揭开晚唐博州民众的身后世界

2023-09-08 06:09刘文涛
旅游世界 2023年9期
关键词:封门博州墓室

刘文涛

M15出土的器物

聊城绳张墓地发掘结束了,并顺利通过了专家验收。我绷着的心终于可以暂时的舒缓,才有片刻闲暇回望这起伏跌宕的一百余天。

记得中国考古界很有名望的一位老先生曾经说过,“山东唐朝不死人”。老先生的话如醍醐灌顶,不死人是不可能的,山东唐代没有人也是不可能的。我个人理解,是山东的唐代考古做的工作少,唐墓发现少。但在2020年,山东唐代考古用句网络语说,就如同“开了挂”,接二连三地发现唐代墓葬:高青胥家村南墓地、章丘合庄墓地、聊城国悦府墓地,均有不小收获,眼看到了年终岁尾,我有幸又邂逅了一批唐代先民。

M13杨府君妻李氏墓志

忙乘西风下东昌

时间倒回2020年夏天,聊城市区东北隅一个叫绳张的小村,位于徒骇河北岸,几百口人的小村以张姓居多。村民口传,张姓始祖明永乐年间自山西迁至于此,世代以制作麻绳为业,故名绳张。

世代居住于此的村民们几百年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搓了几百年麻绳的村民们做梦也没想到,他们生活的脚下会隐藏着另一个一千年前熙熙攘攘的社会。随着城市的扩张,地处城郊的绳张村近年来逐渐被基建工地上的马达声所笼罩。村西南的一处房地产建设项目正在进行着考古勘探。考古勘探队伍于地表下5.2米下发现了一批砖室墓。勘探时,围过来看热闹的村民们对待的态度是一笑了之——“村里没听说谁家的祖上是地主,有墓也不会有宝贝”“村里的公墓也不在那个位置啊”“挖5米多深,得废多少工,我在生产队挖河时,挖5米深的沟得挣好几个工分”。

9月,该项目占压地块勘探结束。因部分区域地下水位过高及其他原因,勘探区域并不是占压区域的全部,但还是在占压区西部发现了24座墓,在东部发现了一处同期遗址,时代皆为唐代。10月24日,我接到高明奎主任(现任山东省水下考古中心主任)电话,说领导准备让我带队来进行考古发掘。在考古各段中,我最热衷的就是北朝隋唐考古。在山东能碰上唐墓发掘,求之不得。当时我负责的曲阜工地基本结束,我赶紧整理资料,打包物资,激动地我还曾作了一首打油诗:“客居泗上百日长,临别阙里仰奎光。千载诗礼源斯地,万古道义萃庙堂。苍桧遮覆大成路,黄叶掩映万仞墙。拾笔难绘秋酣意,忙乘西风下东昌。”接下来,看现场、报请发掘执照、翻阅勘探报告、准备物资、租房子,一切都轻车熟路。

M15墓室前部

峰回路转的发掘

12月7日,聊城绳张墓地发掘工作正式开工,对于在黄泛区做发掘,我有充分的心理准备,淤层厚,水位高。在基建工地做发掘,我也有充分的心理准备,头顶上塔吊来回运送建筑材料,运土的工程车辆来回穿梭,各类建筑工人你来我往,人多且乱,工地的人身安全和文物安全就成了最大问题。接下来的十几天,工地运行还算平稳,已经发掘到第6座墓了,都是长梯形单室砖墓,方形直壁土圹,条砖平铺墓室壁,墓室窄到仅容一人“躺”。除了M2在棺底出土一枚铜钱外,我与清理出的先民们相对两无言。并不是说没有陪葬品就没有价值,而是工程方错误地认为没出器物就没价值,耽误他们施工,更让我心里打鼓的是,这样下去,他们还会配合吧。

