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琴键,抚慰生死疲劳

2023-09-13 11:08赵佳佳
南风窗 2023年17期
关键词:海涛劳伦斯钢琴

赵佳佳

30岁那年,彭海涛先后遭遇了两名至亲的死亡。那感觉像是用小刀一片片剜下骨头上的肉,使得一场漫长而刺骨的寒意,遗留在生者体内。

对于情绪敏感的人而言,要在受到命运摆布后的强烈挫败感中活下去,实在不容易。彭海涛心想,肉体的活还不算活,精神要是垮塌了,无异于行尸走肉。

作为一个未接受过正规音乐教育的人,他放任自己躲避进音乐之中,让钢琴成为庇护所。

他不识五线谱,纯粹凭借自虐式的肌肉记忆来复刻乐曲的演奏流程。从2022年开始,日本钢琴家坂本龙一先生的《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带着他走向街头。这首被彭海涛反复弹奏的悲伤乐曲,最终指引他与人群中形形色色的故事相逢。

死亡的荆棘与利刃

对于彭海涛而言,父亲彭静的死亡是逐日发生的。整个过程耗时两年。首先出现的征兆是脑梗,具体表现为走路不利索。一年多后他渐渐瘫痪在床,生活无法再自理,随后因中风住院。直到2020年初,父亲在武汉汉阳医院离世,死因是“普通肺炎”。

在父亲的脑梗发生后,彭海涛结束了9年的北漂生涯,回到了家乡武汉,从而见证了原本肥胖的父亲像“一个漏气的皮球”般逐渐凋零的过程。

他回家时,父亲已经几乎成了个半痴呆的孩子。病人的日常,就是在沙发上枯坐一整天,需要人把饭做好,喂到嘴里。而病情恶化的那天,彭海涛发现,父亲先是在床上久睡不醒,然后骤然开始抽搐,于是他终于看见了母亲说过的,中风的病人脸上“那张中邪的、扭曲的脸”。从那以后,父亲开始瘫痪在床,开始生命的倒计时。

大半生受躁郁症困扰的彭静,偏偏是在中风导致的大脑功能丧失后,才慢慢变得平和。他会在吃饭时像小孩那样笑起来,露出他因常年酗酒掉光了牙齿后枯败的牙床。

他原本是被彭海涛“钉在耻辱柱上”的男人。在彭海涛14岁那年,彭静消失了一个月。后来,在母亲的带领下,这对父子最终在一家精神病院相见,隔着铁门,彭海涛看见了他被确诊为躁郁症的父亲。

因为精神疾病的困扰,彭静常年与酒精做伴。他从不对家人施暴,但当躁郁发作的时刻,他会在喝醉酒后不停地哭,闹,和家人吵架。在那时的彭海涛眼里,彭静是一个极度的“loser”,人群之中的失败者。为了反叛父亲,他从武汉考到北京电影学院去读书,在北京漂流9年,正是为了离家越远越好。

有时候,生命总是用消逝的方式让人真正看清这个世界的本来面目。2020年3月16日,在武汉封城期间,父亲彭静在ICU里悄然去世。在彭海涛仅剩的回忆中,遗憾和内疚才像潮水一样慢慢上涌。

他想起父亲是个很好的人,在街上看到别人挑着扁担搬东西搬不动,他会跑去和别人一起搬。

有段时间他常常来到彭海涛的梦里。梦里父亲有一副非常慈祥的面庞,夜里彭海涛饿的时候,父亲总是问:“涛,想吃什么?”于是他常常叫父亲去给他买粉丝煲。后来有次他去家楼下的夜宵摊吃烧烤,老板把菜给他端上来的时候,跟他讲:“我记得你爸爸,你爸以前经常给你买粉丝煲。”

而失去尚未完结。在这年的年底,彭海涛的第一个孩子出生,他给孩子起名叫彭海浪,但彭海浪出生的时候,早已没有了呼吸。

那天,在开始接生之前,医生就检查出来,胎儿已经失去心跳,确认死亡。这种情况下,孩子母亲也处在生死时刻,彭海涛记得,他在产房门口等了3小时,直到有个医生出来问他,你要看一眼孩子吗?

