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破时空的界限:《天狼星的阴影》中默温对个体经验的超越

2023-09-28 06:02舒阳王玉洁绍兴文理学院浙江绍兴312000
名作欣赏 2023年14期
关键词:天狼星标点诗集

⊙舒阳 王玉洁[绍兴文理学院,浙江 绍兴 312000]

2009 年,82 岁高龄的美国诗人W.S.默温凭借诗集《天狼星的阴影》(The Shadow of Sirius)再次摘得普利策诗歌奖,此时距离诗人上一次因《扛梯人》(The Carrier of Ladders)获此殊荣已过去了38 年。相比《扛梯人》中对死亡、虚无和超脱的思考,评委会给《天狼星的阴影》的颁奖词为:“该诗集聚焦于记忆的无限力量,富于启示而又充满温情。”①它由三部分组成,共92 首诗歌:1—28 首是第一部分,涉及诗人的年少往事和家族记忆;29—39 首是第二部分,弥漫着对死亡的思索;40—92 首是第三部分,是对时间、自然和记忆的深沉共鸣。诗集中,默温立足个体记忆,借助诗行和语词的张力叠造了巨大的诗歌空间,又以光、阴影与河流的意象贯通无垠的时间,凭借将“垂暮之年、生死交接之处缄默而复杂的回忆情绪转化为各种纯粹的光影效果的能力”②,拓展了个体有限的维度,使诗歌变得“无我”,最终实现了对个体经验的超越。

一、形式和语词:叠造空间

自1963 年在《移动靶》(The Moving Target)中尝试摒弃标点以来,默温逐渐形成了无标点、打破分行和分节、句式繁复的独特诗歌风格。而对标点和诗行的关注,既与他深受行吟传统影响有关③,也和他的诗歌观有关。默温认为口头文学是最好的作品,他坦言:“我逐渐觉得标点就像把词语钉在纸上的钉子。既然我更想要口语的运动感和轻盈感,第一步就该舍弃标点,让词语的运动形成自然的停顿,就像在日常说话中一样。”④抛弃标点、绵延跨行的诗句不但突出了诗歌的口语特质,也在视觉上令诗行呈现藤蔓般虬曲缠绕的繁复效果。标点的缺失虽会模糊语义,造成阅读困难,却赋予了诗歌更为丰富的内涵,营造普鲁斯特长句般“从视觉到感觉到记忆幻觉的多层意识空间的拓展”(天,156)。

《天狼星的阴影》延续了一贯的繁复冗长特点,数量最多的是弃绝标点的不分节诗歌。在《我禽鸟馆的寂静》这首长达40 行的无标点诗中,各类飞禽次第出现,直至鸟啼在记忆中光临,诗人醒悟“我曾看见它们/我曾站立倾听/我曾年轻/它们歌唱的是青春/它们不知道在为我们歌唱”(天,113),那对自然惨遭破坏的惋惜、对时光流逝的清浅感伤才渐渐浮现。同时,诗集中也不乏由开放的双行诗节(couplet)和四行诗节(quatrain)以及不固定诗节组成的无标点诗歌,与跨行诗句一起产生了回声般的涟漪效应。这些无标点诗歌几乎都是自由体诗,如玛丽·奥利弗分析的那样:“自由体诗这一名称本身暗示这种诗渴望摆脱格律的限制、计算音步的诗行,以及严格的押韵形式。”⑤诗集中,正是不同类型的自由体诗展现了个体经验的纷乱庞杂,而无标点的长句开拓出蜿蜒漫长的语词通道,带来的多义效果帮助诗歌摆脱了单一的封闭感,创造出一个开放、混沌的语词空间。

默温认为在诗歌的翻译和写作中,形式自身突发的需求偶尔会产生语言的张力和共鸣。其中“张力”(tension)一词原为物理学名词,1937 年,阿伦·泰特指出“诗的意义就是指它的张力,即我们在诗中所能发现的全部外展和内包的有机整体”⑥。后来这一概念得到发展,成为诗歌内部各矛盾因素对立统一现象的总称。《天狼星的阴影》中的复杂长句如同锚链,牢牢锁住了诗人的私人经验,但他在语词的选择上则秉持简洁精练的观点。首先,不少诗歌的标题:音符(“Notes”)、秘密(“Secrets”)等仅由一个单词组成,精简的标题拓宽了期待视野,留给读者巨大的想象空间。其次,默温重视诗歌的听觉效果,相信诗歌始于聆听和听见的声音,故而相比适合书面语的高级词汇,他更偏爱日常话语中的普通词。诗集中的《起初》一诗共9 行,所用的50 个英语单词无一高级词汇,朴素真诚地探讨了诗歌对人类经验的捕捉。此外,定冠词“the”的使用也是本诗集语言的一大特点。诗中“the”常被直接置于星辰(star)、河流(river)、山丘(hill)等非特定名词前,指向视觉上可被任何人感知的“物”,避免了诗歌走入抽象,进而透过名词中的意蕴洞见广阔的人类经验,突破语言局限,产生言有尽而意无穷的效果。

