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夜半藏山去
——论陈春成小说的古典意脉

2023-09-28 06:02吴涵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福州350007
名作欣赏 2023年14期
关键词:小说

⊙吴涵[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福州 350007]

闽地作家陈春成的小说集《夜晚的潜水艇》自集结以来受到了广泛关注。余华称赞他的小说集达到了很高的高度;王德威指出其作品具有“藏与传”的隐秀美学①;陈培浩则认为陈春成炫目的想象力代表了常态社会下文学先锋性的探索,“其文学语言和想象力表现出鲜明的时代性、融汇性和文化根性”②。虽然也有不少批评的声音,但总体而言,陈春成是当下青年作家中令人期待的一位。

《竹峰寺——钥匙和碑的故事》(以下简称《竹峰寺》)一篇,是陈春成备受好评的代表作。陈春成对变动世界的哲思、对经典文本的熔裁、典雅的文笔以及丰富的想象力都在文本中得到了体现。本文试图以《竹峰寺》为例,结合陈春成的其他创作,分析其小说的艺术张力所在。

一、前途当几许,未知止泊处——个体价值的悬浮焦虑

在陈春成笔下,故事的主人公们往往正在经历着内在的焦虑,文章的叙述即顺着此种惶惑而展开。《竹峰寺》中,“我”的两次造访都发生在漂泊无定的情境下。“我”的身份角色像是一个亟待诊疗的亚健康者,致病的缘由,正是新官上任后故乡“风景皆殊”的境况。面对记忆的漫漶,个人的渺小、无助被放大得淋漓尽致。小说在一开始便笼罩着疲惫的氛围,下文屡次言及的“无所凭依”感便源自于此。

这种焦虑,或许可以总结为个体在面对变动纷扰的时代发展时,如何确证个人独立价值的隐忧。《酿酒师》中,陈春醪酿出的好酒每每为当世所誉,但他仍然苦恼于无法造出“真正的好酒”。《传彩笔》里,叶书华面临的难题是,他得到了写出绝伟作品的能力,但代价是失去世人鉴可的机会:“写作诚然能带来最澎湃的快乐,但他人的认同能让这份快乐变得确切,从滔天的浪涛变成可以珍藏的珠玉。”③拥有的并非真实,一切皆为暂留,事物迅速更迭造成的悬浮感,正是当下快节奏的都市生活中,大多数人无法回避的内心体验。陈春成准确把握住了时代的精神病灶,这也是其小说能引起读者情感共鸣的原因之一。

面对时代的洪流,个体产生的无力感是人类千百年来所共通的。陶渊明是陈春成素所喜爱的诗人,在《杂诗》(其五)中,陶渊明吐露了命光迁谢、每况愈下的无定生活体验,其诗略曰:

……壑舟无须臾,引我不得住。前途当几许?未知止泊处。古人惜寸阴,念此使人惧。④

即使淡泊如陶渊明,诗中也充满了由时运流转而引起的“未知止泊处”的焦虑。《竹峰寺》的情愫与之颇为相似。试想,老屋与蛱蝶碑的存毁,不正是止泊无定的体现?小说前半部分反复倾诉的对安定的渴望,正是对此种世之恒情的抗诉:不愿泛泛随流,用熟视无睹来麻痹自我,而要通过特别的手段来确证己身的存在价值。正是在这个维度上,小说超越了文本表层的“解谜”意义,具有了探讨如何抵御世俗的变幻与诱惑、维持自身独立性的哲学内涵。

二、藏与传——消解虚无的方式

有论者指出陈春成对密闭空间存在迷恋,体现为一种“子宫美学”的构筑,“为个体寻一处不被侵入的安定之所,于其中驰骋种种幻想之思”⑤。诚然,陈春成小说中的主人公,大多游离于俗缘之外,渴望一种幽闭的自足状态。《竹峰寺》中,“我”最初的选择是逃到那个“安放在峰顶的云烟草树间”的“小小的神龛中”,因为“无论世界如何摇荡,它都安然不动”。《酿酒师》中,陈春醪酿出的美酒使得“有关他的记忆全都陷入一片苍茫,像山脉在某处被云雾截断”。但子宫的意义不在于提供暂时的逃避之所,而在于积极的藏守——逃是躲,躲天地间的游尘烦恼;藏是守,守心中的独立自由之地。

