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的意蕴

2023-09-26 02:31刘益善
长江文艺评论 2023年3期
关键词:秦山香雪短篇小说

◆刘益善

小说的读与写,对于热爱文学的人来说,是必备的功夫。你即使不搞写作,但读小说能读到其精髓,那也是功莫大焉。

作家晓苏有个比喻,说长篇小说是一位饱经风霜沧桑的八旬老妪,中篇小说是一位风情万种的半老徐娘,短篇小说是一位妙龄少妇。晓苏的比喻,有一定的道理。长篇小说是由一个较长的故事串连起一些情节,进行较有规模的叙事,这故事的场面或宏大或久远,反映一定的历史与生活,人物有主要人物也有众多与情节事件有关的非主要人物。长篇小说给读者的是一种历史映照。中篇小说篇幅居中,也要有故事,也要有人物。但中篇小说的故事不能太复杂,人物不能太多,它的故事集中人物集中,能给读者留下深刻的印象。中篇小说给读者的是一种比较直接的启示与明确的映像。那么短篇小说,它应该给读者提供的是什么呢?短篇小说篇幅不能长,所以它叙的事不能大,甚至不是完整的,是一个侧面,是一个故事的横切面,倒影。它的人物也不是全面的,是某一个场景下的活动,是某一个阶段的经历。我们读短篇小说,主要不是读故事,也不是读人物,我个人认为,短篇小说提供给读者的,主要是一种意蕴。什么叫意蕴?意蕴是文学作品里面渗透出来的理性内涵,包括意境、诗意,甚至是禅味。

文学作品分三个层面,即语言层面、意象层面和意蕴层面。读者读了作品后,伴随着意象在脑海里的形成和语言节奏的刺激,产生了初步美感。但是突破意象表层去体悟作品的意象内蕴即作品的意蕴,是文学作品欣赏的成败关键。短篇小说创作,如何打造营运设置作品的意蕴,是创作的成败关键。

我想借助我读到一些作家的优秀短篇小说,来分析一下这些作家是如何营造短篇小说的意蕴的。

一、白描的手法,朴实的书写,营造出一种诗意和洁净

这里的三个关键词是白描、朴实和洁净。举两个当代作家的两个短篇小说为例。

现任中国作协和中国文联主席铁凝的成名作《哦,香雪》,这篇小说不到8000 字,写的是深山台儿沟村,十几户人家过着安定的农耕生活。突然一天铁路修到了山里,经过台儿沟。“两根纤细,闪亮的铁轨延伸过来了,它勇敢地盘旋在山腰,又悄悄地试探着前进,弯弯曲曲,曲曲弯弯,终于绕到台儿沟脚下,然后钻进幽暗的隧道,冲向又一道山梁,朝着神秘的远方奔去。”

铁凝的这段写铁路的语言,白描,朴实,灵动,有诗意。

火车在台儿沟有一站,每晚7 点,只停一分钟。这短暂的一分钟,搅乱了台儿沟以往的宁静。“从前,台儿沟人历来是吃过晚饭就钻被窝,他们仿佛是在同一时刻听到大山无声的命令。”现在呢,台儿沟的姑娘们刚把晚饭端上桌就慌了神。铁凝这样写她们:“她们心不在焉地胡乱吃几口,扔下碗就开始梳妆打扮。她们洗净蒙受了一天的黄土、风尘,露出粗糙、红润的面色,把头发梳得乌黑,然后就比赛着穿出最好的衣裳。有人换上过年时才穿的新鞋,有人还悄悄往脸上涂点胭脂。尽管火车到站时已经天黑,她们还是按照自己的心思,刻意斟酌着服饰和容貌。”

她们是台儿沟村一群十七八岁的漂亮姑娘,她们打扮好自己后就朝火车经过的地方跑去。她们中有个姑娘叫香雪,总是第一个出门。火车在台儿沟站停下来后,姑娘们就朝车厢里看,看城里妇女头上的头饰,看她手上戴的比指甲盖还小的手表,还有放在行李架上的皮书包。姑娘们问在站台上只站一分钟的列车员:你们老呆在车上晕不晕?房顶上那个大刀片似的,那是干什么用的?她指的是电扇。烧水在哪儿?开到没路的地方怎么办?你们城里人一天吃几顿饭?

