,那才叫香。

福莲婶的贤惠是出了名的。不用前塘村的人们说,不用山里五个村的人们说,也不用那些在分路口歇脚喝茶的来来往往的汽车司机说,有邹士广和伍少平两位乡领导的两张嘴说就足够了。他们说,分路口那个人们都叫福莲婶的女人可贤惠了。不管热天还是冷天,茶几上总是摆着凉茶,开水,一次性塑料杯子和自己采摘的上好的茶叶。谁来了,想喝凉茶的,她给你倒,想喝热茶的,她给你泡。

除了有茶喝,还能看见福莲婶那张盈盈的笑脸。劳动的艰辛,岁月的雕蚀,风雨霜雪的磨砺,那脸早已缠绕了一层网状般的皱纹,笑起来,却是那样的慈祥,那样的淳朴与宁静,喝在嘴里的茶水,也就觉得格外的爽口,爽心。路途的疲惫,也就随之消散殆尽了。

初来田坪乡工作的时候,邹士广不知道人们怎么都叫福莲婶,年轻的这么叫,年老的也这么叫。后来,他也就跟着这么叫了。他觉得,这么叫,有一种融入骨子里的亲切。去年十月,伍少平来田坪乡,也觉得奇怪,还专门问了他这个问题,他说:“别人这么叫,你就这么叫罢。叫久了,才知道这个福莲婶,真的就像是自己的亲人了啊。”

邹士广和伍少平两位乡里的领导,当然是要常来福莲婶家落脚的。田坪乡十二个村,七个村在山外,田地肥沃,水旱无忧,种什么都有好的收成,还紧挨着国道,交通方便,田地里种的什么都能变成钱,人们的日子当然好过。山里的五个村,就比不得山外面的七个村了,全乡没有脱贫的人家,全都分布在山里五个村的。就成了乡里领导的一块心病,往山里五个村跑,也就成了他们的家常便饭。进山时,先在福莲婶家落落脚,喝杯茶,还要把保温杯里灌满茶水,才好爬坡呢。出得山来,早已筋疲力尽,在福莲婶家落落脚,喝杯茶,解一身的乏气。要是饿了,福莲婶忙着去灶屋炒几个菜,焖点柴火饭。端着碗,扒一碗饭落肚,透心的香。

有人曾问过福莲婶:“一年得烧多少柴禾给过路人烧茶水,还要买一次性的杯子,还有茶叶,虽是从自家的茶园里采摘来,那也是钱。一斤上品绿茶,可以卖百多块钱,十斤八斤,得卖多少钱,你算过没有。”

“谁还算这个账。”福莲婶一脸的笑样,淡淡地说,“烧点茶水给过路人喝,我也没穷到哪里去。整天关着门,来来往往的路人干着喉咙,失望地离去,柴禾是少烧了,茶水是少喝了,塑料茶杯也不用买了,可我也没富到哪里去。”

问话人是从她平静的话语里,淳朴的笑容里,找到了答案,由衷地说:“好人。”

当然,她这样的好人,要是遇到不平的事,肯定是会有人站出来打抱不平的。

去年冬月,一辆装着水泥沙子和砖头的工程车,停在田林家门前,在离田林家不远的公路旁边,修了一座十分漂亮的亭子,亭子的中间,还摆着几条水泥凳子。这时,人们才知道,县里为了方便乡村群众出行难的问题,往各乡镇拨下专款,买来中巴车,组建乡村短途公交车队。就连最偏远的栗树岭村的群众,出门也能坐上公交车了。为了方便群众候车,各村的当道处,都建有候车亭,田林家门前修的亭子,就是供乘坐公交车的人们等车的候车亭。跟城里的公交车一样,在乡村公路上来回跑客的公交车,到了候车亭,就会自动停下来。

