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巴克的马语

2023-09-13 10:03刘予儿
山花 2023年9期
关键词:马哈巴克草场

刘予儿

“巴巴克”,一到挤奶的时间,他的白马、雪花马、红马和青骢马就往围栏门的方向张望,并在喉咙边叫出这个名字。

在冬日穿过草垛的阳光中,它们的眼神安定、无忧。我感觉,世间任何事情都无法打扰这样一种眼神,这眼神自带法则。

高高的草料垛遮住了巴巴克和古丽汗生着炉子的起居间,也遮住了它们望过去的视线。那里总有一团炉火、一团温暖。

它们知道,巴巴克会准时走向这里。

一天的三个时辰里,他会抓起高筒线帽,戴上右腿的护膝,拿上在父亲手中用过的挤奶桶走来,就像走向任何一处原野一样。院子里确实有一条小径,斜斜地通向牧羊人的坡地。卡尔,有时是古丽汗,在木栅栏的另一边,逐一牵出小马,从来不会有错。这些马驹已经知道了这是一种无声的约定。它们啜饮几口母乳后,就被牵开。巴巴克单膝跪下,开始挤奶。古丽汗从不做这件事儿,她负责家里的几头奶牛。卡尔说马不喜欢女人,这八成是他编出来的。他自己也从不挤马奶。在夏草场上,他也只是给父亲做帮手。

我越过一匹白马的脊背,往冬天的深处望。它厚实的皮毛下正绽开霜雪,这是积攒了多少个夏天酿成的?所以,它总是处在四季中。马群里几匹白色的马驹都是它的子嗣。从山里一直到平原新村,巴巴克宽阔的院子充满了马的足迹,马的气味儿。每至黄昏和清晨,就像被火烤过,这种味道会更加突出。

在圈棚的草檐下,在打着响鼻的栅栏边,在向着东方的午后的沉思里,我几乎听到,那匹白色的母马,在巴巴克离开后,仍在低聲诉说:我们上一辈的马,就在你父亲的手中。你父亲是个好的牧马人,他进入了我们的躯体中,学会了用马的眼睛去看,用马的耳朵去聆听。穿过那些胶质的黑夜和白昼,他听得更多,看得更多。那匹白马的事迹,在这空旷之地一直悄悄流传着。

那棵老巴巴克驻牧之地的松树上,至今还挂着那匹白马的马头。那是马的力量的象征。

一颗聪明、坚硬、清醒的头颅是马最有价值的部分。老巴巴克用哈萨克方式驯马、吊马,那匹白色的走马就是他调教出来的。他一直相信,马是认故土的,所以,每次出去比赛前,他都会把山里的泉水和牧草带上,让白额马在赛前,吃自家的草和水。故乡犹如草原的海岸线,绝望的人可以一直沿着这条线索走,并得到救赎。这是老巴巴克的信仰。于是,这匹头颅坚硬、臀股突出、四肢修长的神骏之马奔跑时,带着出生之地的风、青草地的香味儿和岩石的力量。它们全都在它的身体内开花,在它的身体内结成雷电。在它盛年时,它携带着家乡的记忆,屡屡为他赢得荣誉。老巴巴克还是个出色的驯鹰人,每年下过第一场雪,他就会端坐在马背上,拳头上落着鹰隼,像雕像一样,在泛着波光的雪野上,与他的马儿一起,追逐猎物。

他和它去阿勒泰、去伊犁、去巴里坤,踏遍草原之风。他的白额马就像一道凝结的月光,在雏菊一样的蓝天和黑夜里,在那些围观者的惊呼声中,划出漂亮的弧线。那是霜草和山湾的弧线,也是牧人的马鞭和毡房的弧线。

在这牧村围出的低矮旷野中,巴巴克院子中的小径,是通往大山和戈壁的对折线,在逐渐到来的夜色中,露出一道昏黄的浅痕。几近荒芜。我听到,马蹄轻轻地踏动着,交错在这痕迹中,交错在白雪的光中。而沉重的牛和几十匹马,以自己的肉和骨和乳汁,仿佛从风中抓取什么,将这院子和院子中的生活牢牢抓住。

