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波过境

2023-09-26 03:11
吐鲁番 2023年1期

沈 学

父亲日复一日地忧戚不已。他一回来就将身子靠在那具老式木质沙发上,脸上挂满了愁苦和惆怅。他的确是有些老了,双鬓沾满霜花,苍老的身躯也不再挺拔。他沉浸在自己摇摇欲坠的一生里,阴霾如阵痛般,久久挥之不去。那些脚下即将发生的,或者身后已经休止的风波,随意拎出一件都足以让他心力交瘁。

此前,这个家发生的事情,谈不上多,也说不上少,但每一件都足够混乱,前前后后,声势浩大地纠集在一起,让一些人行为失稳,生活乱码。为此,我常将忧戚的目光投向窗外的野树,投向超然世外的时间和植物,充满惆怅,饱含向往之心。

家里的大门敞开着,夜色逐渐合围。我和父亲干坐着,动也不动,也不说话。像隔着一条黑暗之渊,和外头的夜色一样寂静。稍早前,收到学校讯息,弟弟又一次逃课在外,不知所踪。我并不意外。作为一名高三生,更作为逃学风波的始作俑者,弟弟无比真实地成为了大家眼中的不良少年,继而被身边人疏远,隔离,轮番教育。学校已不止一次找家长谈话,说他玩手机,不听讲,成绩差,还屡教不改,甚而发展到逃学。学校一忍再忍,不得不作出开除决定。班主任和年级主任将弟弟的“罪行”一一列处,向我们下了最后通牒。

尽管我知道,弟弟不是个坏孩子,他不过是缺失了应有的爱与引导,无法对自己的叛逆和任性有更明确的意识。但在他一连串反复令人失望的举止下,我和父亲早就丧失了为他辩护的有力论据。父亲来来回回被折腾得心力交瘁。眼看弟弟高中毕不了业,我只好豁下面子,搬出为数不多的粗浅见闻,四处游说各级领导,为他最后再争取一次机会。不论结果能否挽回,至少尽了力。

晚上十一点多,弟弟摸着月色回来了,还是骑着那辆山地自行车,一阵风似的急停在门口。他的行为并未受他所见到的场面影响,动作一如既往地流畅,照旧丢下一段长长的不画句号的沉默。而父亲脸色铁青,但情绪已经熬到了高潮之下的消退阶段,对这样油盐不进的儿子,他彻底地束手无策了。沉默半晌,父亲先开了口,你到底怎么想的?啊?弟弟蹲在地上,正埋着头修理自行车,继续保持着沉默,见风平浪静了会,他才开始说话。我不想读书了,想出去打工。

本来情绪尚稳的父亲听闻打工二字,顿时怒不可遏,好似将上辈子的火都引燃了。你再说一遍?打工?他顺手抄起脚上的拖鞋,踉踉跄跄地冲过去要打人。还好,场面被几个闻讯赶来的姑姑拉扯住了,本该正常发生的风暴骤停了。随后,姑姑们轮流拿出各自的苦口婆心,指望着这个可怜又可恨的叛逆少年能浪子回头,在她们数十年的生活经验和教训下幡然醒悟。可弟弟面无表情,不吵不闹,也不作任何反驳。这些话于他而言已是司空见惯,软弱无力,听得耳朵都快起茧了。

这是父亲一辈子的隐痛。回溯二十年前,一切活似某种遗传学上的命定,辍学、打工之类的词汇,同样发生在父亲身上。那会,父亲高考报大学,因无人指路,听信一乡野朋友建议,致使填报志愿学校的录取线比实际考分高了十来分,他名落孙山。倘若照家里打算,填报农校,几乎万无一失。可结果出来,不论因为什么,他真真切切地落榜了。父亲无路可走,只能听从安排,在市里的中学复读一年,再谋机会。学费光靠祖父母的省吃俭用是肯定不够的。祖父母还得在来年的粮食收成里再熬煎一年,从亲戚零碎的嘴里和寒酸的兜里再借点,凑些钱来。作为家里单传的子嗣,父亲注定要背上更重的壳。