常常,看见福莲婶去乡场,背着背篓往田林家门前的候车亭赶,或是从乡场回来,在田林家门口下车,背着背篓往家里走,人们就会骂娘,候车亭,为什么不修在分路口。

福莲婶总会淡淡一笑,说:“过去没有公交车,分路口离乡场八公里,得一步一步靠着两只脚丈量。要是去乡场卖菜,卖农副土产,或是从镇子上买农药化肥,累得腰酸背疼脚抽筋。现在,不过走百十步,还有什么可说的。”

去年底,又开来了一辆工程车。这次,工程车上没有装水泥沙石和砖头,而是装的一个水泥墩子,一根长长的不锈钢杆子,不锈钢杆子的上面,挂着一盏灯和一块小方桌面大小的板子。还是停在了田林家门口。人们就都猜测着,田家又要搞什么建设啊。有人在县里当干部,家里是要弄好一点才有面子。

慢慢地,人们才知道,田家并没有搞什么建设,砖房的大门上挂着一把锁,就连禾场前院子门上挂着的那把大锁也没有打开。几个施工人员七手八脚,把水泥墩子从车上卸下来,在院门前的空地上挖了一个坑,把水泥墩子牢牢实实地埋进坑里,然后,把不锈钢杆子竖在水泥墩子上面,铆紧镙栓,工程车就开走了。这天天黑的时候,赵树生做农活回来,对福莲婶说:“田林家门口亮堂堂的,田林什么时候回来了啊。”

福莲婶抬头对着田家看了一眼,就匆匆往田家去了,一边说:“我去对田林说一声,明天来家里吃饭。杀的年猪肉熏得差不多了,正好给他爹也带点回去。城里哪能吃到农村正宗柴火熏的腊肉。”

走近田家,才知道田林并没有回来,白天工程车在田家家门口竖的那根不锈钢杆子,是安的路灯。福莲婶心里还嘀咕呢,不常回来,门口安个路灯做什么,浪费电。

还是过路的人,一边在福莲婶家里喝茶,一边骂娘,说那太阳能节能灯,就不该安在田家的门口。她才知道,田家门口安的路灯,不是田家自己安的,是国家投资搞的乡村亮化工程。每个村的村口都安了的,还不用电,没看见不锈钢杆子上面举着的那块板子么,那叫太阳能板,白天把太阳的光亮转化成电能,贮存起来,晚上,灯就亮了。

“田家一年四季门上挂着一把锁,门口安个灯,照鬼呀。福莲婶家门口,当紧要安盏灯才好。”

福莲婶的脸面还是那般的宁静,说话的语气还是那般的平和:“一辈子夜里打手电筒惯了,不安灯,也没关系的。再说,我家的禾场打的水泥地板,平平整整,既便夜里摸黑进进出出,也不会摔着的。”

“你福莲婶好说话,什么都没关系的。我们看着气呢。往后,他们来家里,别烧茶水给他们喝。”

福莲婶那张平和而宁静的脸面,就满布着不悦了:“你们说的什么话。这么多年来,乡里领导为群众做了多少好事,实事,不记得了?一件事不如意,就有意见了啊。”

后来有一天,邹士广和伍少平从栗树岭村出来,把小车停在福莲婶家门口,准备喝杯茶,就回乡政府去。刚坐下,灶屋里却是飘来一股别样的香味,直往鼻子里钻。邹士广问福莲婶:“办的什么好菜,这么香?”

福莲婶说:“酸豆角,腌黄瓜,还有干辣椒炒豆豉。要喜欢,在这里吃了饭再回去。”

邹士广去灶屋看了看,对伍少平说:“真的只有几样农村家常菜,没有大鱼大肉。我们就在这里吃晚饭吧,在山路上颠簸了几个小时,肚皮贴背心了。”

那时,伍少平来田坪乡没多久,提醒说:“八项规定,四个不准。还真的不能随便在群众家大吃大喝的。”

邹士广说:“我常在福莲婶家吃饭,她说不办大鱼大肉,就一定只有几样小菜的。”

没一会儿,福莲婶就把饭菜做好了,四菜一汤。要说有荤菜,也就一碗腌酸鱼,那个香,那个酥,那个脆,被两人吃了个碗底朝天。

吃过饭,福莲婶给两人泡了一杯茶,笑笑地问道:“田林家门前安的那个太阳能节能灯,能在我家门口也安一盏么。不要电,还那么亮。”