刚挤出的马奶,被古丽汗装进塑料桶中,并立刻轻轻地摇晃起来。巴巴克坐在温暖的炉火边,陷入回忆。他没有继承父亲的驯鹰技巧,也没有跟父亲学会吟唱达斯坦长诗,但父亲手里的马群还在,马的骨血也还在他的体内流淌。

这里的日夜都被马的气味侵入。在这之前,古丽汗准备了用切成小块的马肉和土豆做成的胡尔达克,并为我们盛上了轻微发酵的马奶。马奶分不同的时间发酵,秋草成熟时分和隔夜的微明时分,三个昼夜、四个昼夜,在连续的梦境中发酵的马奶和马奶酒,都赋予了牧人不同的时光刻度,只有他们能够仔细分辨其中滋味。

但终有一天,马和牧人要分离了。他们会走向两个方向。我仿佛看到,曾在他们身体中嘶鸣欢叫的马儿,正在从那里脱离出来。仿佛,从水中分离出火,从风中分离出尘土。

卡尔说他喜欢祖辈的放牧生活,因为自由、因为年轻。他还没有家室之累,这也是他喜欢的前提。但等到他老了,他认为由机器人来取代放牧人也是极有可能的事儿。当那匹白额马,突然在自己的夏草场死去,曾骑着它赢过全疆一百匹赛马的小骑手从远处赶回,痛哭一场,然后,在老巴巴克的同意下,他割下了白马的头颅,用白布包裹之后,挂在了一棵高大的松树上。

好马好骆驼的头,死去后都要被割下来,挂在高处,以示尊重。

马的影子始终晃动在炉火中。夜晚露出冬雪的白,让牧村的院子变成一个个圆形的湖岸。家畜们的呼吸,长短不一,在圈棚下、在栅栏边、在草垛旁,蕴热了各处的月色。巴巴克还在讲述着父亲的往事。有一年,队里的十二匹马消失了,看守马群的老巴巴克,顺着马的气味,一直找到了巴里坤的草原上。马的气息是一条路。他说。七天之后,马群被找到了。老巴巴克一个人把马群往回吆,经过大戈壁时,自己的坐骑折了腿,他只好把马杀了,煮了肉吃。然后,他慢慢靠近分散的马群,套住了领头的马儿,最终把马群带了回来。他有足够大的力气和勇气,朋友们说。达斯坦的诗歌在炉火边徘徊着,像往事黑色的影子:善跑的人和慢腾腾的人,都会各显其能探索道路。智者和愚夫都在——思考如何度过漫长的一生。

也许,巴巴克的马正在思考:头颅和粪土一样使这生活安稳。它们的蹄子踩在粪土里,它们的头插入黑色的夜空中。

我相信它们是会思考的动物。很多时候,它们都比人聪明。在烧热的炕上,我们品味着清凉微酸的马奶,吃着煮熟的马肉和马肚,听已经不再放牧的哈吉讲路上的笑话。人们的脸渐渐红热起来。院子里,巴巴克的马群安静地站在黑暗中,在东西南北的方向里,竖起耳朵,听房间里的人讲过去和现在的事儿。

红脸光头的乌姆尔,是这个牧村中唯一的年轻的驯马师,是一个依然长在马背上的人。我瞅了他一眼,觉得有匹马还在他的体内奔跑。我找到他时,他刚刚骑着赛马回来。这匹黑色的骏马是他才从伊犁花了七万块钱买回来的,而跟着他好几年的一匹逐渐衰老的赛马,才被他卖掉了。在他手里,已经这样卖掉了二十匹马。它们在奔跑中耗光了力气。乌姆尔的爸爸手里曾有七十多匹马,他从七岁开始参加赛马比赛,在马背上一直长成十五岁的少年。和马分别的日子,就像失恋一样,这是乌姆尔的心里话。马腿踢踏着他的小腿,马鬃深深地扎进了乌姆尔的胃里;马耳朵长进了他的耳廓里,在人群中对他说话。走在马路上,他总是冲动地,想要像马一样仰起脖子,发出一声长长的嘶鸣。牧村里的年轻人都骑着摩托上山,开着小车放羊了。他们身体里的马,像衰老的叶子,逐渐飘落了。大学毕业后,乌姆尔回到乡里,开始自己驯马。

