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蒙太奇视角下的文学叙事
——以米兰·昆德拉《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为例

2023-09-28 06:02张彬杰张雪慧西安外国语大学西安710128
名作欣赏 2023年14期
关键词:特蕾昆德拉蒙太奇

⊙张彬杰 张雪慧[西安外国语大学,西安 710128]

一、缘起蒙太奇手法

《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最大的特点就是米兰·昆德拉在叙事时充分调度起来的人与客观环境、人与人在平行时空和非平行时空当中交叉重叠的关系,而这种叠加会使读者在阅读过程中产生“文字不只是文字,而形成了一幅幅连续不断的画面,并以较快的速度在脑海里闪过的电影既视感”。如外军入侵时,特蕾莎“逆着人流”在外军施暴的不远处拿着相机定格这一行径;又比如托马斯与萨比娜寻欢作乐时,在如此一个特立独行的女画家的房子里,反复出现了一些陈列品,可以称作装饰点缀品的沙发、充满情趣也备受托马斯青睐的萨比娜爷爷的高顶礼帽等。同时,米兰·昆德拉的描写又像是电影镜头的“推、拉、摇、跟”,让读者以文字为镜头,窥见了布拉格闪烁着金色阳光的广场与街道、特蕾莎工作的那家逼仄吵嚷的小酒馆里昏暗的灯光与不甚干净整洁的工作台、托马斯周转于令他心之所动的女人们之间的放浪形骸时脸上的表情与动作……遂即联系到了“蒙太奇”美学。

狭义上的蒙太奇手法是一种电影的镜头组合理论,由普多夫金根据美国电影之父格里菲斯的剪辑手法延伸出来,然后艾森斯坦也对此提出了相关的看法。具体来说,普氏认为两个镜头的并列意义大于单个镜头的意义。艾森斯坦则受俄国辩证性哲学思维的影响,认为镜头间的并列甚至激烈冲突将形成第三种新的意义。因此当我们在描述一个话题或是表达一个主题时,可以将一连串相关或不相关的镜头放在一起,通过视觉和心理的加工产生暗喻的效果并发挥作用,这就是蒙太奇。不难发现,影视蒙太奇的拍摄手法与文学写作对于场景、人物、事物的描写以及线性和非线性叙事的写作手法有着不谋而合的共识。不妨说,从叙事的建构而言,文学也是一种蒙太奇艺术。而这种蒙太奇艺术明显地体现在文学作品的叙事过程中,即采用形象思维,以叙事和表现手法来塑造艺术形象是文学蒙太奇与影视蒙太奇的共同特征所在。

二、米兰·昆德拉的叙事手法

米兰·昆德拉是捷克斯洛伐克的小说家,他的文学作品充满了人生中永恒的几大主题:爱、死、喜、悲。而《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则沿用其一贯的叙事步骤,在寻找爱情——获得爱情——失去爱情的三部曲引导下探索着看似对立却时刻转化的人与人、人与环境的关系,并通过这种主客观关系的反映引申出更深层次的主题,即生命的“重”与“轻”之间的关系探讨。米兰·昆德拉在小说创作中运用了三种主要的叙事类型,分别是共时性叙述、复调性叙述、梦幻性叙述。结合电影蒙太奇镜头的视角,我们将看到这部作品是如何用三种不同的蒙太奇语言来诠释三种不同的叙述类型的。

(一)平行蒙太奇下的共时性叙述

平行蒙太奇也称并列蒙太奇,是指两条以上的情节线并行表现,先通过镜头分别叙述,然后再统一于一个完整的情节结构中,或两个以上的事件相互穿插表现。从作品来看,米兰·昆德拉在整部作品的章节安排上并不是按照时间和空间的严格顺序、次序线性进行的,而是将特蕾莎、托马斯、萨比娜、弗兰茨等人物之间的故事各自独立呈现。如在讲述托马斯和特蕾莎刚步入爱情这一阶段的故事中,引出了托马斯的情人之一萨比娜,在米兰·昆德拉认为特蕾莎的这一段故事已经进行得恰到好处时则戛然而止,另起一页开始写萨比娜的故事。后面几处,如萨比娜的追求者弗兰茨教授渴求爱的故事,又如萨比娜离开这位教授之后,教授又同一个纯洁的女大学生互生情愫的故事,再如托马斯的儿子和托马斯之间产生情感博弈的故事等,都是按照平行、独立的叙述方式进行,但又总是由一个关键的人物或是事物将其勾连在一个大的、整体的、合乎情理的共时场合中。“不一定该由谁拉开故事的帷幕,也不一定由谁为故事画上句号”是这本书带给读者最强烈的感受,这是因为小说里的每个角色先天地分担了每个章节、每段情节里文字舞台上的聚光灯,并且也都在合适的时机被故事的发展推动到米兰·昆德拉为他们安排的中央位置,并用亲身经历去感受、去分辨、去选择他们生命中的那些不可承受的重与轻。除此之外,共时与平行还体现在了夹叙夹评的写作手法上。在故事进展的过程中打断故事的叙述,直接插入作者的评述,是欧洲小说的传统作法,在巴尔扎克、托尔斯泰等人的作品中不难发现这一点。米兰·昆德拉也常常直接介入故事,在写作中使用插入语句。比如作品中频繁出现的以“我想”“我相信”“依我看”“我可以想象”为始的这类句子。而正是如电影中“旁白”这一艺术元素的加入,使得小说营造出共时共情的叙述效果。米兰·昆德拉的作品本身带有哲理性,通过客观表述非客观的感情能让读者时刻意识到故事正在发生,但读者并非故事的主人公,而是以一种掌控着时间和空间的上帝视角透过观察和瞭望引发自身关于“存在是什么”“爱如何体现”“无法承受的轻究竟怎样感受”的思考。