福莲婶当然是有想法的,要是在自家的门前安那么一盏太阳能节能灯,不仅仅只是自家老两口晚上进进出出不用打手电筒,也给走夜路的行人照照路啊。特别到了腊月,山里五个村在城里打工的年轻人回来,赶早赶夜,大老远就看见了分路口这盏亮着的灯,该有多么的高兴。可是久别了的家乡在向着他们召唤呢。郁结在心中的乡愁,就变成了温馨而实实在在的乡情乡亲了啊。

咝溜一声,邹士广把一口香喷喷的热茶咽进喉咙,说:“如今国家真好,偏远山村也要全面实现亮化工程。人口居住密集的村寨,都要安装太阳能节能路灯。只是,分路口只住着一户人家,不可能安盏路灯的。”

一旁的伍少平还掰着指头跟福莲婶算起账来:“县里给田坪乡拨下来三十万块钱,全乡十二个村,每个村安五盏灯,每盏灯三千多块钱,刚够。”

福莲婶就不再做声了,国家有规定,没得说。

福莲婶匆匆忙忙往家里赶。没亲手给两位乡领导倒杯茶,没问一声两位乡领导是不是饿了,要不要在家里吃了饭再回乡政府去,她的心里有点过意不去。可是,赶回家,两位乡领导已经走了。福莲婶在门前的禾场上站了站,看看太阳快落山了,再没有去地里干活,抱了些柴禾,准备去灶屋做晚饭。男人今天给村里一户人家做田,力气活,不做点好的吃可不行。年纪不饶人呀。

这个时候,邹士广和伍少平还在商量去哪里吃晚饭好。两人都是一脸的灿烂,想说的话,都在谈笑中说了出来,再找个好的餐馆,弄几个可口的乡里菜,美美地吃一餐,然后送年轻有为的田副主任离去,该多好。

田林抬起手腕看看表,说:“不去‘吃又来’农家乐,不去‘好来客’乡菜馆,也不去新开张的别的什么饭店。我带你们去福莲婶家吃晚饭吧。已经几年了,每次清明节回来,匆匆去福莲婶家打个转,说几句话就走了,树生叔和福莲婶都说我生分了呢。”过后问邹士广和伍少平,“刚才你们从分路口过来时,看见福莲婶在家吗?”

“不在家,门却是开着的,我们还在她家喝了茶的。”

“这个时候,肯定回来了。要她随便炒几个农家小菜,吃过饭,我就回去。”这样说的时候,田林咂咂嘴,“你们一定不知道吧,福莲婶炒的农家小菜可好吃了。”

邹士广说:“我在田坪乡工作五年了,每次去山里五个村,回来的时候,谁留我吃饭都留不住,一定是要在福莲婶家吃晚饭的。”

伍少平说:“我在福莲婶家也吃过几餐饭的,福莲婶炒的农家菜的确好吃。我还要福莲婶在家里开个乡菜馆,挣钱一定像是摘树叶子。邹书记却说福莲婶那性格,赚不来钱的。”

田林把摆在桌子上的水果用袋子提着,锁了家里的大门,又把院子门锁好,说:“我把车也开到分路口去,吃过饭,就不回来了。”

“你就不回来看看农村亮化工程的效果?人们说,坐在太阳能节能灯下,挑花绣朵都看得见。”邹士广指了指院子门旁边的太阳能节能灯,脸上的笑容又增加了几分,“去年底,县里给我们乡拨下来三十万亮化工程款,我们连着开了两个会,先是乡里开会研究分配方案,统一思想,过后,把各村的领导召一块开会,通报乡里会议的决定:每个村安五盏灯,人口居住密集的地方安灯,当道的地方安灯。最大化地发挥亮化工程的功能,让农民群众受益。只用了个多月时间,全乡的亮化工程就圆满地完成了。群众无不拍手叫好。天黑之后,你要能看看家门口的太阳能节能灯的效果,就知道我们是用心做这件事情的。我们采购的可是优质太阳能LED 光源路灯,每盏灯的价钱是3650 元。安装简便,亮度充分,使用寿命长,而且具有光控和时控的功能。蓄满电,可连续亮五个夜晚。”邹士广的四方脸上写满了得意,“别的乡镇还在为怎么安装太阳能节能灯争吵不休,我们乡村村寨寨的夜里,已是一片光明。”

