葡萄园后面——《词与物》的未竟之处

2023-09-03 07:55万婵
新阅读 2023年7期
关键词:萨特福柯话语

万婵

20世纪,西方哲学思想史进入了语言学研究的新時代。法国著名哲学家、社会学家、后结构主义者米歇尔·福柯在以往研究的基础上,突破语言学学科边界,将话语置于社会学新视角重新观照和界定,创作出版了《词与物》一书。这本书富有创见地剖析了自文艺复兴至20世纪初的西方文化和知识史,揭示了各个时代各自的思想和秩序模式,批判了自笛卡尔、康德以来西方哲学传统观念的先验意识哲学和主体主义,从根本上驱除了“人类学主体主义迷雾”,宣告了人的死亡。其以考古学方式,试图揭示过去被埋葬话语的尝试,拉开了话语权力时代的序幕,对世界学术和思想发展产生了重大影响。

思想史上的“理性”背叛

世人尊称福柯为20世纪最伟大的哲学家,但他更喜欢自称历史学家。在一次接受访谈中,他指出,当代哲学曾经有一个重大时代,即萨特——梅洛·庞蒂的时代。在那时哲学要回答的是何谓生、死、性,何谓自由,上帝是否存在这一类重大命题。福柯随后说在他所处的那个时代,哲学已经被分散了。

福柯话里透露出的信息深可玩味,他急于和萨特时代划清界限,当然,不是一种假撇清,虽则在他内心深处,也许并不真的就认为哲学的重大时代已经一去不返,但是,为了尽早把萨特的时代埋入地下,他不惜以给萨特制作一副水晶棺为代价。在不同场合对自己正在挑战的这位前辈表达无足轻重,或许也并不是发自肺腑,借用他自己的话说,福柯有意在这里制造的是哲学时代之间的一个小小的“断裂”。

在巴黎高等师范学院读书的福柯曾经狂热地阅读那时刚刚走红的萨特的《存在与虚无》。那时候风靡全球的存在主义哲学正在进入它的黄金时代,萨特晦涩的哲学语言经过一场改天换面之后,居然能够从大众中获得如此广泛而近乎狂热的流行和接受的确让人惊叹。当这一个大哲学的时代渐渐冷却,后来者难以重复特定历史时代风气吹起来的那个巨大的哲学气球,只能另寻他途。福柯拒绝哲学家这个头衔,转而以历史学家的称号取而代之,或许有这方面的原因吧。

知识型的断裂黑洞

《词与物》不同于我从前读过的任何一本哲学著作。最初的印象是此书似乎不是纯粹的哲学作品。算作一本历史学或社会学著作也许更恰当。它把大量的笔墨铺洒在认识型的变迁、断裂,时代思想潮流与文化风气的演变以及其所反映的“知识无意识”的变化和迁移,这让习惯了哲学去探讨自我、意识、时间性这一类主题的我们感觉新奇而陌生。不过,随着阅读渐渐深入,我开始认识到,“知识无意识”的确存在,认识型的无声演变的确存在,也许这就是福柯所说的“断裂”。

疑问随之而来,福柯并未一味强调和夸大这种人文科学历史上的断裂。虽然他也正是想要通过更细密完备的考古学来寻找和勘探断裂何以发出,但在《词与物》中,这个问题被悬搁了。关于这个悬搁,福柯在《词与物》第三章第二节有过一段话作交代:

间断性指这样一个事实,即:在几年之内,一个文化有时候不再像它以前所想的那样进行思考了,并开始以不同的方式思考其他事物……最后,自发出现的问题就是思想与文化之间的关系问题:思想怎么会在世界的空间内有一席之地,怎么会发源于那里,怎么会在这儿和那儿从不停止更新自身呢?…… 为了设法围绕思想并查清思想如何想逃避自己,也许,我们应该一直期待思想考古学变得更加确定可靠。期望它能更好地衡量自己能直接而确实地描绘些什么,期待它限定了特殊的体系和它必须处理的内在联系……

福柯的这个思想堪称严密,但是,考察间断性呈现于历史时空的皱褶之下,有些什么内容,其发生的基础、机缘、运行有无规律,其与思想之外的社会经济、政治有何联系,这一系列必须加之于考古学的任务。具体该如何完成,换句话说,在废弃了对大写的主体、对自由、对连续性的探究之后,究竟以何种方式来考察知识无意识和认识型断裂,变迁的根源所在及其运行方式,福柯并未给出令人满意的答案。

话语事件的历史重构

当然,一本书不能解决所有问题,只是这个问题不解决,一块阴影始终存在。福柯的思想体系内,缺乏一种真正到达完备的底气。他的一段话也是我读《词与物》时深有同感的质疑,那段话出自萨特对福柯批评的答复:

福柯向我们表明的,如同康泰所明确指出的,就是一个谱系学:构成为我们的土壤的连续层面的系列。每一个这样的层面都定义了在某个时期获胜的某类思想的可能条件。但福柯没有告诉我们使人感兴趣的,即每个思想如何在这些条件的基础上被构建起来,人们如何能从一个思想过渡到另一个思想。要做到这一点,他就必须让实践、历史介入进来,但实践、历史恰恰就是他所拒斥的。的确,他的视角仍然就是历史的。他区分了有前有后的几个时代,但他用幻灯来取代电影,用静止不动的系列来代替运动。

萨特对福柯的指责当然不能没有偏颇。事实上,这两代知识分子的代表人物从未真正放下架子观察对方和自己,倾听彼此的声音。从20世纪50年代开始,在萨特发表他极盛时期的《存在主义是一种人道主义》演讲后不久,萨特成为哲学家和明星。也正是这篇演讲,让立志追求一种叛逆前人哲学的福柯开始对萨特回归人道主义传统的道路提出抗议。福柯开始把萨特当作必须打倒的神像,他攻击萨特是资产阶级对抗反叛的最后一个碉堡,15年后我们从萨特口中听到了同一句话用来反击《词与物》的作者。萨特越到后期,就越发不能容忍有人来冒犯他那已经失落的权威。但是福柯也并非易与之辈,他在接受采访时,要么宣称萨特的时代已经为他所终结,要么面对萨特的指责时强调萨特没有时间读自己的书就妄加指责。比较起来,还是福柯对萨特的批评更理性一些。

无论福柯质疑总体性历史所关注的一切价值对象是不是矫枉过正,无论他关于人之死的论断背后有没有被他本人忽略的哲学虚空和盲点,他至少为我们打开了一扇重新打量历史、打量人自身的窗户。福柯的历史观也许并不完备,其革命性和成果都是不容怀疑的。从20世纪60年代开始,人们认识社会、认识历史都无法绕开福柯的话语理论。认识型已经深入到求知者的无意识中去,也深入到历史的无意识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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