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狼星之夜

2023-09-15 22:36姬中宪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23年8期
关键词:刹车

深夜郊野,一对母子遭遇车辆故障。儿子手脚瘫软,无法动弹,只能尽快教会七十岁的母亲学会开车,方能逃生。这一夜,狭小的空间内,往事与现实交织上演……焦躁的儿子、焦虑的母亲,两人必须紧密合作,才能让失控的车子返回正轨。面对生活,也是如此。

1

“奇怪吧,它现在一点儿都不疼了。”他说。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称自己的身体为“它”。

“是药劲儿上来了吧。”她说完这句话,表情更加担忧了,知道这句话经不起反驳。

“跟你说吧,它一点知觉都没有了。”他果然又说出一句扎心的话。他知道这样的话最能扎到她。

“不会,不会,你可能就是累了。我坐到前面去,给你揉揉腿?”

“哈,算了吧,你连自己打开车门都费劲儿。”

确实,很多次,她连后排安全锁都找不到,找到了也不会按。

她没再说话。这样说我,如果能让你好受一点儿的话,你就尽管说吧。她想。    他瘫坐在驾驶座上。左前和右后的车窗各开了一道缝,车很久没开了,车内的空气还是两个月前的初春的空气,已经变质了,他之前打开车窗,是想让内外空气对流一下,但是夜晚的冷空气迅速灌进来,有点凉,他想关掉车窗,可是他的手已经抬不起来了。

也好,那就吹一会儿风吧,趁皮肤还能感觉到一点点凉。

“你……别急,可能是一时的应激反应,”她终于组织起一段新的说法,“歇一会儿就好了。”

“哈,应激反应,你倒是挺会说的,说这些没用的话干吗?整个过程你没看到吗?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吗?先痒,后疼,最后没知觉,从手到脚,一块一块都他妈的瘫了。这个过程是不可逆的,不可逆你懂吗?”

“唉,怎么就落到你身上,我真恨不得落到我身上……”她狠拧大腿,低声自语,然而每一句都被他听到了。他不说话,但是倾尽全力用鼻孔喷了两下气,以表达愤怒和不屑。

“我再打电话,我再叫车,我就不信这么大个城市连辆车都叫不到!”

“别费劲儿了,你打不到的,而且——”他总能把一切事情都归罪到她身上,“你会打车吗?学了那么多遍,你学会了吗?你但凡平时多上点心,也不至于关键时刻用不上。”

“我打,我打……”她拿手指头连戳手机屏幕,屏幕被她那角质化的指尖戳得梆梆响,“唉,怎么又点不进去……噢,对了,我没流量……”

“你那破手机……”他恶狠狠地说,“破”字幾乎破音。

她没敢说,她的手机也快没电了。

他用力喘几口气,说:“你非要打,就把你那破手机扔一边儿去,用我的打。”

“对,对,用你的。”她猫着身子,从两张座椅间往前爬,一只手撑在手套箱上,一只手够他的手机。他的手机夹在前排空调出风口的支架上,她够到了,但她拿不下来。她预感他要发火了。

“你怎么连个手机都拿不下来?!”他果然发火了,但是瞬间又泄气,“唉……”他用全身唯一能动的部位——头——用力捶打座椅靠背,靠背将他的头弹出去,又弹回来。

“哎哟我的……”她不知道怎样称呼他才能表达她此刻的心情,她只能张开两手抱住他的头,把他的头和座椅紧紧搂在一起。因为身体失去支撑点,她的上半身几乎悬空了,腰和肚皮也露出来。她丑陋地挂在他身上。

“行了行了,你赶紧松开,松开……”他显然更不能忍受这个样子。“松开!”他突然咆哮。

他浑身瘫软,嘴倒还硬。

她松开他,扯一扯衣服,眼里包着泪。

“你听好了,尽量让我只说一遍,”他耐住性子,“你一手捏住下面的两个按钮,一手拿手机……手机要往上抽,抽,抽……”她终于抽出了他的手机。

“屏幕锁上了……”

“那你把手机拿过来啊,难道要我把脸拿过去?”

她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的手机需要人脸解锁。她抻长胳膊,把手机举到他脸前。

他指挥她点开哪个文件夹,哪个应用,右下角哪个选项,在哪里打字,哪里打钩,哪里确认……他在这繁琐的过程中渐渐找回了安静,是一种有些吓人的安静,也有点破罐破摔的意思。她则一直努力托举着手机,想让他看到屏幕,可他一眼都没看,甚至闭上了眼睛。他太熟悉这块屏幕了,都背下来了。

没有司机接单,计时器一圈一圈空转,“请继续等待,等待,等待……”

他说:“再打电话,问能不能派车来。屏幕左下角,最近通话,重拨就行,排在前面的几个号码都是,挨个儿打,打通哪个算哪个。”

“最近通话”显示,第一个号码已经打了54遍,第二个67遍,第三个42遍……她按下去。

占线,占线,无人接听,无人接听……

“我建议不打了,”他文质彬彬地说着丧气话,“省点电吧,关键时候好用。”

“现在还不是关键时候吗?还等到什么时候……对了,你说,能不能找人帮忙,楼下303那个男的,你有他电话吧?你和他熟吧?”

“怎么可能?门卫不会同意的。再说,你叫谁出来,谁就有可能回不去了,谁肯出来?”

“我就不信了,这么大个城市,就找不到个人帮忙?你等着,我下去找人!”她说着就要打开车门。

“别动!”他喝斥她,“你去哪儿找人?这一路上你看到过一个人一辆车吗?”

“我就不信……”

“什么你信不信?!你不信的事多了,你不信的事就不会发生吗?愚昧!动不动就找人,人这么值得信任吗?何况这里前不着村后不挨店的,你人没找着,自己走丢了怎么办?告诉你,你现在走丢了,我可没法去找你。”

“遇到困难找人帮忙,生病了找医生,这不都是天经地义的吗?你什么人都不信,什么事情都只靠自己,到最后还不是得去医院?唉,早就该去医院了,今晚也是,我叫你早点儿出门早点儿出门,你不出,要是早点儿出门,现在早就开到医院了。你说我愚昧,你自己心里有数吗?”她确实被这两个字羞辱了,忍不住回击,“你什么事情都要拖,觉得什么都在你的计划中,都来得及,每次把时间卡那么紧,万一有什么意外情况呢?你看现在……”

他忍着,忍过一个个他本可以反驳和发火的点。发火需要体力,他现在最缺的就是体力。

她刚说完就知道说重了,虽然她早就想说这些话,但不是现在,现在不是埋怨他的时候。她又说:“话说回来,谁能想到呢,出门时还能开车,才开了这一段路,就开不动了……门卫那个小胖子,我早晚找他算账,要不是他耽误我们这么长时间……”她絮絮叨叨地说着,前言不搭后语,“你要振作啊,咱们谁也不能放弃,我反正没放弃。我想了,真没办法,我就是背也要把你背到医院去!”

手机还在拨打中,呼叫音一声一声,微弱而坚定,让人想到生命监测仪。她双手捧握着手机,好像每一声呼叫音都很珍贵,一不小心就会从指缝中漏掉。

再这样等下去,很可能错过最佳救治时间……她心里这样想,却不敢说出口。

“你抬一抬手,”他突然说话,语气出奇的和善,“车顶,靠前面点儿,再往前,有个按钮,带箭头这个,对,你按一下。”

哗——车顶幕布打开了,露出夜空深邃的舞台。隔着全景天幕,他们静静地看着,慢慢地,舞台深处探出一个个演员,带着点点微光。是星星。

她的眼睛短暂地亮了一下,一半因为星星,一半因为刚才的按钮。她难得地成功启动了一次按钮。

“你下车,到前面来,把我挪到副驾驶座上,”他说,“然后你坐到驾驶座上。”

“你要干什么?”

“妈,我要教你开车。”

他温柔地说。

2

她七十一岁了,还没学会解锁车门,她默默地摸索着、拨弄着,等待他的奚落或训斥。然而他什么都没说。

不急,不差这一会儿,他想,我当年可是花了八个月才考出的驾照。

她居然打开了。车停在一个斜坡上,因为重力,车门一下就甩出去很远。她一一搬运自己的左脚、右脚、无法弯曲的腿、肥胖的腰、肿胀的胃,她最后像被车门吐出来似的掉在了地上。

她瘸着腿来到前门。两年前她的左腿做了膝关节置换手术,两年来她只过了半年好日子:第一年是手术恢复期。最近半年,左腿恢复好了,右腿却出了问题,因为左腿术后变长了,足足比右腿长了两三厘米,右腿于是成了那个弯曲负重者,终于被压垮。当初做手术时,医生从两条腿里优先选了问题更严重的左腿下手,但是医生有一句俏皮的预言:“手术之后,严重的好了,不严重的就变成严重的了。”果然,她现在又回到了两年前的瘸腿状态,只不过左右颠倒了一下。

她瘸着腿从后门走到前门的这两步路上,他想的是:接下来,我真的要教她用这条半废的腿来驱动这辆两吨的车吗?

她没有多想,只是习惯性地配合,以換取他一时的好脸色。她最激烈的反对也不过是沉默,这已经变成她的一项本能:事情再荒唐,我也不要直接反对,我只管沉默,让荒唐自己去证明。

她打开前门,看到两条腿都不能动的他。这本该落到我身上啊,她很迷信地想,我就不该做那个手术。要瘫也该我瘫,我如果瘫了,就不会轮到你了。

她托住他的胳膊和后背,想把他兜起来。他沉得很,比手脚灵便时更沉,根本兜不动。她又想推着他翻身,翻到副驾驶座上,同样不行,他和座椅牢牢地贴合着,他也在用身体无声反对,让她自证愚蠢。

“你这样是不行的,”他终于开恩纠正她,“手脚好的时候,我想从驾驶座爬到副驾驶座上,也不容易,何况现在。”

她停下来,喘着粗气,等他指示。

“麻烦你,把我背起来,绕到车的右边,再放到副驾驶座上,”他恶毒地客气道,“行吗?”

