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浒传》梁山好汉的教育问题

2023-09-17 19:27刘阳杰马如
博览群书 2023年8期
关键词:吴用好汉宋江

刘阳杰 马如

《水浒传》作为一部内涵丰富的文学经典,自诞生以来就不断地被人解说与阐释。人们基于不同的价值观念与学术背景,广泛讨论水浒人物与梁山世界中丰富的文化学内涵,如侠义文化、绿林文化、政治文化、宗教文化、市民文化等。其实,《水浒传》中所反映出来的教育文化也是很有意思的。

梁山好汉的受教育程度

梁山好汉一百零八将,大多数人是接受过文化教育的,至少具备识文断字的能力,只有极少数人是文盲。

这些人当中受教育程度最高的要算吴用、萧让、蒋敬三人。吴用是秀才出身,小说第十四回中吴用出场,其形象“似秀才打扮”,赞诗曰:“万卷经书曾读过,平生机巧心灵。六韬三略究来精。……名称吴学究,人号智多星。”(本文所引《水浒传》原文皆出自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年第2版)刘唐见吴用时道:“不干你秀才事”,雷横也称其为“教授”。“教授”之称在宋明两代一指地方学官,一指对民间私塾先生的尊称,此处称吴用为“教授”应属后者,从“吴学究”与“智多星”的称号也可以看出吴用的知识水平很高。吴用是落榜秀才做了私塾先生,因精于谋略,在梁山集团任总军师,帮助宋江筹划大小事宜,堪比《三国演义》中诸葛亮一般的存在。萧让也是秀才出身,第三十九回,晁盖欲寻一人模仿蔡京手迹以解救宋江,吴用于是举荐他的旧相识:“小生曾和济州城里一个秀才作相识,那人姓萧名让。”萧让精通苏、黄、米、蔡四家书法,被人称为“圣手书生”,是小有名气的书法家了,其受教育水平肯定不低,后来萧让也确实凭借其智识才华与书法造诣屡建奇功。第七十一回写天书石碣陨落忠义堂后,也是由萧让亲自誊抄。在这份梁山泊英雄排名表中,萧让自己名列“地煞”第十“地文星”,也是突出对其“文”的肯定。蒋敬比吴用、萧让受教育程度更高,是秀才之上的举人。第四十一回蒋敬出场时,明确交代其“原是落科举子出身,科举不第,弃文就武,颇有谋略,精通书算,积万累千,纤毫不差”,故唤作“神算子”。虽是文举人,但蒋敬后来改行从武,文化方面只专精算术一端。

梁山好汉还有很多是武职出身者,林冲、王进、徐宁等都曾任过禁军教头,属于军队中指导士兵武艺训练的教练官,虽然地位较低,但训练禁军不唯枪棒拳脚,有时也涉及兵法谋略一类的军事理论,这就需要有一定的文化修养,至少要识字。第十一回林冲初上梁山,误会了王伦所谓“投名状”的意思,以为是要写什么,便道“小人颇识几字”。杨志曾应过武举,号称“三代将门之后”“武侯杨令公之孙”,落草前官至殿司制使官。宋明两代的武举考试,除了考核武艺以外,还要策论兵书,明代的武举考试甚至要求应试者谋略重于武艺(“先之以谋略,次之以武艺”),杨志应过武举,肯定是熟读兵书、精于兵谋的。百胜将韩韬也曾中过武举,在上梁山之前,曾任陈州团练使,属于地方军事武职。同样任地方武职者还有呼延灼。这些好汉由朝廷或地方武职出身,属于军职中的管理层,与一般下层行伍兵吏不同,其受文化教育的程度应也不低。此外,如卢俊义、柴进、史进等富家大户出身者,枪棒武艺有名,而科举无名,但其从小家境优渥,他们接受文化教育的程度想必也较高。此外,武松、戴宗、石秀等人,小说虽没有直接交代其接受教育的程度,但他们识文断字的能力是肯定的,如武松血溅鸳鸯楼之后,曾写血书“杀人者,打虎武松也”。

