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大书风”的美学品格蠡测

2023-09-14 14:36张胜伟
中国书法 2023年7期
关键词:文化心理儒学

张胜伟

关键词:正大书风 美学品格 文化心理 儒学 人书合一

对于“正”“大”一说,宜从形质和精神两个层面去考量。作为一个美学命题,显然着眼处多在精神层面。《庄子·齐物论》中说“夫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泰山为小”,书法之“大”,亦不在于作品规模和体量之大。体量虽大,而内在空洞,精神贫乏,亦不算作审美意义上的“大”。正如《孟子·尽心章句下》所言:“充实之谓美,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这里所说的“大”,是对精神的丈量,是物与我在精神交汇时的一种感受。《道德经·第二十五章》有云:“故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域中有四大,而人居其一焉。”比之天地,人之小,实可不计,但人有思想,有情感,神思方运,心灵之境可到无穷。艺术是人的精神世界的写照,人的思想意识才是艺术表现的决定性因素。

中国古文字“正”是“征”的初文,即向着目标进取之意,进而引申为标的、靶心、端正等。书法之“正”,于形上说当指端正,不仅每个字端方稳健,而且从每个字中都能感受到挺拔向上之力。“正”的另一层引申义是准则,所谓的正源、正脉、正道等,是指事物发生和发展的源头、轨迹及其内在规律等。书法艺术只有不偏离其核心价值和内在规律,方可谓走的是正道。

西晋文学家成公绥在《隶书体》中讲到,文字的功用是“存载道德,纪纲万事”,可谓一语道尽文字的文化价值和实用价值。唐张怀瓘《文字论》论及文字的实用价值之后又说:“其后能者,加之以玄妙,故有翰墨之道生焉。”[1]这是指附丽于文字书写的艺术价值。这是古人对书法价值的总体概括,明确道出书法不仅有实用价值,还有文化和艺术价值。很显然,在漫长的历史进程中,书法的实用价值曾是第一位的,因为它首先是记录语言和思想的一种方法和手段,而文化和艺术价值也相伴而生。从实用性出发,书法要写得工整清晰,字字分明,望文而知其所言。就艺术而言,书写和品读欣赏书法,历来都是士人精神生活的一个重要内容,自然也就有一整套理论与实践操作体系。

书法不仅传载着中华民族的成长历程和文明成果,也在某种程度上反映了民族文化的肇始形态和发展轨迹,以及中华民族思想成长路向和精神图谱。黄庭坚在《论书》中说:“学书须要胸中有道义,又广之以圣哲之学,书乃可贵。”[2]书法的文化属性,反映到每一位书家身上,集中体现为其学问修养、道德品质和风神骨气。书为心画,书法于“记言录史”的同时,也完成了书写主体内在精神的输出和情感的表现,显然这可视为对于社会的一种文化贡献。这正如张海所言:“弘扬传统的书法文化,对于每一个志在攀登艺术高峰的书家来说,都是终生的事业。而且,这一伟大的事业不是一代人能够完成的,需要一代代人的接力传承,每个人都是传承链条上的一环。”[3]由此亦可见当代书家的责任和使命。

随着时代的变迁,社会的不断发展,特别是科技的快速进步,信息传播方式日新月异,文字使用方式也发生了极大变化,导致书法的实用功能越来越小,而其作为一种艺术形态的文化功能得到极大彰显。书法走到当下,的确与过去相较有着深刻变化,书法的实用价值、文化和艺术价值,有必要进行重新评估和定位。在电子化、信息化时代,文字使用十分便捷,“记言录史”显然不可能也没必要成为书法的首要功能,然而作为一种有着悠久历史、深厚底蕴的民族传统艺术,对民族精神构建的美育和德育功能,必将成为书法艺术的重要价值体现。倡导和弘扬“正大书风”,正是基于这样的认识,这也是时代发展使然。对于“正大书风”的美学特征,笔者归纳总结了几个方面。

一是主敬存诚,用心深刻。中国文字传神而通灵。中国汉字的诞生,是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文明之肇启,始于文字。古人造字之时,近取诸身,远取诸物,每一个字都包含着先民对世间万事万物的体察和认识,也是古人对事物的抽象概括和精神提取。汉字是中华民族最为伟大的创造,是承载中华文明最重要的载体。从古至今,文字崇拜一直是民族的一种文化心理,敬惜纸字的传统也一直延续至今。中国古文字象形性和“六书”造字法,极容易让人在面对文字时产生心理暗示和联想。试举几例:据文字学者研究考证,如大多数“隹”(鸟)部的字最初与图腾崇拜有关,“示”字是祭台的样子,显然“示”部的绝大部分字关乎神灵和祖先祭祀;再如“美”字是部族首领的形象,“王”字是斧头的形象,是权力的象征,等等,不一而足,都能让人心生敬畏。