现在的他靠放牧和赛马养活自己。赛马和土马配种生下的马驹,也会卖出一个好价钱。骑马是需要天赋的,我花一个半月的时间就能训出一匹好赛马。我的赛马常常去参加一些私人举办的比赛,有时头等奖金是一匹骆驼和一匹马。有钱的哈萨克族人举办婚礼时,就会同时举办这样的赛马和叼羊比赛。乌姆尔说。乌姆尔的赛马,每逢要出去参加比赛时,都会提前知道这件事。因为比赛的前几天,赛马必须拉出去发汗,给的草料也和平时不一样。

乌姆尔每次都是从马的眼神和反应中,知道马通晓一切:我们就是这样交流的,没有语言,确实能让事情轻省不少。

我们在午后的阳光中,抚摸着他的新朋友,它像黑色的山岩,阳光通透地停留在它的皮毛和四肢中。

你们为什么到这儿来?我仿佛听到它在发问。但是,它并不显得好奇心很重。它安心受命,等待时机。而他必须和它在极短的时间内建立感情和信任。他让我骑上去,它是那么高大,我不及它的马背高。它以高出人的角度直视着眼前的世界。我们连坡上的小路都没去,白雪闪耀在村庄中,除了人,除了房屋,除了树木,到处都是白色的。溜了一圈,马出汗了。乌姆尔开始用手梳理马又硬又黑的鬃毛,他细心的样子,堪比最好的情人。他从不计算和马在一起的时间,清晨、上午、午后、傍晚。那些时间,以马的形象出现。只要有空,他就会离开家人朋友,和马在一起。应该说,马是最好的借口。马占据了骑手岁月一半的重量。

我就是喜欢骑在马上的感觉,他说。乌姆尔多数时间里都是个沉默的人。这是一种事物进入另一种事物的最奇妙的感觉。这是一种时光和另一种时光并生在一起的创造。他们喝马奶、吃马肉,骑在马上看世界,马减缓气流,马创造风速,这么深的凭借,会带来什么?

乌姆尔骨骼健美,脖颈肌肉均衡而有力量,我越看他越像一匹马。因为他的身体里有一匹马,所以显得更加年轻。不像别人,身材早早走样。如果我喝醉了,请把我放在我的马上,它会驮我回到家里。他涨红着脸说。巴巴克体内的马正在老去,就像等着他衰老一样。开餐馆的哈吉的马已经离开了他的身体。偶尔,马的响鼻会盘旋在他的口唇上。卡尔身体里的马若隐若现,也许他还没有驯服它。马知道他还是一个没有经过世事的马驹。在乡里天天开车上班的沙纳尔,和马的关系已经完全改变了。

在几个牧村组成的博斯坦乡的中心,我看到深夜还未关门的店铺、餐馆,这些地方出售各种各样和马有关的东西和食物。

听说这里最初是十八家养畜大户形成的地方。村庄里的马正在低声私语:这里充满了我们的气息,虽然我们不开口,但也,是我们哺育了牧人的生活。它们的话语一直飘到白杨树梢的影子上。

没有马在路上游荡,它们在村庄的呼吸中过夜。只有人不安于命,在梦中还在奔波。

在山里和关在后院的马,它们的马皮缓缓地铺开,裹住这个冬天。

我闻到马皮散发的腥热的气味。一些离开的马在荒野中伫立,它们离开了曾经的朋友和主人,它们是黑夜的子嗣。这个晚上,巴巴克睡得很踏实,他的马在圈棚里为他守夜。它们的呼吸充满在空气中。清晨来临时,他还有四十匹的乳马要挤奶呢。

他们以马的姿容和脊髓来想象自己,以熟悉的牲畜来观照自己,在牲畜和野物的死亡中寻求诗意,了解生命。他们的头骨与它们相连,他们的腿骨与它们相连,他们从它们之中获取野性,也获得美与公正的力量。

打  草

草长满了马哈太的一生。在他没有睡熟的梦中,山谷间的草地,已经越过山峰黑色的边际,够到云层,扎进了烫手的星星里。他那双梦里竖起的耳朵,和那双曾驯鹰打猎的眼睛,寻找着,这片从自己童年就出发的草地,长进了自己的老年。自己已经老了,它却还是青涩的。

在凉意卷曲的草的黑暗中,土炕上的马哈太翻了个身,听到马蹄踏过围栏的声音挨着胡玛尔家打草场山坳的一边,向东而去。他在声音里数了数,这是至少有九匹马的马群。他听到它们结实的牙口正大口吞食着草叶,草窝一簇簇矮下去,留下饥饿的深洞。发光的汁液进入了马群的肠胃。