直到12月20日,四个技工同时清理四座墓葬,M7、M8、M11、M13,M8墓室顶部墓砖已被破坏,清去浮土,墓圹平面是长方形,墓室平面也是长方形。墓圹前面还连着个椭圆形坑,规模要大于前面清理的长梯形砖墓。技工小黄也给力,胆大心细,全力推进清理速度,我在一旁土堆上蹲着琢磨墓圹南边相连的这个椭圆形坑的性质,可别是盗洞。半天的功夫,已露出了1具人骨,并在头骨前出土了红陶双系罐、白瓷碗、黑瓷罐等多件文物。继续清理,历时1天半,该墓清理完毕,为夫妻合葬墓,两具人骨,部分上下相叠。那个椭圆坑也做了出来,通过墓室南端的封门砖和坑的关系,再结合墓中人骨的叠压关系,我恍然大悟,原来椭圆坑是合葬所留。

事情应该是这样的,丈夫先亡,葬于没有墓道的此墓,后來夫人亡后,没有揭开已砌好的券顶,而是在墓室南侧掘开当时地面,在墓室南壁底部扒开一个口子,把夫人顺了进去,并用扒下来的砖随意堵住了口子,掘开的地面再填上土,就形成了刚发掘时的迹象。考古发掘就像一本倒装的书,最先看到的是最后一页,考古人就是用考古的方法把它翻开并正过来。

同时,其他几个技工清理的墓葬也都出乎我的意料。M7紧靠基槽东壁,需要刨去一侧5.2米的淤土,进展稍慢。M11、M13都是圆形穹窿顶砖室墓,先清理墓道,剔净封门砖上的附土。再清墓室,穹窿顶虽然被前期破坏,但下面还是未被扰动的淤土,慢慢清理,期望有更大的收获。时间在一点一点流逝,淤土被一锹一锹地剖开。慢慢地墓室两壁露出了简易的砖仿木结构直棱窗、灯檠。再往下就是棺床,一切进展都如同预想。棺床前部的壸(kǔn)门也保存完好,棺床前随葬的陶器、瓷器一件件小心翼翼地在剔刮中蹦了出来。陶罐上还有彩绘,难得!我激动地在几个墓之间来回转,对各个技工千叮咛万嘱咐,不能出一丝纰漏,有彩绘的陶罐,不要用手铲刮上面的土,打包回驻地,再进行专业清理。一晃三天过去了,M7、M11、M13都基本清理完毕,拍照、绘图、测绘,工地上还在各司其职地忙碌着。12月22日下午,临近下工,我给山西大学李君老师打电话,本想要一本母校新出的考古专业四十周年纪念文集。谈话间我向老师汇报最近在挖一批唐墓,李老师嘱咐我,他在河北衡水挖过一批唐墓,在封门砖上有墨书或朱书墓志,聊城离衡水不太远,这个细节要我注意。通完话之后,我赶紧把已绘完图的M13封门砖上层两块砖揭开,时至寒冬,砖与砖之间因为湿润的水分早已冻结在一起,并不是随手揭开这么轻松,但又不敢太用力。慢慢地用竹签撬开两块砖,天哪!透过黄土尘埃和冰碴,隐隐看见下面真有墨书文字。两块一合,下面字多,上面字少且大,大口哈气,待冰碴融化,看出了上面砖上赫然写着“恐山河改动,陵谷变迁,故勒斯铭,永为恒记”的字迹,这不就是墓志铭吗!我兴奋地手舞足蹈,冻得通红的腮帮子可能因为高兴又添了些许红晕。把墓志用毛毡包好,哆里哆嗦地掏出一支烟来,点燃,深吸一口来平复这激动的心情。干活的民工们看着我对着这两块砖大口哈气,投来不解的笑声,他们哪里知道,虽然字多的一面还没看太清,但我明白这两块砖将是解开这座墓甚至是整个墓地的一把钥匙。