那是个有着佛陀面庞的小孩,被医生抱着,穿越产房里长长的通道来到彭海涛面前。彭海涛抱着他,下意识地亲了亲他的额头。

医生还问,要不要做医学切片,取一块孩子身上的组织,检查下是什么原因导致的死亡。彭海涛当场就拒绝了,他不想知道原因,结局已成既定事实,知道原因也没有意义。“我要让他完整地离开。没有原因,生活哪有什么原因,就只有结果。”

父亲离世后的悲伤,就像是身体里一颗荆棘的种子开始发芽,慢慢长出枝丫,尖刺插进肉体,而孩子胎死腹中的痛苦是利刃瞬间捅进胸口,连带着巨大的恨意涌现。

他说,父亲离世后的悲伤,就像是身体里一颗荆棘的种子开始发芽,慢慢长出枝丫,尖刺插进肉体,而孩子胎死腹中的痛苦是利刃瞬间捅进胸口,连带着巨大的恨意涌现。为什么恨呢?因为他感到,人在命运面前毫无尊严可言。

“太他妈的没有意义。从那以后我就暗自发愿,我要让生活产生一点意义。我恨它,我恨命运,只要我活下来一天,我就要以我的生命跟它對抗。”

你好,劳伦斯先生

从2020年迈向2021年的冬天极其寒冷,接连送走父亲和孩子后,彭海涛在家里度过了沉默的8个月。他抛开一切生活上的琐事,也不再工作,每天从早到晚只做同一件事—弹钢琴。

那时候,妻子和母亲都觉得他疯了。

关于弹钢琴的起因,他向别人讲述最多的是这样一个故事—

2019年底,他的父亲中风瘫痪,在巨大的压力之中,他总是通过工作来麻痹自己。直到某天在地铁上,他无意间刷到了2013年坂本龙一先生在纽约举办的一场交响乐演出。音乐厅里奏响的是一首名为《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的曲子,在乐曲的起落中,他突然看见地铁黑色的玻璃门上,倒映出他自己满是眼泪的脸。

在极度悲伤的时刻,人们或许只是想要寻找一个地方躲起来。这个地方在哪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足够稳固,刚好能够庇护人的内心。

“当你全神贯注地投入一件事的时候,你就不想其他事。那时候我觉得它(钢琴)像个笼子一样,能把你框在里面。它能把你所有的喜怒哀乐,你的悲伤,你的痛苦,给你框柱。那么大一个钢琴,就像个镣铐一样,把你铐进去。”

“Lets Enjoy!”

为了以最快的速度抵达他心中的劳伦斯先生,彭海涛从没考虑过要去系统地学习钢琴,他的方法是,对照着网上的教学视频,死记硬背下老师弹琴的手势。

视频里,镜头从上往下垂直地录制了老师弹琴的手,每按下去一个琴键,对应的地方就会亮起来。这首曲子被他拆分成208个小节,每小节有大概16个手势。在每一节里,他先背下左手的按法,然后背下右手,再让两只手同时演奏。背完了第二节,再把它和第一节连接起来。在几个月时间里,他不停地记忆,练习,那是个痛苦得近乎“自虐”的过程,毫不讲求循序渐进。

光是把整首曲子的手势背下来,就已经耗了8个月。一开始,他经常弹错,在持续而反复的练习中,他逐渐能弹出完整的旋律,再到后来,他终于能在演奏中表达自身的情绪。现在,哪怕是在没有光亮的黑暗之中,他也能完成演奏。

1983年,坂本龙一为导演大岛渚的反战电影《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创作了同名乐曲,音乐中反抗战争与强调人性之美的力量经久不衰。直到2012年,坂本龙一前往日本“3·11”大地震后设立的避难所旧址,再次为福岛核电站事故中的灾民们奏响这首曲子。那时候,黑暗中的避难所里,人们互相倚靠着聆听钢琴的声音。