伍少平指着太阳能节能灯旁边的候车亭说:“去年十月,我来田坪乡搞乡村振兴,两个多月的时间里,先是看着邹书记抓田坪乡境内候车亭的建设,紧接着,又看着他抓全乡的亮化工程,那才叫魄力。你看看,那候车亭修得有多漂亮。”

邹士广说:“你伍少平这个乡村振兴工作队队长来田坪乡才半年,也是博得了田坪乡干部群众的一致好评。思路开阔,点子多,还身体力行,帮着把候车亭和太阳能节能灯的工作做完,就一头扑进了山里五个村的山地开发工作。根据山里田少山多的实际情况,推行广种上品茶园,扩栽优质板栗林的举措。可以预见,再过五年,山里五个村的上品茶叶和优质板栗上市,群众口袋里的钞票不知道要翻多少倍呢。全县乡村振兴先进乡镇的大红奖状,还少得了我们田坪乡?”

田林说:“好,年底的总结材料,你们田坪乡又会有浓墨重彩的一笔。”

两辆小车一前一后开到分路口的时候,福莲婶正在灶屋做饭,听到小车声响,探头一看,见着田林提着一塑料袋子水果从小车里钻出来,脸就笑成一朵大菊花了:“早晨,我还跟你树生叔说呢,田林是孝儿,今天肯定要回来给他娘挂青的,果然回来了啊。”

田林说:“回来了,是一定要来看看福莲婶和树生叔的啊。你们都好吧。”

“吃得饭,做得活。你爹身体好吗?”

“好。整天没事,吵着要回来。回来之后怎么办?我娘不在了,一个人,有个头痛脑热,还不让我挂记着呀。”

邹士广一旁说:“福莲婶你不知道,我们要田副主任去镇子上吃饭,他不肯去,说要来你家吃你做的农家菜。你要认真做餐饭给田副主任吃啊。”

福莲婶的眼泪就出来了,脸上的笑却又堆起了许多:“刚才,我在地里做活儿,听说邹书记和伍队长来我家了,连忙赶回来,你们却走了。难得三个人一块来我家,杀鸡,煮腊肉,好好做餐饭你们吃。”

田林摆着手说:“别杀鸡,简简单单的家常菜,我最喜欢吃了。”

伍少平说:“杀鸡还真的来不及了。现在快六点了,七点钟吃饭,八点钟田副主任要回县里去。一个人,回去迟了,我们不放心的。”

福莲婶连忙从肉柜里拿了一块腊肉放锅里煮了:“这么说,杀鸡的确是来不及了啊。”看见男人从外面回来,招呼道,“田林回来了,在我们家吃晚饭。快来帮帮忙,吃过晚饭,他还得赶回县里去呢。”

赵树生也许看见门前公路上停着的小车,就猜着田林来家里了,满是皱纹的脸上早就堆起笑来,嘴里就说了一个字:“好。”从灶屋的柱子上取下一个篾织的鱼笼,匆匆出门去了。

不多一会儿,他又回来了,手里提着一串活蹦乱跳的小鱼。福莲婶笑着对田林说:“你树生叔还记着你小时候爱吃溪里抓的小鲜鱼汆汤呢。”

田林瞅着赵树生手里提着的一串小鲜鱼,连连道:“这可是真正的原生态野生小鲜鱼呀。”

赵树生说:“如今,小溪小河都禁止电鱼,药鱼,炸鱼,门前的溪里鱼虾成群了,把鱼笼安放在溪滩上,稍稍翻动石头,就有小鱼小虾往鱼笼里钻。”

