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月凤微型小说三题

2023-09-15 06:17伍月凤
金山 2023年8期
关键词:江湖哥哥大师

伍月凤,中国微型小说学会会员、湖南省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湖南中青年作家班学员。作品散见《小说月报》《微型小说月报》《小小说月刊》《微型小说选刊》等,有作品入选微型小说年选集或获奖,《卷发》获第十九届中国微型小说年度奖。

江   湖

大师是别人对他的敬称。每每别人这样叫他,他就眼一瞪,连连摆手阻止:“大师能轻易叫的?古代名家才担得起这称号。”

奈何,这个小县城,书法艺术成就能达到他这样水平的,确实再无他人。大家硬不改口,他也没了办法。

大师书法天赋来源于父亲。父亲算是民间艺术家,雕刻、扎染、书法、绘画……尽管大多自学成才,却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小时候,春节前,父亲书写的春联和大红“福”字被乡邻恭敬地贴在门楣门框上,乡邻回赠一大块猪肉,大师看向父亲的双眼也和乡亲们一样,满是崇拜的光芒。大师围着父亲转了几年,在父亲指点下挥毫落墨练习了几年,渐渐有了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架势,没几年,求他墨宝的人竟比求他父亲的还多了。

高中毕业后,大师一心习字。他临习名家碑帖,生了入江湖、寻名碑佳帖的梦想。第二年,大师背着装满行囊的笔墨纸砚,头也不回地出了家门。大师按照名家字帖发源地,西安碑帖林、山东曲阜孔庙、泰安岱庙、杭州西湖边……一一走遍。上深山访古刹,进庙宇寻古碑,入闹市观展览……他探访一切能探访的前人碑榜,心摹手追,条分缕析,陶醉心迷,一日三省,时有收获。

江湖路远,道艰且险,大师从不却步。渴了饿了,寻一户百姓人家,留几幅字画,讨一水一食;累了困了,公园、古庙也能枕上背包美美睡下……大师如闲云野鹤,天马行空,足迹遍布大江南北。

行万里路如读万卷书,江南烟雨、漠北雄浑滋养了大师胸中逸气,大师开了眼界、长了见识、广交朋友。大师还练就一双慧眼,无论是古代书法还是当代字画,大师看上两眼,便知真假,从没错过。

大师身处江湖,字却非江湖字。他的字雄浑潇洒,点画爽利绝不拖泥带水,空间架构完整简约,取法苏黄,却又法古不泥古,圓融一体,颇有气势。大师在全国重大展赛中崭露头角,加入了中书协,在书画圈内颇有名气。

大师却突然停下了江湖的脚步。父亲去世,母亲思念成疾,大师毅然收拾行囊,回到母亲身边。大师陪母亲聊天谈笑,带母亲访亲拜友,母亲笑容渐多,大师眼里的笑,也如一泓碧水,全是母亲的影子。

见大师归来,几个亲戚、朋友纷纷把自己的孩子送来,求大师指点。大师欣然同意,他性格好,口才好,书法好,指点得更好,一时哄得几个孩子渐入佳境。孩子叽叽喳喳声声亲昵地呼唤“奶奶”的声音,也让大师母亲的心里填满了蜜一样的味儿。

渐渐地,围在大师身边的孩子越来越多,比县城原有的书法培训班规模还大。大师只得在小区楼下租了几间房,分成几个班,聘请几位书法老师,办好手续,开始职业书法培训。

大师给孩子们上课,一提笔,眼前名山大泽、江湖乐趣,如江河湖海奔涌而至。

江湖朋友常常打来电话诱惑:“可曾听到江湖的呼唤?”

大师瞬间神情恍惚,不知不觉在纸上写下“江湖”二字。大师正想与朋友侃侃江湖之乐,身边学生等不及了,问:“老师,江湖后面是什么?”大师元神归位,宠溺地看一眼认真习字的学生,看一眼门口与人闲聊的母亲,提笔在“江湖”二字前面加上一字。墨迹未干的“醉江湖”三字,引来学生一声惊叹。

大师对朋友说:“你的江湖很远,我的江湖却很近。哥我仍在江湖之中。”

墨   香

去文联报到的第一天,与文联史主席刚寒暄几句,他就说:“走,带你去见一个人。”

在走廊尽头的一间办公室,只见门左侧挂有“殷平书法工作室”牌子。推门进去,办公室一桌、一柜,别无他物。桌上倒是摆满了字帖、宣纸,一个笔架上挂满了大小不一、长长短短的毛笔。一个男人正低头专注地在宣纸上写着蝇头小楷。

“殷老师,认识一下,新来的同事。”史主席走到他身边,介绍我。男人抬起头,搁下笔,站起身,向我微微一笑,算是打了招呼,坐下去继续写起来,只留给我一个头发稀疏的前额。

待人咋这么冷?我心里嘀咕。

史主席像是看出我的心思,笑着说:“我们走吧,别打扰他了,他的话都变成了纸上的字了。”

熟悉后,我发现殷平是一个性情特温和的人,于是忍不住开他玩笑,我指着他工作牌上头发浓密的照片,笑问:“什么时候越来越聪明了?”