总之,在这部诗人晚年回忆往昔的诗集里,压缩于普通词中的经验碎片置身复杂的长句,简洁语词制造的想象罅隙又将紧密联结的长诗句撕开裂口,庞大的诗歌空间应运而生,产生的张力令感觉主体得以逡巡游移于记忆的空间。形式和语词叠造的空间为诗人超越个体经验提供了可能性。

二、记忆和意象:贯通时间

《天狼星的阴影》是一部以记忆为主题的诗集,集子名中的“天狼星”(Sirius)位于大犬座,是除太阳外地球上可见到的最明亮的恒星。但它其实是个双星系统,光芒之外还存在肉眼不可见的阴影,是光和影的共生体。默温解释“天狼星的阴影”是纯粹的隐喻与想象,诗歌由此而生,出自未知并讲述已知的事物,而我们也一直生存于光影之中。从《天黑后的蓝莓》中记录的家族死亡事件到《电车之歌》中的夏天,再到《梦见夸阿回归》里对已故家犬的追忆……诗集的确满布琐碎的过往,而记忆作为时间媒介附着于光和阴影两个截然的意象上,使诗歌呈现出纯粹的光影效果。默温以光的意象代表白天、已知和生,如《寂静的黎明》里诗人回忆幼年受洗之事,纵然再未见到为他施洗的人,就像“光久已消失,声音/沉落……”(天,7),可光斑曾真实存在,他依然透过今日之光窥到了被阴影覆盖的记忆。诗人也深知事物存在两张面孔,故作为对立面的阴影意象始终贯穿诗集,代表黑夜、未知和死亡。《阴影之眼》里死亡的影子像那等待着的、衣衫破烂的乞丐,而在《阴影之手》中它成为蛰伏暗处、在烟囱筑巢又不知何时起飞的猫头鹰。

布尔顿在《诗歌解剖》中提到:“诗人为自己选择意象,以图示自己的经验,同样也把它传递给别人。”⑦作为诗集的中心主体意象,默温用“光”这已知的一面与“阴影”这未知的一面展开对话,借“天狼星的阴影”的隐喻连接想象与现实,摆脱了二元对立的状态。除此之外,他还用河流意象将二者融入流淌的时间之中,给诗歌以流动感,从纵向的维度打破生死的隔阂,唤起随时间而逝的人与物的意义。

河流是人类文明的发源地,辉煌灿烂的大河文明孕育过四大文明古国,见证了人类的历史。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河流也因其不断地指向性流动的特质,被世界范围内的先哲用来与时间的单向流动性相联系。《天狼星的阴影》中,流逝的河水像不停歇的时间指引诗人来到人生尽处,“我们仍走到底/走上悬崖直到/我们叫作顶峰的那个地方/它的公园在悬崖边上/俯瞰河流”(天,18)。时间赠予个体完整经验的同时也带来未知的死亡,因此河流意象也难免沾染死亡气息,化身神话中横亘于生者和死者间的冥河,既代表割裂时间的分界线,又因流动的特性成为与外界相连的栈道。在这生死交接处“我眺望河流/流过那些大树/猛然间你/就在我身后/卧着注视我”(天,68),时间之河带走了诗人心爱的家犬,过去式的动词词组“眺望”(looked out)道出他往昔的找寻与殷切期盼,直至恍若梦境的重逢宣告他们只能在必然的死亡中相见。不过,作为交界点的河流,亦是生者记忆的载体,“它是此生与来世之间/一个孩子凝望的一条河”(天,98),当象征新生的孩童成为时间长河里光影记忆的凝视者,个体的死亡被人类的延续消解,割裂的生死宛如天狼星双生的光影重新弥合为整体,跨越生死两界的记忆也就逆转了单向度流动的时间,令个体得以穿越时间的河流从有限走入人类经验的无限。

三、无我:突破个体的局限

有西方学者认为《天狼星的阴影》的价值重心“既不是历史也不是生态上的问题,而是默温是否达到了‘一种超越人本质存在的状态’”⑧。默温借形式和语词叠造的巨大空间容纳群体经验,又通过光、阴影与河流的意象转化并粘连了时间中的人类经验。时空维度的扩大令暮年完整的人生经验弥散于诗歌宇宙的同时,也隐去了诗人作为个体的存在。这种消除了诗人主体意识的诗与中日古典诗歌相近,可以说与他常年浸润于东方禅佛思想不无关系。默温长年习禅,译过禅诗且欣赏王维、松尾芭蕉等擅以禅入诗的诗人,坦承禅宗思想毫无疑问地影响了他。在他的诗歌中,自然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生死不过是天地法则,所以死亡造成的个体消失并不意味着结束,反而使个体从受限的自身走向更为博大的自然宇宙。这种超越了个体经验的诗歌已然“无我”,也就有了浑然天成的无穷韵味。