可想而知,古代操觚染翰者,一定是抱着一种恭敬心理的,何况早期文字多用于宗教场合。甲骨文的使用者“贞人”即卜官,本身就是当时的神职人员,也是主持占卜的官员。今天我们看到的甲骨刻辞,绝大多数排布有序、一絲不苟。此外,吉金文字典雅婉畅、灿然成章,秦代刻石文字神虑精微、珠玉之姿……都体现了中国文字之大美。从事文字相关工作的写者、镌者、摹者、铸者,大凡殚精竭虑、用心深刻。他们不会刻意扭曲和丑化汉字,只会用自己的创造力,赋予文字更为丰富的美的意象。《庄子·渔父》云:“真者,精诚之至也,不精不诚,不能动人。”又云:“圣人法天贵真,不拘于俗。”[4]于艺术言,此实乃无上真言。古代书法经典所以魅力永恒,能让人过目不忘,根本在于古代文字工作者用意之精、用心之诚、用情之重。这种人格深处的美德,照耀古今;这种对文化与文明的敬仰之心,从根本上约定了传统书法的主流路向—正道而行。

二是儒学为基,美善一体。春秋之际,礼崩乐坏,此时士人群体崛起。儒道法墨,诸子百家,学说纷纭,而影响后世最远最广者,唯儒与道。自汉始,儒学地位日益坚固,成为士人学子必做的学问,必备的修养。儒家经典更是士人学子经世致用之圭臬与准则,即便是魏晋玄学兴起及后起禅宗思想风靡士人群体之际,儒学依然一直是绝大多数士夫们须臾不能背弃的信条。儒学是整个知识阶层和士人社会思想文化的“基本盘”。被知识阶层牢牢掌控着的书法,必然被儒家思想所渗透,并打上儒家思想的烙印。正心、诚意、格物、致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是每一位儒者的处世信条和人生理想。士人们总是保持着积极向上的有为心态。这样一种价值观,渗透到书法中,必然会成为书法的一种价值趋向。中国书法历来崇尚刚毅雄浑、真力弥漫的审美品质,崇尚艺术与道德、美与善相统一,崇尚仁和思想在书法中的充分体现……这些都与儒学主张密切相关。由此,形成中国书法的主流价值观和主流审美范式。

汉魏以降,随着文艺思想渐趋成熟,书法艺术也随之出现史上第一座高峰。我们看到东汉末期的书法碑刻,总带有一种正大磊落的庙堂气象和豪迈品格。风靡魏晋知识阶层的玄学本是儒道交融之学,魏晋时书家的书法在自然烂漫、风流蕴藉之外,尚能体察到凛然风骨和清峻雅正之气。儒风浓郁的书法,到唐代达到极盛。唐代以身、言、书、判取仕,要求士子书法“楷法遒美”,楷书至唐达到高峰。欧(阳询)虞(世南)褚(遂良)颜(真卿)及至柳(公权),每位都是硕儒,把他们的楷法尊为千秋典范,就如同历史对儒学的选择一样,有其必然性。比如颜真卿,家世显赫,从五世祖颜之推始,即以儒学传家,经史之学代相沿袭。颜真卿进士及第,一世忠烈,长期担任朝廷主持礼仪之职,其为人大义凛然,风骨气节,倾动后世。其书端方雄健,博大深沉,一如其为人,怀抱家国,风骨奇伟。面对其书,总令人肃然起敬。宋代苏轼亦是十足的士大夫形象,虽然仕路坎坷,但济世之志不移。其书法“学问文章之气,郁郁芊芊”[5],写得厚硕雄健、落落大方。再如晚近于右任先生,虽是布衣出身,早年以学问得名关中,一生以家国为念,儒家思想在他的身上亦体现得淋漓尽致。其书法融会碑帖,化繁为简,气象浑穆,磊落正大。

三是人书合一,直写胸臆。“写”字的本意是置物和输出,就是把一个人的思想情感,通过书写性真实地展示出来,这是汉字书写成为艺术的必然要求。书法艺术于千百年来形成一整套法度体系,好的书法技法和情感表达高度融合,书法欣赏者若能于品读书法时忘记书家书写中的技法表现,而把审美观照集中于对创作主体—人的考察与品评中,这才是书法艺术的魅力所在。书法的精气神,实是创作者的精气神在作品中的反映和写照。书法品评之中,更多的是人物品藻。这一实质,对每位书法创作者的综合修养,提出了相当高的要求。欧阳修在《笔说·世人作肥字说》中云:“古之人皆能书,独其人之贤者传遂远。”以人品论书品,在古代书法品评中比比皆是,如人们对赵高、蔡京,甚至赵子昂、王铎书法历来多有微词,而对欧阳询、颜真卿、柳公权、苏东坡、于右任、高二适等,则褒赞有加。有的人书法虽然法度森然,但因人品缘故,世人不屑学之。中国书法“成教化,助人伦”之社会功用,于斯可见一斑。

