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探”李昌钰,错了?

2023-09-13 11:06舒远
南风窗 2023年18期
关键词:李昌钰罪证出庭作证

舒远

2023年7月21日,美国康州联邦地区法院宣告判决:庭证科学家李昌钰,在一桩30多年前的谋杀案中捏造了罪证,必须对该案中的两名被告蒙冤狱中30多年担负赔偿责任。

虽然康州司法部宣布将就此判决提起上诉,但就目前已知的信息看,翻盘希望不大。外界倾向于认为,84岁的李昌钰的一世英名,有可能已经受到无可挽回的毁损。

并非侦探

在汉语世界里,李昌钰的名字前常常冠有“神探”之称,然而,他并不是侦探。他的正式职称是Forensic Scientist,常译为法庭科学家、刑事鉴识专家或法证科学家,在分工明细的现代司法中,专指那些对DNA、指纹、血痕、武器、弹药和毒理等进行分析,并以专家身份出庭作证的人。forensic来自拉丁文forum,指罗马人判案的地方。兼顾词源和词义,最为接近的汉译是“庭证科学家”。

审讯嫌犯是侦探工作的重要内容,而庭证科学家则与嫌犯没有直接接触,近年的趋势是并不前往作案现场,而是在实验室中对搜集来的证据进行分析。在调查和分析证据过程中,侦探会向庭证科学家、法医、验尸官等专家咨询。假若侦探是福尔摩斯的话,这些专家合在一起就相当于华生了。

侦探也罢,庭证专家也罢,李昌钰在汉语世界的名声确实是太大了。用谷歌搜索“刑事鉴识专家”,所得结果全是关于他的,大有普天之下、舍李其谁的气势。

李氏1938年生于江苏如皋,大约11岁时迁居台湾。因为另船赴台的父亲中途船翻遇难,家道中落,在13个孩子中处第11位的他,只好选择公费的中央警官学校。他22岁入职台北警察局的当年,就晋升台湾历史上最年轻的警长,其个人才智和能力可见一斑。

1964年,26岁的李昌钰赴美。据其自称,他当时只知道4个英语单词。8年后,已经34岁的李昌钰才拿到纽约市立大学的刑事科学学士学位。此后,他的步子迅速加快,從纽约大学分别拿到生物化学和分子化学的硕士及博士学位。

已经在康州州立的纽黑文大学谋得教职的李昌钰,希望将自己学到的庭证知识服务于警方和检方,然而,尽管是义务奉献,依然不被接受。控方不要,就加盟辩方。第一个雇用李昌钰的是公设辩护人查理·吉尔。吉尔曾对《洛杉矶时报》说:“我跑去见他,却几乎一个字都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假若李昌钰当时英语还有很重的口音,他办事却出人意料地有效。他们为之辩护的两个被告,被控犯有性侵女性罪,而李昌钰则作证说,那女性挂在树梢上的内裤中检测出了另外四个男人的精斑。被告被判无罪,李氏崭露头角。

仅三年后,他就谋得康州罪证实验室(即法医实验室)主任一职,而且一任就是22年,将其建成在全美都屈指可数的罪证实验室,现代化实验设备应有尽有。

只要是人,调查那么庞大数量的案件,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出错几乎是必然的。李昌钰没必要把自己当成神那样要求自己。

有不少人都是靠胡吹在国外子虚乌有的影响力而在大中华地区浪得虚名。李昌钰不一样。他不仅在一系列轰动性的大案中出庭作证,还出了40多本书,在数十个电视节目或纪录片中出镜,培养出了数千名业界专家。他还早在1998年就在执教的纽黑文大学创立了“李昌钰博士庭证科学研究所”。虽然与业界泰斗们相比,他在庭证科学上并没有突破性的理论建树,但他已经毫无疑义地成了当今世界上,庭证科学界首屈一指的大名人。

即便李昌钰不是真神,他所建造的庭证基业,都足以媲美一个庞大的帝国。

科学、艺术与法律

李昌钰的卓著成就和赫赫名声,当然是依靠扎实的科学根基建立起来的。据说他每天工作17个小时,每周工作七天,对细节一丝不苟。平时很是宽容随和的他,一旦碰到不认真的同事,就会异常冷峻严苛起来。