这群天真纯朴可爱的姑娘,被铁凝写得活灵活现。

我们再看铁凝是怎么写香雪的:香雪平时话不多,胆子又小,但做起买卖却是姑娘中最顺利的一个。旅客们爱买她的货,因为她是那么信任地瞧着你,那洁如水晶的眼睛告诉你,站在车厢下的这个女孩子还不知道什么叫受骗。她还不知道讲价钱,只说:你看着给吧!你望着她那洁净得仿佛一分钟前才诞生的面孔,望着她那柔软得宛若红缎子似的嘴唇,心中会升起一种美好的感情。你不忍心跟这样的小姑娘耍滑头,在她面前,再爱计较的人也会变得慷慨大度。

这段描述简直就像香雪的晶莹的眼睛那样洁净。

香雪是个学生,是台儿沟唯一考上初中的人。她的同桌有只宽大的能自动合上的泡沫塑料铅笔盒,她自己是只木制的小盒子。香雪在火车上看到了一只小桌上放着一只装有吸铁石的自动铅笔盒,是一个女学生的。她想用一篮子40 只鸡蛋换女学生的铅笔盒,却没来得及下车,被列车带到了下一站。

香雪上车后,红着脸告诉女学生,想用鸡蛋换她的铅笔盒。女学生也红了脸,一定要把铅笔盒送给她,并说自己在学校吃食堂,鸡蛋带回去没用。女学生的胸口的校徽,有矿冶学院的字样。旅客们劝香雪在西山口住一夜再回家,香雪把一篮子鸡蛋塞到女学生的座位下面,她一定要给女学生鸡蛋,她从来没有白拿过别人的东西。

香雪在西山口下车,她沿着铁路,冒着寒风,朝台儿沟走回去。在路上,她碰到了来寻找她的台儿沟的姐妹们。

她用手背抹去泪水,举起铅笔盒,迎着对面的人群跑去。姑娘们喊着香雪的名字,古老的群山被感动得颤栗了,它发出宽亮低沉的回音:哦,香雪!

读者如果想从这篇小说中读出一个精彩的故事,或者想从这篇小说中读出一个传奇式的人物,他就失望了。

《哦,香雪》给读者的是一种诗意的朴实的洁净的美。这就是意蕴。

我们再来分析另一位当代作家的作品。刘庆邦号称短篇小说之王,他的短篇小说确实写得好。

刘庆邦有个短篇小说《鞋》,字数8500 字。

《鞋》发表在《北京文学》上,获第二届鲁迅文学奖短篇小说奖(头名,以得票多少为序)。这是刘庆邦短篇中的名篇。这个小说写的事情很简单,一个姑娘给未婚夫做鞋。但刘庆邦把这么一件事写得跌宕起伏,清新自然而又韵味绵长。

“有个姑娘叫守明,十八岁那年就定了亲。姑娘家一定亲,就算有了未婚夫,找到了婆家。”刘庆邦开头就这么明白自然地叙述。定亲后守明就把那个人放在心里了,但又害羞。当媒人把那个人送来的几块布料作彩礼,守明吓得躲进里间屋里,母亲替女儿把彩礼收下了,母亲倒不客气。接着母亲给她东西,妹妹要看这些东西,她不让看,把女孩那又羞又喜的心理表现得十分准确。订了亲,就要给未婚夫做鞋,这鞋做得怎么样?都有讲究。“先纳底,做帮儿,到缝合,需要几个环节儿,哪个节儿做不对了,错了针线,鞋就立不起来,拿不出手。做鞋是女孩子的一个关口,男方通过你的鞋来检验你的女红优劣,还要从鞋上揣测你的态度,看看你对人家有多深的情意。”守明姑娘把做鞋当作头等大事。刘庆邦把守明如何来做这双鞋写得细致不烦,把守明做鞋时的心理写得波浪起伏,把一个乡村纯朴善良可爱的姑娘刻画得栩栩如生。我们看到守明把鞋交给那个人时,就如看到守明把自己交给了那个人。那双鞋其实就是乡村姑娘守明。

