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舍昼夜(短篇小说)

2023-09-22 23:53张东晓
椰城 2023年8期
关键词:二姐镜子姑娘

◎张东晓

爸爸,今天我们为什么不走那边?儿子眼巴巴望着马路对面。子俊只顾埋头向前,听见儿子问话,也只是蓦然一笑,没有言语。他大半张脸都被口罩遮着,根本看不清阴晴,笑与不笑也没有区别。儿子心有不甘地噘起小嘴。往常放学他们总是走对面的路回家。那条道与学校隔街相望,人流相对少,他可趁机与同学打闹。姑娘的心思不在玩耍,她的眼睛一直往糖葫芦摊瞟。前些日子,子俊经不住她的央求,便给她买了一串糖葫芦。长长的木签子,串着山楂、橘子瓣、小西红柿,表面涂满一层黄黄且明亮的糖稀,看起来很诱人。谁料回到家中,她刚舔一口,还未品出味儿,就被妻子夺了去。妻子嫌不干净,非但没让她吃,还数落子俊一顿。这两天她忍不住又想吃,还腻歪说李玉蝶胡云杰都吃了。李玉蝶和胡云杰是她在班里的好朋友。姑娘的小心思自然逃不过子俊的眼睛,但他心里藏着事儿,无暇顾及。走着走着,他猛然回头,却见儿子和姑娘仍慢悠悠地落在后面,压抑一天的情绪瞬间袭来,心仿佛摇摇欲坠的大坝,俨然到了崩溃的边缘。嘀嘀嘀嘀——刺耳的车笛将他生生拽回。他摘下口罩,长长吐出一口气,用嘶哑且低沉的声音喊:你们走快点儿!

傍晚放学这会儿正是这条街最混乱、最拥堵的时候。车辆人流交织如山如麻。红绿灯杵在马路边,无奈地眨眼扮可怜,但无济于事。时下已近清明,大部分玉兰都已盛开。白色的花瓣犹如燕山大如席的雪花,随风飘落,被碾压成零散的尘埃,不知疼与不疼。红色的花瓣幸运很多。它们被孩子捡起,捧在手心,当作宝贝。今年的春天不仅姗姗来迟,还猛然杀一记回马枪,气温霎那跌破零度,猝不及防的人们只得匆忙找出刚收起的羽绒服。子俊面无表情地站在人群中,感受着枯枝梢头萧瑟冷峻的风,宛若一尊风化的雕塑。女孩子生来敏感。她见爸爸的脸比夏日暴雨前夕的天空还阴沉,就赶紧催促哥哥往前走。儿子尽管不情愿但还是紧跑几步。待儿子跑到跟前,子俊伸手摸了摸儿子的头顶,心里猛然一颤:原来儿子都长到自己肩膀那么高了。儿子绷紧脸,似乎有些委屈。子俊轻叹,走哪边不是走,都是路,都一样。各走各的不挺好吗?说话间,子俊的手不由自主地抖动开来,像一个阿尔茨海默症患者,眼神也不受控的向对面扫,似乎在寻找什么。他生怕孩子发现,有意将手背在身后,故作轻松地说:走吧,到家爸爸做饭,你们先写作业。儿子和姑娘都是上五年级的大孩子,大抵听出爸爸话里有话,便不再怄气,迅速走到父亲前面。此时刚六点,太阳正拖曳着长长的尾巴火速向西逃窜,仓皇的背影略显凄惨。相比之下,他们三人勾勒出一座突兀起伏且向前滚动的山峰,甚是活泼。