世俗生活每天都以其庸碌的部分侵蚀着个人,藏守正是陈春成用以自持的精神法门。《竹峰寺》中,“我”既不愿将钥匙放在身边,恐回忆被生活磨平,成为滞碍之物;也不愿随手一丢,草草了事,而是要庄严地将钥匙同石碑埋在一起,其意义正在于此。特殊时期,石碑行将被毁,众僧将其藏在了无人知晓的去处,直至风波过后,慧灯师父仍不愿揭开秘密,这是上一代的藏守。新时期建设发展,老屋已被拆毁,只剩下象征老屋的钥匙,被“我”煞费苦心地藏放在石碑旁,这是今人的藏守。无论是破坏还是建设,都是有力者对生命中某些重要之物的窃负,我们无可奈何,但我们仍可以选择自己的方式,以细小的实在来抵御强大的虚无,从而证明我之为“我”——我之不失“我”。

而就广者而言,经过了个体的藏守,文化的意义得到了再次确证,才算是真正地绵延了其生命。《传彩笔》末,叶书华与自己达成了和解,不再创作。然而他主动递出彩笔,并非只是因为胜事空自知的孤独,更是因为他体验了文字的所有美好,相信“人会死,文明也可能会覆灭,唯独它是永生的”,因此才违背了最初不再把笔交出的誓语,执着于寻找一位可堪寄托之人,使“真正伟大的文字”得以赓续。叶书华虽然失去了彩笔,但并非一无所获,在得失之间,他拥有了对自己、对文化、对他人的坚韧信心,也正是此种信心让他由“藏”到“传”——藏守的最终目的,不是对个体的隐匿,而是对某种价值、观念的守护与传承。

如何面对冷酷无情的变迁世界一直是个充满奥妙的哲学问题,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答案。陈春成对藏守的体认,或许正源自《庄子·大宗师》中“藏”的哲学:

夫藏舟于壑,藏山于泽,谓之固矣!然而夜半有力者负之而走,昧者不知也。藏小大有宜,犹有所遁。若夫藏天下于天下而不得所遁,是恒物之大情也……故圣人将游于物之所不得遁而皆存。⑥

道家认为变化是世间的规律,不可避免,人当不局限于形躯的我,而要与大化同流,在自然万化中求取生命的安顿。上述“藏舟于壑,藏山于泽”也正是陶诗“壑舟”一语的由来,后来成了时光/生命的代称。变故日新,骤如逝水,放弃对形而下的不变的追求,纵浪于大化之中,用心灵去体认事物的本质,即使和光同尘仍不失自我,这便是庄子所谓的“藏天下于天下”。陈春成小说中的理想人物,其举止常散发着中国古代佛道思想的光辉,具有安宁、祥和、不向外求的特质,或许这正是来自对古代经典诗文及哲学思想的内化。

事实上,文章中慧灯的谨讷慎微、慧航的热衷进取、本培的随和日常,也恰好是不同时代的精神写照。三代人中,慧灯坚守信念,几十年如一日,绝不吐露一字;本培怪僻淡漠,少有私欲萦怀,他们都以各自的方式来应对世事的变迁,只有慧航“无特操”,流连于如烟世事而乐此不疲。最终,慧航的雄心壮志“好像忽然瓦解了”。通过人物精神状态的对比,作者再次强调了藏守的意义:在快节奏的现代社会中,完全逐物而行是危险的,躲进树洞也非长久之道,唯有通过藏守,方能在俗世中留下一片精神上的净土,以抵御世间种种无常的侵蚀,以保持个人的独立性与价值。由此,作者也对现代都市社会中广泛存在的无所凭依的漂泊感完成了诊疗。

