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张翎小说中的中西文化冲突和身份认同

2023-09-28 06:02李祥烨大连外国语大学辽宁大连116044
名作欣赏 2023年14期
关键词:张翎原乡异乡

⊙李祥烨 [大连外国语大学,辽宁 大连 116044]

自20 世纪90 年代以来,新移民女作家张翎先后发表十几部作品,斩获海内外多个奖项。作为一名华裔女作家,张翎作品主要围绕移民、性别、种族等全球性议题展开,但不难发现其创作仍以祖国为中心。张翎在作品中展现中西文化冲突的同时,更强调世界各民族、各文化间的融合交汇,展现了作家的身份认同倾向。本文将以张翎小说《金山》《劳燕》等作为研究对象,对书中张翎展现的中西文化冲突进行分析,探寻张翎的身份认同过程。

一、张翎小说中的文化冲突

文化冲突是两种文化在相互沟通的过程中,由于存在差异导致双方无法相互认同而产生的冲突碰撞,两种不同的文化在交流融合的过程中,必然出现不同程度的冲突。移民者从故土到异乡移民的过程,也是自身本土文化向异质文化迁移的过程。进入西方异质文化后,移民者的本土文化由主导地位滑落到边缘。移民者要融入西方社会,首先要认同西方文化,这就要对西方文化有深入的了解,而这样的了解,是在一个个中西文化冲突中逐渐形成的,也就是说,移民者对西方主流文化的认同,是在文化冲突中逐步建立的。

张翎是中西文化冲突的亲历者,她出生于浙江温州,曾在复旦大学外文系就读。1986 年赴加、美留学,先后获得英国文学硕士和听力康复学硕士学位。长时间在不同国家生活并接受教育的经历让张翎获得了看世界的更多视角,使她能够站在不同的立场客观地审视不同的文化,这也为她在小说中更生动地展示不同国家的文化及冲突提供了条件。

(一)风俗习惯的冲突

张翎小说喜爱采用时空交错的宏大叙事,让不同的人物在不同的土地上演绎自己的故事。这样的叙述模式让小人物的故事在波澜壮阔的历史画卷上徐徐展开,生动地展现了不同的文化以及它们在相互交流碰撞时产生的矛盾和冲突。小说《金山》是张翎时空交错叙述模式的代表作。在《金山》中,张翎以高超的写作技法,将隔太平洋相望的两块大陆与横跨一个多世纪的时间交织重叠,讲述了华工方得法家族五代人饱含血泪的百年移民史。在踏入西方社会之初,他们无一不表现出对异质文化的“水土不服”。

风俗习惯的不同是他们与本地人之间最显性的不同,这个明显的区别特征将他们与当地人区分开来,并被视为异类。方家第一代移民方得法初来乍到时对金山的一切都感到新奇而不安——女人们头上戴着家乡杀鸡时弃之如履的羽毛,丈夫离家前妻子的亲吻……西方社会引以为傲的美和文明在方得法眼里陌生而费解。而中国人的习俗在西方人眼中同样不能理解。方家第二代移民方锦河做男仆时,家中女主人亨德森太太就对他碍事的长衫感到十分困惑。此外,清民的长辫是彼时中国人最显著的特征,蓄长发辫对清民而言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而在西方人看来却非常怪异。迥然不同的生活习惯是华人与当地社会分隔开来的直接原因,但真正让两方产生难以调和的文化隔膜的,还集中体现在世界观和价值观两个方面。

(二)世界观、价值观的冲突

从世界观角度来看,张翎小说中中西方人物的不同主要体现在宗教信仰上。《金山》中方得法的朋友朱阿林两度被告上法庭,开庭前被告、原告双方应以上帝的名义起誓以保证证词的真实性,但因朱阿林不信仰上帝,不能以《圣经》起誓,只能另寻他物,这让法官很是恼怒。信仰不同的双方对于彼此信念的不信任总是如鲠在喉,这样的不信任为双方交往时的种种冲突埋下了火种。