她立刻执行。首先要拎起他的两条胳膊,像穿衣服那样,搭在自己肩上。“你就不能先把右边车门打开再回来背我吗?”他说。他知道她老了,做事颠三倒四,即使在厨房,她最熟悉的那块阵地上,她也常常热了锅才找油,找到油才想到锅铲,菜炒好了才想起开油烟机,但他还是控制不住地想挖苦她。“再不挖苦她”这条纪律,顶多约束他三分钟。

他看她蹒跚地扶着引擎盖绕到另一侧再回来的样子,又可怜,又可笑。

“你小的时候,你记得吧,可愿意叫我背你,”她近乎讨好地笑,“一转眼,都快背不动你了。”她像叠衣服一样将他收拢起来,搭在她后背上,下巴卡在她肩上。她能听到他克制的呼吸声。他在努力地克服屈辱。

她驮起他。他轻得可怕,他整个人倒比他单个的胳膊或腿更轻一些。她心里面又空又怕。

他细长,她圆胖,他上身伏在她身上,脚耷拉到地上,她半是背半是拖地带他绕车半周,然后卸在副驾驶座上。她把他的手脚摆好,顺势握了握他的一只手。他假装感受到了她的抚摸,他和她刚刚在身体的配合中培养起一点点友好,他不想破坏它。

在绕回驾驶座的途中,她看到了墨蓝色的天空,天空下悬着一片荒地,野草冲破泥土刺向天空,稻草人鬼魅般摇晃身体;远处有河、树、高架桥和高压线塔,几台挖掘机轮廓清晰地映在天地间,铲斗保持着最后一个姿势,好像它们在最热火朝天的时刻突然被拔掉了插头。在坐进那个全新的座椅前,她看着这一切,好像在和这一切告别。

“开车呢,说简单也简单,”她刚坐好,他就开始了授课,看样子他已备好一套教案,“你年轻的时候不是踩过缝纫机吗?开车跟踩缝纫机也差不多,你就把车想象成一台会跑的缝纫机……”

他看出她没怎么在听,她的注意力还在手机上,只是顺便陪他玩玩角色互换的游戏。要知道,她平时连坐车都不敢坐前排,她害怕速度,害怕挡风玻璃外排山倒海向她倾泻而来的街景;她手脚不协调,还害怕系安全带。系安全带、戴围巾、穿过紧的袜子都会让她血压升高,所以她平时总是躲在后排座位上,车一动,她就犯困。

“放下手机,别再重拨了,没用。你想救我,就赶紧学会开车。”他一直看着她,直到她放下手机,“来吧,把安全带系起来。”

3

她年轻时踩过缝纫机。二十二岁那年,她在农村做赤脚医生,二十八岁进周城的工厂,本想重操旧业,但是医务室的岗位要等,就先派她进了车间,她才发现这是一家制衣厂,要踩缝纫机。缝纫机是电动的,脚尖一踩,轰一声响,听着吓人,胳膊肘架在缝纫机上,震得浑身骨头都松了一扣。制衣厂接了日本的大订单,全厂上下摩拳擦掌,日本客户要来参观,厂长要女工们全上阵,把缝纫机踩出轰天响。带她的师傅没什么文化,教学全靠象声词:“你要轰——轰——,不能轰,轰,轰轰……”意思是动作要连贯,一脚踩下去,不能停,手也要跟上,要把牢方向,这样工作效率才高,缝出的针脚才直,才均匀,满车间的人一起“轰——”,才有气势,才唬得住日本鬼子。

她不行,她手脚不协调,脚下使劲,手就歪,手扳正了,脚又停了。急得师傅在一旁喊:“别停,别停,别停啊!”她也急,脱口驳道:“不停不停,再不停就缝到北石了!”北石是一个地名,在周城以北,四十里地,车间的缝纫机一排一排,都面向着北,一直不停地“轰”下去,理论上讲,确实能轰到北石。此言一出,满车间都停了机器,笑成一团。

而且她晕机器,具体来说是晕机器发出的轰鸣声,成片缝纫机交响出的“轰——”类似于白噪音,她一听就困,常常手脚还动着,额头就磕在线轴上,磕出一个个半圆的红印。她前后左右的工友都没法专心工作,因为总被她的样子逗笑。人人都说她“平时挺精神,一上机器就磕头扬头的”。车间主任说得更绝:“这么吵的车间,好人能吵聋了,聋子都吵醒了,你竟然睡着了!”

医务室迟迟腾不出位子,一拨拨人进进出出,都是领导直系亲属,比她还年轻,她渐渐断了念想。四十一岁她和丈夫开了一家饭店,一个远房表弟常来饭店蹭吃蹭喝,她留着他,关键时刻好用他:食客常赊账,要账是大难题,表弟虎背熊腰,黑道白道都能说上话,还从公家买了一辆二手的吉普212,天天开着,正适合要账。有一次要账回来的路上,一时兴起,聊起开车,她问表弟:“你说,我要学学,能学会吗?”表弟说话粗鲁:“大表姐,不是我说的,方向盘上绑个窝头,狗都會开!”车正开在僻静处,他俩当真调换了位置,四十二岁的她第一次坐上212的驾驶座,表弟教她口令——这口令她七十多岁时还记得:“缓松离合,轻踩油门,徐徐向前……”还有一句:“刹车轻点,不能一脚跺死!”但是表弟说开车要一手握方向盘,一手握挡把,这一点她无论如何不接受,“自行车俩轮子我还不敢松把儿,汽车四个轮子,跑那么快,你让我一个手掌把儿?”所以当时212并未启动,她只是抓了抓方向盘,原地模拟了一下司机的感觉。在她看来,车介于凶器和玩具之间,开车是多么危险和奢侈的事儿,不是她该学的,何况又没有车,学了又能怎样?

四十三岁那年,饭店关张,她在家无事。她的侄子考摩托车驾照,要求抄写交规。侄子从小不爱上学,手最怵笔,就央她代抄,她答应了,不想侄子得寸进尺:“嘿嘿,大姑,我还有两个好兄弟,一块儿送货的,这回也考。要不,你给他俩也抄一份?”她连抄三遍交规,有些条目也就被动地过了过脑子,至今不忘,比如驾驶人和乘坐人要戴安全头盔,车道减少或车辆拥挤时要“依次交替通行”。有一条印象格外深:“患有器质性心脏病、癫痫病、美尼尔氏症、癔病、痴呆以及影响肢体活动等疾病者,不得申请机动车驾驶证……”她心思波动,翻出当年的医学书,摩挲半晌,纸页已经发黄。

四十六岁,女儿结婚,她回农村老家开办养殖厂已三年,闲时和老乡聊儿女聊亲家。老乡说等她女儿生了孩子,亲家要和她抢着带孩子,双方竞争上岗,亲家有文化,还会开车,她怕是竞争不过。她听完很不服气地说:“开车谁不会?不行我也学!”老乡说:“你们两口子天天在这儿养鸡养鹅的,一手鸡粪一手鹅屎,谁家的车让你开?谁家孩子让你带?”大家哈哈笑过,改谈鸡鸭鹅。

鸡苗进来,四十七天长成,收鸡的卡车来了,一筐筐装好,要连夜拉到冷链厂屠杀,免得赊了秤。听邻乡养殖户说,最近有司机中途偷鸡换鸡,她不放心,要跟着押车,于是坐进了副驾驶座。副驾驶座无遮无挡,近乎露天,挡风玻璃顶天立地的,能塞进两个她,安全带则卡在槽里,根本抽不出来。她一路提着心,绷着手脚,觉得自己是这辆车上唯一的外人,万一急刹,她一定第一个被甩出去。结果是她打个眯瞪眼儿的工夫,卡车冲进沟里。哪有什么急刹?司机连日开车,疲劳驾驶,根本没作出反应,直接扎进沟底,当场死亡。一车皮肉食鸡跑了个漫山遍野,周边农民和野狗抓了几天才抓尽。这一年她四十九岁,养殖场关门,七年辛劳白费。她侥幸捡回一条命,但是落下毛病:卡车冲下去时,她不小心看了一眼前挡风玻璃——天地骤变,万物排山倒海砸向她。她从此再不敢坐前排。

五十四岁,她住在女儿家。外孙女七岁,她带娃有功,女婿有意示好,说:“妈,我考察了,那种电动三轮车,有顶棚,遮风挡雨,最高时速才四十,你和我爸开着,周末去人民公园……”她表情惊恐,连连摆手,决绝得让人有点尴尬。她那时身体已大不如前,外孙女一闹,她血压就高。五十七岁,她一年两次忘带家门钥匙,三次把锅忘在火上,闻到焦煳味儿才冲过去。做饭的时候,常常拿起这个,忘了那个,眼前的记忆越来越短,久远的记忆倒是一一复活,开口就是“五八年那年……”“六二年的冬天……”五十八岁,苦难的重心开始转移,从小就让她省心、一路顺风顺水的儿子开启了厄运,离婚、官司、遭人暗算、病痛……六十一岁,她的儿子学车,周边年轻人差不多都学了,她儿子算学得晚的。她知道拦不住,翻出当年的交规,仔细誊抄一遍,还划了重点,在她认为重要的地方做了标记,送给儿子,以示警策。结果被儿子当场嘲笑:“妈,您这是摩托车交规……”

此生,她与机动车的关系,仅此而已。

4

安全带一系上,她就驯服了许多。她和一辆机动车的关系,从未如此近过。她有点想干呕,安全带正勒在她突起的胃上。

“行了!我准备好了,你说吧,怎么打火?”