他在法庭上,常常拿出一支墨水笔,蘸上红墨水,从不同的高度和角度滴下水滴,然后根据水滴溅起的痕迹,演示作案机理。法庭上,陪审员在陪审席上一坐就是几天甚至几十天后,最难集中注意力聆听的恐怕就是专家的证词了。李昌钰这样作证,很自然地就抓住了听众。

李昌钰和律师的答问,有时就像脱口秀演员和现场观众的即兴互动,表现出充分的机智和幽默,给严肃单调的法庭带去欢快的笑声。

在肯尼迪家族成员被控强奸案的庭审中,检方律师诘问他为什么要用一个白丝绢去测试(证明草坪会给原告内裤留下绿草痕迹)。李昌钰一本正经地说:“我身上一般不带女性内裤的。我带手绢。”

还记得他的口音问题吗?他出名时,英语发音已经相当标准,却常常残留着汉语的顿挫韵律。而且,他的英语不时显露出汉语的语法特征,比如省掉人称代词和冠词。例如,英语里“我带手绢”中的手绢,要么是“a handkerchief”要么是“handkerchieves”,而在李昌钰那里,就成了直统统的“I carry handkerchief”。

有意思的是,这种不够圆润的证词,由李昌钰说出来,反倒增加了可信度。无怪有位曾负责给陪审员带路的康州法庭前雇员说:“我从来没有碰到哪个陪审员说他没有说服力的。”

在一般人看来,科学讲求正误,法律讲求对错,都容不下什么灰色地带。然而,现代科学的基础理论是相对论和量子力学。相对论把“相对”二字都写到自己的名字上了,而量子力学最基本的原理是不确定原理。

作为科学家的李昌钰像是深切领会了这个道理。他在作证时,用得最多的词语是“可能”和“也许”。在那让他声名远播的辛普森谋杀案中,他对血痕和鞋印的分析都有相当的模糊性。也正是这种不确定性,在陪审员心中埋下了警察处理罪证不当的种子。

盛名之下

李昌钰被联邦法院判定捏造证据的那桩案子,其实在2019年6月就被康州最高法院推翻。尽管康州最高法在判决中对李昌钰非常温和,并没有指责他造假,而只是说他有责任在出庭之前认真核对记录和其他材料,但是,李昌钰受不了了。

他旋即召开记者会,在纷纷赶来的一大批记者面前侃侃而谈:“在我57年的职业生涯中,我调查过8000多个案件,从来都不曾被指责干过任何坏事,或故意做假证。我得为自己辩护,这还是首例。”

这样的辩护是不讨巧的。只要是人,调查那么庞大数量的案件,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出错几乎是必然的。李昌钰没必要把自己当成神那样要求自己。更何况,李昌钰在好几桩案子中都曾受到过质疑。

2003年,知名唱片监制菲尔·斯佩克特涉嫌杀妻,2007年受审时雇李昌钰为自己出庭作证。法官判决李昌钰藏匿或销毁枪杀现场不利于被告的白色物件(极可能是亚克力指甲)。嫌犯最终被判有罪,死在狱中。

1990年,李在一宗谋杀案中作证说,嫌犯裤子上有被害人的血痕,然而该案侦探坚称没有血痕。1988年,李曾在一桩失踪案中出庭作证说,无法弄清嫌犯刀上的褐色物体是否是人血,尽管在他出庭前,化验已经证明那不是人血。

2019年被推翻的那桩谋杀案,发生在1985年12月。65岁的死者在其女儿家中被捅了27刀,并被割喉;血液渗透了地板,喷得墙壁上到处都是。警察认定那是盗窃导致的杀人命案,然而,警察逮捕的17岁和18岁的两个嫌犯,身上及其所有衣物上却没有任何血迹。两人以车为家,但车上杂乱不堪,没有任何清理过的迹象,也没有任何血迹。

勉强将两名嫌犯与谋杀案联系起来的,是他们有盗窃前科和他们车上的消声器坏了,而有人看到案发时有大噪声车辆出现在作案现场附近(尽管证人也指出,噪声车辆的尾灯与嫌犯车辆的尾灯不同)。

他听说两个不良青年已经招供,但公诉方的麻烦是没有任何物证,作为康州罪证实验室的主任,而且有着强烈社会责任感,他难道不可以做点什么吗?