走到路口,子俊猛然撞见一头白发。他顿时一怔,脑中轰然响起一记闷雷。他的身子很明显地抖了三抖,几乎跌倒。姑娘着实吓一跳。她忙抓紧爸爸的手,惊慌地问:爸爸你咋了?子俊稳住身子,努力挤出一丝笑意,冲姑娘轻轻摇头说:爸爸没事,咱们回家。儿子也发现爸爸的异常。小家伙刚扬起脸便惊住了。爸爸的脸色竟如此阴郁,以往即便发脾气都未曾如此,他也从未见过。他的小脸骤然冷却,稀疏的眉头凝聚成团。子俊假装若无其事地拍拍儿子的肩膀说:刚才杨老师给我发信息了,表扬你最近进步大,还是班级优化大师第一名。未等儿子说话,姑娘就接上话茬:班级的优化大师评选,热爱劳动、帮助同学等等都算分。姑娘话中略带不服。儿子抢白说:那也是第一。姑娘还要争辩,子俊忙说:哥哥有进步是好事。不过,儿子——他沉声说,咱们不光要优化大师争第一,学习方面更要争。

穿过红绿灯,子俊仍选了一条平时不常走的路。他谎称这边人少。其实他心里清楚是怕尴尬。他的胸口宛若插了一把刀子,一整天都隐隐作痛;他也仿佛一个行走的笑话,一整天头都不曾抬起。子俊嘴角抽搐得厉害,眼镜禁不住沿鼻梁往下滑。他抬起左手准备扶眼镜,手却在空中抖了起来,恍若风中沧桑的旗帜。爸爸,绿灯了。姑娘拉着子俊的右手轻声说。子俊下意识地哦了一声,然后强行控制抖动的左手将眼镜扶正。儿子已经走到马路中央。他赶紧拉着姑娘急匆匆向前走去。

刚从冰箱取出的圆茄子,透着的冰凉气息,乍一碰就钻进心窝。子俊心头紧缩,手也连带着缩回。他将圆茄子放到窗台,转身抽出两颗小葱。每日早晚做饭都是他最犯难的。儿子吃饭不挑剔,有得吃就成。姑娘不行,不合口就不吃。他虽然已经费尽心思,但在孩子眼中依然只是应付。他家对面那户人家有姥姥在。老人家精通厨艺,每顿饭都是花样繁多,别出心裁,每每香气飘来,都惹来孩子们不少白眼和口水。由于是邻居兼同事,姥姥做炸酱时总会多做些,再差孩子送来些,他们也顺道改善生活。不是夸张,老人家做的炸酱可比庆丰包子铺的炸酱有味道多了。即便素来不喜欢吃面条的姑娘,配上她的炸酱,都能吃上两碗。将小葱择干净清洗好,子俊才拿起茄子削皮。将削去皮的茄子切成2公分厚的薄片装盘放锅内蒸。蒸熟后和着蒜泥小葱芝麻香油凉拌,吃起来很是爽口,姑娘还算喜欢。子俊将锅收拾停当,打开火,去捣蒜泥。他拿着大蒜走到客厅,见姑娘和儿子都在吃零食,刚想发火,最终还是忍住了。有什么不能忍的?跟别人都忍了,何况是自己孩子。少吃点儿零食,一会儿咱们就吃饭了。子俊的语气极为平淡。他又补充说今晚有妹妹爱吃的凉拌茄子,还有哥哥最爱的青椒鸡蛋面。坐在沙发上的两人几乎同时抬头望了眼爸爸,又几乎同时低下头,嘴里却没有停。子俊从餐桌上拿起手机回到厨房。他拨了二姐的电话。手机嘟嘟响着,没人接。他把手机放到橱柜架子上,抬手取案板,他的手还悬在半空,二姐就把电话打了过来。

上午我在开会——话刚出口,他的心就梗住了,再也说不出话。二姐一连喊几声,他都没有回应。二姐以为是信号不好。子俊缓过神,摁开免提,将手机放到窗台,说:我开了一上午会,现在咱爸是啥情况?怎么又说手术可能做不了?父亲由于心脏问题已在医院住了一个来月,手术方案也由支架变成搭桥。前些天他还跑了趟老家。原本计划说这个周就可以手术,谁曾想情况又有变化。二姐说:我不太清楚。咱大姐她说不清。好像是说昨天检查发现咱爸心脏的血管壁长个瘤子,现在还不确定。需要做什么派特检查,我没听清楚。