“打什么火?”他开口就伤人,“先调座位,调到适合你的位置。”

她左右看看,颠两下屁股,似乎并无不适。

“位置合不合适,关键看脚。你伸脚够一够,够到刹车和油门了吗?”

她一边搬动右腿,一边弯着腰拗着脖子往下看:“油门在哪儿?”再抬头,额头上已渗出细汗,“我右脚不好使,用左脚行吗?”她问。

“不行!哪有左脚开车的?发明车的时候就是给右脚发明的,”他说,“而且油门不能用眼去找,等一下车开起来,你一边开车一边低头找油门,那不要了命了吗?你要用脚去找,你现在问题是座位太靠后,脚再伸也够不到,你先把座位往前调一调,会调吗?左手,左手垂下去,再垂,再垂,有没有摸到一个——不用低头看,看不到的,就用手摸,有没有摸到一个……”他发现他很难去描述她正在摸的那个东西,他平时是用手指肚而不是用语言去描述那个东西的,然而肌肉记忆无法共享,“有没有摸到一个……东西?应该说是两个东西,一个竖着,一个横着,就像一个微型的座椅一样,横的是坐垫,竖的是靠背,有吗?摸到了吗?”

她摸了很久,嘴巴半张着,眼往上翻着,好像这样有助于摸。最后她勉强承认:“摸到了……”

“横的那个,你往前推。”

“往前推?怎么推?”

“推,推你不会吗?推啊,往前,往车头方向推,然后你推哪里,哪里就动……怎么说呢,就好比,就好比遥控器,或者游戏手柄,手柄更像一些,手柄你知道吗……不知道算了。反正你记住,你推小的,大的就会动……小的是什么?小的就是你的手正在推的啊,大的就是座位啊,你屁股底下的座位啊!”他不明白为什么伸手就能搞定的事需要费这么多口舌。

“我推了,推不动啊。”

“你到底推的什么?不是说了一个横的加一个竖的吗?”他一急,指尖蠢蠢欲动。他想起医生的建议,“唤醒肌肉”,他一直不知道如何唤醒,现在他有了一些心得:要唤醒肌肉,得先激怒肌肉。愚笨,对方肢体的愚笨,最能激怒自己的肌肉,语言失效,必须要手把手的时刻,最能唤醒肌肉。

“我就摸到一个长的,薄的,手指头能伸进去……”

“不对!摸了半天也没摸对,真是瞎耽误工夫……算了算了,别摸了。安全带解开,门打开,下车。”

她没想到这么快就出局了。她乖乖下车,站在地上,听候他发落。

他叹口气:“你站那儿干吗?站地上能把车开起来?你弯腰看看啊,你现在能看到那个按钮了,一横一竖像个座位的那个,看到了吗?”她看到了,瞬间明白了他之前所有的描述和修辞。不等他说,她便推着座位移动起来,直到他又开始喊:“行了行了,再往前推,你还坐得进来吗?你不给自己留点空儿吗?”

她坐回驾驶座,讪笑道:“原来是这个按钮啊,你刚才一直让我手往下垂,垂,垂,结果垂过头了。”她又笑一下,希望引得他也笑一笑,但他没有笑。“脚尖,够油门。”他冷冷发出下一道指令。

“咦?够到了,这回行了,一下就够到了。”

“记住用脚尖,不要用整个脚。现在你的脚尖应该能够到两个踏板,一左一右,一高一低,左边高的是刹车,右边低的是油门,你自己感觉一下。”

“左边低的是……”

“左边是高的!”

“哦哦,左边是高的油门……”

“是刹车!”

“哦哦,我知道了。我再捋一遍,左边是高的,是……是油门还是刹车来着?”

他长叹一口气,紧闭上眼睛。

“你看你别着急啊,我这不是第一次吗?你好好地再和我说一遍,再说一遍我就记住了,左边……”

他用大力气睁眼,睁出满头的抬头纹。这是目前他能做出的最大幅度的表情了,他用这种方式与刚才不愉快的对话告别。他说:“妈,你现在别想那么多,只要分清左右就行,左右你总分得清吧?”

“哪能分不清左右呢?平时不着急,你让我慢慢分,我肯定分得清,就怕一着急。”

他想起来,她这一代人不是用左右,而是用东西来定位的。平时,哪怕在饭桌上,她也会脱口说道:“把那个碗递给我,不是这个,是东边那个。”这时候他总要反应半天才能分清饭桌的东边是哪边。她聊起老家的方位,常说“家南”“家北”,对她来说,“东西南北”是基因里的,“左右”是后天的、男性的,是相对的、不可靠的。

可是到了车里,一切都反过来了。“东西”太辽阔、太永恒,不适合这块封闭、逼仄和不稳定的空间。

“左,右,左,右……”她的脚还在看不见的地方练习着,头一点一点,嘴里念念有词。

“好了,”他打断她,“现在你检查一下左右后视镜,保证能看到后面,没问题的话,我们就启动。”

5

一开始是痒。不是皮肤痒,是身体里面痒。具体位置是肺,肺门与肺根之间的结缔组织,后来扩散到左肺上下两个肺叶里,进而随着支气管蔓延到无数的肺泡中。他有四亿个肺泡,铺展开来,能铺满三室两厅。

痒很快离开肺部,流向更广阔的地带,肺只是这场征服的起点。这是后话。

当他刚确认痒在肺里时,他忍不住笑了,笑得有些轻浮。这笑既源于心理上的滑稽感,更因为生理上不可遏制的瘙痒感。从此他每次吸气都有一种从内部被撩拨的感觉,轻微的骨肉震颤如涟漪一圈一圈,从肺部传到全身。这种感觉一开始甚至有些舒畅,类似于“发自内心的微笑”,然而每次吸气都要“发自内心的微笑”一次,并且事实上并无可微笑的事,微笑就成了纯粹的体力劳动。这让他身心疲惫。你也可以说,他最后是被“笑”耗尽了。

起初,这种“内部胳肢”似有若无,像心病,他越想它,它越是煞有介事,真放开了,反而感觉不到了。后来,痒在身体内部站稳脚跟,开始向更可见的外部扩张:他的皮肤开始瘙痒,他痒得花样百出,痒到深入骨髓。夜晚,当他脱衣睡觉,皮肤离开熟悉的衣物,转而与床单被套接触时,无数痒粒子就被激活,注满氢二氧一的水塘被搅浑,决堤有可能发生在任何部位:前胸、肋骨、后臀、腹股沟、小腿肚子,甚至小时候接种疫苗时留在三角肌上的一个小疤,都有可能成为今晚這场痒风暴的发起者。手指伸过去,咔哧咔哧抓两下,有瘾君子吸到第一口毒时的巨大满足与畅快。这第一回合,手指完全压制了痒。第二轮痒浮出来,依然可以快速摁下去,但痒重新浮起的速度也随之加快了,并且还学会了复制:第三轮将同时浮出两块痒。如同那种手机桌面游戏,难度逐级升高,手指渐渐招架不住,左肩、右腹、左腿、右脚,间隔遥远的几处同时痒起来,身体的战线无限拉长,手指溃不成军。

“摁下葫芦起来瓢”,他时常想起这句老话。痒就像葫芦或瓢,它很轻,很容易被轻视;难对付的是水,紧致的、总能快速集结起强大浮力的水,让至轻之物成为杀器。

早晨醒来,他血肉模糊,皮肤上满是粗暴的抓痕,像被一头熊虐待了一整夜。梦中无意识的抓挠常常不计后果,醒来后看到十指指缝里的血污,不知道该怨恨谁。他被自己打得遍体鳞伤。

他去了各种医院,加过全市一小半皮肤科专家的微信。每位专家都在充分尊重前一位专家意见的基礎上,提出微小但致命的补充,这让他一直有一种假象:他一直在接近真相。专家们掏出一个个亮闪闪的器械,从他身上提取出一串新数据,每个都有零有整,不容置疑。基于这些数据,他又听到了关于这个病的最新的解释,恍然大悟然后领回一大包新药。

他吃了足有一吨药。

他怀疑这些专家互相都认识,隶属于一个秘密组织,下班后在阴森的古堡聚会,听戴面具的主人宣布纪律和分工,对着 PPT 上的巨幅患者头像分配角色与流程,谁如果说了别人的台词,必受严惩。为了确保这出戏能一直演下去,诊断与治疗的剧本其实早就写好,所有群演都等在各自的工位上,只有他这个男主角不知情。

他也试过中医,“肺主皮毛”,中医一上来就宣布,问题出在肺上。这与他之前自我勘探的结论倒是一致。明显的感觉是,中医属于另一家古堡,因此敢于否定前面那些西医。“你有没有生过痔疮?”中医问他,他说有。“现在呢?”“割掉了,好一些,但还是会长。”“我就知道,又是那帮西医搞的,长什么割什么,一刀切,贻害无穷。肺内毒素原本通过痔疮发出来,你把它割了,它只好找皮肤。”五分钟之内,他成为中医的忠实拥趸。

他又吃了一吨中药。

因为他,整个小区都弥漫着一股中药味,他一年生产的药渣占到全小区湿垃圾的一半。他的浴室里摆满盆盆罐罐,洗手的、擦身体的、泡脚的,大大小小。他完全沦为了身体的奴隶。直到后来,他妈被他爸从老家派来帮他,他才稍稍腾出些时间。