两名嫌犯被以盗窃罪分别关押后,其各自的狱友作证说,他们亲口承认了那桩谋杀罪。两人分别受审。但是,因为没有任何目击者证明,没有任何物证,李昌钰在两次庭审中的专家证词,就成了定罪的关键。

該案1989年庭审时,离世纪大案辛普森谋杀案庭审还有6年之久,李昌钰还没有超级明星般的世界声誉。但在康州,他已经从无到有,建起了业界知名的现代化罪证实验室和学界知名的纽黑文大学庭证学科。在康州人心目中,他是信得过的庭证专家。

在当时,受雇于警方的李昌钰,亲赴现场参与了证据收集。庭审中,李昌钰作证说,尽管作案现场如此血腥,但是,血液的喷溅方式是“未受阻扰”(uninterrupted)的,意思是,在受害人身体和墙壁之间没有任何东西,嫌犯不沾染任何血迹是“有可能”(Maybe)的。而且,他在二楼洗脸池中的毛巾上和洗脸池的斑点中,验出了血迹。他说,这毛巾是嫌犯在清理身上的血污后丢下的。

嫌犯被判有罪,分别被处50年和55年监禁。

难以服人的辩解

两犯不服判决,一再上诉。数名证人,包括那两名狱友证人,分别翻供,称被警察以减刑等好处收买。DNA测试技术完善并被法庭接受为证据后,对现场物证的所有测试都无一例外地排除了两名犯人。而且,从这些物证中,包括压在受害人身下的凶器上,还检测出了第三者的DNA。

2008年,测试结果证明,李昌钰指证的那条毛巾上并无血迹。不仅如此,没有任何记录显示那条毛巾曾被测试过。

此时,李昌钰已在包括辛普森案在内的一系列大案中出庭作证,声名如日中天。康州政府虽然承认其所雇的庭证专家在作证时犯有错误,但是坚称,他并没有撒谎,没有犯伪证罪。

冤案又拖了整整11年,才等到康州最高法推翻原判。又过了一年以后,康州监察机构决定放弃重新起诉两个已是50多岁的嫌犯,所给理由是,原案证人有的已经作古,有的已经翻供。

两人系狱30多年,重获自由后,决定向联邦法院提起民事诉讼,控告市政府、市政府雇用的8名警察和庭证专家李昌钰践踏了他们的人权。今年7月的判决,乃是正式庭审此案前的判决。判决批准对李昌钰进行提纲判决(summary judgment,又译简单判决),判定李昌钰对在原案庭审中捏造证据负有法律责任。

这次,李昌钰没有召开记者招待会,而是在脸书等地发了一则书面声明,着重淡化自己的作用:“我是个庭证科学家……在庭审中提供什么证据,问证人什么问题不是由我决定的。”“我对毛巾的化学测试没有起直接指证(犯人)的作用。而且,我在庭审中的科学证词含有开脱他们的证据,比如,在他们衣服上发现没有血迹以帮助证明他们无罪。”

当然,康州最高法并不认同他的说法。在推翻原判的判词中,最高法说:假若没有关于毛巾的证词,“州政府的整个控告……很可能就要崩塌了”。

李昌钰在声明中还强调:“我没有动机或理由捏造证据。”然而,动机这东西很难说。我们无不认为自己动机纯正,然而,我们真的总是了解自己的动机吗?李博士一辈子做了大量演讲,我们不妨引用两次。

2013年5月,李昌钰在康州一所社区学院的毕业典礼上,对满堂行将步入社会的青年说:“你必须抱有赢者的姿态。失败者总是说‘没有办法,胜利者则总能找到办法。”他还经常在对同行的演讲中说:“除非我们破解这些案子,否则公民们要对我们失去信任的。”

回到那次谋杀案,他听说两个不良青年已经招供,但公诉方的麻烦是没有任何物证,作为康州罪证实验室的主任,而且有着强烈社会责任感,他难道不可以做点什么吗?