啪!子俊操起菜刀将一瓣蒜拍得粉碎。二姐听到了忙问:你弄啥勒?子俊说:拍蒜。二姐说:你拍个蒜使那么大劲儿干啥?子俊说:没事。检查说啥时间做了吗?二姐说:明天做。子俊说:你要有时间就去一趟,探探医院的底。咱们耗不起。大姐店里的生意都够她忙乎的。二姐说:我就打算去。子俊说:也说说咱妈,让她不要总给别人打电话,哭哭啼啼的,有啥用?前天咱姑奶给我打电话说搭桥手术有危险,让咱们考虑好。我能不知道有危险吗?医生让做能不做吗?子俊越说越激动。锅烧开了。白色的蒸汽伴随滚水咕嘟咕嘟的声响源源不断往外冒。啪!子俊又拍碎一瓣蒜。由于用力过猛,一粒蒜的碎屑径直蹦到他的额头,犹如子弹,猛烈的痛感,让他忍不住呲牙。二姐叹气说:我和她说过。子俊仍不放心地叮嘱:你去看仔细了,医院乱得很,咱别被糊弄了。二姐说:我知道。子俊说:咱妈又去缴费了吗?让她别老去续费,等医院催再缴。中午子云打电话了。她给咱妈打了两万块钱。二姐说:我叮嘱她了,钱的事情,咱们——

嘟嘟——姑娘喊爸爸有人敲门。子俊赶忙说:我先挂了,做饭呢。他不等二姐说话就径直挂断电话,来到门前喊,谁啊?紧接着门外一个粗厚的声音传来:快递。他说:放门口吧。门外有人回答说:给放您门口了,请您注意查收。子俊说完谢谢便又转身回到厨房。锅顶的蒸汽愈发浓厚,厨房内的气温也升高些许,子俊感到嘴唇有些干,眼睛也辣辣的。他取下眼镜,用手背搓眼睛,硬是搓出些许水渍。他叹道:这蒜真辣!

学校的饭钱你是不是忘缴了?正吃着饭,姑娘突然扬起脸说。子俊一愣,放下筷子,满脸疑惑地说:我记得我缴了。儿子闷着头边吃边说:老师都和我们说了。子俊仍是不敢相信孩子说的话。他急匆匆回厨房取手机,查找缴费记录。他反复确认,终于无奈摇头。他叹口气苦笑说:爸爸现在就缴。他顿了顿,又轻声说:爸爸忘了。姑娘嘴角露出不屑说:你能记住啥?子俊的脸色顿时僵住。姑娘见爸爸的神情有变,也知自己话说重了。她忙低下头假装专心吃饭。看着姑娘幽怨的样子,子俊瞬间想起自己小时候缴学费的情形。小时候家里穷,每次缴学费都是难题。学校每天会对未缴学费的学生进行点名,而且早晚各一次。脸皮厚的学生嘻嘻哈哈,倒也无所谓,但子俊脸皮薄得很。不等老师点名,他自己就不去上学了。父母啥时间将学费给他,他啥时间再去。想着母亲四处借钱的酸楚与父亲无来由的叫骂,子俊的手不由地再次抖起来。