马哈太着急起来,他披上衣服,拿起马鞭,没有叫醒睡在另一边的儿子。坡上的空羊圈被月光涂白,他的马在黑暗中打了一个响鼻,好像早就在等着他。马哈太牵过自己的老马,向山坳那边行去。

胡玛尔已经不会再回来打草了。六年前,他就跟着子女去城市里享福了。前年夏天过古尔邦节前,他托人在马哈太的大儿子那里买了两只肥羊献牲。这片草场他以合适的价格转给了一位远房亲戚。马哈太想,现在的老胡玛尔睁开眼睛闭上眼睛闻到的都是水泥那僵硬冰凉的味道了。儿时,他们在这片打草场中度过的欢乐时光又回到了他的眼前。

群山环绕不休,高处的几颗星星从山顶落进谷地,又被另一座山顶起来,柔密幽深地显出阿克阔拉茫茫的山脉。马哈太穿过一片长有金光菊和酥油草的草滩,在星星和松绿色的月光里,睡着了似的骑行着,仿佛是一个从过去回来的幽灵。在打草季开始前,这里是多么寂静啊。黑色的山峰倒垂在云层上,遮住了外面的世界。他想起小时候,跟着大人赶着牛车骑着骆驼来这里打草,在草场上一住就是一个多月。那时,整个牧村的人都会聚在一起,人们像迎接节日一样迎接打草季的到来。后来,他有了自己的营盘和妻儿,又带着孩子们进山打草。

濡著泥土的青草香,随风而盛,让老马哈太的鼻孔和胸腔都痒痒的。在这离村庄很远的地方,牧草每天都长满了他一个人的夜晚。白天,草躲过人生长,绿色藏在万物的声音和脚步里,人什么都看不出来。晚上,露水重,人睡,草不睡,人做梦,草长个。等老马哈太再次揉着眼睛走出废弃的屋子,太阳照耀山谷,草地又长高了一个山头。

你们不需要像那些懒鬼一样坐下来喝茶,半天也不挪屁股,也不需要油腔滑调谈情说爱,就一心一意地使劲长吧。这种时候,他常常自言自语地说。这样可以为阿克阔拉村多出过冬草料啊。

在稠灿的风中,他感觉眼前的杂花草地正对他微笑点头。

可他也知道,草木的生长急不得,就像一个人长成熟一样急不得。万事万物都有自己的时间。

初春,草还没有冒出来的时候,村书记就找到了马哈太,让他管理山里上千亩的草场,直到七月下旬打草前。还说每户牧民愿意出每亩三十元的管理费。东地草场在蒼茫山野间,有上万亩,是阿克阔拉村牧民的打草场。这片山脉的西边还有一片草场,也是村庄的。村里的二万多只小畜,五千多头牛马骆驼,都要靠东西草场打下的草料过冬。

这片土地干旱少雨,草木稀疏,加上草原禁牧限制小畜上山,牧民需要储备更多的过冬草料,所以,这两片草地就像牧民的眼珠子一般,格外珍贵。这两处草场也是春秋草场,往年,还没到打草的季节,草就被饥饿了一冬的牛羊,跑进去吃掉了不少。

七十多岁的马哈太接下了这个活儿。除了经济上的考虑,他觉得看护草场是他还能做的事。草场离村庄有五十公里远,山道很不好走,在打草季开始前,没有人烟。马哈太就和小儿子哈苏住进了一处临时的冬窝子里。每天天不亮,他们就骑马出发了。他们带足水和干粮,沿着荒凉寂寞的山坳,巡查草场,用家里找来的铁丝木条,修补残破的围栏,防止急红眼的牛马和羊钻进草场,吃了留到冬天活命的草。

这片灰蒙蒙长满石头的山脉,属于风区。山道上大风像石子一样,但到了山坳里,风就被一座座山挡住了,速度减缓下来,风变宽变浅了。神奇的草甸就绕山生长在谷地间,被山脉隔着,一片望不见一片。山间有些地下泉水,细细地冒出来,一块块湿润眼睛的绿草地,就这样自然生长起来,藏在被遗忘的山中。