有一天他冷静下来,开始承认其实这一切都没用,求医问药的两三年间,痒不但没有停止,还进化成了疼。疼不像痒,疼是一种无法拂去的感觉,是一种客观存在,只能忍着。从手脚开始,他的皮肤开始出现一种菱形裂口,像那种老旧的家具或建筑物,死亡的力量逐渐背离了最初的结构,卯榫和混凝土再也无法粘合它们,在最坚硬的地方,皮肉被生生扯开,伴着撕心裂肺的痛。他常常疼到手脚痉挛,连车都不敢开了。他抹了各种各样的药膏,有时真能让裂口愈合几天,但愈合仅发生在表面,他深知自己正从内部裂开。自从他得这个病以来,他习得一项特异功能——这原本应该是人的本能:精准感知身体的各个部位,精确到细胞。这让他多了一份残酷的清醒,等于他对所有麻药都不耐受了,不管药物的还是言语的,他的身体始终对疼痛敞开,丝丝入扣。夜深人静,他躺在床上,听体内的每一寸撕裂,如巨轮的缆绳一根根崩断。他捂住嘴眼,无声抽泣,怕哭声太大,让仇人听见。

他没有浪费一丝痛。

每天早晨他都要以极大的毅力迈出下床的第一脚,那双被悬置一夜的脚已尽情开裂,脚底触碰地面,立刻像踩在刀刃上。“疼”醒过来了,一下就达到峰值。他扶着墙,后来是扶着凳子,咬着牙,提着气走,从床到卫生间,十几步路,走出一身汗。他能听到脚底糜烂的皮肉和地板相互倾轧的声音,令人作呕。但是再往后,脚底习惯了负压,皮肉达成了可耻的媾和,疼痛也就慢慢减缓。到下午,他又能正常行走了,没人相信他几小时前还是个瘸子。

当他再回头找那些医生时,医生们开始拒绝他,不止一个医生一看到他进来就说:“该试的都试了,你这个病我真没办法。挂号费给你退掉,你再试试其他医生吧。”听下来,这一轮的剧本已被用尽,他连假扮病人的机会都没了。

他站在医院繁忙的扶梯旁,不知道该往上还是往下。身边,各科的病人们正上下奔走,手里捏着病历卡和报告,踌躇满志。感觉这里更像一家热火朝天的公司,员工们全在尽职地工作,而他被辞退了。

他恨自己之前对医生的每一次点头哈腰、言听计从。这是彻底的羞辱。

在最绝望的时刻,他开始迷信。一个朋友给他介绍了一个神婆婆,九十五岁了,仍接单,只是比专家还难约,等了几个月才排到号。他循着地址找到郊区一个村子,有人在大槐树下面接他,此后每隔一段路就换一个带路人,像接力赛一样。他怀疑全村人都参与了这项交易,神婆婆可能是全村的支柱产业。他最后被带到一间低矮阴暗的灶间,交完最后一轮钱,灶间的门打开,他钻进去,不得不猫着腰,人就先有了三分敬畏。因为看不清,他努力睁大眼,甚至张大嘴,人就多了一副傻相。隔着一道帘子,他听到大声咀嚼和吧嗒嘴的声音,他试着说:“老奶奶您好。”朋友之前交代,务必称神婆婆为老奶奶。“老奶奶您在吗?要麻烦您了……”帘子后面,有人开始说话,他一句也听不懂,那声音含混粘连,更像是咀嚼间隙发出的对食物表示赞许的感叹声。“老奶奶让你坐下。”角落里突然响起清晰的人声,他才发现那里还坐了一个中年妇人,一张脸油亮饱满,像佛爷,“坐下,掀开帘子,把脸伸进去。”他对那妇人哈一下腰,坐下来,撩起帘子,把脸交出去。“扑——!”一股酸臭的水汽袭来,正喷在他脸上,他慌得闭了眼,松了帘子,拿手抹脸。“莫动莫动!”女佛爷说,“这是药!药!”

女佛爷脚下另有一口箱子,口小肚大,像投票箱。用她的话说,这才是孝敬老奶奶的,但是不强求,不限金额,“意思意思就行。”

除了老奶奶的口水,倒真也给了一包药、一个符、一打火纸、一个香囊,像旅游景点的纪念品套餐。药据说是晾干的紫苏,要求拌上“纸壳”(火纸折成的纸元宝)烧了,烤衣服,灰烬拿来泡脚。另有一个食疗方子:去菜场,专买乳猪右前蹄,炖到稀烂,吃以外,还可以敷到裂口上。他不明白为什么非得是右前蹄,如果“以形补形”,那也应该是另外几只。他的右手倒是相对不严重的。

所有这些治疗方案都曾短暂地起效,进而失效,最后加剧或变异。他明白过来,他们始终在用一种病来替换另一种病,病从未离开过他的身体,只是被驱赶得四处跑。到头来,他全身上下、内外都被病跑了个遍。那些药带给他的最大的副作用其实是希望。希望这东西,当它不能实现时,就太害人了。有一天他决定停止所有用药。

还能再糟到什么程度呢?

在经过一段时间的反弹后,裂口似乎停止了扩张,慢慢地凝固,结痂,成为一个个死火山一样的圆形废墟。疼痛如潮水一批批退去。退去的潮水还会再涌上来一些,但退潮是主流。早晨醒过来,拿一只脚触碰另一只脚的脚底,只感到麻木和紧绷,曾经的剧痛恍若隔世,倒是心里条件反射式的恐惧更鲜明和持久。他小心收起狂喜,不敢相信事情真的会以这种方式结束。他收回之前的咒骂,转而感恩每一个医生。他已经重新开始开车了。

直到有一天,他开车撞进一面墙。那是一堵建筑工地的临时围墙,用砖头胡乱垒成,没有用水泥。他從另一条路上转弯进来,手脚突然无力,方向盘和油门擅自带着车身,缓缓地、几乎是很有礼貌地斜插进墙内,直插到车头右前侧二分之一,砖头掩埋了挡风玻璃。这起事故逼停了整个工地,所有起重机、挖掘机、打桩机、搅拌机都停下来看着他的车,像看到失散多年的亲人。他也全程清醒地看着这一切,却无法做出任何动作。

和疼痛一起消失的,是所有的知觉。他体内的断崖太多了,连接大脑和躯体的河流被切断了,他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权。

这过程时有反复,规律似乎是:疼痛和其他知觉总是一起来、一起走,至少是前后脚,他没办法只赶走疼痛而留下其他,他要么疼、要么瘫。这好像和用药也有关系,药会唤醒包括痛在内的所有知觉。餐厅和卫生间的抽屉里有大量被他遗弃的药,他翻出来,重新开始口服和外敷。他要用药来维持疼,进而维持他和身体的关系。

“疼!疼!你疼啊!我看你能把它疼成什么样!我不信你把它疼死!”

在最疼痛难忍的时候,他把自己关在卫生间里,对着镜子喊。像喊一个叫“疼”的人。

镜子装在橱柜门上,有两块,他于是变成了三个人:他,他的身体,还有那个叫“疼”的人。眼泪流在他的脸上,那个没有疼,也没有身体的他的脸上。

他靠药来维持三者的关系。有些扭曲,但还过得去。

直到医院瘫痪,外卖禁止,人被关在家里,药吃完了。

6

她按了“一键启动”,车身猛震了一下,好像突然长高了几毫米,仪表盘和屏幕同时亮起来,但只是一下,又暗回去。车没有发动起来。

“你有没有按我说的,踩住刹车,再按启动?”

“我踩了啊。”她动一动腿,证明给他看。

“你按启动的时候,尽管按下去,多按一会儿,别怕它,它不电人。”

“长按三秒?”

之前教她用手机时,他教过“长按三秒”,她一直拿捏不准,这会儿倒想起来了。

“那倒也不用,一秒够了。来,再试一次。脚踩住,踩牢,按!”

毫无反应。

“你按下去了吗?有没有按到咔哒一声?不是真的咔哒一声,只是感觉咔哒一下,按钮被你按进去一点点,有吗?”

“咝……”她发出表示思索和感受的声音,“有……没有……”

“那脚呢?按下去的同时,有没有觉得脚上突然松了?刹车板突然松了?”

“没有,刹车一直很硬,踩不动。”

“那不对!你再确认一下,你踩的是不是左边比较高的那个?”

“是啊。”

“再试一次!”

她又试了一次,还是不行,连仪表盘都不亮了,电子挡把也没有升起来,启动键、刹车板,全都硬邦邦的。她不敢试了,松了手脚,等他裁判。

“真是邪了门了,”他说,“怎么什么东西一到你手上立刻就坏?”

她确实堪称机器杀手,他家里的洗碗机,她一用就坏。她仇视洗碗机,她和洗碗机的关系类似婆媳关系,洗碗机还抢走了本属于她的一样东西,叫作“洗碗的权利”。她总和洗碗机抢着洗碗,他发现了,告诉她大可不必如此,能让机器代劳的,人就不必动手。他教她用洗碗机,教她怎么在单位空间内放进更多的碗。她试了几次,很快出了问题,洗碗机发出暴躁的咔嚓咔嚓声,好像里面藏着一副钢牙在啃盘子。他按了“暂停”,打开洗碗机查看,发现底部的螺旋桨脱落了,他说:“怎么你一用就坏了?”