爸爸你的手怎么了?儿子看着子俊抖动的手问。子俊收回心神说:没事,快吃吧。吃完做作业。他的手还在抖,犹如失控。他索性起身去取牛奶。打开冰箱,凉意扑面。他将手伸进冰箱,骤然下降的温度让肌肉迅速冷却,而他的手掌终于停止抖动。他成功了。他甚是愉悦。他冲客厅喊:红枣味儿酸奶和鲜奶,你们——他还未说完话,姑娘的声音就传来:我要酸奶。儿子也附和说喝酸奶。子俊拿着酸奶回到客厅,给他们一人递一包。见姑娘正拱腰吃饭,子俊顿时脸色阴沉,厉声说:你又忘了你的坐姿?你的眼睛——哼!姑娘斜他一眼说:医生说了,我的近视是遗传。子俊见姑娘还拱着身子,没有丝毫改的意思,心中的怒火腾就窜了起来。你还犟嘴!子俊怒吼说:都六百度了,新眼镜等几天才能拿回来。你就不能——又嚷!儿子大声说,就不会好好说话?她又不是今天才这样!子俊终于忍不住了。此前没有说过吗?从幼儿园说到小学,现在都五年级了,你们有改吗?子俊抬手指着儿子继续嚷:就说你。你自己想想,每次考试是不是都有因为计算错误而失分?让你们用草稿纸,你们用过吗?

你喊什么喊!每次都喊!显你嗓门大!姑娘猛地站起身,怒目圆睁地跟子俊对峙。啪!子俊抬手就是一巴掌,结结实实打在姑娘后背上。姑娘身子晃了晃,却没有丝毫退缩,拧着脖子怒视子俊。子俊的手掌又猝然抬起,悬在半空,迟迟未落下。儿子将姑娘扯回房间。随着“哐当”的关门声,客厅内安静下来。子俊脸涨得血红,胸口奔腾起伏,但就呼不出气,堵塞了,窒息了。他手摁着餐桌,强撑身体。他的手又开始抖,俨然猛烈的地震波袭来,而他随时都会坍塌。

呜呜——手机在餐桌上抽泣。子俊抬起头,看是王老师的电话。他深吸口气,稍微平复一番情绪才拿起手机,轻声说:您好王老师。老师在电话里说什么,子俊压根就没听清。大抵是儿子在体育课踢足球时,由于误会和同学打了起来,碰伤了嘴唇。挂掉电话,子俊甚是懊恼。他感觉很惭愧,儿子受伤都没发现,自己还冲他们发脾气。别人发脾气自己受不了,难道自己发脾气他们就受得了?子俊默默来到窗前,躬身伏在栏杆上,眼神迷离。不远处的河安静而悠长,一条血红的路在水面悬浮。忽然一只白鹭掠过,他竟然激动得流出眼泪。豆粒大小的泪珠从眼眶鱼贯而出,怎么擦怎么堵都无济于事。天空模糊了,黯淡了,时间滴滴答答地流逝。子俊起身,长吁一口气,转身来到儿子房间门前,犹豫许久才推门进去。儿子和姑娘都窝在床上默不作声。姑娘脸上闪烁的泪花犹如黑夜中的星子晶莹凄凉。他默默来到床边,坐在儿子身边,抬手轻轻抚了抚儿子的头柔声说:你的嘴唇没事吧?儿子很是惊讶。他扬起脸看着爸爸。子俊说王老师刚才打电话了。爸爸看看碍事不?儿子迟疑一下才张开嘴,露出一块米粒般的伤痕。子俊心头一颤,问:疼吗?儿子摇头。子俊又说:王老师说是误会。误会时常发生,没必要打架,那样不好。儿子点头说:我们已经和好了。子俊抚摸着儿子的头轻叹气说:有事记得和爸妈说。他往姑娘身边挪了挪,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说什么。姑娘一直盯着窗外。路灯将夜色映衬得浪漫而哀怨。爸爸最近——子俊的话说一半再也说不下去。他怅然走出房门,许久才说,开始做作业吧。