我们读《鞋》,绝不是读故事,我们是读到了那中间的纯朴美丽、洁净动人的意蕴。

《哦,香雪》与《鞋》是一种营造意蕴的例子。

二、闲笔点睛,看似漫不经心,却似神来之笔

如何使小说的意蕴更加深远、深刻,让人读得心颤心动?看似漫不经心,却似神来之笔却能达到这一效果?这一点,我也举两位作家的两个短篇小说为例。

鲁迅先生1919 年发表在《新青年》杂志六卷5 号上的短篇小说《药》。这篇小说只有4500 字,曾多年被收入中学语文课本。

华老栓的儿子华小栓患的是肺痨病,也即现在被称为肺结核的病。在抗菌素类药物未出现之前,这种病基本是治不好的,最终是咳血而死。华老栓为治儿子的病,拿了银元,到刑场找刽子手康大叔买到了一只蘸着人血的馒头,回家给儿子吃,据说人血馒头能治好痨病,但小栓吃了人血馒头,还是咳嗽,还是咯血,最后还是死了。这一年清明,华大妈在坟地右边的新坟前,摆了四碟菜,一碗饭,哭了一场,化过纸,呆呆地坐在地上,仿佛等候什么似的。小路上又来了一个女人,也是半白头发,褴褛衣裳,提一只破旧的朱漆圆篮,外挂一串纸钱,三步一歇地走。她走到坟地左边的一座坟前,放下篮子。那坟与华小栓的坟一字排开,中间只隔一条小路。华大妈看她排好的四碟菜,一碗饭,立着哭了一通,化过纸不走。那老女人徘徊观望了一回,忽然手脚有些发抖,踉踉跄跄退下几步,瞪着眼只是发怔。华大妈怕她过于伤心,便上前劝说,那人却指着坟头给华大妈看:这是什么?那坟上的野草还没全长合,露出一块一块的黄土。围着尖圆的坟顶,分明有人摆了一圈红白的花。

只说这无端出现在坟头的花圈,看似闲来之笔,却喻意多多。刽子手杀害的革命者是夏瑜,革命者的死,在民众中并未唤起革命的觉悟,用馒头蘸革命者的血治病。但是,是谁悄悄在清明时给革命者的坟头献上那红白相间的花圈呢?

这花圈是整个作品低沉恐怖氛围中的一道光,是黑暗中的一团火。因为这神来之笔,《药》这篇小说的意蕴深远了许多许多,根本改变了小说的格局,具有了革命性。

王安忆的母亲茹志鹃原是上海市作家协会党组副书记,她1958 年发表在《延河》3 月号的短篇小说《百合花》,是她的代表作品。《百合花》也只有5800 字,小说写解放战争时的事。

叙事人“我”是女文工团员,分派到各个战斗连去帮助工作,团长叫通讯员送我到前沿包扎所去。通讯员顶多十八岁,有一张十分年轻稚气的圆脸,他大步在前面走,丢下“我”几丈远,然后又等“我”,当“我”快走近他时,他又噔噔噔地自个儿向前走,丢下“我”几丈远,又等我。即使休息时,也背向着“我”,“我”与他拉话,他脸红得像关公。借被子时,他不敢向新媳妇借,在“我”的帮助下,借来了一条枣红底撒满百合花的新被子。在慌张转身时,通讯员被门钩挂住,衣服撕了一个口子,新媳妇要拿线缝,他抱着被子走了。攻击开始后,新媳妇来照顾伤员,发现为救他人而牺牲的同志竟是这位通讯员。新媳妇看到那个大洞,一针一针地缝上。最后,新媳妇把被子半条平平展展铺在棺材底,半条盖在他身上。

