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力于学术原创的俞兆平教授

2023-09-28 13:34福建张艾弓
名作欣赏 2023年19期
关键词:浪漫主义鲁迅美学

福建 张艾弓

俞兆平先生在《哲学的鲁迅》一书“前言”中曾写道:“从事文学研究40 余年的我,有一信条严守至今,这就是‘不求第一,但求唯一’。”偏重于精神界域的人文学科研究难免会出现重复性,能设下如此严格的规则,是有点苛求自身,但从中也透露出俞先生在学术研究中对原创性追求的诚笃。

对于人文学科的拓展,俞先生的观念属于稳健的那一脉。他认为人文社会科学的研究每推进那么一小步,都极为艰难,所以才有“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之典,才有“板凳甘坐十年冷,文章不做半句空”之说,因此,他对于那种一年能出几本书的“捷才”,多显困惑之状。在文学观念上,他重视文学这一学科独立自存的文学性与诗性,注重文本的第一性存在;在文学研究中,他强调文学史的原态史实的实证和历史语境的纳入。他常教诲弟子们,不能忘记文学的独特个性,即使是在“文化研究”泛滥的今天,也不能随波逐流,人云亦云,而要沉下心来,爬梳书海,搜集资料,厚积而薄发;他对弟子们是如此身传言教,自己更是身体力行。

他一贯主张:“文学研究就是要拿出新的判断,拓出新的界域,如此,方有学术生命力;否则,嚼食他人咬过的馍,沿袭他人的观点,除了使自身蒙羞之外,于学术推进有何补益?”这话和他的为人一样,朴实至诚,方正耿介。观其学术生涯,没有矜才使气,去构建什么庞大的体系;或是跟随时尚,在自己也没弄明白的新概念旋涡中扑腾,而是扎扎实实地、一步一个脚印、一步一个命题地走来。他常在他人司空见惯、几成定论的命题中瞧出缺漏,或深度开掘,或拓出新径,做出新的、原创性的论析与判断,故每隔一段时间,总能在学界激起一些波澜。

在高校工作,授课讲学是常态,但科研亦是另一要务,因著书立说是高校教师展现自身学识、涵养与才华之途径,也是体现自我生命价值意义之所在。多年来,俞先生以他那致力于学术原创的学风,在中国现代文学与美学、新诗美学等方面,取得了一些值得关注的学术成果。

俞先生的一系列学术成果的发表与出版引起了学界的重视,产生了较好的反响。早期的专著《闻一多美学思想论稿》出版后,受到海内外同行的重视与好评,《中国社会科学》《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等都发表评论文章,评介它的首创性与拓展性,曾获“全国首届闻一多研究优秀成果”二等奖(第一名)。孙辉在《中国社会科学》1989 年第6 期发表的《闻一多研究的新拓展》一文,评曰:“海内外学者以往对闻一多的研究,大多偏向于其生平、政治思想或诗作评鉴,如梁实秋的《谈闻一多》、王康的《闻一多传》、苏联学者苏霍鲁科夫的《闻一多的生平和创作》……但像俞兆平的新著《闻一多美学思想论稿》这样,系统地、全面地对闻一多的美学、文艺学思想进行研究,尚属首次。该书从美学思想历程、诗歌美学思想、审美教育、艺术美丑、艺术起源等不同侧面,清晰地勾勒出闻一多美学思想的概貌。其学术价值不仅表现为对闻一多美学思想的整体把握和分层梳理,而且将这一研究领域推进到了更高的层次。”

俞先生说:“此书虽留有意识形态转型初期青涩、粗糙的痕迹,但已属不易。因当时出版界出书要求相当严格,说是苛刻也不过分,纯粹是以学术质量硬碰硬地审核,根本没有现今科研经费或私人出资一说。当年上海文艺出版社能接纳《闻一多美学思想论稿》一书,出版后还发给稿费,现在想起都有点不可思议的感觉。”当然,这也客观地说明了该书所具有的相应学术价值。