伍少平对田林说:“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这话千真万确。看看吧,如今乡下的日子真的好过,山美,水美,村美,人美。”

福莲婶对赵树生说:“他们说国家大事,你站那里也搭不上嘴。现在,你的任务,坐在灶门口帮着烧火,他们七点要准时吃饭呢。这些年的清明节,田林总要给我们送来一大包糖果,却是喝了杯茶就走了,饭也不吃,婶娘心里过意不去的啊。”

田林像是主人一样,招呼邹士广和伍少平坐了,又忙不迭地往他们的杯子里续茶水,嘴里说:“你们一定不知道吧,以前,田家和赵家都住在下面村子里的。三十年前,树生叔说村子里的人口越来越多,房子也越修越多,挤。把房子搬到分路口来了。我爹说,哥俩从不脱伴的,也就把房子搬了来。离赵家不过百十步,站在门口叫一声就听得见。你们想想,我们两家相处得有多好。”田林嘴里滔滔不绝,脸上写满的全是感激,“我和他们的儿子长森同年出生,一块长大,树生叔和福莲婶把我也当他们的亲儿子一样心疼着呢,有什么好吃的,长森吃一份,一定是要给我也留着一份的。记得,小时候我生了一场病,病刚愈,来赵家找长森玩,正好赶上他们家吃晚饭。菜是树生叔从溪里抓来的几条小鱼汆汤。我居然吃了一大碗饭。多少年过去了,树生叔和福莲婶一直还记着我爱吃小鲜鱼汆汤呢。”

蹲在灶头烧火的赵树生说:“几年前,我就专门织了个鱼笼,准备着,你清明节回来给你娘挂青,我就去门前的小溪里抓几条小鱼给你做鲜鱼汤喝。可是,你总是说忙,把糖果放下就走了。”

田林感动地说:“叔啊,你和婶都是六十多岁的老人了,要注意身体,不要过度劳累才好,不然,我这个做侄儿的,也是要挂记着的呀。”田林的眼里有些雾雾绰绰起来,说,“那时,农村送个学生读大学,是多么的不容易。有时,我爹我娘凑不齐学费,那个急。你们就把平时攒下的钱送到我家救急呢。”

“多久的事情,还说啊。如今你出息了,你爹高兴,我们也高兴。”

“我这个做侄儿的,却是没能感两位老人的恩,心里过意不去的。”田林眼里的雾雾绰绰,已经变成了两行泪水挂在脸上,问道,“长森还好吧,过年回来了吗?”

“过去一个人打工时,每年都要回家过年的,后来成家了,有了孩子,就很少回来过年了。两个人打工的钱,刚好供我孙子读书。回来一趟,除了路途的车费,还得耽搁十天半月做活呢。”

田林对邹士广和伍少平说:“读书时,长森的成绩一直比我好,可是,高考时,长森却考失误了,我要他复读一年,保准能考上重点大学的。他却是怎么都不肯复读了,说看着爹娘挣钱那个苦啊,那个累啊。和村里一群年轻人一块到广州打工去了。大前年,我做了县政府办副主任,一位企业界的朋友说,有什么困难,对他说,他会尽力帮我的。我说,那就给我安排一个人吧。他答应了,活儿轻松,工资还不低。我给长森打电话,说父母慢慢老了,要是觉得广州离家远,就回来,我在县城给他找了个事情做。他说不麻烦我,还是在广州打工好,父母到时候动不得了,就回来种田,不再出去打工了。他是担心我这个县政府办公室副主任,让别人说闲话。”

邹士广感叹说:“长森我没见过。树生叔和福莲婶我却是了解的,勤劳,淳朴,善良,贤惠,还善解人意。我来田坪乡五年了,每次进山出山,必定是要在他们家落落脚的,喝杯茶,有时还吃饭。从没听到两位老人抱怨过什么,也没听到他们有什么困难要我解决。”