茹志鹃这篇小说里面有两处闲笔,好像随意写的,但有这两处闲笔和没这两处闲笔,作品的意蕴是大不一样的。

一处是:小战士通讯员背的枪筒里扎着小树枝,后来又多了一支野菊花。看来是伪装,其实内里是反映出小战士热爱生活热爱美。他没娶媳妇,见了女同志红脸,走路隔得远远的,坐下休息也隔得远远的。这么好的小伙子却在战争中死去,而且是在中秋之夜,令读者多么惋惜。小树枝、野菊花,大自然多么美好,和平多么重要!

还有一处是:通讯员抱被子转身离去,军装挂在新媳妇家的门钩上,扯破了一个洞。新媳妇要补,他不让。他把“我”护送到包扎所离去时,肩上的军装有撕破的布片在风中飘着。他救担架队牺牲了,肩上的布片破洞还在,而新媳妇用针细细地密密地缝,满含泪水。

《百合花》这两处闲笔,使得这小说的意蕴更加深沉辽远,使读者心中的那种钝痛更重了。

三、出其不意的收尾情节,是提升短篇小说意蕴的砝码

俗话说,织衣织裤,贵在开头,编筐编篓,重在收口。打毛衣的,不论是上衣还是裤子,开头重要,篾匠编筐编篓,收口,也就是结尾重要。短篇小说重要在于其意蕴,而其结尾多种多样,但出其不意的收尾情节,能使作品的意蕴得到一种提升。先举一个例子,作家迟子建的《亲亲土豆》。

迟子建是我喜欢的作家之一,全国作家中,获鲁迅文学奖次数最多的是她,她是长篇小说、中篇小说、短篇小说都写得好。长篇小说《额尔古纳河右岸》得过茅盾文学奖。迟子建的短篇小说讲究意蕴,即使写的大苦难,也能透出徐徐暖气。

她的《亲亲土豆》,有13000 多字。这篇短篇小说字数有点多,我简单地说说情节。

礼镇家家户户都种着土豆,秦山夫妇是种土豆的大户。秦山又黑又瘦,他媳妇比他高出半个头,不漂亮但白净,温柔贤惠,两人在土豆地干活,总是并肩走。秦山嗜烟如命,园子里种了许多烟叶。冬天,秦山咳嗽厉害,只觉得五脏六肺都错了位,没一处舒服的地方。妻子李爱杰陪秦山到城里看病,医生给秦山拍了片子,拿结果时悄悄对李爱杰说:你爱人的肺叶上有三个肿瘤,让他到哈尔滨大医院里做进一步检查。

他们进了医院,做各种检查,花了不少钱,秦山查出肺癌晚期,且已经扩散。李爱杰听到医生下的结论后,觉得一下子掉进一口黑咕隆咚的井里,感觉不出阳光的存在了。医生说:如果做手术,效果也不会太理想。你考虑吧,要么就先用药物维持,不过最好不要让病人知道真实情况,那样会增加他的心理负担。

李爱杰慢吞吞出了医生办公室,来到住院部大门前的花坛旁,很想对那些无忧无虑的花草哭上一场,可她的眼泪已被巨大的悲哀征服了,她这才明白绝望是没有泪水的。

李爱杰回到病房,骗秦山说是普通的肺病,秦山向李爱杰要了300 块钱,一个人偷偷回了礼镇。李爱杰从医院赶回礼镇是秋收的日子,家家户户都在南坡地里起土豆。她远远地看见秦山猫腰在自己家地里起土豆,女儿跟在他身后用一只土篮捡土豆。李爱杰从心底深深地呼唤了一声:秦山,双颊便被自己的泪水给烫着了。