“无我”是默温诗歌美学的标准之一,他坚信诗源于自然且与生命的彻底性相关。《天狼星的阴影》延续了这一标准,诗人的自我融于笔下自然,进入致虚极、守静笃的无我之境。具体表现便是对名字的闪避。默温认为事物在拥有名字、概念之前就已经被唤醒了,而名字是人依据经验构建的概念,以便控制事物确立自己的绝对统治地位,此种人类中心主义思想会在人与自然间筑起屏障。拒绝命名等同于把自然还归自身,由此人才能重新投身自然进入个体所无法抵达的宇宙。此外,“无我”的表达亦会引向诗人的沉默,这点在《天狼星的阴影》里集中表现为客观冷静的自然描写。例如,“白云仍然裹着河水/孤山上停泊着团团巨塔,山穿越其间”(天,127),诗中的自然界不存在第一人称“我”,仅有山、云、水的运动,其中意境类似白居易的“孤山寺北贾亭西,水面初平云脚低”,以缄默谦卑的表达隐匿自我,破除个体经验的藩篱,实现了自然生命的彻底绽放,诗也因此染上了寂静超脱的底色。

默温诗歌的“无我”特质在隐去自我、突破个体局限的同时还制造了时间和空间上的距离感,而这种带着双重性质的距离也成为他关注的对象。某次访谈中,默温聊到离开美国后对距离的新认识:“距离成为某种我意识到的东西,一种联系着一个我开始思考的过去的地方的距离,和一种显然是在过去的距离。”⑨正是地理空间的转移为他涉足多种文化提供了可能,把他从美国文化的此在者变为旁观者,更清晰地照见离开的世界的美丑,成为一个借其他文明回望审视美国的诗人。而相比空间,时间距离带来的改变则要久得多,就像默温别具一格的诗歌风格也几经变幻才最终成型。他承认年轻时不会写过多自传性的东西,因为离得太近反而囿于个体经验看不清事物本身,一如《青春》揭示:

……只有当我

开始感到失落时我才

认识你,当你已经成为我心目中的

一半记忆一般距离时

我才学会思念你

从我们所不能拥有的

诞生了星辰(天,51、52)

世界充满未知而人生有限,隔着时空的距离才明白拥有绝对人生经验的同时也意味着死亡与失去。所以也只有这样的默温——一个站在生与死的边界、与最初的自己相隔几近一生的诗人,才能借诗歌逃脱时空对个体的掌控,令死亡的阴影不再显得可怖。他以超然的目光注视着曾经发生的一切,实现诗歌与人生的双重超越,生死辉映间以玄妙的笔触完成了对生的回顾和死的烛照。

默温说过,关注生命比生存更重要。无论在现实还是诗歌中,他都渴望让生命重现而非消失,也正是怀抱对生命的热爱他才能突破个体的局限,看到光芒中未知的一面——那天狼星的阴影,并在晚年的探索之旅中抵达诗歌深处,亦即人生深处。此种探索打破了时空的界限,令诗人在超越个体经验后看到了比自己更为永恒的存在。“鹤已从空中飞走,那一刻/他记起他是谁/只是忘了名字”(天,16),在他的逝川边,尽管昔日伴随的鹤群飞远,白云的倒影却千载永存,一如诗歌的声音悠远回荡在万古。

①殷书林:《影子的隐喻——评默温的普利策奖新诗集〈天狼星的影子〉》,《外国文学》2010年第1期,第31页。

② 〔美〕W.S.默温:《天狼星的阴影》,曾虹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157页。本文所引诗文均出自此版本,为行文简洁,后文所引只随文注出页码,不再另行作注。

③默温青年时期曾游历欧洲各国,精通法语、西语等多种语言,接触到了中世纪的行吟诗人与诗歌;而其诗歌口语化的特性、对听觉与自然的注重和浓郁的抒情性、自由的形式等都深受行吟传统的影响。

④ 〔美〕《巴黎评论》编辑部:《巴黎评论·诗人访谈》,明迪等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19年版,第203页。

⑤ 〔美〕玛丽·奥利弗:《诗歌手册》,倪志娟译,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20年版,第65页。

⑥ 赵毅衡编选:《“新批评”文集》,百花文艺出版社2001年版,第130页。

⑦ 〔英〕玛·布尔顿:《诗歌解剖》,傅浩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2年版,第168页。

⑧ 冯冬:《默温诗之欲望与无限性》,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17年版,第118页。

⑨ 〔美〕W.S.默温:《W.S.默温诗选》(下),董继平译,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82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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