光线黯淡。子俊迷迷糊糊睁开眼,朦朦胧胧看见母亲就坐在身边。他大吃一惊,挣扎着坐起:妈,你咋来了?母亲的笑很熟悉。她说:不来我去哪?子俊说:你来了,我爸咋办?母亲说:还能咋办?回家!子俊眼中闪过一丝迷茫。回家?回什么家?不在医院看病回什么家?他突然感觉头疼,欲裂的疼。他伸出双手在头上胡乱抓了几下,但他的眼前却下起黑色的雨。不,不是雨。是头发。是他的头发在凋落,若桃花般凋落。他慌忙摊开双手,手掌中竟然长满头发。黑乎乎的头发像是野草,从掌心冒出,疯长,并且簇拥在一起冲他做鬼脸,嘻嘻怪笑。你们笑什么?子俊问。头发说:你说我们笑什么?你照镜子好好看看你自己就知道我们笑什么了。镜子?哪里有镜子?母亲手里正捧着镜子,里面的脸一会儿年轻一会儿苍老。那张脸的主人,一会儿是母亲,一会儿又不是。妈!子俊问:这镜子哪来的?怎么变来变去的?母亲将镜子递给他说:可不就变来变去的吗?就说人,如果死了,不也变成了泥土?和猪啊羊啊的也没区别。不是的!子俊神色痛苦地央求:妈你还是赶快回去吧。我爸在医院离不开人。母亲转过身,不再说话,似乎生气了。子俊看着手里的镜子,眼神瞬间呆滞。镜中一个秃顶的男人正面容惨淡地看着他。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你是谁?子俊近乎哀求地问。镜子里的人也用同样的语气问同样的话。哼!头发讥讽地反问:你连自己都不认识了吗?子俊愣住了,呆呆地望着镜子里的人。真的是自己吗?什么时候自己变得如此狼狈?人不人鬼不鬼的?他正想着,一阵剧烈的疼痛从胸口传来。插在胸口的刀不知何时竟然自己跑了出来。头发嘿嘿笑道:完蛋了,你完蛋了。剧烈的疼痛让子俊勃然大怒。他怒吼道:我完蛋了,你有什么好处?别忘了你只是我的头发,我完蛋你同样也完蛋!

呜呜——头发突然嚎啕大哭。母亲也在哭。镜子里的人也跟着哭。子俊无力地瘫坐在沙发上,镜子从手中滑落,啪,掉在地上,摔得粉碎。你疯了?你干嘛摔闺女的镜子?妻子突然出现在子俊面前,大声指责。子俊眨巴眨巴眼睛问:你啥时候回来的?妻子愤愤说:我早就回来了,你才发现?子俊不确信的眼神在房间内不停地游荡。姑娘从房间里跑了出来,看见碎掉的镜子,哭喊着你赔我的镜子,你赔我的镜子。子俊再次挣扎着坐起,无力地说:让妈妈再给你买一个。姑娘还是不情愿。她说:你们大人啥时候说话算话过?说给我治眼睛,现在是不是早忘了?妻子怨声说:都怪你爸。要是按我说的早带你去医院,也不至于这样。妻子冷冰冰地盯着子俊。子俊禁不住浑身发抖,像是穿着单薄的衣服行走在隆冬的长街。他用双手抱紧自己,将身体蜷缩起来,恍惚间竟然变成一只受伤的兔子。此时,儿子突然从房间内哭着跑了出来。他边哭边喊:奶奶回家了,都怪你,不给爷爷看病。你是不是怕花钱?儿子冲到子俊面前质问。子俊不知所措地摇头。爷爷回家了吗?子俊心虚地说,下班时我还和他打电话。儿子继续哭着喊:你骗人!你就是怕花钱!爷爷做手术要花很多钱。别以为我们小孩啥都不懂。儿子又嚷又喊,妻子拉都拉不住,仿佛发疯了。你让他喊!姑娘嚷道,等他把爸爸喊烦了,爸爸揍他一顿,他也就不喊了。每次都这样,就知道自己拧!