他憨笑一声,指给我看写字台下用坏的半箱毛笔,叹了口气:“报应吧!毛笔都是动物毛发做的,我用得越多,头发就越来越少了。”

殷平小时候家贫,为节省纸墨,便以练习小楷为主。十几年后,他的小楷严正肃穆,字虽小,间架里有大气势,很受人喜欢,他加入了中国书协,也作为特殊人才调入文联。

大家都以家里挂上他的墨宝为荣。有人托了朋友,又备上不菲的润笔费慕名而来,想求一幅《朱子家训》。

殷平从柜子里拿出一幅长卷轴,慢慢展开。那人看见,眼睛里立刻闪出欢喜的光。

“这幅行吗?”殷平问。

“很好,很好!”那人点头如鸡啄米,然后,又肯定地说,“写得真好,就像印刷出来的。”

“印刷出来的?”殷平皱起眉,问。

“像是印刷出来的。”那人赶紧解释,“我的意思写得好。”

“你走吧。”殷平把装钱的信封塞给他。

那人奇怪地看着殷平。殷平也不解释,只听“哗啦”一声,作品已被殷平一撕为二。

“你——”那人心疼得倒吸一口气,良久才叹口气,把目光从废纸篓里扯回来,出了门。

殷平决定出去游学。有个老乡在江浙一带书法界混得不错,老乡的老板在文博园开着书法拍卖公司。

扎着小辫,一身艺术范儿的朋友看殷平穿着普普通通的便装,指点他:“你是中书协会员,在这里,派头一定要足,牛皮一定要吹。你看,那些省级会员,哪个不是找机会围着老板喝茶、聊天,推销自己?”

老乡的处世哲学,殷平一点也没往心里去。别人每天写一两个小时,聊七八个小时,殷平倒好,一个人和尚坐禅一般,能写六七个小时。不写字的时候,他就在文博园各个展厅转悠,有时候能在一幅书法作品前站半天。他从不主动和老板套近乎,有几次,老板叫他一起喝茶聊天,他客气地坐到一边,作侧耳倾听状,手指却在自己的大腿上、掌心里横竖撇捺地划拉着,一言不发,心不在焉。几次之后,老板便不再叫他。老乡知道了,对他又是摇头又是叹气,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不久,中书协举办一个全国性的书法展,公司十几位书法家投了参展作品。几个月后评选结果出来,只有殷平的作品入了展。听说,有评委看到他的作品,拍着双手,连说三声:“好!好!好!”又赞说,作品用笔精到、典雅俊润,融合了钟繇、二王等书法家的笔意,得其意而忘其形,已自成一家。

老板对殷平刮目相看,对他进行包装,想要抬高他的作品价格。殷平被拉着拍了几个短视频,在几次大型书法展上穿着汉服现场挥毫表演了几次,又在一个电视访谈节目中背了几段准备好的台词。他便苦着一张脸,偷偷收拾行囊,不辞而别,回到了家乡的写字台前。

老板派老乡专门来小县城接他回去。老乡骂他:“你个傻瓜,这么好的得名得利的机会,多少人求之不得,你倒好,偷偷跑了。世上没见过你这样的,快跟我回去!”

殷平拿起笔,摇摇头:“我不去了,那地方,太闹,闻不到墨香!”

母亲的心

女人做了母亲,双胞胎的母亲。

女人亲着臂弯里两张粉嫩的小脸,左一下右一下,怎么都亲不够。可女人的心是苦涩的。丈夫在乡村小学教书,路远,一周回一次,来去各半天,在家待一天,指望不上他能帮着照顾孩子。

女人没有工作,丈夫工资不高,嗷嗷待哺的两张小嘴咂吧着,将女人的眉头咂吧成一朵苦菊花。

女人想去乡下接婆婆来帮忙。女人看着婆婆种地、喂猪、拾掇家务,忙到脚不沾地,女人溜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婆婆从贴身的衣袋摸出一个鼓鼓囊囊的手绢包递给女人,婆婆说:“乡里开销小,容易挣饱肚子,我在乡里帮你带一个吧。”

女人打开,是一把沾着汗气的纸币,女人鼻子便酸了,眼眶也热了。

婆婆抱起早出生两分钟的哥哥,展开一床旧棉被,垫在一个箩筐里,塞成一个软软的婴儿床。哥哥举着小手,头露在被子外面,睡得香甜。

女人吻别哥哥,背着弟弟来到县城,找到一份清洁员工作。每月有几百元贴补家用,女人满足地舒了口气。

女人背着弟弟扫地,怕单位领导有意见,总是最早出去,最迟收工。女人工作的路段最干净,单位领导就默许了女人的行为。

弟弟会走路了,女人捡到一台别人丢弃的扭扭车,用一根布绳子一头系着车,一头绑着自己的腰。女人地扫到哪,绳子牵到哪,绳子牵到哪,女人的童谣唱到哪,女人的故事就讲到哪。弟弟仰着被风刮红的小脸,咿咿呀呀手舞足蹈。再大一点,女人在路旁一棵大树下摆一张小桌,放几本捡来的书,任儿子翻看。弟弟安安静静,看得很认真,弟弟知道母亲的辛苦,从不乱跑,不让女人担心。