自从马哈太接下看管这片草场的事儿,他自己就变成了一棵悬在空中的草,即使在梦中,他也细听着露水浸湿草根的声音,分辨着牛羊从远处传来的气息。白天,走了没多远,老马哈太就看到塔热克家草场靠围栏的一边,被牛犄角顶开了一角,马哈太嘴里吆喝着,让马紧跑了几步。在一片长满了芦苇和酸模草的深草丛中,几头黄牛,正在满足地贪吃呢。

这些神态安详的家伙,看见绿汪汪的草地,舌头就像着了火一样。除了牛、马这些大畜,驹里(山羊)吃起草来,也是让人头疼的。尤其是分散在草场中的山羊,看见马哈太,就往山上跑,或是躲进有水的草丛里,和他捉迷藏,让马哈太这个老骑手,像追撵不听话的孩子一样,往东跑一阵儿,又往西跑一阵儿。他和儿子挥舞着马鞭,嘴里吆、吆地呵喊着,声音掠过草尖,碰撞在干燥的岩壁上。这些顽皮又漂亮的家伙,真是让人头疼啊。

日头一晃就偏西了,一天下来,老马哈太的腰骨都快散架了。尽管这样,总有防不住的时候,不管谁家的牛马羊总是能吃到几口鲜草。

一只椋鸟从草丛中惊飞起来,打断了老马哈太的思绪。他不由想起关于这草场的传说。

“黑眼睛草场啊,住着我的黑眼睛姑娘。黑眼睛草场啊,你是我心上的草场。”

这首古老的歌谣就是儿时打草时,马哈太在祖母怀里听到的。没有人心的眷恋,草原就会枯萎。失去草场,人们将会去往何方呢?老马哈太心里涌上了一阵惆怅。

三个月的时间转眼过去,打草季就要开始了。马哈太坐在自己的老马上,挺直腰,揉了揉眼睛。晨曦已经照在翡翠色的草地上,开克烈草、酥油草、白刺草、芦苇、酸模草、芨芨草混生的草地,随风舞动,向远处延伸着。群山间的一片片草地,带着喜人的绿色,一直漫到山脚和山壁上,蒙着尘土的石头山,瞬间明亮了起来。

这是他从小放牧打草的地方啊。马哈太的父亲当年跟着爷爷从阿勒泰一直向东走到了大石头的山里,就把老骨头埋在了这里。老马哈太再次揉了揉发潮的眼睛,仿佛看到小时候,自己和小伙伴玩耍的草地又回到了眼前。他在小儿子哈苏的脸上看出同样的喜悦,父子俩在马背上轻抽了几下,勒紧了马肚带,向草地奔去。

那天晚上,马哈太在梦里呼呼地睡着了,他随着流光的草原飞升起来,梦中满是青草的味道。

远处的地平线还挂着白霜时,牧民们就陆续来到了草场上。各家的女人捡来石头,在避风的地方垒起土灶,放上炉圈,用干牛粪和煤,煮起了打草场上的第一壶奶茶;男人们嘴上叼着烟,已经开着玩笑,用钐镰在打草了;男孩和女孩学着使用工具,用耙子清理打过的草地;更小的孩子则在草地上奔跑嬉闹着。

沙吾列家的草场挨着水源地,茅草和酥油草长得又深又密。库斯兄弟和来帮忙的邻居家的姑娘们有说有笑,结实有力的臂膀上下挥动着钐镰,草地随之唰啦唰啦地响着,像剪羊毛一样,不断露出平坦的绿色,草叶的清香在空气中飘散开来。丽娜尔不想应付打草的几天光阴,她让丈夫努尔江开着皮卡车带来了炉子和锅具,以及满满的水桶和案板,在土台上架起了烟囱,还不到中午,就用大锅煮上了香喷喷的羊肉汤,揪起了那仁面。

达肯一家昨天就进山打草了,正是放暑假的时候,两个小孙子也跟着来了,他们会在这里重温祖辈的生活。寂寥的山间突然热闹起来,割草机和打包机也开进了草场。

中午休息的时候,人们就躺在厚厚的草甸上,嘴里嚼着身边的青草,说着眼前的话儿,替牛羊想着远处的事情。

几个孩子在草地上蹦跳追逐着,小巴特越过一条泉水隔着的草地,酸模草开满了绛红色的花穗。他和努力奶奶家的孩子一起,趴在草地上,透过细长的草叶,触摸着豆绿色的太阳光。那些绿茸茸的光芒正进入他们的小身体,让孩子们在草尖上飞起来,飞到一个没有名字的远方。