秦山一家人收完土豆便安闲地过冬天。秦山消瘦得越来越快,几乎不进食。他在下雪的日子里挣扎了两天两夜终于停止了呼吸,礼镇的人都来帮助李爱杰料理后事。

由于天寒地冻,在这个季节死去的人的墓穴都不可能挖得太深,所以覆盖棺材光靠那点冻土无济于事。人们一般都去拉一马车煤渣来盖坟,待到春暖花开了再培新土。

这篇小说我简介完了,这中间我省略掉了土豆花开时的那种颜色和美的描写,秦山夫妇种土豆时的那种精心投入,对土豆的那种爱,土豆的各种各样的吃法,各种滋味的享受。迟子建写土豆写得很极致了。

小说到这里已很优秀了,但是迟子建的收尾是,当帮助埋葬秦山的人们套马车去拉煤渣时,李爱杰拦住说:秦山不喜欢煤渣。李爱杰从仓库里拎出几条麻袋,打开菜窖门,吩咐几个年轻力壮的人往麻袋里装土豆。

礼镇人看到一个不同寻常的葬礼,秦山的棺材落入坑里,人们用铁铲将微薄的冻土扬完后,李爱杰再将五麻袋土豆倒在坟上。只见那些土豆咕噜噜地在坟堆上旋转,最后众志成城地挤靠在一起,使秦山的坟豁然丰满充盈起来。雪后疲惫的阳光挣扎着将触角伸向土豆的间隙,使整座坟洋溢着一股温馨的丰收气息。李爱杰欣慰地看着那座坟,想着银河灿烂的时分,秦山在那里会一眼认出他家的土豆地吗?他还会闻到那股土豆的特殊香气吗?

李爱杰最后离开秦山的坟。她刚走了两三步,忽然听见背后一阵簌簌响动,原来坟顶上的一只又大又圆的土豆从上面掉下来,一直滚到李爱杰的脚边,停在她的鞋前,仿佛一个受宠惯了的小孩在乞求母亲那至爱的亲昵。李爱杰怜爱地看着那个土豆,轻轻嗔怪道:还跟我的脚呀!

啊,真了不得,迟子建!这个出其不意的结尾,使得小说的意蕴一下子提升到一种诗意温暖与无限的恋意里了。

大家想想,有这个结尾与没有这个结尾,这个小说的区别有多大,我读这小说时想,迟子建为什么不取名《土豆坟》而叫《亲亲土豆》?后来理解了,前者冷,后者暖。

我已经引用分析了五个作家的五个短篇小说,最后我要分析的一个作家的一个短篇小说,这个作家就是我,这篇小说是《东天一朵云》。

《东天一朵云》是1993 年写的,8100 多字。上世纪九十年代开始,我不怎么写诗了,写起了小说,中短篇写了几十篇,放了二十多年后,还能发表。写小说是不能赶时势的。《东天一朵云》发表在2012 年11 月的《福建文学》上,后来获了湖北文学奖短篇小说奖。最近,已通知我这篇小说入选国家孔子学院拉美中心与古巴孔子学院编辑的《湖北短篇小说新作选》西班牙语版。