三、与古为徒:经典文本的熔裁

想象力是陈春成写作的关键词,也是解读其小说的基点之一。无论是深夜远航的潜水艇,还是梦中彩笔的传授,他的故事,常常给人以一种恢奇夸诞的感觉。但陈春成的想象并非漫然无据,在他对宇宙天马行空的巡航背后,绰约着中国经典作品的风姿。

陈春成小说暗中得益于《庄子》处颇多,《竹峰寺》中的藏守哲学已如前述。然而更容易让读者忽略的,是陈春成关于“技进乎道”的演绎。《酿酒师》中,陈春醪的每一次酿酒,都是对自我的超越。最初他尚须仰仗器具原料的精良,及至酿无名酒时,则已是用寻常的材料,求洁净即可。酿酒的过程也就是逐渐摆脱外在约束,契近行为自然本质的过程。这种对形而下之物不以为意的态度、对超越性的道的追求,在《庄子》中俯拾即是,如《养生主》中,庖丁便经历了由“所见无非全牛者”到“以神遇而不以目视”的解牛阶段。陈春成与《庄子》的相遇,不仅仅体现在对游刃有余的悠然状态的追求上,还体现在陈春醪酿酒时的举手投足间:

除了直觉他无所凭依,任意直行。他造酒之时,一举手一投足都好看极了,都合乎节拍,行云流水,洋洋洒洒,轻快舒畅,像一种舞蹈,自身生出韵律。⑦

简直是庖丁“莫不中音,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式解牛的再现。没有循规蹈矩、亦步亦趋的匠气,而别有一种唯心所之的自主之美,在将人物行为艺术化的过程中,陈春成取鉴了《庄子》式的古典美学精神。而小说中人与人之间也充满着“相视而笑,莫逆于心”式的真挚情谊。无论是《竹峰寺》中慧灯师父临行前与“我”意味深藏的一瞥,还是《酿酒师》中那对忘名丧我的师徒,其间的人际关系,与庄子“相与于无相与,相为于无相为”的理想接近,透露出古雅散淡的风致。

陈春成对现代文学经典文本也有所借鉴。被拆掉的老屋、漂泊疲倦的主人公、缱绻的乡土情结等,都透露出陈春成对鲁迅小说的迷恋。但陈春成并不一味沉浸在对鲁迅的复刻当中,他也有自己的“别裁”,尤其体现在他对“归乡”模式的改造。《竹峰寺》中,深山中的古寺代替了剧变的县城,成了“我”精神上安隐的故乡,小说正是从“我”怀着疲惫与期待重回竹峰寺这个横截面开始,在叙述“我”藏钥匙的故事中讲述了藏碑的故事,使得两个故事具有了对话的性质。这确实与 《故乡》的双重叙述有同工之妙。然而最大的不同在于,《故乡》等篇目中的“我”最后往往从幻象中惊醒,绝望离去,而陈春成笔下的青年,凭借着藏与守,确证了自身的独立存在,在故乡获得了精神上的安宁。小说结尾对离去时波光水影的描写与“我”黄昏独坐时迥然不同,字里行间充满着暖意,便是此种自信与平和的外化。陈春成的作品,没有虚空中生出的大悲哀与大欢喜,只有细碎但坚韧的曦光,穿破黎明前的黑暗,给人带来曙色。

在语言上,陈春成也有意学习古文的简雅。他有意如作文言一样锤炼字词,使得文句简洁却不拗涩,飘逸却又踏实。这种语言,不同于汉赋的瑰玮,不同于骈文的纤丽,更近于魏晋山水杂记的灵澈。且看《竹峰寺》中对“又热闹又荒凉”的描写:

法堂和藏经楼之间,又是一片荒庭,石砖缝里,野草像水一样溅出来,四下流淌。庭中松、柏、菩提树,均极高大,浓荫压地,绿到近于黑。日暮时枝叶望如浓墨,凭空堆积,枝叶间鸣声上下,却不见飞禽的踪影,又热闹又荒凉的样子。因为高,阴雨天常有几缕流云横曳而过,一派云树森森的气象。⑧