在这个关于劳伦斯先生的故事中,钢琴从来不属于高高的殿堂,琴声中流动着的晦暗难明的悲伤和温暖柔和的抚慰,注定要将弹琴的人引向现实世界,引向更广阔的人群。

在父亲去世后频繁浮现的梦境中,有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彭海涛的心,在新冠疫情仍旧盘踞在社会中的 2022年盛夏时节,他决定要把钢琴带向户外,发起一项“为武汉弹24小时钢琴”的活动。

这首曲子被他拆分成208个小节,每小节有大概16个手势。在每一节里,他先背下左手的按法,然后背下右手,再让两只手同时演奏。背完了第二节,再把它和第一节连接起来。

在9月1日当天,他把钢琴搬到武汉东湖的凌波门,邀请路过的市民一起弹响属于自己的乐曲。

后来和彭海涛成为朋友的邓歌向我描述:那个下午,天气并不是很热,空中云层重叠,有种风雨欲来的架势。在武汉最大的湖泊东湖上方,几排栈桥延伸向湖心,一架三角钢琴摆在那里。路过的人们受到彭海濤的邀请,轮流上去弹琴,其中有游江泳的老人,也有钻到钢琴底下玩的孩子。很多人都不会弹钢琴,但都可以去随意地弹奏。

那天,邓歌穿了件红色的汉服外套,站在人群中很显眼,彭海涛也走过来邀请她去弹琴。“我说我不会弹,他说你随便上去弹,因为你的衣服太美了。”

在此之前,邓歌也从来没有学过钢琴,但当她坐到钢琴前的时候,面向湖水,觉得周遭的一切都变得富有诗意。她没有戴口罩,即兴地弹了一小段,结束以后有摄影师来找她,想要把拍下的照片传给她。人和人的壁垒在那个时刻仿佛消解了,大家摘下口罩,相互聊天,试图建立联络,并且共享同一个惬意的下午。

好好活下去

从凌波门出发,彭海涛带着钢琴开始了他的漂流。他和他的钢琴会出现在汉阳的居民胡同、成都的老茶馆、人民公园、长江上的小船甲板、宜昌的洲头。他的灵感有时凭空出现,于是会把钢琴弹给城市,弹给长江,也弹给好些逝去的生命。

在荆州,曾有一个听琴的老师说,彭海涛的钢琴看上去像一块墓碑。一台黑色的立式钢琴,就像墓碑一样伫立在街头巷尾,它方正的形象常常让画面变得出奇的平衡。彭海涛心想,喔,好像是啊。

这块墓碑从一开始,就刻着彭海涛的父亲彭静和儿子彭海浪的姓名,后来,又刻上了坂本龙一和杨尚杰的名字。

今年4月2日那天晚上,彭海涛从妻子口中得知了坂本龙一去世的消息,他先是愣住了,然后哭了起来。他知道坂本龙一身患癌症,身体状况不好,但没想到死亡再一次突如其来地光临。

时间已经很晚了,但他还是打电话给搬琴的师傅,把对方从床上叫起来。他说要把琴搬去杨泗港大桥下的长江岸边,在凌晨开始一场悼念。他临时做了一张活动海报,发到一些本地朋友们的微信群里,但并不曾期待有谁会在寒冷的深夜到来。

他从凌晨零点开始弹奏《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

在一片漆黑之中,琴声首先带给人一种静谧的幸福的感受,就像人们处在童年时期那样安宁。然后,曲调开始进入更加复杂的区域,在彭海涛看来,那就像是人的成长过程—进入青春期,孩子开始走向一个更大的世界,开始与更多的人相遇,于是产生了怀疑,也遇到挫折。在怀疑和挫折的巅峰,命运突然急转直下,让人坠入谷底。

就在即将触底的时候—“突然一束光从海平面打下来,你开始决定要挣扎起来,不要沉沦,于是挣扎着往海平面浮上去。当你浮上去之后,你从深渊之中探出头呼吸的时候,你看到了海阔天空。但是这片海阔天空并不是晴空万里,它可能有暴雨、冰雹,有一切的(复杂性)。那是觉醒的力量。”