1991 年专著《诗美解悟》出版,著名文学评论家南帆在《诗,作为思的对象——读俞兆平的〈诗美解悟〉》中评述道:“俞兆平曾经是一个诗人,这一回他却毅然选择了后一种诗论。他在自述中承认,诗论的基本概念所形成的歧义、含混促使他做出了这种选择。当然,德国古典美学的修养与闻一多、钱锺书著作的熏陶同时为他的选择提供了学识上的条件。……《诗美解悟》的许多章节的确体现出了这种自我鞭策。或者概念考辨,或者理论溯源,或者纵深思辨,这使《诗美解悟》中的许多论述显得扎实、严谨、清晰。”①由于在新诗美学理论的概念界定,如意象、语言、抒情性、纯诗、象征、抽象、凝聚力、审美直觉等方面有所突破,著者被选入由上海大百科全书出版社等组织编纂的《诗学大辞典》中“当代诗论家之列”。

进入21 世纪以来,俞兆平先生以其一系列学术研究成果之原创性,冲击了国内文艺理论体系中一些几成定论的旧说,对其做出了调整与完善。创新之处,摘要概述如下:

一、从现代性视角,重新辨析、界定中国现代三大文学思潮的内涵要质。

在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上,俞先生比较重视文学思潮。他在国内学术会议上曾多次提出一个观点:重写文学史,首先必须重写文学思潮史。因为由作家群体的“社会心理”和美学倾向在一定的历史时期内融合而成的文学思潮,是文学史的基本构成单位。只有正确地描述文学思潮,才能正确地叙述和建构文学的历史。

但他发现国内现已流行的诸种版本的“中国现代文学史”在文学思潮的论述方面还不够完善,有所欠缺。主要表现在:一是在浪漫主义方面,把卢梭的美学的浪漫主义和高尔基的政治学的浪漫主义混为一谈;二是在现实主义方面,忽略了形成文学写实主义内在的“科学主义”这一学理动因;三是在古典主义方面,一笔勾销了古典主义思潮在中国现代文坛的存在。由此,他打破传统的理论预设,对中国现代文论中的现实主义、浪漫主义、古典主义三大思潮进行了回归历史语境、求证历史史料的研究工作,重新论析、界定其概念范畴、生成语境及思潮演变等,获得了具有突破性的成果,提出具有一定原创性的观点。

其一,西方浪漫主义在本质上是对以科技理性为支柱的启蒙主义的反思,即“现代性的第一次自我批判”。但20 世纪初的中国崇奉科学主义的历史语境,客观地阻隔了西方浪漫主义思潮原汁原味地为中国文学界所接纳;特别是1930 年后,俄苏的文学理论传入中国后,它的构成要素已经变异,成了情感、想象及理想这三元素的“中国化”混合。因此,20 世纪中国文艺理论体系中的浪漫主义思潮主要有两大趋向:即以卢梭为代表的“美学的浪漫主义”和以高尔基为代表的“政治学的浪漫主义”。前者的内涵侧重于对历史现代性的批判,即对人类文明及科技理性、工具理性发展所带来的负值效应的忧虑、质疑与抗衡;后者则把浪漫主义当成隶属于“社会主义的现实主义”中的一种成分,是政治意识形态的工具。1930 年代后的中国,政治学的浪漫主义排斥、取代了美学的浪漫主义,在具体文艺实践中带来一系列令人困惑的现象。实质上,沈从文与郭沫若就分别代表了这两种浪漫主义思潮在中国文学界的不同命运。

其二,现实主义理论包含着科学认知与人文理解这一对矛盾。“写实”意味着遵循自然科学的认知原则,对客体对象精确、逼真地反映与复制;而“文学”却是一个虚构、想象性的人文世界,渗透着作家主体的精神意愿与价值取向,即作家对人生、世界的“理解”,而且还负载着对读者道德的教喻与训诫的功能。这一悖论式的两极趋向,在中国文学对西方写实主义的接受进程中始终交错、纠合在一起。“五四”时期崇尚科学的历史语境,使科学精神成为强势话语,其客观实证、精确观察、真实还原、情感中立的认知原则,决定了写实主义在中国现代文学中的独尊地位。中国文学界对西方“写实主义”的接受,有着从早期的向科学认知原则倾斜的写实主义(真即是美),到中期的科学认知与人文理解交错的写实主义(不脱离现实的真善合体),再到后期的向以意识形态为核心的人文理解倾斜的写实主义(善即是真,善中之真方为美)的进程。在这一过程中,写实主义的概念始终处在动态的、不断的调整之中。