21 世纪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全国大演样板戏。有个河南到湖北乡下跑码头的家庭戏班子,七八个人,年轻媳妇珍还抱着个10 个月大的娃子。他们经过三叔队长的小村时,被三叔他们留下来演样板戏,一晚上20 元钱。三叔三婶与女儿云、儿子改,是热心正直善良仁义的人家。女儿云13 岁,上小学六年级,漂亮善良可爱。云对爹能让这些人在村里演戏高兴得不得了。三婶烧水做饭刻意让这些人有吃有喝有住,戏班子对三叔一家也感激不尽。在晚上演出前,云已经和戏班子里演主角的小媳妇珍熟得很亲,帮助珍抱孩子。戏班子只有珍有一只手表,价值120 元。演出时锣鼓响亮,乡村里的稻场上坐满了邻近村的农民。珍一会演何庆嫂,一会演小常宝。云帮珍抱孩子在幕后看演出。演员就几个人,一人多用,忙急得不得了。珍演出前,把手表摘下来递给云,云看演出入迷,接过手表,塞到抱着的孩子身上。演出完了,人们都走了。戏班子的人和队长三叔、贫协组长蛤蟆、会计五叔到三婶家吃宵夜。珍把孩子弄睡了后,要看时间,想起手表交给云了,就向云要表。手表不知到哪里去了!13 岁的善良的云通红了脸,急哭了,手表不在我这里,但珍确实把手表交我了呀!在场的人都愣了,那时一块手表可不是一件小事呀!河南戏班子里的人,甚至认为这里人这么好,看上去善良,却还有这一招呀?珍一度也这么认为。三婶问女儿,手表在哪儿?不要糊涂,不能给人说闲话,你还有几十年,你还要做人呀,要是把名誉坏了,一辈子抬不起头来。人家的东西是人家的,我们不要,我们是有志气的人家。你爹是有志气的人,是队长,今后怎么说人家啊!三婶这一呼叫女儿不糊涂的话,却是绝顶的糊涂。队长三叔在云脸红流泪拿不出手表来时,面对河南的戏班子和蛤蟆二伯、会计五叔,竟然像发怒的狮子一般,挥手给了13 岁的女儿一个耳光,“啪”的一声脆响,在夜里传得好远。云的脸上印上了五道手指印,云痛苦得大哭起来。

一屋子人都来劝三叔,河南人也后悔了,领头人说算了算了!

三叔说:“不能这样算了,我们这村子风气正得很,从来也没发生这类事情的,话好说,但名声不好听,今后我们怎么见人啦!云,你不消哭得,哭是没有用的。你既然承认拿了人家的手表,你就要把手表交出来,交不出呢,你就不要活了。”

终于大家散去了,准备明天再来处理这个事。

第二天早上,云不见了,家里人,戏班子的人,村里人四处寻找,都没找到。戏班子的人离开四处走码头唱戏。三叔坐在门槛上没动,朝戏班头挥了挥手,大颗的眼泪从眼窝里掉下来。珍抱着娃子,跪在三叔三婶面前磕了个头,口里叫着:“云妹子,你回来哟,姐姐不怪你。”

这是个晴天,天上没有一丝云。

这里已是小说的终点了,好像该说的都说了,一个善良美丽的乡村女孩子因为一个突发事件而失踪了,只叫人心里痛。

但是,我在后面还有个收尾,这个收尾能叫人心里的痛更痛,而且痛入骨髓,特别是云的父亲三叔,母亲三婶还有弟弟改。

十年后,一伙年轻人在拆老戏台,他们决定在这里修个乡间俱乐部。戏台太简陋,是用红砖码起,没有用水泥凝结,有许多的砖缝。靠着东山墙根,坐着个老头晒太阳抽旱烟,看年轻人拆戏台。改也在里面,改已是个大小伙子了。

有个年轻人叫了一声:“哎呀,这里有块手表,夹在砖缝里了!”

众人停了手脚,一齐看那表,那表一点也没锈蚀。

改走过去,一把抓过手表,愣了愣。

改突然望着东边,蹲在地上大哭起来:“姐呀姐呀,你是受了委屈了。姐哟,你在哪里,你快回来吧。手表找到了啊,姐!”

改的哭声瘆人,哭得人的寒毛直抖。

那时,靠着东山墙根的老头大叫了一声,吐了一口血,一头扎在地上。

那是三叔,云的爹。

改急忙跑过去,扶起老人,一边大声叫着:“爹,爹,你怎么了?”

三叔缓缓睁开眼睛,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把眼向天上使劲看着,天上一朵洁白的云,轻盈柔弱,正悠悠地飘了过去。

我的这篇小说,写的是我乡间记忆,事情是我们少年时经历过的。我想写一种善良,一种美的失去,让人心痛。但收尾加这个情节,让人心里更加痛。我想有这个收尾与没这个收尾是不一样的。我的目的应该达到了。

短篇小说的意蕴是短篇小说的灵魂精髓。沈从文、孙犁、汪曾祺,包括贾平凹的一些短篇,他们都是讲究意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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