他越这样说她,她便越不敢碰机器,越不碰便越生疏。

她也确实没有“机器缘”,比如她总是打不开他家的智能门锁,那需要一种巧劲儿,这巧劲儿来自人与机器长期合作养成的默契。她不行,她要从头学习与机器相处的角度和力道。好几次,他在外面接到她或快递小哥的电话,说她被关在家里,打不开家门,他只好驱车十几公里赶回去救她。他教她把指纹录入解锁系统,结果十根手指试遍,没有一个录入成功。她把手指放在裤子上蹭蹭,往手指上哈气,想紧急滋润一下手指,给机器一个好印象,但是系统一次次亮起红灯,发出“嘀嘀嘀”的声音,透着嫌弃。她的手指粗糙、干硬,老茧覆盖着指纹,伤痕篡改了指纹,发明指纹锁的人没有为她这种劳动人民出身的老人预留空间。她最后只好用密码开门,每次出门还是揣着钥匙,怕忘了密码回不了家。

在她眼中,钥匙,金属做的、有锯齿触感的钥匙,已是器械的天花板。她跟不上那些更先进的机器的步伐了。

“真是服了你了!这么大一辆车,两吨呢,被你一指头摁坏!”他又闭上了眼,鼻孔只有出气,听不到进气。

她早就习惯被埋怨了,被丈夫、被孩子埋怨。她的丈夫,连鼻炎犯了也埋怨她:“你不是当过医生吗?这么多年,你给这个开个小方,给那个开个小方,怎么不给我开一个呢?”她起初还争辩,说她开过,不止一次,是他忘了,或者故意不提。后来她不再争辩。如果这样说我,能让你的鼻子舒服点,你就说吧。

他蓦地想起,“启动键、刹车板全都硬邦邦的”,这种情况他也遇到过,是没电了。是的,近两个月没开,车肯定没电了。之前他曾溜进地库,不停地把车开出车位再倒回来,想用这种方式充一充电。偌大的车库没有一点动静,车辆们一个个灰头土脸,像久未出土的车马俑,只有他的车不停地原地进出。他当时想,如果保安在探头里看到,会不会以为探头卡住了?或者发生了车库灵异事件?这样一想,自己也觉得瘆得慌,开了十几分钟就熄了火。现在回想,可能当时就没充进多少电,而且现在又过去一个月了。

人越是虚弱,越难承认错误,“妈,对不起,我错怪你了”,这句话假得像电视剧里的台词,他无论如何说不出口。

她缩在驾驶座的角落里,两只手躲着方向盘。等到他发现时,她已经默默哭了一会儿。眼泪亮晶晶地摊在脸颊上,已不再流动。

“我真是没用,没用啊。一个当妈的,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孩子病了,一点忙也帮不上,一点点忙也帮不上,还净捣乱、净坏事,我怎么这么没用啊。你姥姥姥爷当年,再苦再难,也把我养大了,兄弟姐妹八个,都健健康康的,怎么到了我这里……连这点事都干不了……”

“妈,”他开口了,惊觉自己还有伤心的能力,“妈,你怎么没帮忙?你不是一直在帮我吗?这几个月你要不来,我哪熬得过来?教七十岁老太太开车,我也是太异想天开了,开车哪有那么容易学?别说你这么大年纪了,我那年也学了八个多月呢,你记得吧?科目二还挂了一回,你很好了、很厉害了。车也不是你弄坏的,那么大一辆车,成千上万个部件,哪能说坏就坏?没坏,可能就是没电了。”

她大把大把地把眼泪抹在衣领上。

“我这病,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没事,死不了。哈哈,我脑子清醒得很呢。我早想过这个问题,再怎么样,它拿我的脑子没办法,它伤不了我的脑子。我还能思考,还能喜怒哀乐,还能尽情地嘲笑它,我真没拿它当回事儿。真的,药也不着急吃,不吃也没事,吃了也不一定管用,反正就这样了,它还能拿我怎么样?对吧,还能怎么样……”他说着说着,鼻根一酸,眼泪就要出来。

“妈,你这样,”他抽两下鼻子,换个语气,“你还是拿我手机,打打道路救援的电话。通讯录里你打个‘道路就能搜到,看能不能来给充个电,如果能代驾更好,地址……我也不知道这是哪里,如果能接通就加微信,发送位置,”他停下来,喘息几口,“不过呢,咱就打一打,不打总是不甘心;打了,也别抱太大希望。”

她查到了号码,按了拨通,把手机伸到他面前:“要是接通,你和他说行吧?我怕我说不清楚。”她不会说普通话,耳朵还有点背,手机、客服、二十四小时热线电话,都不是为她发明的。

一个口齿清晰、普通话标准的男人接了电话。他说了诉求,立刻指挥她按0,打断了这个彬彬有礼的男人:“这不是人,是机器人,别听他啰唆,直接转人工。”

人工没人应答。

“行了,不再打了,打一次就行了,再打费电,反正我也留言了。”他眨巴着眼睛,望着天幕上面的夜空。夜空高悬,流云静止,星星倾巢出动,居然那么多、那么密,它们互不干涉,又连成一体,看久了,能感受到它们微弱而谦和的移动。清洁的空气、可视的星空,是这两个月的意外收获。他打断她正要说的话,说:“我还记得小时候,你带我回我姥姥家,夏天晚上,躺在院子里睡觉,也能看到这么多星星。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它们还在……”

车身突然暴动,打断了他的抒情,仪表盘点亮,照出她惶恐又兴奋的脸:“是不是启动了?你看看是不是启动了?我刚才想再试一下,结果一碰就亮了。”

车身持续震颤,车头车尾的灯都亮起来,与满天星星遥相呼应,像是这颗星球上唯一的光亮。

他想起手机或者电动剃须刀,有时候没电了,放一放,就能再控出一些电来。电也像水一样无处不在吧,很难从物体内部将其穷尽。他赶紧指导她把屏幕关掉,把车灯也熄了,省点电。

“还有,把车窗也关起来,我冷。”

7

她一旦成功一次,立刻觉得无比简单,她对机器又畏惧、又轻视:“嗐,原来这么容易啊,手指头一碰到——我觉得都还没碰到呢——就启动了。”

“你别高兴太早,车一旦启动,司机就算正式上岗了,一车人的命都在你手上呢,”他仍在教育她,但是语气软了很多,“手呢?手先放到方向盘上,你见过司机这么大撒把的吗?”

她学他的样子,伸直两臂,远远掐住方向盘上端,似乎努力把方向盘推远,“是这样吧?”她问他,不等他回答,自己先笑了。

“你干吗学我?我有时候把胳膊伸直了搭在方向盘上,是因为累了,想伸个懒腰,”他也难得笑一笑,“你就自然点,握住方向盘两边就可以,放松点。手不用攥太紧,太紧了一是累,二是打方向盘不灵活——脚呢?脚可要一直踩着刹车。”

“踩著呢踩着呢。”

“因为现在停在斜坡上,车辆启动了自动手刹,但是建议你还是要踩刹车。车只要停着,就踩刹车,防止溜车。”

一个多小时前,他正驾车疾驰在路上,突然预感手脚又要失灵,情急之下,他使用了对双手的最后一点权力,将方向盘向右打了一点点,顶多三四度。车跳过路肩,躲过一条沟,冲上一道斜坡,撞开几个土堆,停了下来。此后车的应急反应倒是与他的身体很像:发动机熄火,电子手刹同时启动,车身搁浅在旷野,车头斜向上,东南方,望着天狼星。

远处看,倒真像一匹孤狼。

“奇怪吧,它现在一点都不疼了。”这是他们喘息初定、互相确认都没受伤后,他说的第一句话。现在回想,他说的也可能是车。

他非常爱他的车,车是他手脚的延伸,比义肢还好使,尤其当他手脚出问题后,他其实更迷恋开车了。只要身体允许,他总是去动一动车,即使没有目的地,他也愿意踩踩油门,转转方向盘,享受这些微小动作带来的巨大而迅速的回报。所以,对他最严酷的宣判莫过于:他连车都不能开了。

车失控开上路肩时被重重地绊了一下,他虽然手脚麻木,却对这一次重创感同身受。事实上他的手脚每麻木一分,他对车的同理能力也就增强一分。如果换了我,这一下可能会跌碎膝盖,摔断胳膊吧,他想,多亏我的轮胎我的空气悬挂,我给它们打满分。

但是,后座上的她还是弹跳起来,头撞上玻璃天幕。幕布多少缓冲了一下,她掉回座位时,尚未察觉到头顶的淤青。当时她只顾着大口喘气,心跳得快要冲破胸腔,胃好像被揉皱,额头逼出汗粒。

“妈,有点对不住你了,”此时他不知哪里学来一点嬉皮笑脸,“你知道刚学车时最难的动作叫什么吗?叫坡起,就是车停在斜坡上,让你启动。考科目二时我就是坡起挂的,一起就熄火,一起就熄火,熄了两回,挂了。”他抽噎似的笑了,笑得肩膀一耸一耸,唇齿间迸出唾沫星子,“现在我们就停在斜坡上,坡度还不小,所以对不住你,让你第一次开车就坡起。”

她不知道说什么,不管坡起还是平地起,对她都一样遥远。她只好跟着他笑一下,不敢多笑,担心这没来由的笑会透支掉些什么。

“而且,而且……”他的话又被自己的笑打断,“还不是一般的坡起……是……一边坡起一边……倒车……”

车最后撞停在一大块土堆上,土堆前面是下坡,下坡尽头是一个水塘,她只能先把车倒下土坡,倒也不能放开了倒,不然会掉进河沟。他们正处在水塘与河沟的中间,土坡的至高点。

“一般总是先练好分解动作,再合起来用,你一上来就要合着用,也难为你了。不过你也不用担心,听我指挥就是,刚才你背我过来时,我已经观察过地形,我们要分几步走:先把车缓缓倒下斜坡,掉个头,再开到路上……”她有一种感觉:他在屏着气说话。

“你现在扶我坐起来一点,我要看到后视镜。”他最后说。

“我现在能松手吗?脚呢?脚能松开吗?”她得到确认后才小心松开手脚,解开安全带,上身倒过来,用一个胳膊肘撑着,另一只手去拉他。她一碰到他,心里就一惊:他身上火烫,隔着一层衣服都能感觉到,她之前背他的时候,他的体温还是正常的,怎么突然这么热?放在以往,她一定大呼小叫去翻药箱,为他置办出一堆药,但是现在她忍住了,她什么都没说——在她学会开车之前,说什么都没用,只会把绝望坐实。她把他拉扯起来,安在靠背上。至少39.5度,她想。