他像虔诚的信徒那样弹奏。在一遍又一遍的重复之中,他的整个身体蜷曲着,近乎匍匐式地在钢琴上按下黑键与白键。父亲的躁郁症,似乎在他的身体里也埋下了某些顽固的基因,从他弹琴的姿势上你就能看见他的自我与偏执。他怀念坂本龙一,因为从坂本龙一的音乐里,他解读出了属于自己的答案:觉醒之后的人要活下去,就要学会直面伤痛、挫折,和一切黑暗的东西。

凌晨的气温太低了,冷风直往他的领口里钻,直到38分钟之后,他冻到无法继续演奏,起身回头看时,才发现身后站了乌泱泱几十个前来陪他一起悼念的陌生人。

我在7月6日晚10时见到了彭海涛,同样是在武汉的杨泗港大桥下,他那墓碑般的钢琴再次出现,悼念李玟,一个永远有着明媚笑容却因抑郁自杀的人。

前来参与悼念的人们买了满地的鲜花,簇拥着李玟的黑白相片。一位穿着长纱裙的母亲带着年幼的女儿来弹琴,她的琴声低鸣,很像哭声。彭海涛不认识她,也不知道她到底想起了怎样的故事。在她结束演奏以后,她抱起女兒,用手轻轻擦干女儿脸上的眼泪,然后就离开了。

聚拢在这台钢琴周围的人,似乎共享着同一个讯息,即,不要遮掩,请允许悲伤。大家会一起为逝去的生命流泪,在长江边上不断往来的晚风中,一起唱歌。

今年6月1日,彭海涛的好友杨尚杰,同样因为饱受抑郁症折磨而自杀身亡。

从凌波门出发,彭海涛带着钢琴开始了他的漂流。他和他的钢琴会出现在汉阳的居民胡同、成都的老茶馆、人民公园、长江上的小船甲板、宜昌的洲头。

他们原本约定好,要把钢琴带到长江流域的沿岸城市,同时拍摄长江流域的纪录片,但就在他们计划开始的三天前,艺术家杨尚杰,率先不辞而别。

为了悼念杨尚杰,彭海涛把钢琴搬到了他的家乡宜昌,在长江边上演奏。在那里,彭海涛经历了他人生中最接近死亡的时刻。

当天下午五六点,天渐渐黑下来了,原本摆放在岸边的钢琴底部渐渐被上涨的江水淹没。原本坐在琴凳上的彭海涛,突然决定要下到长江中,游出50米,然后再游回来继续弹奏。

同行的朋友赵彬在岸上看着,想叫他赶紧回来,水深流急,哪怕是有再好的水性,也抵不过人生地不熟。正当赵彬着急的时候,他突然发现彭海涛开始在江水中挣扎呼救。

当时,上游的葛洲坝水库开始放水,水位瞬间猛涨。彭海涛一开始以普通的姿势游泳,然后他开始转换成更加专业的蛙泳姿势,但他发现自己无论怎么游,仍然被水流推得向后倒退。“那时候我已经用尽全力,如果我继续保持那个姿势游下去,我一定会抽筋的。结果就是,我要么被冲向下游,要么就沉下去。”

岸边的赵彬已经开始跑去找人来救援,他着急得“鞋子都跑掉了”。就在生死关头,葛洲坝的放水停止,彭海涛才终于从江水中回到了岸边。他上岸后,靠在赵彬肩膀上大哭出声。在接近虚脱的情况下,他重新回到他的钢琴前,一边哭一边弹完了最后一曲劳伦斯先生。

那时候他想到,这就像是他这三年的生活,经历了从快要被命运摧毁的死亡边缘回来的过程。在水中挣扎的时候,父亲的脸和儿子的脸在他脑海中浮现,他终于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已经活了回来,所以如能侥幸生还,应当更加爱护自己的生命。

“好好活下去。”他不止一次向我重复这句话,其实是在告诫他自己。

有不计其数的人指责他作秀,批评他自我感动,但人生是属于自己的,如果无法感动自己,那么他也很难真实地感应到自己存在的意义。因此,在接连不断地送走他所爱的那些人以后,他从江水中逃脱,也从悲伤中逃脱,哪怕是被指责为自我感动,也要好好活下去,并且,要“热泪盈眶地活下去”。

(张鹤同、蜘蛛对本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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