其三,学界诸种版本的中国现代文学史论著,论及20 世纪20—30 年代文坛时,只有浪漫主义思潮与写实主义思潮的“双峰对峙”,只有以象征主义为代表的现代主义思潮,唯独见不到古典主义思潮的踪影。如若卸去政治判断的预设,纳入现代性历史语境,从历史真实出发,学衡派与新月派于内在学理上是一脉相承的,他们在白璧德“新人文主义”的理论基础上构成了中国现代古典主义文学思潮。这一思潮有着发端、演进、高潮的历史进程,有着自身的理论体系和创作业绩。以学衡派、新月派为代表的中国古典主义文学思潮对现代性的“负值效应”持警觉、反思、批判、抗衡的态度,对历史现代性的偏执而导致人文精神失落及学术衰微的中国学界的现状提出了质疑与抗衡。他们偏重于人文精神的传承,偏重于艺术的自主性与审美自律性的设立,这些恰恰化解、平衡了历史现代性的负面因素,构成了推进中国现代文学发展的历史合力。

俞先生说,专著《中国现代三大文学思潮新论》中提出的这三大观点,是对现有中国现代文学史的增补亦可,质疑也未尝不可。有另一种声音的发出总不是坏事,单调才意味着学术研究中生命活力的寂灭。值得一提的是,陈思和教授曾在《学术月刊》上对上述“现实主义与科学主义关系”的问题做出评价:“俞兆平教授的论文,旗帜鲜明地提出了中国20 世纪20 年代的写实主义文学思潮中有一个‘科学主义的内在启动力’,并且在‘科学认知与人文理解的对峙与交错中’论析写实主义文学思潮如何在接受中的变化与演进。作者引用了丰富的资料来论述科学主义与人文理解之间的消长过程和真善美因素的排列变化,这就超越了从思潮看思潮的就事论事,提升到文艺本体的意义上来讨论这一文学现象。”②肯定了这一新的视角对开拓文学现实主义研究的作用。

二、首次把西方浪漫主义文学思潮在中国的传播与接受分为四种范式。

在对中国现代文学三大思潮内涵重新界定的基础上,俞先生进而深化了对中国浪漫主义文学思潮的研究,提出了一个全新的命题——20 世纪上半叶,西方浪漫主义文学思潮在中国的传播与接受分化为四种主要范式:一是以早期鲁迅为代表的尼采式的哲学浪漫主义,它偏于从强力意志的角度激发悲剧性的抗争精神;二是以沈从文为代表的卢梭式的美学浪漫主义,它偏于从美的哲学角度对人类在现代化进程中所产生的异化状态的抗衡;三是以1930 年之后郭沫若为代表的高尔基式的政治学浪漫主义,它偏于从政治角度对无产阶级功利价值的追求;四是以林语堂为代表的克罗齐式的心理学浪漫主义,它偏于从心理角度对表现性的创作本质的推崇。

这一崭新的观点结集为《浪漫主义在中国的四种范式》的专著出版,并缩写成同题论文,为《新华文摘》2011 年第9 期全文转载。

对此课题的研究,俞先生体会颇深。他指出,一项有价值的选题发现之后,就不要轻易放弃,若继续推进、深化,往往能拓展出一块新的天地,这种钻探式的思维要注意养成。像对浪漫主义相关资料做认真、全面的考察之后,就会发现在西方文化史上,浪漫主义是一个意义庞杂、内涵宽泛的跨学科概念,它涉及伦理学、政治学、哲学、美学等,学科界域远远超出了文学艺术的范围,其定位也是最为繁复多样的。

