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严歌苓小说中的身份认同困境

2023-09-28 06:02杨静雯大连外国语大学辽宁大连116044
名作欣赏 2023年14期
关键词:异国马里奥严歌苓

⊙杨静雯[大连外国语大学,辽宁 大连 116044]

在移民的大浪潮中,迁徙异国的华人不得不面临母体文化和异质文化的冲突。处在西方文化大环境下,华人渐渐丧失了与母体文化对话的权利,导致大多数人的“失语”与身份认同的缺失。在西方主流文化的压抑下,迷茫的华人被迫站在边缘化重新审视自己的身份,特别是女性移民群体——如何在西方多重话语霸权下留住自己的身份成了一个终极疑问。

一、移民热潮下的身份认同困境

身份认同一词来自拉丁语idem,意指相同、同一。在个体与社会的关系逐渐多样化的背景下,身份认同总会对现代人发出苏格拉底式的追问。而随着20 世纪以来的移民潮流爆发,以严歌苓为代表远走他国的边缘个体脱离了其原本的母体轨道,被放逐到一个排除异己的西方主流大环境中。除了基础的生存问题,他们还需要解决与他国文化的冲突和融合,这使得他们不得不面临对自身身份的反思与重建。区别于男性移民群体的是,女性移民在遭受西方主流文化冲击的同时也遭受着男性社会法则的隐痛,但她们仍然在两者的夹缝中寻求到了属于自己的一席之地。

二、个人身份下的宣泄与反叛

(一)“地母”外表下的欲望载体

地母的产生源于古人自然崇拜中的土地崇拜与女性崇拜,是人类在早期土地有灵意识基础上的“人格化”①。“除了乳房高耸,肚子硕大的特征以外,她广纳一切的博爱以及厚德载物的宽厚,并拥有着将天下污垢转化为营养和生命的再生能力,使生命立于不死的状态。”②《第九个寡妇》中的王葡萄显然是这一身份的代表,她身材丰满,未知的出生如一团耐人寻味的迷雾。但是她的能干灵巧、擅长窗花艺术等,无一不在表达着她是孙家夏姓媳妇、蛮人祖奶奶的转世。她们的共同点便是拥有着地母般勤劳坚韧、牺牲受难的品质,可以说孙怀清在动荡的这几十年里渐渐地相信了这个极富有神话色彩的想法,所以他才会在天擦黑时继续给王葡萄讲完先祖那一代的故事。

在这一条件下,王葡萄所做的一切看起来便有了一番充满魔幻色彩的合理解释——她并不认为自己的养父孙怀清是压迫人民的大地主,在当时的时代里,她这个“生坯子”反而是最为清明的存在。她救下被枪决的孙怀清,将他藏在红薯窖中,为了不被他人发现,还狠心将自己的亲生儿子送走,“成了麻缠的肉骨生死别离”。这种特殊的无私在生活的暗流里流淌着,冲刷出了污泥里的博爱与救赎。

“欲望既不是对满足的渴望,也不是对爱的要求,而是从后者中减去前者所产生的差值,是两者分裂的现象”③,因此欲望的程度取决于这种剩余值的大小,所响应的要求多则少,反之则多。作为专司繁殖力及大地恩惠的女神化身,王葡萄似乎拥有着填不满的欲望。她一直都在期待着被爱,即成为另一个人的欲望对象。在原配丈夫铁脑死后,她先后遇见了戏子朱梅、二哥孙少勇、史家冬喜、春喜两兄弟以及朴同志。朱梅第一次教会了她在乏味干枯的生理中尝出欲望甘露的诱惑,从而在情欲的路上酣畅淋漓地释放自己。但是区别于传统身体的这些性爱还夹杂着对不同人的人格重塑与生命再生,不再是粗糙的肉欲。在王葡萄的世界里,她毫不掩饰自己身体的欲望,纯粹地享受着性爱带来的生理与心理上的双重满足。即使被爱的罐头并未填满,她在苦难的时代里也始终怀着一颗仁厚而善良的心去怜爱着身边的每一个男人,用柔弱的身体包容着他们所经受的苦痛,让每一个与她放纵在欲望原野上的男人得到了极大的心灵抚慰。而王葡萄在这些男人身上也得到了救赎,王葡萄从他们那里得到的性的力量是宇宙万有创造和诞生的本源,这种力量的积累与汇聚终将会推动着黎明的破晓,万物也会从这几十年的黑暗压迫中重新走出来,从而诞生出一个崭新而纯净的时代。