当然,我们不知道李昌钰当时到底是怎么想的,但是,他的“没有动机”之说恐怕很难服人。而最为关键的是,他的声明中没有出示当年毛巾血检的记录。他的声明确实附了一张照片,显示当年收证毛巾时的标签上写着:“……印有粉红/绿色花纹的白毛巾上有似血的污渍……”李昌钰生涯中最为著称的是对血痕的精到分析,然而,质疑者认为,所谓“似血的污渍(blood like smear)”,不就正好说明没有化验,而只是肉眼直观得来的印象吗?

种族歧视的受害者?

联邦法院的判决公布后,台湾联合新闻网上的一篇即时报道,以《树大招风?遭美国法官判伪造证据 李昌钰诉心声:他们想把我扳倒》为题。但是,报道所引李昌钰的所有言词,包括“白人攻击华人的事件越来越多”,都是通过“回复友人的关心”的形式出现的,而报道又没有点明这友人到底是谁。

值得注意的是,李昌钰在其英语声明中,对“树大招风”和“白人攻击华人”等事只字未提。至于李昌钰被判捏造证据,是否就是“白人攻击华人”的一个实例,还真不好证明。更有说服力的倒是,他白手起家,在美国建立起这么一个庞大的帝国,还真与他是华裔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至少,他那惹人信赖的说话方式就挺华人的。

考虑到两人系狱30多年,有估计称州政府的赔偿金额将在6000万美元左右,但最后须由陪审团裁定。至于李昌钰该出的赔偿金,州政府已经承诺将替其支付。

即时报道中还有这么一句话:“李昌钰有感而发指出,‘从陈水扁到克林顿,从苏建和到辛普森,从斯佩克特到皮特森,哪一个案件我们做鉴识,现场的人员不受攻击?”从这句话看,李昌钰2019年记者会上“从来未受指责”的说法,似有不实之嫌。

在康州联邦地区法院的民事案中,控辩双方都申请了多项提纲判决,唯一受到批准的就只有李昌钰捏造罪证一项,其他都被驳回,进入正式庭审。

美国“联邦民事程序规则”第16条规定:一、提纲判决申请者必须明示对事实没有真正的争议;二、法律赋予申请者提纲判决的权利。

顯然,对毛巾的最新检测没有发现血迹,也没有初次血痕检测的记录,对这两点事实,外界很难提出真正的异议。所以,联邦法官批准冤案受害人的提纲判决申请,并判定李昌钰对捏造罪证给受害人带来的伤害负有赔偿责任。这样的判决,翻盘可能性不大。

考虑到两人系狱30多年,有估计称州政府的赔偿金额将在6000万美元左右,但最后须由陪审团裁定。至于李昌钰该出的赔偿金,州政府已经承诺将替其支付。

这次判决,对李昌钰最直接的影响将是,他若出庭作证,陪审员几乎可以肯定不会再像以前那样轻易买账。但李昌钰已经84岁,出庭作证的机会有限,所以这方面影响不会太大。

另一方面,规模宏大的康州罪证实验室和纽黑文大学庭证科学专业,都与李昌钰的名声紧密绑定。有不少媒体去信纽黑文大学,询问以李昌钰冠名的庭证科学研究所和李昌钰的荣退教授称谓怎么处理。学校都以公式性信函回复,称因涉及现案,不宜置评。但是,已经作为问题被提出,就是个不好的兆头。

李昌钰介入过8000多桩案件,疏漏自然难免。今后,有多少案件会趁势图谋翻盘,并提告李氏,就很难料定了。

也许,李博士突破当下困境的路径,不是只顾及自己声誉,而是利用自己的天才和资源,帮助将那件命案的真凶送进监狱。据报,这正是蒙冤者朝思暮想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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