而他攒足一口气,又笑起来,几乎是狞笑:“你知道吗?在美国有座桥,空车不能过,有警察把着,查到就罚款。但是很多车上只有司机一个人,结果就发现桥下面有卖假人的,就是那种充气娃娃,买一个绑在后座上,假装后座有人,”他大口呼气,口气污浊,“哈哈哈!我现在是不是就像个充气的……”

她打断他不合时宜的玩笑:“别这么说!谁这么说,咱也不能这么说。咱才不是呢,那个谁才是呢!”她说了一个仇人的名字。而他觉得这个名字才是真正不合时宜的。

“好吧,”他换回正色,“我先把接下来的几个动作说一下,你心里大概有个数:首先换挡——我说到哪儿,你的手就摸到哪儿,不用真换,只是模拟一下——当然右手,左手始终握着方向盘就对了。右手摸挡位,右手,对,往前伸,过了,再往后,不对,那是手刹,往右前一点,圆的那个……”这场景竟有些温馨,让他想到她和他爸互相帮忙抓痒,“对,你记住了,圆的这个就是挡位,电子的,很好用,转一下就行,怎么转等一下再告诉你。好,挡换好了,第二步是按下手刹,手刹就是你刚才摸过的,对,就是这个,也是电子的,按一下就行——先别按,等一下再按。”他涣散而安详,像在交代遗嘱,“解除了手刹,就等于马厩的围栏打开了,拴马的绳子也解开了,马随时要跑。这时候,就不能光用手了,脚也要加入了,之前脚不是一直踩着刹车吗?现在慢慢松开,同时——算了,也别同时了,等一下你就先把方向盘打好吧,免得手忙脚乱,往左打,左知道吗?”他原谅了许多过去绝不原谅的东西,比如产品使用说明书,为什么它们总是那么厚,字印得那么小那么密——因为要说明的事实在太多太复杂啊,在动作面前,语言笨拙得近乎白痴。“你模拟一下,不对,那是右,反过来才是左。对,这才是左,为什么?不为什么,因为这就是左,发明方向盘时就是这么规定的……”他停下来。

“对,你先少说点儿,我一下子记不住那么多……”她才发现他的下嘴唇歪在一边,眼睛也闭上了。眼睛可能已经闭上有一会儿了,她惊得赶忙去摸他的脸:“儿啊,你……你睡着了?你别睡……”他的脸依旧灼热,嘴唇已经干裂,唇边结了一圈白沫,白沫的边缘已发黑。她连拍他的脸,他醒过来,竟然仍在刚才的流程中:“你看你,又错了,我说的不是手刹,是脚底下的刹车……”他好像看到她把刹车搞错了,喃喃地纠正她。而她不敢揭穿他,只能求他:“你歇一歇吧,别说了。”她从车门储物格里翻出一瓶水,瓶盖里倒一点,一滴一滴浇在他的嘴唇上。嘴唇支棱着好像已经石化,拒绝让水渗入。她想让他喝一口,又怕水太凉,就掀开上衣,把水瓶夹在肚皮上。但是拿手背试过他的额头后,她又把水瓶从肚皮上抽出来,放在他额头上滚。“你说啊,再说啊,你再教我啊,别停下。”她解开他的衣领,又扣上。她不断说着相反的话,做着相反的事,直到他又能发出一点声音:“妈,别管我,”他的牙齿开始打战,“听我指令,赶紧,开车。”

8

她挂好了倒车挡。电子挡位和煤气灶的旋钮有點像,转起来很流畅,区别是旋转挡位时会遇到一个个小小的“咔哒”,每一个“咔哒”就是一个挡位。

她打好了方向盘。稍往左,十一点方向。“十一点”这个说法她很能接受,她中午蒸馒头,就是看着客厅的挂钟,十一点上锅,十一点二十五关火。

她松开了手刹。电子手刹本身很友好,手指一按,就松开了,再一抬,就又锁上,难度在于快速找到它。据他说,关键时刻可以用手刹协助刹车。

现在,她只需缓缓松开脚下刹车,慢慢倒下斜坡就行。

她松开脚尖。

脑子里闪过的是三岁时第一次跟着母亲坐船的情景,“小孩儿别作声!”刚上船,母亲和撑船的人就这样警告她,因为“小孩儿说话准”,怕她没有顾忌,脱口说出不吉利的话,然后当场应验。她只好绷嘴蹲在船舷旁,揪住母亲衣角,等待人生中第一次船身开动。

车没动。

明明能感到车底的澎湃动力,车却不动。

“有坑,”他说,“得加点油门。”

她不敢踩油门。在他的教学计划里,油门原本属于下一节课。

“要轻,”他尽量少说话,“点一下,马上松开。”

她点了,点得太轻了,只是拿鞋尖摩挲了一下油门踏板。

“再点,重一点。”

“嗡”一声,车倒了一下,又退回坑里。她感觉腿要抽筋。

“再重点。”

“轰”一声,前轮脱困了,车瞬间加速,倒跌下土坡。她慌了,一脚跺下去,跺的却是油门。车更加欢畅地冲下去,她被甩向车前,五脏快要挣脱身体,他则整个人劈头盖脸扑到手套箱上。“刹车刹车!”他腾出一张嘴狂喊。她在刹那间用尽生平所学,百忙中甚至伸手拉了一下手刹——事后人们发现手刹的塑料拨片被掰断一角——然而她同时还在狠踩油门。车身在两股相反力量的拉扯下跳向河沟,眼看要扎进四五米深的沟里,却在最后一刻刹住,刹出漫天黑尘,刹得车头像烈马似的高扬了一下,她和他像两记重拳揍在靠背上,揍出两声闷响,他揍得更重一些。她把他捞起来,他们都默契地没有说话,各自专心猛喘一阵。天幕上方,夜空换了一批星星,星星静静地看着他们。天幕下面,中控屏幕狂乱地闪烁,盖过了星光。

她检查自己的脚,发现两只脚都踩到了底——危急时刻,她的身体擅自启用了左脚,踩向刹车。

谁说左脚不能开车?

感谢两年前的手术赐给她这一只健壮的左脚。

9

“HDC 系统故障……”

“DSC 模式激活……”

“ATPC 系统不可用……”

她一条一条地给他读屏幕上的提示信息,读得费劲。她分不太清英文字母和汉语拼音的发音,她管C叫“西”,管H叫“喝”。她当年学医时学的是拉丁文,到现在还能用家乡口音读拉丁字母。她记得当年教她的那位老师说:“拉丁文是死了的语言。”不会再有新词新意思,所以适合用作药名。她对一切“死了”的东西都印象深刻,反之,她总是记不住那些活着的、还在不断生长的东西。

“别念了,我也不懂,”那些字母让他心烦,“你打开这个,手套箱,查一查说明书。”

她上身又趴过来,打开手套箱,翻了半天,并没有他说的说明书。他想起来,说明书和保单放在一个文件袋中,上一次续保时他把文件袋拿到家里,忘记放回来了。“用完东西不放回原处……”他习惯性地发怒,却是冲着她,将这恶习的源头归咎于她。他开始明白他为什么总是无法容忍她,因为他总在她身上看到自己的源头。

一把逃生锤掉出来。“会用吗?”他用一种置身事外的语气说,“关键时刻,比如刚才,车掉河里,你可以砸碎车窗,逃生。”

“你说的这些怎么都……这么吓人,咱用不着这个,用不着……”她慌忙收起逃生锤,但是在心里面,她悄悄强调了一下:逃生锤、手套箱、砸玻璃……

“……砸的时候,不要砸中间,砸四个角。”

她害怕这些恐怖的假设。她明白了为什么她第一次坐船时,大人们会有那么多的禁忌,如今她也讨厌这些危言耸听。“呸呸呸!”她扭过脸,对着那不祥的预言猛啐几口。

“有图形吗?屏幕上,你,拍个照。”他尽量把话断开,几个字几个字地说。

她用他的手机拍下中控屏,拿给他看:“你手机快没电了。”

他看到屏幕上各种叉号和感叹号,红色的、橙色的,像垂危病人的心肺监测仪。他看得似懂非懂,“你百度一下,HDC 是什么意思。”他说。然而她刚费力地找到百度,把 HDC 打进去,他又改主意了:“算了,别费电了,关键时候再用吧。”

“还要等到什么时候?现在还不是关键时候吗?”

“先开吧,看有没有影响,”他指挥她,“方向盘,向右,两点方向。”

方向盘重了很多,她竟然有些扳不动:“刚才可没这么沉,怎么回事?我不敢使劲拧,别再拧坏了。”

“可能,应急保护了。你按一下那个键,右手,下面,再下,第二个,画了个小汽车,底下两条曲线。对,按一下,把它关掉。”

她按了,没反应。

“你挂D挡……往右拧,再拧。好,现在,踩一下油门。”

油门虚弱地“轰”了一声,车身往前蠕动一下。“这动静,不大对,”他说,“你觉得呢,脚底下,有什么异常?”