(二)“假婚者”的成长救赎

张爱玲在《色戒》里说:“女人是感性动物,男人是理性动物。”女性在爱情里往往是处在较为被动的地位,男人的一举一动都会支配着女性的情绪甚至是精神。当女性把全部热情投入而男性毫不犹豫地抽身而去时,结果只会是悲剧的。

前往他国的女性移民在依附男性的生存中不断地丧失着自我意识,无法对自身的价值和身份进行合理的确定。《少女小渔》中的小渔在二十多岁的美好年纪,追随江伟毅然去往美国,为了江伟她嫁给了,一个六十多岁的美国老头。但她并没有抱怨,只要和心爱的江伟在一起,什么都是微不足道的——之于小渔而言,在异乡的孤独漂泊中,唯一与母语关联的亲近之人便是江伟。这种情况下产生的盲目爱情使得小渔对自身身份的认识逐渐淡化,一切都以江伟为中心。然而在和美国老头马里奥的相处中,小渔化解了这个怪老头身上的怪脾气,并发现了他埋藏在内心深处的善良和友好,于是她内心的个人意识在马里奥的带动下慢慢地重回本位,成长中的焦虑和困惑也在二人平静宁和的日子里得到了释放,假结婚和男友暴虐行为产生的伤害在日渐愈合。在被救赎的时间里,小渔的自主意识觉醒,也反叛着男友江伟的支配,她挣脱掉江伟的手,在雨中一张张追逐着老头辛辛苦苦用拉琴换来的钞票;在老头弥留之际,她在男友的吵闹中再一次停留下来,“她需要借口多陪伴他一会儿,为他再多做点什么”。临近结局,小渔承诺还会再回来看马里奥时,马里奥却拒绝了——他早已被小渔身上的东方韵味所打动,所以在潜意识里他极希望小渔肆意地享受外面的世界,勇敢地挣脱束缚,追求快乐。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女性的成长都被困在孤石上,复杂混乱的现实境遇让移民女性陷入休眠甚至是疯狂。假婚移民女性也像小渔一样可能遭受着他人的怀疑、背叛与歧视,她们在边缘的苦难环境中苟且偷生,这种生存时常伴随着放弃和不甘,而最后也只能是自己默默疗伤或是自甘堕落。而小渔所遭受的苦难却没有磨灭她的本我意识,她保有的纯真感染着身边的人,即使一路被辜负也能点燃希望。小渔的坚强与执着让她重新面对残损的现实,这种成长后的报酬则是一张火车月票——她不再是匆匆忙忙的异国过路人,而是西方火车上的一位乘客,而这辆火车则在小渔答应老头的“要是”那一秒便驶离了涅槃一站,寻找新的答案。

三、文化身份本源的追溯与回归

(一)道家文化中的贵柔守雌

老子认为:“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坚强;万物草木之生也柔弱,其死也枯槁。故坚强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④贵柔守雌一直是道家所提倡的一种韬晦自处的处世哲学,其意以柔弱为尊贵,坚守雌性的柔弱。《第九个寡妇》中的王葡萄则顺应了这一理念。在浩大的时光里,许多人难以接受生活的冲击,或伤或死,唯有王葡萄依旧像以往一样平淡地生活着,不争不抢。她一心照顾自己的公爹,默默地养好自己一厂子的猪,甚至在不谙世事的侏儒们眼里,柔弱的王葡萄所散发出来的生命力是高大而完美的。但是,拥有着超乎寻常坚韧精神的她却有着一颗平常的女人心,特别是在面对孙少勇、史冬喜等男人时,这一雌性独有的柔弱便达到了顶峰。