你要再打他们,你看我打不打你!父亲突然一脸严肃地走到子俊面前。子俊愕然,爸?你怎么没在医院?子俊瞪大眼睛问。父亲脸色一变,面带笑容地说:医院?我没病去什么医院?他怕子俊不放心,又说我自己的身体我知道。你们不用为我操心。说着父亲脸色陡然一沉,肃声说:我告诉你,你不能再打他们,你要再打他们,我肯定不愿意。我肯定——哎呀!父亲话说到半截就伸手捂住胸口,痛苦地倒在了地上。

快,快来人,妈,妈,阿振,阿振——子俊大声呼喊,但却不见一个人走过来。忽然他耳边一阵笑声传来。妻子和姑娘儿子正有说有笑。子俊怒不可竭。儿子!姑娘!阿振!他大叫着,身体却丝毫动弹不得。为什么他们听不见自己呼喊?难道自己要死了吗?还是已经死了?母亲父亲的脸轮番出现。一霎那,世界变得极其安静,竟再无丝毫声响,仿佛不是人间。子俊笑了,安静地笑了。就这样吧,也挺好。

子俊睁开眼,看见妻子惊恐的脸。儿子和姑娘也都站在妻子身边,甚是害怕。又梦魇了?妻子柔声说。子俊翻身从沙发上坐起,伸手指了指水杯。姑娘忙跑过去,拿来水杯递给他。他看了眼姑娘清秀的面庞,接过水杯,仰脖喝了两口水,又将水杯递回给姑娘,才缓缓说:我睡着了?妻子点点头,又说:咱们找时间去医院看看吧,老梦魇不好。儿子说:我查过,梦魇是因为压力大,太紧张。他蹲下身盯着子俊问:爸爸你最近是不是有啥事?子俊摇摇头没有说话。姑娘说:梦魇也俗称鬼压床。可这世上哪有鬼?子俊苦笑。他想试图缓解紧张的气氛,便问:你怎么知道没鬼?鬼又没有写在脸上!姑娘莞尔一笑说:老师说了,世界是物质的,没有鬼。儿子说:老师说的也不一定对。鬼灵精怪、鬼斧神工、神鬼莫测,要是没有鬼,哪来这么多带鬼的成语?说明至少以前是肯定有鬼的。妻子的眼神就没有离开过子俊。她说:我先给你挂号吧。子俊本想拒绝,但见妻子说得不容置疑,也就默许了。妻子听儿子和姑娘还在争论,便说:你们的作业写完了吗?没写完的话赶快去写!不读书,有鬼你也认不出来!

儿子和姑娘颇不情愿地各自回房间了,客厅里只剩子俊和妻子。妻子说:快递我给你取回来了。子俊一愣:什么快递?妻子说:可能是杂志吧,放门口了。子俊满脸狐疑地走了过去,俯身仔细看果然是杂志。他心中忍不住欣喜,甚至连诸多烦恼都一扫而光。呵呵!又发表了一篇!他得意洋洋地向妻子炫耀。妻子嘟嘟嘴没有说话。过了两分钟她才无奈地说:也不知道你写那玩意有啥用?海子、顾成哪个不是把自己写神经的?子俊根本没有听妻子说话,而是很认真地将杂志放进书柜收好。他很是满意地审视一番书架,才想起来问妻子啥时间回来的,有没有吃饭。妻子说:刚回来就看你躺在沙发上睡觉,嘴里吭哧吭哧的,太吓人。子俊满脸歉意地说:今天太累了,躺下就睡着了。他将目光从妻子的脸上移到窗外。夜幕已深,璀璨的霓虹在河岸闪烁,仿佛一团正在爆炸的星云。黑暗中,一艘龙舟缓缓驶来,移动的彩灯配合着不知从何处传来的舒缓音乐,隐约有几分后庭花的意境。子俊起身拉上窗帘。窗外的喧嚣瞬间被斩断,形成一道天堑,令人望而生畏。子俊说:饭菜在锅里,我去热。妻子说:不吃了,消化不了。子俊说:不吃咋行?说着他就往厨房走。妻子拉住他说:真不吃了。子俊迟疑一下说:那吃个苹果吧。