书法经典名迹,率皆是“人书合一”的典范。书家经过不断的人格修炼和学问积淀,内心变得光明磊落,怀抱变得宽宏博大,书写技艺日渐精纯,进而由技入道,并对书写赋予人格化特征,使书法摄人心者唯在神采。字的体态大大方方,了无做作和刻意之嫌,表现出艺术的真诚。书写中往往少有枝节,用意简朴,直书胸襟。书迹里不会流露出取媚和讨巧的痕迹,也不会有模仿和复制别人的做法,处处体现出书家内在的大格局和真情怀。纵观书史,不难发现,一个重修养、重人品的书家,书法作品中总能清晰地展现出继承传统的路径和主流审美品格,不会毫不顾及正道和传统的规范,而标榜极端个人主义的张扬。与传统中华美学精神比起来,个人主义永远是渺小的。只有站在传统的高原上,个人的高度才能显现出来。

四是廊庑宽广,气质勃郁。具有“正大”审美品格的书法作品具有向上精神,而且往往态势奇伟、骨力洞达。向上是活的生命状态,不一定是形的垂直和立正。古人书论曰:“古人作书,必不作正局。盖以奇为正……”[6]这是从形体而言的,是要使书法具有姿态并生动传神。“正大气象”是指精神气象上的“正大”,刻板僵直布如算子的书法作品,是不具有生命意味的,也是没有气象可言的。经典书法都是正中寓奇、平中寓险的,奇特而又伟岸,端庄而有神采,正所谓“势欲正还奇”。

古人论书,尤重笔力。力感是书法审美精神层面的第一要素,也是传统经典共有的品质。唐太宗李世民在《论书》中说:“殊不学其形势,惟在求其骨力,而形势自生耳。”[7]并说:“以心为筋骨,心若不坚,则字无劲健也。”[8]此说很有见地。尽管力的表现有松有沉,有刚有柔,有急有缓,但在书法创作中,总以沉稳健劲为上,因为它能充分反映一个成熟书家内在的坦然、沉稳和老练。如果书写中用狠使猛,盛气凌人,则物极必反,不是一个成熟书家的做派。羲之之力不激不厉,鲁公之力绵里裹铁,东坡之力沉着洒脱,米芾之力爽朗痛快……这些均是书法力量美的高格。传卫夫人《笔阵图》云:“多力丰筋者圣,无力無筋者病。”[9]梁启超也曾说:“书法有线的美、力的美、光的美,和表现个性的美。”[10]没有“力”的美感的书法是一种病态,更谈不上气象了。

经典书法意韵绵长、精神郁勃,代表着人们的书法审美选择和精神追求,这是中华书法美学的重要内容。无论是从微观的点画,还是从宏观看单字的表现和章法铺陈,无不体现中华美学思想。书家的世界观、人生观和价值观,都能从中隐约体察。多样统一规律和辩证法的轻松驾驭,端正、坚毅、有为、和谐等主流价值观的践行,风骨、名节、赤诚、博爱等思想的融入,使书法具备了非常丰富深沉的内涵。叶培贵在论书中曾曰:“中国书法具有艺术的全部性质,却并不仅仅为审美而存在。向下可以通乎最为世俗的生活,向上可以揭破天道人心的奥秘,居中还可以辅翼教化人伦。就其下者而观之,在世俗的日常,它不过是一种技艺;即使上升到教化人伦的层面,也不过是一种工具性的手段;然而一旦进入天道人心的追问,那简单的一笔一画,却都可能﹁本乎天地之心、取会风骚之意﹂……书法由此﹁通﹂于万物,﹁通﹂于生活,﹁通﹂于文化,乃至﹁通﹂于大道。”[11]可见,书中有文,书中有道,书中有人,书中有德。

书法承载着丰富的文化信息,让人们从中得到艺术的感染和陶冶,进而收到启迪心灵、成风化人的美育功效,这正是书法艺术所要展现的功能和力量。而那些胸无点墨、简单粗鲁、张牙舞爪、没有人文内蕴和文化关怀的书写,与那些唯我独尊、无限放大自我的书写,只代表的是一种小格局,不能与正大书法并观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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