马哈太微笑着端坐在马上,和来打草的人们打着招呼,有时和几个老朋友盘膝坐在草地上,东拉西扯地说上一阵话儿。他心里忽忽悠悠的还是有些不踏实,大部分的人家都对他看管草场的结果表示满意,他悬着的心稍微放松了些。他的大儿子在西边的山里打草,还不知道能拉回多少草料让大畜过冬。

此时,人们好像已经望见了冬天的光景。光棍瑟克瑟乌勒两眼放光沿着草地向马哈太跑来。他的草场在围栏边上,苇草茅草已经没腰了,指定是每亩可以多出一些草料了。瑟克瑟乌勒是个癞痢头,一直没娶上媳妇。马哈太看到他的眼神比草甸还深,深得已经够上了冬天。他的侄子用钐镰打出了一片草路,草甸湿漉漉的,积存了轻如金箔的光线。有两匹马向围栏这边跑来,他也只是把它们赶远了些。

马哈太记得瑟克瑟乌勒去年没有打下多少草。秋天,村里人开始从外面买草料时,他一直在观望。等落了第一场雪,农区的饲草料从一包三元变成了五元,最后涨到一包九元,瑟克瑟乌勒不得不从口袋里往外掏钱,一天扳着指头几包几包地买草料。那时,他的十几头牛已经瘦得皮包骨头了。

每个秋天,人们都觉得牛羊还能找到草吃,指望它们能把冬天忘记,可是,哪一个冬天也没有被人们躲过去。白茫茫的冬天,覆盖了所有的草场和山野,也落入了人的心中,让人冷冷地看清自己的幻想。

草有深有浅,带着打草人家的心忽上忽下。人们看见那绿色,甚至比牛羊还要饥饿。有时,马哈太觉得人是草木的子孙。草变成牛羊的骨肉,牛羊又变成人的骨肉。草在结籽的时候,不会想到人也是一颗种子吧。装载食物和工具的车还没到自家的草场上,远远地望一眼,就知道今年草的颜色是厚还是薄,草情瞬间明了,也就同时露出笑容或皱紧了眉头。

许多打草的人家,都是头天就骑着摩托车来看过的。要几个劳力,几天能打完草,带的生活用具和食物是繁是简,需不需要租用打包机、割草机也就都清楚了。

阿合提汗的心情高兴不起来,他的草场在山边,靠着黑褐色的石崖,因为干旱,草地发黄,杂草只到小腿肚子。去年他的草场出了五百包草料,今年看样子只能出三百包草,一包草按十二公斤算,家里的二百只羊,今年可能要买二万元的饲草料了。这一带只有他和另一户牧民在打草。尽管草情不好,他还是雇了打包机和割草机,打包机每包草要付三元钱,割草机一亩要付四十元钱。那些长不高的干草仿佛在拉他的心,让他愁眉紧锁。他无心在草场上多待,连过夜的简易窝棚都没有搭。

打包好的草捆子稀稀拉拉的,躺在有些荒凉的草地上,等着拉走。腾空的浅黄草地已经像秋天的样子,那空掉的部分,对阿合提汗来说,永远荒在这一年的打草季节和他的心里。

巴斯家的草场在向阳背风处,地势开阔,今年的草情很好。他的脸上始终满意地微笑着,眼前的蒿草仿佛也在风中,朝他微微点头。亲戚朋友们聚在一起,在草地上铺开了鲜艳的餐布,品着酥馕和酽茶,聊着家常。库图尔和老伴将近黄昏时,才来到草场上。这片草地周边的山丘不高,长满了芨芨草和酥油草。儿子开来了割草机,老伴迪亚姆用两扇红柳围墙,在草地上搭成了一个小型的毡房骨架,晚上他们就将住进这个暂时的家。不知道迪亚姆想起了什么往事,脸上竟涌出少女般的神情,也许是打草的时光将她带回了年轻时候。