从价值观角度来看,张翎小说中中西方人物的冲突主要体现在生命观和贞节观的认同上。张翎小说《劳燕》中,中国学员认为在战场上献出生命才是勇敢,保存生命是懦夫行径,而美国教官教导他们学员个人生命的价值。这是中国人忠君报国、马革裹尸的儒家思想与西方强调个人价值的人文主义及实用主义思想的碰撞。又如《金山》中阿林伯娘无法接受脱光衣服让海关人员检查,自杀身亡。在阿林伯娘这样的清朝传统女性看来,贞洁的价值凌驾于生命之上。这些传统观念与西方社会规则产生激烈的不可调和的矛盾,在这样的矛盾下,处于社会边缘地位的华人无力与主流社会对抗,只能选择死亡来反抗这样的霸权压迫。

(三)张翎小说中的文化融合

尽管中西文化冲突紧张激烈,但在张翎看来,它们并非势同水火的对立关系,而正是在这样激烈的冲突下,中西方文化开始呈现交融杂糅的趋势。正如萨义德所言,杂交性是文化的本质特征。张翎作品中的文化杂交性鲜明地体现在混血儿形象上。《劳燕》与《金山》中,新一代生命——凯瑟琳·姚、艾米·史密斯和保罗都是混血儿,这代表着张翎对未来世界中文化不断杂糅交错、边界逐渐模糊最终难分彼此的想象和期待。另一方面,在人类社会共有的苦难面前,张翎将所有个人、阶级甚至民族间的矛盾放置一旁,联合所有力量共同对抗共同的灾难。在此过程中,民族和文化的界限逐渐被磨平,世界各民族、各文化在磨难中寻求共性、获得认同。《金山》中锦山曾一度因为身份问题受到当地孩子的捉弄,“二战”爆发后,他将积蓄捐出援助抗日行为,并加入加拿大军队赴法作战,在战争中身亡,以生命为代价获得了主流社会的认可。《劳燕》中刘兆虎、伊恩和牧师比利三人虽属不同种族和不同国别、有不同信仰,但在战争的压迫下,人类共同的追求——和平让他们走到了一起,结下了跨越种族、文化的友谊。张翎在全球视野中的苦难书写突破了传统东西方文化二元对立的格局,她也并非一味抱怨和宣泄苦难,而是以冷峻而悲悯的眼光观察并呈现人类社会在苦难中的突破和重构。

二、超越边界的身份认同

(一)超越原乡与异乡的边界

张翎的创作总是在原乡与异乡间徘徊,她对故土的依恋和怀念是显而易见的。张翎是“地地道道”的温州人,她的作品中随处可见温州的痕迹。从《邮购新娘》到《劳燕》,温州、藻溪和瓯江是她最钟爱的故事地点。张翎对中国传统文化也持积极态度,小说《金山》中象征着中国传统文化的欧阳家族是方氏家族的精神向导①,在欧阳家族的影响下,方得法卖店捐款,方锦绣教书育人,方锦河捐款参战,艾米回归故土。而缺失了传统文化照拂的方延龄在异质文化中迷失了自我,导致了一生的悲剧,可见张翎在身份认同中将家国情怀置于重要的地位。在异质文化中,当文化的边缘位置与生存成为矛盾,保留在记忆深处的祖国文化源头反而能使华人获得“一定程度的方向感和确定性”②,让他们从祖国文化中汲取抵抗异质文化排挤的力量。正如张翎所说:“中国是我的文化基因”,张翎无法割舍的童年和青少年时期的成长经历深深根植于中国文化中,引导她反复回望故土家园,谱写满溢乡愁的哀歌。

张翎不只是中国人、温州人,也是加拿大人、多伦多人。③随着全球化的发展,对外探究世界的渴望让张翎笔下的人物和她一同漂洋过海远居异国。移民经历让她拥有多重视角,让她在回望故土时,能保持在一个相对客观的位置上。但无论是生活在异乡抑或原乡,她笔下的人物总会对故乡牵肠挂肚,冥冥中牵引着他们寻根或扎根。无论是在原乡还是异乡,东西方文化烙印都已存在于移民者的思想和身体中,构成独属于他们的身份认同。

