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文回了一趟家

2023-09-13 10:55富大人
第一财经 2023年9期
关键词:阿文文说小儿子

富大人

阿文回了一趟家,带着四岁半的儿子。他今年算起来虚岁已经四十八,原本以为不可能当爹了。没想到,人近半百,还是有了一个后代。小孩像他,有个深酒窝。他八十岁的老母,将第二次见到这个孙儿。这次相见,他们还是将她从养老院接了出来。一来,是一个大寿,二来,阿文回来了,也不能让她太过牵挂。他是幺儿,跟母亲最亲近。上面两个姐姐一个哥哥,没有一个像他这样,会握着母亲的手,由她絮叨。大家都手头有事,也觉得她脑壳不灵光了,一会儿就忘事,停下来听她说话是白费功夫。老人原本跟着小女儿住,但是小女儿年初当了外婆,要去帮忙带孙,最后几兄妹商量,送到了附近的养老院。费用的主要部分由小儿子支付。老人一开始抗拒,不愿意去,后来,他们跟她说,这是小儿子在老家新买的房子,请你帮忙守屋。她同意了。

大半年过去,她毋庸置疑更老了,说话也是颠三倒四。小儿子还是认得的,小孙子倒是没有什么所谓。她看了一眼面庞皎洁的小娃,目光还是落到了阿文脸上。阿文是老了,上次回来时孩子才一岁多,大家还夸他不显老,像三十多的小伙。这次再没有人提起,人类面对一个头秃的中年人,很难巧舌如簧。

母亲的寿宴没有请太多亲友,两三桌自己人。银丝鸡汤长寿面、白面粉寿桃、清炖整鸡、剁椒鱼、红枣猪肚汤、干锅肥肠、梅菜扣肉……该有的元素都有,大家举杯庆祝,老人茫然四顾。她旁边的儿媳抓着她的枯手帮着端起小酒杯,意思了一 下。

散席后,她今晚可以不去养老院,明天吃过午饭后再送去。阿文和母亲晚上都住大姐家。大姐今年六十岁,看起来只有八九十斤,面色也很一般。但是大家也没有多想,她反正一直都很瘦,也一直很挑食。除了一些下饭的腌制干菜,或者几个应季蔬菜,没有几个菜能得到她的青睐。

不止是菜,能得到她认可的人也不多。丈夫和女儿,不能再多了——当然,小弟也可以挤进这欣赏圈来,众所周知,阿文厚道热情,没什么缺点,但是离得太远,三年见不了两回,所以也淡了许多。

给小宝洗漱完,又带着他睡着后,阿文溜出了房间。时间已经九点,他想再跟母亲说说话也只能等明天了,她八点多就睡了。只有大姐还在整理杂物。她永远有整理不完的东西。厨房里有成堆的塑料袋以及无纺布袋,地上三个饮用水桶,两个是满的,一个还剩一半。这些是她从附近十多里外的地方搞来的“山上的水”,阿文说这种水久放不得,容易滋生细菌,但是大姐完全不会理他。她只信自己的,山里的水质好多了,喝起来都爽口一些。她家就像一个标准的囤积癖之家,甚至可以说是plus版本的。电视柜上、玄关柜上、茶几上堆满了瓶瓶罐罐,餐桌一边靠墙,有近2/3的地方堆著东西,她不想扔掉每一样有缘跟随她来到家里的东西。家里的杯子、扇子、纸巾盒、碟子几乎都有大写的汉字,来自五花八门的企业赠品。只要有免费的促销用品领,她坐8站公交车也没关 系。

“小芸请不到假是吧?”大姐转身问起来。阿文说是,她们最近特别忙,这几年疫情耽搁,眼下正是追赶的时候。“带孩子我看都是你为主吧。”大姐又接了一句,有些生气又有些怜惜的口气。阿文笑,“是啊,不过现在也顺手了很多,我的时间到底还是稳定一点。”“你也得注意一点,没有人帮你,有些事,不要一个人包着做。”

上次回来大家还夸他不显老,像三十多的小伙。这次再没有人提起,人类面对一个头秃的中年人,很难巧舌如簧。

阿文说是,再过两年,孩子大一点,应该会轻松一点。“大姐,你这次检查没有什么问题吧。”他隐约听说了一点,大姐的体检显示肝指标有好几项不达标。高出正常值很多,还有肝腹水。

大姐撇了一下嘴,说去省城的医院也查了,但也没有查出个所以然。药是开了一堆,也不晓得是哪个药有点过敏,或是其他原因,这一阵人没有什么精神,天气也热,吃不下多少东西。

“医院有说什么时候复查吗?”

“倒是说两周就要去查,我不想去,这里开车过去,累得很,查B超还不让吃饭,上次搞到中午一点多才吃上饭,随便一趟就花了三千多,我感觉就在本地复查也差不太多。”

“医疗条件还是不一样,尽量还是去大医院 吧。”

“看吧,等天凉一点,再看吧。”

“现在吃的是些什么药呢?”

“喏,就这些。”大姐扔来一盒胶囊,上面写着“参泽舒肝胶囊”,另外一盒是熊去氧胆酸胶囊。前者看着是中药,后者阿文也搞不懂。他说他去问问,但是找谁问,他此刻并不清楚。

“你就别收这么多东西在家了,现在要休养,我看你站在这弯着腰收拾都很久了。”

“这个没事,不要紧。”大姐回他。

看起来大姐还挺爱收拾的,洗洗刷刷没停过,但是这个房子离干净整洁差了千万里。东西堆得多,一天拖八遍地也无济于事。这些年,大姐应该是攒了不少钱,大姐夫运气不错,前一些年挣到了养老钱,这几年退休金也有了,他们还有两三套房可以出租,虽然面积不大,但挨着学校,不愁租。

亲戚们保守估计,她手头有小两百万。反正她不怎么需要往外掏钱。但是,大家又说,她这次可能就要往外掏钱了。“但是她不会舍得花很多钱治的。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留着这点钱,如果人没了,有什么用?要是自己死了,她男人不要出一年,就会有一堆人做介绍,还不是给别人花了。”

大家私下说什么的都有,当面婉转很多,一个个劝她相信科学,“现在医术也发达,不要担心”。

大姐从来都当耳旁风。她不认为有多少人会真心实意关心她。正如她也几乎完全不关心其他人一样。有时候她甚至想,让我花那么多冤枉钱,安的什么心。但有时候,害怕也是真的。她三不五时和自己斗争。有时她赢了,有时,她又感到要输。更多时候,她想关上眼睛和耳朵,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

阿文察觉到了这一点,但也不知所措。母亲在本地有三个子女,最终被送去了养老院,这件事,是他不能左右的。大姐节省悭吝了一辈子,最终将要如何治疗自己,更加无法置喙。

他只是一个头发掉得差不多了的中年男人,“幺儿”已是过去,没有人像从前那样盼着他回家,他的话也没有那么重要了。不过,也不大要紧。等过了明天,后天一早,他的高铁票会把一切留在此地,他又可以一溜烟前往别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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