“……说不上。”她真说不出来,她总共才踩过不到五次油门。

如果是我,他想,哪怕油门稍稍有一点不情愿,我的脚尖也能第一时间读取到。不过,这是从前,以后不会有了。他无限悲哀地想。

“不管了,先挪到路上。”

从坡底到马路,短短几米的距离,开了足有十分钟。车身不断地疾起疾停,开得一惊一乍。最后,整辆车分四次落回路面:第一只前轮驶下路肩时,万分小心,像久病的人第一次下床;最后一只后轮离开路肩时则简单粗暴,“咣”一声掉下去,紧跟着一次急刹。她总是急刹,她的左脚太敏感太强壮了,随时要接管整辆车。

他们隆重地回到了路面。

“不错呢,开了这么远……”他用十分钟准备了这句话,不知道赞美和奚落哪个更多些。说完就轻叹一声,整个人瘪下去,眼皮粘起来,嘴唇凝固在“远”这个字上。

“你又要睡了,你别睡,别睡,别睡,别睡……”她歪过身子,腾出一只手扯他,不留神松了左脚,车头往前拱了一下,又急刹住。急刹唤醒了他。现在只有急刹能唤醒他了。

“儿啊,儿……你醒醒啊,醒醒,你不是教我开车吗?”她想把他拉过来,揽在自己身旁,但是方向盘、油门和刹车管住了她的手脚。她从储物格里拿出那瓶水,用瓶底捅他。他被瓶底捅得摇头晃脑,好像脖子断了。他的脸上仍带着嘲讽的笑。

车斜停在路中央,两点方向。

夜风收紧了路旁的枝叶和藤蔓,云像一艘大船当空开过,远处的红绿灯成为这片天空底下最闪亮的星星。奇怪,路上虽然空荡荡的,红绿灯倒亮着,一会儿红,一会儿绿,好像有许多看不见的亡灵正在路口忙碌地穿梭。

10

“HDC,也稱为陡坡缓降系统,它可以让驾驶人轻松安全地完成下坡行驶。在下坡过程中,驾驶人不需要踩加速踏板和制动踏板,只要握好方向盘,汽车便可以合适的速度自动安全地走下坡道……”

“DSC 是动态稳定系统,出现紧急转弯、紧急加速和紧急制动等突发情况时,车辆可以迅速感知并采取相应的制动措施,如对每个轮胎进行单独控制,同时降低引擎的输出,维持车身的稳定……”

她在背百度词典。

她本想记下来,可是没有笔,她翻遍储物格和手套箱也没找到一支笔。平时她在接听电话时需要记下一个手机号码,也是这样翻箱倒柜找笔的,有一次实在找不到,她不得不就近抄起一把水果刀,把那个重要的号码刻在了墙上。她家的墙上、门上经常能看到这种临时记下的号码。

那把逃生锤又掉了出来,她拿在手里掂量,看看能用它做点什么。她发现锤头有一个锋利的尖,足够在墙上刻字,然而这里却没有一面可以刻字的墙,这里只有光滑的玻璃、毛茸茸的皮,什么都不能碰,什么都留不下。

她也想过记在自己的手机上,或者直接拍照,但是她的手机没电了,关机了,变成又一块光滑而无用的玻璃。

她最后决定背下来。

她五十九岁那年还去报考乡村医师执照,是班里年龄最大的考生,比年龄第二大的还大了二十岁。三个月的时间里她把一本教材翻烂,做饭的时候也在背,自信把整本书都背了下来。考场上,她早早答完了题,左顾右盼,奇怪为什么其他人答得这样慢,直到最后一刻才发现——试卷还有一面,她只答了正面,没把试卷翻过来。她几十年不进考场,不知道印刷术已经发展到可以两面打印了。

她错过了人生最后一次考医师的机会,但至少她当时的记忆力仍很强。现在,又是十二年过去,她七十一岁了,她还能背下这些名词解释吗?

他的手机还有不到10%的电量,她命令自己在电量用完前背下来,然后她就可以叫醒他,背给他听,什么是HDC,什么是DSC。她相信他一听就懂,就能指导她修好故障,然后继续教她开车,她就可以开去医院。等他醒过来,他会发现自己躺在病房洁白的床上,她在床边坐着等他,给他剥好水果,让他一睁眼就能看到妈……只要她背下来,这一切就能实现。

手机没电怕什么?只要她背下来,她就可以为手机,也为她的儿子续命。

“ATPC 系统不可用,指的是不可用全地形驾驶进度控制系统……”她一遍一遍读着那些她根本就不懂的东西,用乡音,用她全部的心力,几近疯魔。她暂时不知道的是两件事情:一是她最终一个字都没背过,这不是一场客观的有关科学知识的考试,这事关她儿子的命。她太紧张了,没法用对付一场考试的办法去对付这些专业术语,她只是机械地重复着这些字句,像一场徒劳的祈祷。她暂时不知道的另一件事是,她的头发全白了,这场大考耗尽了她的心智,连她的每一根头发都参与了背诵。她最终考砸了。

关键时刻是他无意间制止了她。他又一次醒过来,已不知身在何处,眼睛半闭着,嘴里先唤一声:“妈。”好像刚刚降临到这个世界,本能地找妈:“妈,咱回家吧。”

她心头一热,眼泪又要下来。很多年前她去讨债,和一群赖账的男人恶语相向,最是不可开交时,她感到衣角被拉扯,低头看到身高刚及她膝盖的他,努力仰起脸,张着一双大眼,说:“妈,咱回家吧。”

她一下回到现实中。正是这一刻她发现了第一个事实:她刚才什么都没背过,她太蠢、太胆小、太懦弱了,以为只要动动嘴皮子就能救儿子。不对,她要做的是把车开起来,不顾一切地把车开起来。

“儿,咱很快就回家了,你先睡一会儿,我这就带你回家。”她解开安全带,脱掉外衣,盖在他身上,帮他把安全带系起来,再系上自己的。她的手脚似乎长出一截,也灵活了。我可是个当妈的,她想,没什么是一个当妈的干不了的,包括开车。她恶狠狠地插紧自己的安全带卡扣。

她踩下油门,等待她獨立驾驶的第一步。车却不动。

她一时慌乱,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她摸到电子挡位,左右转转,还是不动。

她努力回忆他之前讲的,把她曾摸过的旋钮重新摸一遍,尽力复盘刚才的动作顺序,检查自己的两手两脚,她终于发现问题出在左脚上——难怪车不动,她的左脚一直死死踩着刹车。

她笑着骂自己:我怎么这么笨?这么害怕速度,怎么能车还没开起来呢就想着刹车?刹车不重要,开起来才重要!

她松开左脚,右脚踩油门,车还是不动。

她简直想放声哭,车不就是用来开的吗?为什么这辆车总是与我为难?她想再唤醒他,但是只看了一眼她就放弃了:他睡着,时时伴着轻微的面部抽搐,神情却难得地安静。她不忍心再叫醒他。

她想起刚才转动过电子挡位,可能被她转到了错误的挡位,所以开不起来。问题是她想不起哪个是前进挡了,那些英语字母在她看来毫无区别、毫无意义——那就一个一个试!她转动挡位,再次感觉到那一个个小小的“咔哒”。终于,转到D挡时,车往前动了,刚松开左脚,右脚都没踩油门,车就动了。

D,D,D,我要牢牢记住这个字母!

她先踩下刹车,连续念了几遍D,要把D记在心间,把目前的成就巩固下来。然而经过刚才那一番对HDC、DSC 的背诵,她对她七十一岁的记忆力深深地不信任,她觉得即使只有一个字母D,她也背不过来,一时背过了,只要过个三五分钟,只要一慌乱,这个D就会离她而去。D随时会离她而去,而D就是命。她任何时候都没像现在这样痛恨衰老。

她又一次翻箱倒柜,逃生锤又一次掉出来,她第三次把逃生锤拿在手里,要用它做点什么。然而于她而言,车内的皮毛太精细太昂贵了,她比画半天仍下不去手。意外的是她在这过程中划破了手掌,血渗出来。

她知道怎么做了。她想她早该想到这个办法了。

她拿手指蘸血,在前挡风玻璃的上面画了一个D。血没用完,她又在D后面写了两个字:前进。

储物格里有医用酒精,她往伤口上喷几下,包块纸巾,疼痛让她空前的清醒,也空前的强大起来。

“前进,前进……”在她的念叨声中,车身斜着向前挪动,然后撞停在右侧的马路牙子上。

她太专注于享受前进了,以至于忘了转方向盘。她习惯性地去看他,并没有看到他的怒斥,他仍睡着,嘴唇被呼气轻轻撑破。

她还是不记得该怎么转方向盘——那就再试!她试着转一下,然后轻踩油门。她能感觉到车轮正和马路牙子较劲,随后摆脱羁绊,车回到了路中央。她第一次就试对了,她发现这不需要刻意去记,只需凭感觉。他之前的教学也有点搞复杂了,车是动的人是活的,原地教学是教不会的,开车也没有那么难,只要别让她背字母!

她盯着正前方,血字的下面,街景依次从两侧撤退。她感受到速度带来的兴奋与紧张,然而油门踩得并不顺畅,不知从哪里发出呼噜呼噜的不情愿的声音,她不知道问题出在哪儿,其实答案早在她的背诵中(DSC 是指紧急情况下车辆启动保护性制动,同时降低引擎输出,以保护车辆平稳前进。这种情况下方向盘和油门都会变得很重,以避免出现激烈驾驶)。她不敢再作更大胆的尝试,她目测现在的车速比走路快多了,比骑自行车也快,这已经是她能承受的极限了。

接下来的问题是怎么找到医院。她完全不认识路,也分不清东西南北,她给自己定的策略是:尽量沿着他之前的方向往前开,别拐弯。拐弯可能会跑偏,或者一直在同一个地方绕圈子,往前开就有机会经过更多的地方,有机会遇到医院。

所以一切归结为正前方的两个血字:前进。

然而前方出现了丁字路口,要么左转要么右转,总之不能前进。她早早刹停在路口,为难了半天,最后选了右转,同时提醒自己:下一个路口一定要左转,这样才能重新回到前进的正轨上去。潜意识里,她已经确立了“医院在前方”的牢固念头。

探头记录下了这一切:一辆车在路口小心起步,左右摇摆几下,最终右拐,拐的角度却过大了,居然拐到了靠左的对面车道上,左前轮还轧到路边绿化带的路缘石上。但这又是一辆执拗的车,左前轮碾过路缘石,无情地轧倒一片冬青,又落回路面,逆行开走。车速慢得近乎嚣张,好像根本不屑于肇事逃逸。所幸视野内并无其他车,茫茫天地间只有这一辆车,天地因此纵容其撒野。