伍少平说:“不给领导添麻烦,不给领导出难题,这就叫觉悟。让我们省了多少心。”

田林笑着道:“你们俩,一个是我老家的父母官,一个是来我老家搞乡村振兴的负责人,还请你们多多为我的家乡出把力的啊。不久前,我看到田坪乡的一份汇报材料:国道旁七个村的建设愿景,山里五个村的发展规划。思路清晰,措施得力,行动迅速。可以预见,不用几年,田坪乡的面貌会有一个翻天覆地的变化。”

邹士广和伍少平两人脸上的笑容有多灿烂,连连说:“感谢田副主任,写材料时,还请用你的生花妙笔,多给田坪乡写上几笔。”

“我不仅要在材料上多写上几笔,一有机会,我还要对领导说,让领导也多关注田坪乡。”

几个人说了一会儿话,福莲婶就把饭菜端上了桌。四个菜,一个汤。特别那一钵腊肉和那一碗刚刚从小溪里抓来的小鱼做成的鲜鱼汤,芳香四溢,鲜美可口。

田林说:“树生叔和福莲婶都一块来吃饭吧。忙活了半天,早就饿了啊。”

福莲婶对赵树生道:“给别人做活,的确很累的,你去吃饭吧。一边吃饭,一边说说做阳春的事情。春耕大忙的季节,邹书记和伍队长最想听到的,是村里的田地都做出来了没有,是什么时候开秧门插秧。不然,清明放假不回老家挂青,还往栗树岭那山顶尖,水尽头的村寨跑。做领导的,为着大家能过上好日子,操碎了心的呀。”

赵树生端着一碗饭,想坐在没人坐的那只凳子上去。四方桌子,正好一人坐一方。还没落座呢,却是看见正在给田林碗里夹菜的邹士广扭过头来,对着他看了一眼,目光有些冷,还透着一种威严。赵树生心里不由打了个咯噔,对着伍少平看去,伍少平也看着他的,目光也是冷冰冰的。赵树生就不好意思坐下了,对福莲婶说:“他们要说话呢,我还是蹲在灶屋吃吧。”

“也是,他们商量乡里的大事,你也不懂。”从碗柜里端出一碗做好的腊肉,夹了一块腊肉放在赵树生的饭碗里。

赵树生却又把腊肉退了回去,嘴里说:“我知道,这腊肉给谁留着的。吃一块,就少一块呢。”

福莲婶只得把锅里一点没盛下的小菜夹在男人的饭碗里,嘴里喃喃:“吃过饭,田林就走了,你又会说还没跟田林说上几句话的啊。”

“见着田林,看一眼,心里就高兴了。要说的话,不过就想问问他爹还好吗。老伙计,去了县城,就不回来了啊。”

“我就知道你心里惦记着田林他爹的。”福莲婶找来一个玻璃瓶子,洗干净,把留着的那碗做好的腊肉,全都装进玻璃瓶子里,“等会儿让田林给他爹带回去。他爹喜欢吃腊肉,可城里买的腊肉,哪有乡下柴火熏的腊肉香。”

田林一定听到两个老人在灶屋说的话了,说:“明年春节,我把我爹送回来住几天,你们好好说说白话。”

“那当然好。”赵树生抬起手,抹了把湿润的眼睛,“回来了,吃住都在我家,你就不用担心了啊。”

一餐饭吃得高兴,也就忘记了时间。邹士广和伍少平似乎还有话没说完呢。田林看了看手腕上的表,道:“八点多了,我得走了。放心吧,你们说的话,我都记在心里的。”见着福莲婶递过来的一玻璃瓶子腊肉,笑着说,“见着这腊肉,我爹不知道有多高兴呢。”

福莲婶手里的玻璃瓶子,却是被邹士广接了过去:“我不知道你爹喜欢吃乡下的腊肉。下次去县里开会,我再给老人带些去。还别说,乡下柴火熏的腊肉真的太好吃了,刚才,我就吃了两大块。”