在张翎所擅长和喜爱的时空交错叙事下,历史和现实交错,原乡与异乡杂糅,极大地模糊了时空的界限,使得原乡与异乡并非泾渭分明。小说中人物在故乡与异国间游走徘徊,在历史、文化大背景下寻求原乡与异乡间边界的突破,寻求自我身份属性。正是这种游走徘徊,让故乡、异国同时在读者脑海中共存,引导读者走入其中交错混杂的“第三空间”。在其间移民者的原乡与异乡形成一种“亦此亦彼,非此非彼”的存在方式,让移民者身份在自身和他者的有机对话中融合形成。

(二)超越性别的边界

张翎在访谈中谈及:“无论在写作还是对世界的观察上,我并没有刻意从女性角度出发,我的性别意识其实是模糊的”,自己“并没有将自己看成一个女性作家,我在写作中常常忘记自己的性别”④。这也使她在写作中得以超越性别,获得一种独特的中性视角。在《劳燕》中,女主人公阿燕的故事由三个男性亡灵讲述。男性视角在展现男女差异的同时,也放大了男性对女性的认同。在阿燕被日寇强暴、村里人对其暴力相待这一情节中,张翎从男性视角解读了对女性苦难的认识,展现了阿燕在面对苦难时的脆弱与坚强。阿燕不只是受伤害的女性,更是战争和封建糟粕的双重牺牲品,把女性的苦难提升到全人类的高度,是对传统女性苦难的一种突破。在张翎的中性视角下,男性视角的阐述并不显得尴尬,而是自然,而又因为张翎自身女性身份的便捷,她能够借助自身生命体验更准确地揣摩女性人物的心理。张翎对自身性别身份不刻意的漠视,反而让她能更好地反映两性关系。

张翎从未着意强调两性矛盾,“她们和男人的关系是平行的,而不是敌对的”。在男女关系中,张翎突出的是平等而非对立,由此模糊了男女的社会界限。她笔下的女主人公对身体有欲望,对爱情有渴望,却不依赖男人,她们虽因男性的缺位吃过苦,却从未因此崩溃,而是以“人”的身份在世上独立存活。

(三)超越种族和国别的边界

全球性议题一直是张翎小说中的主题。在超越原乡与异乡界限的同时,种族和国别的边界也在全球视野和世界思想的高度上模糊。在北美的几十年中,张翎做了十七年的听力康复师,这份工作对张翎写作的滋养不仅体现在物质层面,也体现在精神层面,诊所中退役老兵和战争难民的经历让她对人类灾难和创伤有了全新思考。张翎说自己的作品虽在形式和内容上有所不同,但“疼痛、创伤、救赎、重生的主题都是一脉相承的”。虽然对人性、道德的描写和解释有不同的表现形式,但它们终极的意义能使各种文化在冲突中相互吸收和补充。⑤为了超越时空边界,探寻人类共同的人性主题,张翎架构起高度抽象的时空,在杂糅交错的第三空间内,她才能找到 “跨越文化、种族、地域的人类共性”,而这也是张翎选择交错时空叙事模式来展现移民故事的原因之一。通过对全球性议题和人类苦难的关注,张翎力图突破二元对立的传统格局,在国际上以更为自信的姿态展现自我的身份认同。

三、结语

张翎曾比喻文化冲突如同黑与白的碰撞,其中总会生成灰色地带,而一个社会中灰色地带面积的多寡也代表了它的文明程度,这也彰显了张翎作为移民作家对文化冲突和文化交融的积极态度。作为族裔散居者,张翎等新移民作家努力超越文化、性别、种族的藩篱⑥,通过对全球性议题和人类共同苦难的探讨,确立自身在世界中的独特位置。

①②⑤ 蒲若茜,宋阳:《〈金山〉中的时空与文化建构——兼论张翎的小说创作策略》,《暨南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3期,第47页,第53页。

③王亚平:《边缘书写与文化认同》,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57页。

④ 张翎,王红旗:《以“死魂灵”男性叙事书写战争废墟上崛起的女性传奇——从张翎的〈阵痛〉〈劳燕〉谈起(上)》,《名作欣赏》2018年第16期,第102页。

⑥ 徐学清:《文化的翻译和对话:张翎近期小说论》,《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7年第5期,第17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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