从空间上看,由于当时各国历史状况并不相同,法国侧重政治革命,德国侧重思想革命,英国侧重产业革命,因此,各国的浪漫主义思潮也就各呈异态。法国就有以卢梭为代表的抗衡人类文明异化的美学浪漫主义、以雨果为代表的反抗古典主义清规戒律的文学浪漫主义;德国有以康德、谢林、施勒格尔、诺瓦利斯,以及而后以尼采等为代表的“浪漫哲学”或曰“诗化哲学”的浪漫主义;英国有以华兹华斯、格勒律治为代表的感伤的文学浪漫主义,有以拜伦、雪莱为代表的激情的文学浪漫主义等。

从时间上看,浪漫主义思潮纵贯三个世纪,它的许多美学要素渗入当代哲学、美学、文学艺术的思潮中去,构成血脉相连的关系,如存在主义哲学思潮、现代主义文学思潮(“五四”时期称之为“新浪漫主义”)在对人类文明的建构与解构、在对科技与人文分裂的批判等问题上,都显示出它和早期浪漫主义的亲缘属性。

在表现形态上,它更是千姿百态。撰写《世界文明史》的威尔·杜兰曾做过全面精要的概括:“浪漫运动是何意?乃感觉对理性之反叛,本能对理智之反叛,情感对判断之反叛,主体对客体之反叛,主观主义对客观性之反叛,个人对社会之反叛,想象对真实之反叛,传奇对历史之反叛,宗教对科学之反叛……简言之,19 世纪对18 世纪之反叛。”③浪漫主义几乎涉及人类社会生活、精神生活、政治生活的所有方面,展现出多重多样的表现形态。

内涵如此复杂多义、形态如此变动不居的浪漫主义,当它作为一种异质文化进入中国,势必会和本土文化产生冲撞,并为本土文化所同化而产生变异,呈现出多样的状貌,凝定为多种范式。但中国学界关于浪漫主义的研究,却局限于现象性的、静态的、单一学科的描述,多是把它缩减到仅隶属于文艺的一种创作方法,并把思潮的整体性切割成若干特征的横断面。例如,今日高校文艺理论教科书对其一般是这样界定的:“它以强烈的主观态度、热情奔放的情感力量、无拘无束的幻想精神、奇特神秘的艺术色彩,将理想型文学发展到极致。”④理想、情感、幻想成了浪漫主义的三大要质,但这种概念界定仅是高尔基式政治学浪漫主义在中国文学理论中的延续。

20 世纪30 年代以来,以郭沫若为代表的高尔基式的政治学浪漫主义在中国的美学、文艺学体系中占有了绝对的主导地位,而像以早期鲁迅为代表的尼采式的哲学浪漫主义、以沈从文为代表的卢梭式的美学浪漫主义、以林语堂为代表的克罗齐式的心理学浪漫主义等,几乎全被否定、被遗忘了,从而导致中国的具体文艺实践,产生了一系列混乱的、令人困惑的现象。对于如此严重的美学偏误,国内学界多年来却无所觉察,这不能不令人警醒。

俞先生的学术判断,贴近纷繁复杂的中国现代浪漫主义文学的真实图景,并随着时间推移,逐步为学界所认同。当他在国内首次从现代性视点对创造社的浪漫主义定性提出质疑与反思时,反响十分强烈,引发了一场学术论争,在《文学评论》上展开了学术讨论,对国内学界产生了较大的影响。由此,也引起日本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界的关注,俞先生曾应日本九州大学言语文化研究院的邀请,以访问教授的身份,到该院做“创造社是浪漫主义的文学社团吗?”等课题的学术演讲。

三、从科学主义的视角,在国内学界首次全面梳理了中国现代作家对科学与人文关系的学理论述与价值判断,填补了这一研究领域的空白。

俞先生在2013 年出版了《中国现代作家论科学与人文》一书。20 世纪末国内哲学界、史学界兴起了关于“现代性”及其构成要素——“科学主义”的研究热潮,俞先生敏锐地感应到这一学术趋向,并从文学界域率先呼应之。他发现,科学与民主是飘扬在“五四”上空的两面大旗,多年来,国内外学界对“民主”思潮和中国“五四”新文学之间的相互关系研究得比较深入,如人的觉醒、个性的解放、人性的自由,以及重铸国民灵魂等;而对于自19 世纪末产生的“科学与人文对峙”这一宏大的世界性的历史语境却忽略、遗漏了,特别是对“科学主义”思潮和“五四”新文学及现代作家之间的关系研究甚少,像鲁迅在《文化偏至论》中何以抨击“唯物质主义”这一“偏至”,至今未能真正破解。