《与朱元思书》中的横柯疏条,在陈春成笔下被浓缩进了方寸荒庭。小说中的景物描写,完全没有当下盛行的消费主义式的感官冲击,而是以铺传内心的心绪为主。上引段落中,动词的大量叠加使得静止的画面充满了动感,而意象的萧条又透露出一种衰败的氛围,两者结合,正是“我”内心止泊无定的烦懑的体现。这种意与象合、情与景会的叙述,是古诗人的专长,放在网络流行语逐渐蚕食汉语纯正性的今天,显得尤为可贵。文中不时穿插的对山寺风物的描写舒缓了叙事的节奏,也在暗中楔入了淡雅哀离的情绪张力,而文言与现代汉语恰到好处的交融使得《竹峰寺》的叙述既没有冗余的排比修辞,也没有之乎者也的酸腐,而是转生成一种节制、简净、畅达、有力的表达。《传彩笔》中,叶书华对理想诗歌的追求是“音韵和结构要如古诗般完美,文笔要节制而辉煌”,《竹峰寺》或许正是陈春成这样的一次尝试。

四、结语:袖椎来听响玲珑

王岳川从话语递进的角度出发,认为当下传记时代的危机是“消失了诗意,即消失了尺度;消失了小说虚构,即消失了理想;消失了散文,即消失了一份闲适”⑨。而诗意、理想、闲适,正是陈春成小说的潜秀之处。他以根植于古代美文的语言、精心设计的叙述策略以及贴近古典的审美取向,为我们讲述了现代的“藏守”故事。这种藏守超越了形而下的世俗规则,以其悠游余裕的姿态导向了主体精神高扬的自由之地,其小说也因此拥有了治愈的力量。

最后,回到藏守,黄庭坚的一首诗或可作为注脚。苏东坡曾题诗纪念自己得而复失的一块奇石,后来东坡去世,黄庭坚见到亡友的墨迹,回忆起这一段因缘,于是次韵道:

有人夜半持山去,顿觉浮岚暖翠空。试问安排华屋处,何如零落乱云中。能回赵璧人安在,已入南柯梦不通。赖有霜钟难席卷,袖椎来听响玲珑。⑩

有力者持去的,不仅是奇石,也是东坡一生纵逸棹的虚舟,是他的生命。然而仍存在有力者无力席卷(席卷一词可注意,这是贾谊《过秦论》中用来形容暴秦的文字)之处,那便是东坡的心性文字(苏轼尝作 《石钟山记》,“霜钟”一词指此),它们共日月而永光。这是苏东坡真正的藏山之处。无论是读者还是作者,每个人都怀揣着对安定的渴望,都希冀留存一片遗世高蹈之地,而这正是文学的永恒魅力之所在。

①王德威:《隐秀与潜藏——读陈春成〈夜晚的潜水艇〉》,《小说评论》2022年第1期,第33—37页。

②⑤ 陈培浩:《想象力:通往共同体语言途中——读陈春成小说集〈夜晚的潜水艇〉》,《南方文坛》2021年第6期,第101页,第100页。

③⑦⑧ 陈春成:《夜晚的潜水艇》,上海三联出版社2020年版,第65页,第90页,第33—34页。

④ 〔晋〕陶渊明著,逯钦立校注:《陶渊明集》,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117页。

⑥ 〔晋〕郭象注,〔唐〕成玄英疏:《南华真经注疏》,中华书局1998年版,第143页。

⑨ 王岳川:《世纪之交中国知识分子的精神生态问题》,见陶东风主编:《知识分子与社会转型》,河南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215—216页。

⑩ 〔宋〕黄庭坚著,〔宋〕任渊等注,刘尚荣点校:《黄庭坚诗集注》,中华书局2003年版,第59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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