黄叶遮覆大成路

傍晚回到驻地,顾不上吃饭,先用棉签蘸纯净水清理上面泥水,泥水清理后还有一层长期形成的水垢,字在水垢下面,隐约可见,我不敢再清了,怕损毁字迹。但不及时清理我又怕保存了一千多年的墨书因为环境的改变而字迹模糊或载体砖起皮、粉化,影响释读。我着急地求助文物保护方面的同事,做实验室考古的郑商,文物保护的李冰洁,她们一致认为先用棉签沾2A溶液(蒸馏水与乙醇按1:1混合)在砖表面轻轻滚动擦拭软化,再用竹签剔除表层水垢。我缺少经验,又请同事郑商第二天专门来聊城帮忙清理。两天后,水垢去掉,字迹显出,“大梁故杨府君墓志之铭,惟开平四年九月……”五代后梁时期的墓葬,直接精确到了月。山东唐墓发现的少,五代时期墓葬就更少了,这个有明确纪年,为以后的五代时期墓葬研究提供了重要的标尺,念及此,我兴奋不已。就在杨府君墓志发掘后的第二天,继续向下清理封门砖的过程中,在倒数第四排封门砖中间,又清理出了杨府君夫人李氏墨书墓志砖,这个保存得相对清晰,仅用纯净水去泥即能通读,李氏墓志所包含的信息更丰富,通读可知杨府君一家住在博州魏公坊,死后葬在城北三里,往西五里有大泊(即大湖),往东七里有大堤(应有大河),李氏葬于开平元年,早杨府君四年去世,这对于李氏墓志在下,杨府君墓志在上,存在先后合葬现象也就得以解释了。

M13发现了两盒墓志铭,瞬间这个墓的内涵就不再是一个平面了,墓主的信息通过文字记载忽然变得立体起来,考古往往就在不经意间给你一个惊喜,这种感觉非入而不能体会,这就是我理解的考古魅力。

时隔千年的邂逅

天气越来越冷,12月30日,气象台发布寒潮预警,当天晚上,雪花纷至。院里要求各工地做好防寒防冻预案,我知道工地上盖着几层毛毡,上面再加盖塑料布,但零下13℃的气温,我还是惴惴不安,一是怕未清完的遗迹遗物冻坏,二是有了这两块墓志,下面可能还会发现更重要的墓志,想到这里,我有点烦躁。百密有一疏,31日晚上九点多,看工地的值班人员打来电话,发掘区南侧降水井的抽水管因气温寒冷给冻裂了,降水井里抽上来的水流到了发掘区。顾不上天黑夜冷,一边通知工程项目方,一边与技师小伟忙赶到工地,远远望去,白茫茫一片。近了一看,是水流进了发掘区南部,因为气温低,瞬间又结成了冰碴。我冲着工程方负责人大发一通火,但我知道,发再大的火也无济于事了,已经都这样了。

2021年1月4日,天气转晴,久违的太阳格外明媚,八点上工。前几天被水淹的M15墓道,M16和M17的全部都已经结结实实地冻上了,镐头失去了威风,手铲也没有了用武之地,当务之急是去掉这层冻土,正在无计可施之时,有个民工想出一个办法——用手提冲击钻打眼,再用镐头刨。很快租来了冲击钻,还真灵,效率明显提高了很多。带着冰碴子的冻土就在冲击钻哒哒的响声中逐渐下降。

在这片墓群中,M15体量最大,靠排水管最近,为安全起见,我安排了两个技工各带一拨人同时清理墓道和墓室。三天后,墓室清理至底。一个上午,惊喜不断,棺床前淤土中一会儿出土一件黄釉执壶,一会儿又出一件塔式罐,一会儿在木棺右侧出土一面双鸾宝相花纹大铜镜。到下午3点左右墓室基本清理完毕。墓道因为水淹,从冰碴子中剔边,稍微慢点,但也仅剩了封门砖前的一点填土,我安排技师抓紧清理打扫,好在下工前完成航拍,提取遗物,覆盖保温材料。这一天我都对着M15在琢磨一个问题,这个墓是已发掘墓葬里面营建最好的,所有砖的尺寸都几乎一样大,且火候较高,质量好,随葬品也最多。但里面却只有一具人骨,初步判断为女性,这到底是个什么背景的人?正在琢磨着,技工对我的一声呼喊打断了我的思路,我一步迈过去,在墓道最尽头,封门砖前出土了一合方形墓志。盖已断裂,志心也裂开,我赶紧督促他们清完后拍照测点,做好记录,之后拿来塑料出纳箱把开裂的墓志小心翼地从墓道提取出放入其中。