伍少平一旁道:“田坪乡的土特产可多了,蜂蜜,板栗,茶叶,葛根粉,都比较有名,要什么,只管告诉我,给你带去就是了。”

天已经黑了下来,一弯月儿挂在西边山影的树枝上,清淡的月辉,使得地上朦朦胧胧,影影绰绰。三个人一边往停在禾场前公路旁边的小车走去,一边似乎还有说不完的话。突然,邹士广一声惊叫:“蛇。”说时迟,那时快,飞身向着走在前面的田林扑了过去。

此时,田林正转过身来,要邹士广把手里的一玻璃瓶子腊肉给他,还想对树生叔和福莲婶说一句告别的话,却是被邹士广这一声惊叫,吓得可不轻,勾下头,果然看见了,面前的地上有一条黑影,弯弯扭扭的样子。连忙抬起脚,想跳过去,却是被扑上来的邹士广重重地推了一把,几个趔趄,就摔倒在地上了。跟在后面的伍少平,听到邹士广的惊叫,吓得头发根都竖了起来,一步蹦上前,他也是想推田林一把的。情急中,没有推着田林,却把邹士广推了个嘴啃泥。他自己也没能站住,重重地摔倒在了地上。

伍少平只觉得自己的额头像是被水泥地磕破了一般,生生的疼,耳朵还嗡嗡作响,但他还是最先爬起来,去扶躺在地上的田林:“我是听说了,四月,蛇刚出山,毒重。”

田林揉了揉自己的脚杆子,说:“从小我就走惯了这条路,别说有月色照在地上,闭着眼,也能从毒蛇旁边跳过去的。邹书记不推我,我不会摔跤的。”看见邹士广躺在地上没起来,伸手去拖他,“没摔着哪里吧?”

把三个人送出门,福莲婶和赵树生还站在禾场的月影里,目送他们上车离去呢。突然就看见三个人影全都倒地上了,连忙过去扶他们,却发现地上有一团湿湿的印迹,按亮手电筒,可把两个老人吓坏了。原来,邹士广倒地的时候,手里端着的玻璃瓶子被摔碎,一瓶子腊肉撒得满地都是,一片碎玻璃扎在邹士广的手掌上,鲜血染红了一地。

邹士广好不容易被几个人从地上扶起来,刚才还哎哟声不断,在福莲婶手电筒的光照中,对着田林看了一眼,痛苦的脸上,挤出一丝幸慰的笑来:“田副主任没被毒蛇咬着,就好。”

“快到医院上药去。我送你去。”田林着急地说。

“晚上八点多了,你回去吧,我让伍队长送我去医院就是了。”

“不,我们一块去医院,给你的手掌上了药,我再回去不迟。”

伍少平说:“也好,你那脚,好像也伤着了,让医生看看,我们才放心的。”

田林这时才看见,伍少平的额头也鼓起了桐球大一个包:“你的额头,也得上点药才行的啊。”

看着两辆小车离去,福莲婶才想起他们说刚才在禾场上看见毒蛇了。按亮手电筒。躺在地上的那条弯弯扭扭的黑影,不是毒蛇,而是一根草索,嘀咕说:“挂在灶屋柱子上的草索,怎么掉到禾场上来了?”

赵树生想了想:“也许,我从柱子上取鱼笼的时候,没注意,鱼笼把草索带到禾场上来的吧。”

福莲婶就一个劲地抱怨起来:“我知道,田林回来,你心里高兴。可再高兴,也不能毛手毛脚啊。看看,出了多大的错。”

一个晚上,两个老人都没有睡着,挂记着邹士广手掌被碎玻璃扎的那道伤口,挂记着伍队长额头的大包,挂记着田林摔伤的那只脚。当然,还有点可惜那一玻璃瓶子腊肉,田林他爹没得吃,全撒地上了啊。

“明天,再做一瓶子腊肉,看看谁去县城,给田林他爹带去。”赵树生说。

“带腊肉的事放后面,明天得先去医院看看邹书记。”福莲婶说,“你明天不是还要给别人做田么。早点起来,帮我杀只鸡,我把鸡汤炖好,去医院看看邹书记就是了。春耕大忙的季节,做好春耕生产,他邹书记脸上才有光呢,不会怪罪你没去医院看望他的。”