和公司谈了吗?子俊坐在沙发上漫不经心地问。妻子沿苹果核又仔细啃一圈,直到啃完最后一丝苹果肉才舍得扔掉。她坐回瑜伽垫,整理孩子的玩具。瑜伽垫买回来之后,她也就新鲜一两天,便成了孩子的游乐场。下午在电话里不是和你说了吗?妻子有气无力地说,有啥可谈的?月底走人呗。子俊嘻嘻说:拿赔偿走人挺好的!妻子没好气地白他一眼说:挺好啥?你知道现在有多少人在外面漂着吗?找工作太难了!况且我这个年龄。妻子叹了声继续说:35岁以上的基本都没人要。子俊嘿嘿笑了说:没事,咱们慢慢找。妻子说:你说得轻巧。车贷房贷孩子,你爸做手术,唉,哪个不需要钱?子俊当然知道妻子说的都是实际情况,但他依旧故作轻松地说:没那么严重。妻子顿了顿,没再说话。她知道子俊不想让自己太过焦虑,尤其不想影响到孩子。客厅陷入钟表滴哒的声响。妻子仰脸看着子俊说:周末我想回趟家,带我妈看眼去。我妈的眼快瞎了。子俊说行,又问是开车还是坐火车。妻子说没想好。子俊说:那就开车——子俊的话还没有说完,妻子的电话就响了。她赶紧起身,操起手机走进房间,还顺手带上了门。子俊望着妻子匆忙的身影,不禁叹息。公司这次裁人终于还是轮到了她,下午两人通话时子俊就感受到了她的压力。他尽可能淡化,但妻子不是孩子,不是一个棒棒糖和三言两语就能哄好的。

约莫过了五六分钟,妻子颇为兴奋地走出房间。她坐到子俊身边说:有家教育机构招人,朋友介绍的。你说行不行?她满怀期待地望着子俊。子俊不忍心打击她的积极性,但也不得不实话实说。子俊轻声说:咱们找工作不能急病乱投医,改行可是大事。听着子俊的话,妻子脸上的兴奋渐渐消退,进而是一身落寞和一声叹息。子俊柔声说:找工作是看缘分的,缘分到自然就有。妻子哀怨地看他一眼。两人沉默一会儿,妻子才问:你爸的手术啥时候做?子俊摇头。他不知道。他默默起身,吁了口气,说:我先洗澡了。妻子嗯一声算是回应。浴巾在阳台。子俊走进阳台。耀眼的光芒让他有些不适。夜幕也被光芒刺得千疮百孔。他突然感觉胸口疼得厉害,仿佛自己就是一张夜幕。他攥紧拳头,想以这样的方式反抗,但他很快就发现自己失败了,甚至手也不安分地抖动开来。他无力地闭上眼睛。

河流在夜幕里安静流淌。桥上垂钓者使用的光亮鱼漂,在河面时隐时现,宛若一个即将溺水的人,有一口气没一口气地挣扎着。城市黑暗而明亮,寂静而喧哗,不舍昼夜。在城市里生活的人也是如此。不死就得活着。无论卑微或伟大,只要不死,就要踏实地活。总有些事情是我们力所不及的。花儿开在光明中,也开在黑暗里。不是每一封稿件都有回音,但至少每一封稿件都能给予希望。希望是太阳。

子俊睁开眼。黑夜依旧深沉,霓虹却亮如繁星。他深深吐出一口气,胸口的疼痛感随之渐渐散去,手也停止抖动。生活回来了。他不再犹豫,伸手扯下挂在护栏上的浴巾,刚刚转身就听见妻子喊:子俊,你爸的电话。他心头骤然紧缩,但旋即就又平静下来。他拿着浴巾走到客厅,笑着说:先挂了吧,我明天再给他们打。说罢他径直走进洗漱间。电话仍在响。妻子看着子俊的背影愣了半分钟,嘴角露出一丝惬意的微笑。她起身摁掉电话,顺手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安静地躺在沙发上,细细翻看。不一会儿,洗漱间内便传来哗哗的水声,其间隐约夹杂着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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