遗迹清理中

晚上回到驻地,又是一通忙活,吃完饭把大饭桌空出来,从出纳箱里把开裂的墓志小心翼翼地提取出来,清除上面的泥水,谢天谢地,这方墓志虽然开裂但没有水垢,纯净水拭完,竟几无文字残缺,通篇可见。志文如下:“维大唐大和六年岁次壬子十二月乙未/朔廿七日乙酉。博州聊城县土山乡市内西畿人也。李氏女弟,廿二婚与清平/县程家,未大归。享年廿六,去七月十/□日终。瘗在聊城县北二里薛村南一百/步,父母之茔廿步别园外。平原,礼/也。恐后山河改变,陵谷迁移,勒此铭文,永为恒记。廿二娘子墓志文,故记。”读完我思之万千。这是一个有故事的女人。

大意就是:该女子姓李,叫李廿二,她家住在博州城外的土山乡草市内。本来李廿二许给了清平县的程家为妻,还未正式嫁过去就去世了。为何二十六岁了还未完婚?死因是为何?因病?因战乱?因意外?墓志没有记载。志文载她是“李氏女弟”,是她哥哥给她操办的丧事?志文还记载她七月去世了,拖到十二月才下葬。虽许婚给了程家,但死后却没进程家祖坟,而是埋在了娘家父母之茔旁二十步的位置。为什么?不得而知。这些谜团或许随着这位李氏女永远地埋在地下了。我凝视她的骨骼,长1.61米,她活着的时候应该还高,长得也许娉婷妩媚,温其如玉。她的生前到底遭遇了什么?她那规整的砖墓,数量、质量都不错的随葬品是何人为她陪葬的?她家住在草市内,家里是不是做生意的?一千多年的的沧桑巨变,这些谜团或许永远也解不开了。

虽然在2021年的新年伊始,我有幸邂逅了这位李氏女,她谜一样的经历令我好奇而又无奈。后来,我请来山东大学的赵永生兄,从人类学角度来进行研究和试验,因为有些信息,通过现代科技对人体骨骼的检测和分析是会有结果的,试验还在继续,我期待。

墓室清理中

当然,这方墓志还有更重要意义,就是记载补充了晚唐博州城北众多聚落信息和当时的历史地理风貌。墓志载李氏的墓在博州聊城县北二里,反过来说博州城就在该墓地南二至三里左右的位置。以墓为基点,往南二里左右是现在聊城徒骇河河床及南岸橡胶坝公园的位置,这应该是唐代博州城的位置。这个城是文献记载“聊城三迁”中的第二个城,世称“王城”,这个城自北魏太和二十三年至五代后晋开运二年,存在了四百四十余年。后晋时期因“河决城圮”,博州迁巢陵。再后因黄河的数次泛滥淤积,此城于地表已踪迹皆无,以至于有后代学人臆断该城在今聊城市区东北北杨集鄉境内。李氏墓志的出土,再加上后来出土的《杜元阳夫人李氏墓志》《杜期夫人墓志》的相同记载,可确唐代博州城位置,亦可纠前说之谬。李氏生前居住和亡后所葬的乡叫土山乡,在博州城北,从发掘剖面看,从墓葬区向北100米的长度内,当时的地面地势逐渐升高,南北高差约2.7米,地貌为一土岗,墓葬区基本集中于土岗南坡,土山乡名称的由来,或与此土岗有关。《李氏墓志》载其墓葬埋在薛村南一百步,一百步不一定为确数,但能证实一点,就是墓葬就在薛村附近,而本次考古发掘中,在墓区东北和北面50米处发现唐代聚落一处,该聚落的开口层位与墓葬同期。清理出活动面、灶、水井、灰坑等遗迹和大量生活用器残片,对照记载应为当时的薛村。当然,记载的其他信息还有很多,还需要再慢慢地解读。

在发掘验收完后的这几天里,我更愿意站在基槽上面,静静地凝望这片一千多年前博州城内外居民的身后世界,丝丝凉风吹过我的脸颊,我内心忽而静止,忽而波澜起伏。在这片我挥洒过汗水、挨过冻、受过苦的黄土地上,我是幸运的,用朱岩石先生的话说,“我透过历史的深度,看到了生命的永恒”。

短暂的整理过后,我再奔赴下一个工地,和我一同奋战的同事老刘、小伟、魏鑫、亮亮,或被抽调到其他工地继续发掘,有的还将和我一起并肩再奋战,因为还有更多有魅力的谜在等着我,等着所有考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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