(二)交叉蒙太奇下的复调性叙述

交叉蒙太奇是把同一时间在不同空间发生的两种动作交叉剪接,构成紧张的气氛和强烈的节奏感,从而形成引人入胜的强有力的戏剧效果。所谓“复调”,本是一种音乐艺术形式的名词,是两种或多种声音同时呈现,但是音乐的节奏和韵律并不会因为声音的富集而杂乱无章,反而通过不同声音的交叉重叠,不同部分的声音元素被完美结合在一起又保持着各自的相对独立。由这一定义可见,无论是“交叉蒙太奇”画面还是“复调”音乐都无外乎强调了将多个不同的元素符号进行交叉叠加,产生“一加一大于二”的效果。而在小说中,作者将几个不同的故事情节放在一个共同的主旨背景之下,来达到增强可看性、升华主题的效果。以小说第六章内容为例我们不难发现,米兰·昆德拉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复调”理论掌握得入木三分。领袖之子的离世、关于神学的沉思、弗兰茨的曼谷之死、托马斯在波西米亚入葬的故事发生在一个宏观的时代背景之下,他们看似并没有什么直接的关联,但在整体的时间和空间逻辑下恰似形成了电影中多个不同空间发生的动作交叉出现的结构,并呈现出非常典型的复调性。即使故事主人公不尽相同,叙事节奏并不趋近,但是当与本书中“什么是媚俗”这个至关重要的命题之一联系起来就不难看到,每一段故事情节的铺陈如同几段不同旋律同时服务于整段声音,几组不同画面同时服务于一个电影片段一样,这些文字叙述为故事主旨的凸显、作者思想的呈现尽心尽力地服务。此外,米兰·昆德拉更善于把不同类型的人物故事拿到自己的小说中,在一部小说中讲述两个或多个故事。拿本书来看,将特蕾莎和托马斯拎出来是一个故事,只写弗兰茨和萨比娜也足够引人浮想联翩,甚至单独写写托马斯儿子的故事,读来也颇有教育意味。齐头并进地叙述多个故事的手法不仅是交叉着的、富有诗意的“复调式”叙事,更是平行蒙太奇视角下共时性叙事的延伸。小说不再是单线单向的讲述,而是在一个大的环境中存在多条线索、多种维度的各展一词的叙事,这种叙事让小说的整体结构不再是闭合、没有情感交流、缺少反馈的“木”,反而在充分赋予故事情节以结构开放与无限可能的过程中成为“轮”而滚滚向前。