安排复读两月后的一天,父亲突然心血来潮,独自跑到路边瞎子处算命。他报上生辰八字,瞎子掐指一算,便断言上学之路阻滞不通。于是,父亲心灰意冷,联系了同村的表叔,偷偷辍学,给人修冰箱去了。直至数日后,晴空霹雳才传到祖父母耳朵里,祖父母也因此差点一蹶不振。这个被全家寄托厚望的儿子,任性的举动瓦解了自己的未来。此后父亲的日子,一步一步地雪上加霜。谋生艰难,受人欺辱。世道的险阻,一道道沟坎,无可避免地在他面前铺展开来。他或主动,或被动,经历了个遍。

这段往事一直横阻在父亲内心,日夜生长在家里的无数盏灯火中,更在父亲和祖父母间辟开了一条无形深壑。而后以此为引,父亲与祖父开始了一辈子的纠葛和磋磨。两人日常的言语冲突里,总夹杂着两代人生活经验的差异,两种思维方式的水火不容。每每来了些朋友,祖父必要喝些酒,该说的不该说的,酒后都一并撂开话闸,把外人也当成自己人。也不想人家只当谈资笑话,而祖父却认真地一诉衷肠,倾泻无尽,连祖母也劝止不住。但凡父亲在场,一场腥风血雨在所难免。

我对这样的故事和记忆时常深感疲惫。如今,村里的地荒置了一块又一块,新砌筑的楼房一栋接一栋,可时间的发酵并未体现在父子关系的松紧上。直到祖母病逝,祖父大病一场,孤独像笼子,开始罩在他身边。这个古稀老人变得聋了,也日渐沉默了。父亲渐渐意识到,隔阂之外,有被他忽略掉的更重要的事物。对于老去仍勤但衣食难理的祖父,父亲终究采取了和解的态度,承担起子贤孙孝的义务。

也许,在父亲涉世后的那些繁复不堪的日子里,他或曾思索过,到底何为算命,自己所听信并一头迷执其中的,最终被自己走成了命运。曾耳闻父亲写过自疚书。但一个人精神上的救赎岂能由一纸文书完成,显然不那么现实。固在我们出生后,父亲把我们当作他的作品。他将全部的空余精力移至我和弟弟身上,试图在自己引以为豪的精心雕琢下,以下一代的成功来补全上一代的遗憾。在这件事上,我虽持有几分理解,但更认为,的确有些理想主义了。

弟弟还小。他怎会知晓,自己脱口而出的打工二字,不经意间,会击中父亲最深的软肋。里头,是一个父亲一生的遗憾与脆弱的尊严,每个字都泣泪带血。弟弟修完车,坐回沙发上,仍旧一声不吭。几个姑姑也转移阵地跟了过来,连带着她们的喋喋不休。一根筋!又不说话!活像你那个不争气的妈!父亲背着双手,在一旁气狠狠地说。犹如天空劈来一阵闪电,弟弟的脾气瞬间被激起来了。以后我的事不要你管!他怒而起身,气冲冲地说完,旋即推着那辆山地自行车出了门。父亲立马追了上去,将他截在门口。父亲极力克制着说话的语调,避免打扰到街坊四邻,也担心人家看笑话。此时的父亲再一次表现得无可奈何,不敢再斥责他洗澡慢,也不敢呵叱他熬夜玩手机了。父子俩四目相对,僵持在夜里,像一对不共戴天的仇人。

天已经很晚了,长长的街道上空无一人,周遭冷清得很,似乎空气都凝固了。白晃晃的路灯立在一旁,撒下的凛冽的光芒,寒气逼人。我正要过去调停,弟弟一把甩开父亲的手,迅速跨步骑车,朝空荡荡的马路驶去。不过半分钟,就消失在了夜的尽头,那是回老家的方向。