梁山好汉中也确实有几位是不认字的,最典型的文盲就是阮家三兄弟、李逵、鲁智深。小说第十五回写智取生辰纲之前,吴用向晁盖介绍阮家三兄弟时说:“他虽是个不通文墨的人,为见他与人结交,真有义气。”可见阮家三兄弟个个是文盲。小说第四十三回,李逵为接母亲上山,独自一人取路来到沂水县西门外,见一簇人围拥看榜,“李逵也立在人丛中,听得读道……”李逵因不识字,只能听别人读榜文,一听才知缉拿的正是自己。鲁智深其实是梁山好汉中头一个出场的文盲,小说第三回写鲁智深三拳打死镇关西后逃到代州雁门县,见十字街口有一众人围拥看榜,“鲁达却不认字,只听得众人读到……”,与李逵如出一辙。但鲁智深自五台山文殊院落发后,在将近一年的时间内,智真长老教他“念经诵咒,办道参禅”。在长老教育之下,鲁智深自此读经认字,直至六合寺圆寂前,竟能自己写一幅佛家颂子,还颇有禅意,其文化水平真是提高了不少。

梁山好汉的写诗水平

梁山好漢大多数人接受过基础教育,有些还能写诗。在一百零八人中,至少有六位“诗人”,分别是宋江、林冲、吴用、卢俊义、鲁智深。

宋江在落草前曾做过郓城县的押司,属于正式官僚体制外的“吏”,主要协助官府处理一些公犊文书,小说第十八回说他“刀笔精通,吏道纯熟”,也是说他这一方面的能力突出。从受教育的程度与文化水平来说,宋江并不比秀才、举人出身的吴用、蒋敬等人强,但这并不影响宋江作为梁山好汉中“最高产诗人”的身份。宋江颇好作诗,且“诗瘾”极大。在小说中,宋江曾前后写过八首诗。

小说第三十九回,宋江刺配江州,某日在浔阳楼上倚阑畅饮,不觉沉醉,忽然感恨伤怀,潸然泪下,于是乘着酒兴做了一首《西江月》,挥毫题在酒楼墙壁上,词曰:

自幼曾攻经史,长成亦有权谋。恰如猛虎卧荒丘,潜伏爪牙忍受。

不幸刺文双颊,那堪配在江州。他年若得报冤仇,血染浔阳江口。

宋江自负他胸中有“经史”和“权谋”,一直没有机会显露,反而落得流配江州。这首词本为发牢骚之作,才情格调亦不高。而其末两句说他想报“冤仇”,且要“血染浔阳江口”,这就没道理了。本来生辰纲事件他也有份,他与晁盖私通的证据被阎婆惜发现后,恼羞成怒杀了阎婆惜,因此被流放,这本是罪有应得。阎婆惜虽与张文远通奸有罪,但按《宋刑统》,“诸奸者徒一年半,有夫者徒二年”,其罪也不至死。这牢骚发得真是没来由。此词题罢,宋江又饮了数杯,在酒精激发之下,他欢喜狂荡,又题写了四句诗:

心在山东身在吴,漂蓬江海谩嗟吁。

他时若遂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

此诗情绪承前词而来,前两句发牢骚,后两句写壮志,大意是:他日我若实现凌云志向,黄巢又算得了什么大丈夫?宋江此时志向是什么呢?无非是老实改造、忠君效力罢了。当然,如果从“反诗”的角度理解,“敢笑黄巢不丈夫”是说:又有谁敢嘲笑黄巢不是大丈夫呢?那就真的是有问题了。有意思的是,宋江虽看不上黄巢,但他的诗却写得远不如黄巢。据南宋张端义《贵耳集》载,黄巢少有诗才,5岁时曾应其父“菊花”之题,随口作出一首诗:

飒飒西风满院栽,蕊寒香冷蝶难来。

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

末两句和宋江的诗颇为相似,后者应是有意模仿而作。但宋江诗是豪气有余而诗意不足——比较来看,黄巢的诗不仅意气豪迈,意趣也明显更为高超。

第九十回,宋江拜谒五台山后,归途中有感于燕青射雁,于马上口占一首:

山岭崎岖水渺茫,横空雁阵两三行。

忽然失却双飞伴,月冷风清也断肠。

此时征方腊大战在即,宋江觉得燕青射雁不祥,他由雁阵零落联想到兄弟们死战在即,也恐怕落得个伤残凋零。当晚回营帐后,宋江依然心绪不宁,于是又作一首词。吴用、公孙胜一看,“甚是有悲哀忧戚之思”。此词到底水平如何?且看这几句:“写不成书,只寄的相思一点。暮日空濠,晓烟古堑,诉不尽许多哀怨。”情调老套,语词俗旧,因为是有感而发,倒也不是无病呻吟。同一回中,宋江一众朝见天子完,回营途中偶遇有人耍弄“胡敲”(一种乐器),宋江又诗兴大发,当即口占一首:

一声低了一声高,嘹亮声音透碧宵。

空有许多雄力气,无人提处谩徒劳。

随后“馀意不尽”,觉得一首不过瘾,马上再作一首:

玲珑心地最虚鸣,此是良工巧制成,

若是无人提掣处,到头终究没声名。

此诗意趣单调、语言直白,并无才情,不过倒也符合他此时的所思所感。

林冲写诗是在小说第十一回。林冲辞别柴大官人去往梁山,半路上借酒浇愁,伤感怀抱,酒兴之下,像宋江一样题壁写道:

仗义是林冲,为人最朴忠。江湖驰闻望,慷慨聚英雄。

身世悲浮梗,功名类转蓬。他年若得志,威镇泰山东。

除了最后两句与宋江浔阳楼诗同出机杼之外,这首诗总体上语辞比较朴实,也符合林冲此时的形象和心境,其中“浮梗”“转蓬”两个意象古诗中虽多见,但用在此处正好寓意林冲的命运,也很妥帖。

吴用为赚取卢俊义上梁山,以算命为由,装模作样地在卢俊义府上题写了一首藏头诗:

芦花从里一扁舟,俊杰俄从此地游。

义士若能知此理,反躬逃难可无忧。

每句诗头一个字连缀在一起读为:“芦(卢)俊义反”,古代写藏头诗本是文人的雅趣,吴用这首顶多算是打油诗的水平。奇怪的是,如此笨拙的藏头诗,聪明如玉麒麟者居然没看出来。拜吴用此诗所赐,卢俊义从此走上不归路,最后落草梁山。卢俊义自己也写过一首诗。第六十一回,卢俊义在刺配路上,心情郁结烦闷,听见有人吹笛,引发诗情,于是吟作一首:

谁家玉笛弄清秋,撩乱无端闹客情,

自是断肠听不得,非干吹出断肠声。

这首诗才虽不高,也实在是他此刻心情的写照。

鲁智深早年是文盲,后来经五台山智真和尚指教佛经禅理,逐渐提高了自己的文化修养,最后在六合寺圆寂前,写下此生唯一一首颂子:

平生不修善果,只爱杀人放火。

忽地顿开金枷,这里扯断玉锁。

咦!钱塘江上潮信来,今日方知我是我。

这首颂子算是鲁智深给自己一生的总结:先说出恶业前罪,“金枷”“玉锁”好比是他一生所执着的英雄主义,看似珍宝,其实是累赘,如今听潮圆寂时,才从自己心中顿见真如本性,“今日方知我是我”,正合六祖慧能《无相颂》所说:“迷闻经累劫,悟则刹那间。”

《水浒传》中梁山好汉所作的诗,其实说白了全是《水浒传》的作者所写,包括那些演说水浒故事的民间艺人们,他们的诗歌水准自然谈不上高明,很多也都近乎口水诗和打油诗。但这些诗一从梁山好汉口中吟出,竟也很符合他们的身份形象和写诗趣味。毕竟,读者不能要求宋江、吴用写出像李白、杜甫那样的好诗来。