(三)意识流视角下的梦幻式叙述

1895 年,弗洛伊德提出著名的“冰山理论”:若把人比喻为一座冰山,浮出水面的少部分,是代表意识;而隐藏在水面之下的大部分,则是代表潜意识。随后,人们的关注开始逐渐从可直观察觉的外部世界向难以直接捕捉的内部精神世界转变,在这种神秘又广阔的潜意识广受关注之下,哲学、文学、电影等领域也纷纷展开了探索与运用。瑞典导演英格玛·伯格曼深受弗洛伊德学说和存在主义的影响,由一部《野草莓》开启了影坛“意识流电影”的探索。在意识流电影的构建中,导演往往着重利用电影蒙太奇的表现手法展现人物非理性的、潜意识的直觉活动,并巧妙安排时间和空间上的跳跃变化来扩大影片容量,进一步深化主题,剖析人物的内心。小说中,为了展示人物意识的深度空间,作者采用了一种似是而非、花非花雾非雾的叙述策略。如贯穿全文的特蕾莎的梦魇,她从未亲眼见过与托马斯暧昧的任何一个女性,却仍在梦中看到她们赤身裸体地悬浮在游泳池中,还有那些声嘶力竭呼喊她的已经麻木了的人们;她从未听到过托马斯对其表示不满或厌倦,但她却在梦中看到手里持着夺人性命工具的托马斯一旦发现有违背他意志的精神受控者就会持刀相向……这样的梦境从特蕾莎与托马斯相恋相伴之后便无数次出现在她的夜里,这些描述诉说着特蕾莎的恐惧。而这些详尽描述的文字就像是电影里一帧帧跳动的画面,米兰·昆德拉通过在小说中构建某种带有隐喻意味的符号象征着在特蕾莎和托马斯的爱情中,特蕾莎极度窒息的状态。这种状态又通过文字的形式传递到读者的印象中。由于梦是人精神深处潜意识的写照,所以不难理解这个来自小镇的女孩特蕾莎渴望爱,渴望独一无二的爱,渴望被珍视,渴望被当作与众不同的女人被托马斯对待的念头,但是风流成性或换言之还没有真正明白“爱是什么”的托马斯所表现出的种种行为却让特蕾莎失去了安全感,让她害怕自己不被重视。在故事的叙述过程中,米兰·昆德拉打破时间的自然顺序,按照叙事的需要将某个时间节点按照其重要性进行排列并自由组合,如同特蕾莎的梦魇原来不只是因为托马斯的风流成性,更来自其原生家庭。米兰·昆德拉在故事发展到恰当好处时,引出了那个曾人见人爱的布拉格商人的像拉斐尔画中的圣母一般的女儿和现如今受命运揶揄捉弄并想将自己的命运复现在女儿特蕾莎身上的母亲。特蕾莎的母亲从小到大对她所实施的一种精神上的捆绑与折磨便是特蕾莎噩梦的根源之一,是她性格和行为形成的原因之一,这种由噩梦到解梦的回环式叙述正是米兰·昆德拉梦幻式叙事的一个表现。

三、定义“存在”的美

(一)文学“美”的意境存在

小说中有一句话是“人永远都无法知道自己应该做出什么样的选择,因为人只能活一次,既不能拿它与没有选择而可能带来的结果相比,也不能在做出结果之后试图修正”。故事类文学作品中所表现出的人生往往都是如此,正因为没有后悔药可吃,没有所谓的回头路可走,故事中的主人公才将重心放在了每一次做出选择的时候,而回到米兰·昆德拉的《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中,故事人物在权衡利弊中做出选择,因害怕而显得顾此失彼,也正是通过一种蒙太奇的映像将生活的另一种不完美的“美”给予诗意化的表达。

(二)现实美的客观存在

米兰·昆德拉所探讨的“灵与肉”“重与轻”“真实与媚俗”一次又一次通过小说中的主人公以及将人物串联起来的故事传达给读者,似乎是毫不直接却尖锐地叩问读者:何为存在的意义?在当下这样一个快速更新的社会当中,人们对于“生命中那些重要的东西”的理解也变得各不相同。人们好像拎得动重的负担,却难以承受不可言说的轻。我们的肉体还存在,可灵魂又安放何处?它在某种程度上与我们肉体所表现出来的生动的行为存在着不可忽视的差异,这些差异的原点又指向了“存在的意义”。托马斯通过在田园牧歌的世界里走向世俗的责任而给出了他的答案;而一生在背叛的萨比娜坚定地走向了属于她的无法用语言形容的世俗之外的桃花源,则是她的选择。而我们呢?我们是不是在时代、社会还有无数不可预测的未知的影响下变得媚俗而不自知?我们是否还清晰而坚定地为证明“自己的存在”而做出选择?正如莎翁所说“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我想,对于“自我存在”的问题将由我们自己在人生轨迹上留下各自的答案。

四、结语

在耶路撒冷演讲中,米兰·昆德拉以“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为开场白,并将小说定义为是回荡在人世间的上帝的笑声,还由此抛出了“在小说家与不会笑、没有幽默感的人之间是不可能有和平的”金句,可见米兰·昆德拉将文字当成了是类似于带有韵味的符号的播撒和整合活动。而且米兰·昆德拉的文字让人感受颇深的特点之一是既让人明白,却同时让人百思不得其解,介于一种“似懂非懂”的状态之中,而本文通过电影蒙太奇的视角来分析文学作品,是希望在文学和电影之中找到一种新的理解文学与美学的途径。

猜你喜欢
特蕾昆德拉蒙太奇
米兰·昆德拉(素描)
错位蒙太奇
米兰·昆德拉的A-Z词典(节选)
凌波微步
英国提前大选,特蕾莎·梅正在下一盘大棋
特蕾莎·梅——英国版“默克尔”
历史文献纪录片中蒙太奇的运用
蒙太奇艺术表现手法在影视编导中的应用实践
从叙事的角度谈平行蒙太奇与交叉蒙太奇
这闪烁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