同样的地方,父亲先后和妻子、儿子决裂。前后不过六年光阴。六年,可以沧海桑田,可以乡音无改。父亲把弟弟想得过于坚强,过于理性。未曾想过,弟弟也有自己的隐痛。但每个人都把自己藏得很深,默认所作所为合乎世俗情理,不肯去探掘别人的内心分毫。

母亲离家时,弟弟方才十二。我目睹了一切,又似乎什么都没看见。父亲和母亲冷战时,我和弟弟不知所措。冷战的起因很复杂,关乎感情,关于怀疑。我尚小,受限于稚嫩的年纪,束缚于浅薄的生活见识,只能从狭隘的视角去认识母亲和她所做的一切。我好几次放学回来,见家里的便利店关着,而母亲还没回来,莫名有些恼羞成怒。照理,她是去做礼拜了。尽管锅里有热饭热菜,可我还是无由地愤怒,觉得母亲不务正业。

父亲和母亲的裂缝并非一条,可当产生了一条,就会衍生第二条,孕育第三条,暴力与宣泄,使得夫妻俩的隔阂不断被矛盾扩大。原本相亲相爱的一家人,仿佛船只行驶到了百慕大三角,忽然风雨造作,大浪不止,失去航线目标,仪器失灵,飘荡在一望无垠的大海中,只剩下失事的结局……

父亲会回想什么呢?细数自己不幸的遭遇,面对家事理所当然的处理方式,他多半觉得几无过错。关于家庭教育,父亲的确不乏慈爱与无私,与伟大父爱沾边的所有词语,他也具备大半,但他欠缺智慧的教育思维与自省能力,而这势必会让矛盾与猜忌有机可乘,借此张大家庭关系的薄弱处,直至撕扯,断裂。我早先不明白人微言轻的道理,也不具备剖白事体的分析能力。好似,坎坷不频,风波不兴,寄予我身的智慧亦藏而不生。家庭往事的无数遗憾,父亲身上的叠叠风波,我除了归咎命运,诉诸风水,别无他法。

弟弟退学的事,我打算代替父亲做主。他的情绪状态几乎无法支持他做出理智决定。眼下高考在即,该找的关系也找了,可谁都不想出面蹚浑水,谁也不愿在这些一眼看上去寸草不生的孩子们身上多下功夫,何况学校方面对弟弟作出了正式宣判。我回复学校,要求宽裕七天,七天之后给出确切答复。

问题的症结还是出在弟弟这。我坚持自己观点,堵不如疏,打算顺水推舟,让他如愿打工去。依照他的脾性与毅力,估摸着干不了多久就会主动放弃。本心的觉醒比多少碗鸡汤都来得管用。这些叛逆孩子的社会经验十分空白,谈打工不过是逃避现状的无奈之举。话一说完,立马招致长辈们的齐齐质疑,矛头转向我处,他们又开始东一嘴西一句教育起我来了。他们把所有可能坏的结果穷举出来,顺带套用邻里真实的失败案例,试图打消我的坚持。说服他们,颇废了我一番周章。后来即便存在零星的意见相悖,我干脆闭目塞听,不作过多解释,执意为之。弟弟仿佛第一次获得特赦,在自己长期以来的顽固斗争中,为数不多地将我划归了同一阵营。我亮明了条件性支持的态度。先安排他同表哥学做蛋糕。倘若测试合格,打工去哪都行。成年人理应有自己的专属自由。总比放由他南下打工好。万般无奈之下,大家也只好一致依从了我。

表哥在隔壁县城做蛋糕,已有五六年了。他也是中学辍学的典型范例。我同他商量好了,送弟弟去当面包学徒,别的条件没有,管吃管住就行。而弟弟也表现得轻松不已,迅速拾掇好了行李。我望着那鼓鼓囊囊的衣被,思索万千。我想,父亲心里也一定五味杂陈,送儿子打工的场景与数年前自己辍学打工的场景相比,今时往日,如出一辙。不同的是,当年他意气风发,如今风霜满鬓;不同的是,当年是他自己,如今是自己的儿子。弟弟靠窗坐着,吹来的和风将他的刘海撩拨起来,新鲜和激荡的感觉不断充斥着他的胸膛,他露出了一种挣脱枷锁般的自在。车子启动后,这个家他没有再回头望过一眼。