赵树生还在那里不停地自责着:“好好的一餐饭,却是弄得领导们一个两个都不高兴了。只怕往后邹书记和伍队长都不会来家里了啊。”

福莲婶也就火上泼油,碎碎嘴,一个晚上,抱怨男人没个完。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赵树生就起床了,把鸡杀好,炖在锅里。福莲婶则把昨晚上从禾场上拾回来的腊肉清洗干净,重新放些辣椒炒了炒,当早饭菜,嘴里道:“早晨打牙祭吃的腊肉,要下力气把活儿做好,才对得起人家给的工钱。”

赵树生说:“还做几天活,就不答应别人了,得把自家的水田做好。过十来天,就要开秧门插秧了。邹书记说,我们家的水田在国道旁边,更加要用心做好,给他争面子。”

“这个话,邹书记对我也说过的。不过,他也说了,他来田坪乡做书记的这些年,我们家的水田比别人家的水田做得好,年年大丰收,他高兴呢。”

赵树生做活去了。福莲婶把炖好的鸡汤用保温盒盛着,又从箱里拿了两张大红的票子。仅仅送点鸡汤还不够,还要买盒牛奶,买点水果。如果伍队长也住院了,还得买点礼品看看他的。

走出门,她不由呆那里了。邹士广正带着一群人,从田林家门前的公路上走来。两个人抬着太阳能节能灯杆,还有几个人推着一辆板车,板车上装着一个水泥墩子。邹士广的一只胳膊用一条白纱巾吊在脖子下的,另一只手还在对着几个人比画着什么。

福莲婶迎上去,小心地问:“邹书记,你手上的伤还好吗?一个晚上,我和我家树生都没有睡着觉。这是给你炖的鸡汤,正准备去医院看望你的。”

邹士广有些没好气地说:“摔碎的玻璃片太锋利,手掌上割的一条口,缝了好几针。医生说,往后用筷子吃饭都会有影响的。还有伍队长的额头,怕是也要留下疤痕的。好在,田副主任没被毒蛇咬着,脚杆子也只擦伤一点皮,万幸。”

福莲婶那张皱纹密布的脸上,流露出无尽的疚歉和自责,喃喃说:“你们是虚惊一场,哪有什么毒蛇,不过是一根被烟火熏烤黑了的草索。”

邹士广听她这么说,只差跳脚了,脸色也变得特别难看,那样子,是一定要骂福莲婶的了。却又没有骂出口,难看的脸上,还挤出一丝笑来:“往后,禾场上掉的草索,夜里就不会当成毒蛇了啊。”

福莲婶不知道他说这话什么意思,指着人们抬着的太阳能节能灯杆和板车上的水泥墩子:“你们怎么把田家门前的太阳能节能灯拆了,要安装到哪里去?”

“还用问?田副主任说,下次回来,夜里要是看见自家门口还亮着太阳能节能灯。候车亭还摆在他家门口,就拿我们是问。”邹士广指着刚刚停在田家门前的一辆工程车说,“伍队长也带着人来拆候车亭了呢。节能灯安在你家门口,候车亭也修在你家门口。”这么说的时候,邹士广脸上的笑似乎又多了许多,“福莲婶,还要麻烦你给田副主任打个电话,告诉他,我们的行动有多快,已经动手在你家门前安装节能灯,修候车亭了。”

“我没他的电话号码。”

“我有。待会儿节能灯安装好了,我把他的手机拨通,你对他说就是了。”

“我会对他说,分路口安了节能灯,修了候车亭,不仅仅是我家,山里五个村的群众都高兴呢。我还要对他说,乡里领导心里装着群众的,行动多快呀。”两行浑浊的泪水,从老人多皱的脸上淌落下来,心疼地道,“只是苦了邹书记和伍队长。那手掌的伤,那额头的伤,要快快好了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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