更多的人家,都只是把毡房的房顶架支在地上,再围上几块毡子,里面铺上一块薄毡毯,一家人就可以躺进去睡觉了。打草的日子低到一块草皮上。

草地面朝天空,年年枯了又绿。牧民的生活也像草地面朝天空。他们用几块石头搭起野灶,在野地里生火煮饭,在野地里朝天睡醒。盛夏的夜里,年轻人几乎就睡在草甸上,枕着青草的气息,看着头顶上没过山谷的天空,时间漫漫回到一棵草的青翠根部。翻过山崖的夜色,是千万株草的样子,草的语言、草的气息,充满了人们的心肺。直到黎明。

打草的日子里,人们的身体低下去,心灵也低下去,匍匐在这荒寂的草野上,发出草木一样的呼喊。他们相信,草木通天。尽管草情有厚有薄,但是人们却不愿意薄待生活。

但没多久,马哈太的烦恼也随之来了。他看管的草场虽然草情要好于往年,还是有两家因为牛羊跑进去吃了牧草,不愿意付之前说好的管理费。有一两户人家在山边上,因为雨下得少,牧草长得不好,压根就没有来打草,草就这样荒长了。

还有一件事情,也让他和村里人担心。国家的风能项目落在这片山区,拉设备的大卡车已经开进开出,压坏了山边的不少草地,村委会和项目上的人进行交涉,补偿了牧民的损失。工程上的人要在每一座山顶上都架设风力发电机,修砂石路,让绕山的羊肠子一样的风,变成直来直去的风,风能的路也会从几十公里变成一百多公里,这样一来,牧民拉草拉牲畜就会方便得多,这是好事。但村民们还是有点不放心,他们担心直来直去的风,会刮坏草地,会像停在山谷上的一片乌云,遮住雨水和太阳。那些大卡车的声音也会影响草地生长,草的耳朵通进草心里,噪音会把草耳朵吓闭住。被大车碾压过的草数年都不会再长。

他们总觉得,那些草轻的像尘土一样,像一阵风和一朵云,甚至轻得像一个地上的影子,像一個影子的梦,只有被牛羊吃进嘴和胃里,才会是实实在在的。

儿子哈苏对不兑现管理费的人家很恼火,劝父亲明年不要再管草场的事儿。打空的草场,也空在马哈太的心里,让他的心荒荒地长出一片草来,不知何时割去。

打草的季节很快就结束了,摩托车、皮卡车、割草机带着心怀各种心情的人们离开了这片山脉。大山重新寂静下来。对马哈太来说,打草的光阴已经短成一截草皮,很多人已不再依靠草场生活了。不知道明年还会有多少人来打草,老马哈太心里嘀咕着。马哈太的大儿子继承了家里养牛养骆驼的生计,也许,他会和父亲一样,把牧人的时光过完。小儿子却一直想到远处谋生,他去过的那些热闹地方,对老马哈太来说,是一片更加陌生的草地。

这片山谷又空了下来,甚至更加寂寞。草地像被剃光了脑袋似的,灰秃秃的。马哈太心里有些发慌,他揉了揉被刺痛的眼睛,割空的草地好像红着眼与他对望着。他挺了挺腰脊,骑在自己的枣红马上,穿过一座又一座大山,绕过一片又一片谷地。

路上,他和老马不断遇上风能发电的大卡车,卡车上装着巨大的电机,在一个山谷中,他看到几十米长的风轮叶片躺在枯地上,占据了曾长满牧草的河湾。

马哈太的脸红红的,那是风和太阳的杰作。他的腰背还一点都不弯,端直地坐在自己的老马上,像一座孤独的雕像。只是他的心里,好像比这打过草的草地还要空。几座山顶上,风轮已经竖起来,好像那群山上面又长出一个巨大的东西来。那东西是他不认识的。转动的风流声擦过老马的耳梢,马哈太勒了勒缰绳,眯着眼睛向远处望去。山头晃晃地,像映在水里,草地也晃晃地,消失在朦胧的光影中。

出了山,他将吆着自己的几百只羊,穿过东南面的戈壁,那是一片更大的荒芜,几乎寸草不生。

一辈子都在放牧的马哈太,还不知道今年自己羊群过冬的草料在哪里呢。草是不动的,不像人会漂移。草木是牧人永远的故乡啊。他俯下身拍拍自己的老马,轻声说道,老伙计,我们又要出发了。随着羊群,马哈太要穿过荒长的秋天,去别的土地上找糊口过冬的草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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