同样的,《少女小渔》中的小渔也是在艰难的生活里用自己的柔弱坚强地撑起了一片天。她为了江伟前往美国,同马里奥假婚以获取绿卡。她在做女工的同时,还接受着江伟带来的压力,但这也完全刺激了她潜藏的女性生命力,化柔弱为力量,削弱了江伟在求学路上的阻碍。作为男性,本应阳刚的江伟却看起来非常孱弱,空有一身漂亮的田鸡肉,却依靠着小渔这个女性在美国获取生存所需,理所当然地享受着小渔牺牲自己所带来的一切,而他在发现小渔这个“物品”可能不再完全归属自己后,则是无能地发泄着没有理由的愤怒。从传统意义上来看,江伟这一男性强者竟输给了小渔这一女性弱者,并从小渔的柔弱处不断地压榨着养料,依附着小渔存活,颠覆了长期以来对男女地位的界定。在与江伟的对比下,小渔天真纯洁下的忍辱负重与仁厚博爱显得她柔弱躯体下的雌性灵魂愈发崇高,让人唏嘘不已。

(二)异质文化下的东方特色

踏入异域的华人面临着主体意识被吞噬或是被排斥的境地,如何去平衡东西方文化之间的杠杆一直是一道有待解决的难题。严歌苓认为,她的经历就像吉卜赛人,到处走到处看,每到一个地方她都不是那里的主人,只是一个旁观者。正是因为这样的身份让她形成了独特的敏感神经,裸露在外,所接触的痛感便格外强烈。在异国的文化冲击下,她的自我身份和文化身份不断地被吞噬着,这种苦痛让她的内心变得越来越复杂,情感也越发丰沛。⑤这种在异国的情绪爆发便宣泄在了小渔、海云等女性身上。自古以来,有很多东方女性用自己的民族文化精神表达着对母国文化的认同。在《少女小渔》中,身处异国的小渔并没有因为自己是华人女性而自卑。在面对西方的强势文化时,她身上独有的中国传统文化品质感化着垂垂老矣的意大利老头马里奥,与江伟的强势男权抗争着。她的善良和宽仁洗净了强权文化带来的屈辱,同时也打破了男权的束缚。

《红罗裙》中的海云同多数东方女性一样,“有张粉白脸,腰身曲线工整得像把大提琴”。在丈夫死后,海云为了让儿子能够有一个更大的发展平台,嫁给了居住在美国的七十多岁的周先生。她牺牲了自己只为换得儿子“出国”的光鲜名片。但伴随着异国环境的刺激,这种亲情逐渐变质,转化成了模模糊糊的情爱。除了周先生与儿子健将以外,她与继子卡罗也发生了不被伦理所接受的情爱,从此便在三个男人的夹缝之间存活。海云空有一副好容貌和一手好厨艺,但她一直依附于男人生活。面对情感的考验,海云就像《白鹿原》中无处依靠的田小娥一样,在无力的生活中变成了一只迷乱的羔羊。为了缓解精神上的疲劳,她用购物来麻痹自己,不停地获得新的快感,但最终还是在卡罗断裂的钢琴声中永远地“死”在了异国的土地上。同小渔不同的是,海云身上的东方神韵并没有获得重生,而是消磨在了他乡中,即使很贤惠,并做出很多自我牺牲,但悲剧女性的影子始终还会残留在她的意识中。

四、结语

严歌苓曾经把自己比做“中国文学游牧民族”中的一员,这种离开中国文化背景,又处于异国文化边缘的身份,使她肩负着一种使命。⑥在母国文化和异国文化的冲击下,这种使命渐渐地在追寻自我身份、回归本土风格里得到传承。在深度的洗髓过后,严歌苓的创作得到了优质的转变,一个个人物的书写最终让迷失的身份返回了母国的认同区,成了移民小说中一道靓丽的风景。

①杜正乾:《论史前时期“地母”观念的形成及其信仰》,《农业考古》2006年第4期,第108页。

② 陈思和:《自己的书架:严歌苓的〈第九个寡妇〉》,《名作欣赏》2008年第5期,第103页。

③褚孝泉:《拉康选集》,上海三联书店2001年版,第512页。

④ 老子:《道德经》,团结出版社2017年版,第171页。

⑤ 王鹤瑾:《作家严歌苓:女性主义在我潜意识里,它无须表面彰显》,《南方日报》2014年4月2日,第8版。

⑥ 蒲波:《严歌苓:文学界兼影视界的“宠儿”》,《工人日报》2011年12月14日,第10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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