好汉们如何教授武艺

《水浒传》中梁山好汉个个身怀绝技,武艺高强,有些还有明确的师承关系,如九纹龙史进先受业于打虎将李忠,后又转投王进为师,捉刀鬼曹正是豹子头林冲的徒弟,青眼虎李云是笑面虎朱富的徒弟,通臂猿侯建是病大虫薛勇的徒弟,甚至武艺不突出的宋江也曾收过孔明、孔良做徒弟。与吟诗抒怀、舞文弄墨相比,教习棍棒拳脚无疑是梁山好汉的专业日常。小说中对于众好汉如何教授武艺交代不多,但王进教史进一事却能详知。且看王进如何教授。

王进因得罪高俅,携母欲投奔延安府老种经略相公处,途经华阴县史家村,受到庄主史太公酒食礼待,正巧看见史太公的儿子史进演练棍棒,一眼便看出其破绽,随口脱出一句:“这棒也是使得好了。只是有破绽,嬴不得真好汉。”史进一听大怒道:“俺经了七八个有名的师父,我不信倒不如你。”當即向王进发出挑战,“把一条棒使得风车儿似转”,王进的应战先“只是笑,不肯动手”,随后拿起一条棒,展开架势,史进马上杀将过来。小说写道:

那后生看了一看,拿条棒滚将入来,径奔王进。王进托地拖了棒便走,那后生抡着棒又赶入来。王进回身,把棒望空地里劈将下来。那后生见棒劈来,用棒来隔。王进却不打下来,将棒一掣,往后生怀里直搠将来,只一缴,那后生的棒丢在一边,扑地望后倒了。

只一个回合,史进便落败,且心服口服,起身就拜师。史进见了真功夫,方才醒悟自己过去曾拜习过的几个师父“原来不值半分”。从王进和史进的这次切磋中,我们可以略看出王进教授武艺的几个特点:一、临敌先观察。史进一开始奋力挥舞棍棒,王进看着只是笑,并不动手,这是他先要观察对方的来路虚实。二、反复诱敌。见史进挥棒奔来,王进先是拖棒便走,史进又撵来;王进回身劈棒,见史进格挡,反而将棒一掣,在拖棒、劈棒、掣棒三次诱敌之后,史进此时已经完全陷入被动。三、一招制敌。没等史进反应过来,王进刚掣出的棒马上直搠史进的怀里,史进已毫无招架之力。

史进过去曾拜过七八个“名师”学艺,甚至包括禁军教头李忠,但他学到的似乎全是唬人的花架子,只是把棒舞得“风车儿似转”,虽然好看,也有气势,但实战根本不中用。王进可是八十万禁军教头,深知军士阵战,往往瞬息之间你死我活,所以平时教授士卒者,也应都是一些一招制敌的技巧和干货,与一般莽夫之间的蛮力械斗是两回事。

自此王进开始正式教授史进,十八般武艺一一“从头指教”。不愧是名师点拨,半年之后,史进便将这十八般武艺练得十分精熟,“多得王进尽心指教,点拨得件件都有奥妙”。王进离开后,史进日夜勤加练习,不久就遇到跳涧虎陈达的挑衅,这是史进学成武艺后的第一场实战,两人在马上斗了多时,最后还是运用师父王进所教的诱敌制胜法擒缚陈达。可见王进的点拨教授是很成功的。

以上仅谈《水浒传》中比较有趣的三个教育问题。当然,《水浒传》与教育文化,还有很多有意义的话题有待深入探究,例如《水浒传》与道德教育、《水浒传》与人性教育、《水浒传》与生命教育等等。总之,在阐释《水浒传》的众多文化学内涵中,教育文化也应该是被特别关注的。

(作者简介:刘阳杰,西北师范大学文学院讲师;马如,西北师范大学教师教育学院研究生。)

猜你喜欢
吴用好汉宋江
真正的好汉——读《水浒传》有感
吴用和时迁比轻功
吴用和时迁比“轻功”
走一走“好汉桥”
延揽人才,宋江最佳
吴用盖房
好汉不敌肚子“叫”
戴松高:一个好汉三个帮
宋江给李逵的一封信
宋江为什么不杀情敌张文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