女人看着弟弟,想起留在乡下的哥哥,女人在梦里抱他、亲他、喊他的小名,醒来,女人的枕巾能拧出水。女人却舍不得去看大儿子。女人算过,来回的车费、误工费,够给儿子们买十六斤肉。女人安慰自己,看到小儿子,就像看到了大儿子,双胞胎,一模一样的。

孩子们六岁时,丈夫在县城教书的老同学念着同学情分,答应将孩子们招进自己教书的学校读书。

哥哥终于来到女人身边。哥哥黑瘦的身子,黑瘦的脸,怯怯的眼神,看得女人心里发酸。女人伸出手去摸儿子的头,哥哥头一偏,女人摸了个空。弟弟欢喜地去牵哥哥的手,哥哥咬着嘴唇,将黑瘦的小手绞在背后,怎么也不放开。吃饭的时候,哥哥扒拉着碗里的白米饭,眼睛像被绳子拴在那盘莴笋炒肉上,筷子却只伸向一旁的炒青菜。女人检查哥俩的作业,弟弟的作业工工整整,哥哥的作业还是一片空白。女人气得扬起巴掌,却在哥哥委屈的泪眼前停在半空。

弟弟的奖状贴满了租住的小屋,哥哥的成绩册填满了红红的数字。初中毕业,哥哥上了一所技术学校,毕业后进机械厂当了一名工人。弟弟重点初中、重点高中,一口气读到北京的重点大学,毕业又留校当了教授。

哥哥与弟弟,又像小时候,分开了,越来越远。

弟弟给女人打来电话,也亲自来接女人。弟弟说,要带母亲去北京,让辛苦一辈子的母亲享享清福。女人微笑却坚定地摇着头,一次又一次。女人把弟弟的照片放在贴身的衣兜里,然后,在哥哥狭小的房子里,刷洗着哥哥工作服上顽固的污渍,准点给哥哥做好一日三餐,帮哥哥张罗娶妻、生子。

女人抱着哥哥的孩子与北京的弟弟视频,视频里,听到北京的小孙子一声声奶声奶气地叫着奶奶,女人答应着,脸笑成一朵花,也笑出一行泪。女人看着一远一近两个孙子的小脸,心一阵儿甜,一阵儿酸。

几天后,哥哥拿着几张车票递给女人,车票的终点站是北京。女人疑惑地看向哥哥,哥哥挠挠头说:“娘,我和弟弟商量好了,我去北京送快递,我们一起去北京。”

女人低下头,任泪滴在怀里孙儿额头上。

附创作谈:

微亦足道

湖南 / 伍月凤

喜欢写微型小说,喜欢它的微言大义。尽管微型小说只是小小地说,只能小声地说,没有宏大的题材、恢宏的场面,多数时候,写小事情里蕴含的趣味或哲理,小人物身上体现的伟大或平凡……囿于生活圈子小,工作内容单一,微型小说的创作,倒更适合我。我将工作中接触的各类艺术家充实进我的写作素材,套用时下流行的一段歌词:我在小小的生活里面挖呀挖呀挖,挖小小的素材写微小的文章。我在小小的文章里面挖呀挖呀挖,用小说的体裁开文学的花。

《江湖》与《墨香》写的都是书法艺术家,一个善行书,一个工小楷,一个潇洒中包含无言的孝心,一个痴迷中透着可爱的执拗。《母亲的心》则写一个双胞胎的母亲,面对性格不一、前途命运不一的两个孩子,母亲同样的母爱里不一样的选择。其实,他们都有生活的原型,只是,在创作过程中,我会集中笔墨去写他们对艺术追求的某一个方面,比如《墨香》中殷老师对艺术的痴迷与坚守,就通过他拒绝卖字、拒绝诱惑来体现,使他的形象立体起来。《江湖》中的艺术家,则通过他身在他乡不断求索,身在家乡指点学生书法学习,诲人不倦,无论是身在江湖还是心在江湖,都保持一份艺术家的潇洒与本心。《母亲的心》原型是我的婆婆,婆婆养育了两个孩子,因为工作忙碌,实在无法同时照顾两个孩子,大儿子从小放在奶奶家抚养。因为教育方式的不一样,导致孩子个性发展、生活习惯、学习习惯的不一样。但母亲的心不偏不倚,母亲的爱反而厚弱薄强,她用自己的方式去弥补曾经爱的缺位。母爱是永恒的创作主题,素材不同,体裁不同,母爱却都一样。

微亦足道。微型小说体量虽然小,写的事写的人虽然小,依然有读者热爱它、赞美它、需要它、阅读它。它仍然可以像匕首、像投枪、像闪电,给人以震撼。相比长篇和中篇小说,微型小说浓缩了生活,削去了多余和浮華的部分,剩下坚硬无比的核,尖峰耸立,交相辉映,以小角度准确地揭示现实,拥有迷人之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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