我开车往前行驶了七八十公里,拐进街上一处不起眼的小院落。地理位置上看,这里尚未出城,但对弟弟而言,也算好去处了。能让他远离亲人的絮絮叨叨,告别学校老师的恨铁不成钢。一片陈旧的院落,天地足够崭新。停好车,表哥从一楼工作间出来迎接我们,简单寒暄了两句便带我们去了三楼经理办公室。还没来得及环顾四周环境,我们就跟着上了楼。这是栋上世纪的老房子,墙面到处掉灰,破败不堪,漏过雨的地方已经长藓长霉了。古旧的水泥阶梯被常年经过的形形色色的人踩踏得灰里透黑,有些甚至露出了筋骨。阳台走道格局很狭窄,围挡很低,也没装防护栏。朝下望一眼,一阵晕眩。

第一次见面,我们礼貌性地问候了经理。经理年轻,三十出头的样子,说话很踏实,他欣然接纳了弟弟,并许诺,只要老实干活,该给的工资不会少。条件差点,但拜师学艺,事在人为。我没关注开的薪资多少,能收留已尤感恩情了。办完手续后,表哥又带我们去了他住的房间。一进房间,差点被一股潮气和霉味逼退出来。里头有两三个人住,窗户是老式的,玻璃支离破碎,一块破帘布似掩非掩,光线格外暗淡。床上被子没叠,生活用品凌乱得很,到处乱糟糟的。

洗澡需要提桶去走廊尽头接热水。表哥提醒弟弟,一般工作时长在十二小时以上,早七点到晚七点,全天基本得站着,看吃不吃得消。弟弟在一旁不住地点头,表示听到,应许,也表示他有信心接受这充满挑战的生活环境。

我不忍再说什么,遂将目光移向远处。阳台外面有一棵樟树,葱葱茏茏的,长得极茂盛,显示出植物的生机勃勃,又不乏大地的敦厚沉稳,可阳台内侧,世界的主宰者,人类的栖息之地却像个贫民窟,脏乱不堪。我有些唏嘘,许多人锦衣玉食,朱门酒肉臭,而许多人费尽一生,所求不过寻一安身之所,筑一避雨之家。那万家灯火里,无房可居的流浪者,衣食尚无着落的人家,浩荡不可廓尽。

之后,表哥将弟弟带去一楼做面包的坊间熟悉环境。狭仄的工作间里,十几个人在紧锣密鼓地作业,奇形怪状的银质设备满满当当地堆置在各个角落,制作面包的机器发着声音各异的轰鸣声。工人们个个神情木然,脸上挂满了疲惫,眼睛没有一丝光亮。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每天在造就无数人类所好的珍馐美味。我忽然有些后悔。但事已至此,也别无选择了。

我把行李扛进去,将弟弟安顿好后,一时语塞,忘了该交代他什么。这里看上去似乎什么都齐全,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只好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走了。我暂时没法与他交流更深刻的东西,梦想,希望,责任,乃至最低阶的生活,每一样都与此时的他遥不可及。他该走的弯路,注定一条不少地无法绕过。

多年后,同父亲吃饭时,我谈起弟弟的浪子回头,席间未露半点得意。反而故意抛出些话梗,试图营造一种轻松戏谑的气氛,供垂暮的父亲回味。许多话,看似不经意的能量远胜于刻意。父亲需要些灵性刺激,来助他淡化谋生之艰的苦楚,触及他经验的奇点,稀释他繁杂的心绪。结绳记事的本事,我们生而有之,可面对解结之道,大都无能为力,或畏葸不前。

生活的风波迟早历尽。相对的清醒,每一天的水落石出,最终将高于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