下一个路口的探头下,这辆车又完成了一次华丽的左转,角度依然大,倒是正拐进右边车道,并且避开了绿化带。

探头不知道的是,经过左右两次转弯洗礼的她,已快速成长为一名自信的司机。现在,眼前是一条宽阔大路,笔直向前似无尽头,摆在她面前的只有一件事:前进。

对了,还要注意红灯——她开始规划前进途中的下一个课题。刚刚经过的两个路口应该都有红灯,但她光顾着转弯了,完全没在意红灯,她决定从第三个路口开始考虑红灯。不管怎样红灯还是要停,不单怕罚款,更重要的是安全,毕竟她开的是整个城市里最慢的一辆车,因此也是最弱势的一辆车,她必须万分小心。她还记得他刚开车时,她不止一次告诫他:“任何时候——说句不好听的,哪怕父母病危,你急着赶回家见最后一面,也要慢慢开车,也要看红灯。”

她正想着红灯,抬眼便看到一个红灯。已经有点晚了,左脚急踩过去,用整个脚踩下去,结果不但刹车板,连右脚以及右脚下的油门都被左脚踩在下面,把右脚都踩疼了。车戛然止住,她和他的头都被重重地往前甩了一下。

她平复下心情,才发现红灯还离得很远,足有十几米,红灯下面有一道横线,她只要停在横线前就可以了。

他也再次被急刹唤醒,急刹像写入他基因的一声警报,囊括了他这些年所经受的所有惊吓,因此总能将他从最深处唤醒。这一次他微微睁开了眼,然而眼中空无一物,好像他在梦中忘记了过去的一切,醒来已是全新的人。他换成了和她一样的乡音,用儿童式的语气说:“妈,快到家了吧?”

她说:“儿啊儿,就快到了。你看见了吗?我把车开起来了。”为了证明她的话,她赶紧松开左脚,让车重新动起来,一时间又忘了红灯。红灯倒也作美,在车接近横线时变成了绿灯,车直直开过去,“你看到了吗?我开得可快了,我都开出很远很远了,就快开到了。”

11

车开过黑雾笼罩的城市,像穿行在一场永远无法醒来的梦里,两侧建筑变得稀少,路灯也昏暗,越往前开心里越凄凉,是不是开错方向,越开越远了?她一度推翻前进计划,想找个地方转弯,然而一路没有岔路口,只能硬着头皮往前开。

再走一阵儿,楼房多起来,路灯亮起来,她又满怀希望,不敢分出视线看两边,就一次次刹停在路中央,去看有没有医院。有一次她正要踩刹车时,左腿抽筋了,她疼得倒吸冷气,没想到第一个出问题的竟是健壮的左腿。这一路左腿时刻准备着刹车,确实太累了。她从方向盘上腾出一只手,探身去揉腿,方向盘却被带偏,车头歪向左,划了一个大弧,几乎原地掉头。紧急关头,她用右脚踩住了刹车。

揉搓许久,左腿疼痛有所缓解,却不敢再用。她想,医院、急诊、红十字这些字样应该都亮着醒目的灯箱,不会看不到,她应该尽量少刹车,省着点用腿,或者像他说的——“关键时刻再用。”

她慢慢地也敢于让眼睛離开前方,快速看一眼左右了。此前她眼睛歪向哪儿,车头便跟着歪向哪儿,好像这辆车是受她视线控制的。她训练自己转移视线,是为了看他一眼。他在昏睡中表现出少有的善意,看一眼,她那根快要绷断的神经就松一下。

又一个岔路口,她不小心开上了高架的上匝道,车头抬起时她心慌得厉害,她突然看不到远处的路了,她好像在往天上开,而路会随时断掉,将她摔回人间。待到开上高架,路面放平后,她一直谨守着这条车道,不敢往中间去。一辆黑车瞪一双凶眼,瞬息飞过,她眼角瞥见,惊得脖子一缩,手臂打战。这是她第一次遇到另一辆车,惊吓之余,也有些欣慰:终于遇到同类了,这说明她没有越开越偏远?那一刻天际微明,群星隐没,地平线从黑暗中奋力挣脱,高架东侧的景观堪称壮观。然而她当然无暇欣赏,她在第一个下匝道口溜下来,心里的石头也落回地面。她知道医院不在天上,她要快点回到地面。

又不知开了多久,一辆白车擦着她的车呼啸而过,在前面右转。过了一阵儿她才反应过来,这是一辆救护车。她的注意力全在开车上,这让她对开车以外的事迟钝了,一夜惊慌劳累,她身心俱疲,居然没有第一时间反应过来:这不就是我们千呼万唤的救护车吗?我却眼睁睁让它溜了,我应该叫住它,按喇叭拦住它,或者至少我可以跟着它,它可以带我去医院——想到这里的时候,车已滑过路口,错过了右转的机会。下一个路口她果断右转,将地上一排锥筒一个不落顶翻,而救护车早已不知去向,鸣笛声还在远远近近地萦绕,不知道是真实的还是幻听。她在恍惚中驾着车,感觉这车越来越像船,已脱离她自行漂流下去,而她变回三岁的小女孩,只是揪紧母亲的衣角,任由船把自己带去未知的地方……前方又一辆救护车,明明白白横穿过去,她打个激灵,无师自通地按下喇叭,鸣笛声划破黎明,她用这声音向救护车发出求救,也警醒自己:不能睡过去,不能睡过去,医院就要到了,医院就在近处……她大力左转,跟上那辆救护车。

医院门口的探头记录下这一切:一辆私家车骤停在救护车紧急通道上,任凭司机鸣笛、保安嘶吼也不挪开,人们咒骂着将车头围住。透过血迹斑斑的挡风玻璃,发现开车的居然是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妪,她像是被突然安放在驾驶座上,对眼前的一切惘然无知,甚至不知道如何打开车门。人们费了许多口舌,隔着窗户比画,总算指导她按开车窗,一只手粗暴地伸进去,打开车门。人们看到老妪头脸红肿,眼带血块,衣裤尽湿,手脚僵直,好像和方向盘、刹车板焊接在一起,两个小伙子都搬不动她,车头却突然往前一拱,吓得人群齐刷刷向外跳开一步——车仍挂着前进挡。又一只手伸进去,将手刹拉了,挡位换到停车挡,然后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将那老妪的手从方向盘上剥下来,她却立刻俯身向副驾驶座,说着别人听不懂的话,人们才看到副驾驶座上还蜷着一个人,看上去病得更重。两辆担架车接走了他们,这期间他一直睡着,她随后也睡着了,还打了呼。探头没拍到,她从驾驶座被移到担架上时一直盯着后视镜看。她认出了自己,然后闭上了眼睛。

原载《收获》2023年第3期

本刊责编  杜  凡

创作谈

发明一种病,以配得上这场疼痛

姬中宪

很长时间以来,我因为无力描写一场疾病而惭愧,我羡慕那些将病因、病理写到丝丝入扣的作家,他们久写成医,掌握了大量医学术语,出口成章,专业度不亚于医生,而我连最起码的疾病的名称都叫不上来,偶尔写到时不得不去百度。我知道有些作家曾潜入医院观摩生死百态,有些作家因为自己身患疾病而写下第一手的疼痛,更有偉大作家无师自通一般,以活人之笔写人之将死,将人活生生带进无限接近于死的境地,如《伊凡·伊里奇之死》。而我对疾病一无所知。

疾病越来越专业化,我们渐渐失去了对身体的发言权,成为医疗检测报告与处方的忠实信徒,疼痛成了一件有专业门槛的事情。每一次当我们试图大声喊疼时,一些身穿白色制服的人就轻轻按住我们的嘴,说我们喊得不对,听他们的,俗称“遵医嘱”。

直到《天狼星之夜》写作前期,我还因为无法实名制地描写一场病痛而苦恼,并试图再次求助于百度,然而有一天我突然对这一切心生怀疑:作家为什么要用医生的语言写作?更进一步的质疑是:疼痛,哪怕是肉体疼痛的命名权,为什么一定要由医学垄断?我真的相信现代医学那如法官般严苛无情的取证与宣判体系吗?离开这套体系,文学无法独立呈现人的疼痛吗?

想通了这个问题,我立刻扔掉百度和医学辞典。我在《天狼星之夜》中发明了一种病,以配得上眼前这场慌张与疼痛。文学不是任何人的注脚,文学即使开不出处方,也绝不只是给医疗检测报告加上修辞。这不仅是语言的争夺,更是解释权的示威:我不相信那一套解释,或者说,即使我在操作层面顺从了那套解释,也不代表我的文学要跟着我一起顺从,这方面文学不必与其他学科共享成果,文学可以也必须给出自己的解释。

疼痛是一件纯私人的事情,但是当经历过疼痛的人凑到一起,疼痛又成了我们最大的共同语言。文学是这种疼痛的传达者,这需要一种足够弱势的语言,而不是那种过于笃定的语言。许多人在文字中忧国忧民,但文字背后的作者顾盼自雄,我不是那样的人,我希望用有疼痛感的文字写出我的慌张,我相信,这也是许多人的慌张与疼痛。

姬中宪,著有长篇小说《花言》《我不爱你》《阑尾》,短篇小说集《一二三四舞》,非虚构作品《缓慢而永远》,杂文集《我仍然没有与这个世界握手言和》。在《收获》《人民文学》《上海文学》等发表多篇小说,曾获中国作协《小说选刊》最佳读者印象奖、第十届《上海文学》奖,并先后在中国人民大学、上海大学文学院举办作品研讨会,现任教于华东政法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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