又如,关于“五四”新文学思潮的动因,诸多中国现代文学史一般论及两点:一是晚清以来要求文学变革的动势蓄积,如“诗界革命”“小说界革命”“文界革命”及白话文的提倡等;二是以批判“儒术孔道”为中心的,打破封建专制意识形态的社会政治斗争需求。但作为“五四”时期精神标志的两面大旗之一的科学,和它所激发的内在学理驱动力,及其所产生的负值效应等,却被忽略、遗漏了。

俞先生在学术研究中强调的第二条原则——历史语境纳入,在此显示出了其必然性。他对中国现代作家在科学理性与人文精神两者对峙的这一世界性历史语境中,所保持的各自不同的态度立场与价值选择等,在史料上进行搜集与归纳,进而做出深层反思与学理判断,促使学界对“五四”新文学及文学思潮的研究,突破原有的框限,向文化、历史、哲学、美学的层面深入与拓展,从而更为客观地接近与再现中国现代文学的历史原态。

科学理性与人文精神,从古希腊的相辅相生,到而后的对峙与分裂,它们之间的矛盾从未停止过,俞先生对这一困扰人类的宏大命题怀着深深的敬畏。他论析到,特别是近代以来,科学技术高速发展,创造了丰富的物质财富,改善了人的生存状况,促进了社会文明的发展;但科学主义、工具理性的盛行,也造成了人的工具化、物化、商品化等人文精神失落的弊端。特别是启蒙运动时期,以实证主义来解释世界规律占了上风,科学理性冲破了人文的包裹,并逐渐取得强势话语权的地位,“科学万能”成了新的宗教,科学理性成了新的上帝。

当科学僭越了人文的席位,当科学把人的灵魂物化时,两大学科便逐渐分离,构成了历史性的对峙。这一“二律背反”的状况,说明科学这把“双刃剑”,需用“人文之手”握住,这是人类发展进程中无法回避的一个迫切问题,也是“现代性”中的一个核心命题。19 世纪末,当“现代性”被强制地植入中国,西方科学观念即以势不可挡的强力涌来,形成了科学主义思潮的泛滥。它一方面表现为“现代性”的正向趋势;另一方面也冲毁了中国的传统人文精神体系,引发了中国知识界、思想界,包括文学界的人士在接纳西方科学大潮时,产生了不同的学理判断与价值选择。

俞先生和他的一位博士生选择了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最有代表性的作家、文论家,从史料出发,回归历史语境,以他们对于科学与人文关系的态度、立场,以及论析与价值判断,分别整理、归纳出如下四种形态:其一,处于人文与科学对峙困境中的两难选择,代表人物为王国维与梁启超;其二,主张科学与人文两者共容互动,希冀合题,代表人物为早期鲁迅、徐志摩、林语堂、梁宗岱;其三,推崇科学,肯定科学在中国现代化转型中的正值效应,代表人物为胡适、郭沫若、茅盾;其四,抗衡科学主义的压制,强调重建人文精神的价值体系,代表人物是以吴宓为首的学衡派,以及梁实秋、闻一多、丰子恺等。

对这一课题深入的考察、思辨与归纳,不仅填补了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在这一界域上的空白,有助于它的整体结构的完善;还可以总结现代化进程中中国思想文化界的变化与发展规律,从而反省历史所给予的教训。对于人这一族类来说,弥合科学与人文的分裂,使二者在新的层面上达到和谐与化融,这是建构人生与自然完美的生态体系的前提。

四、《哲学的鲁迅》引生了鲁迅研究中新的“学术生长点”。

2023 年,退休多年的俞先生向学界呈上了由商务印书馆出版的《哲学的鲁迅》一书,也标志着他的科研重心从“现代文论与思潮”转向了鲁迅研究界域。鲁迅研究在中国已逾百年,学界对许多论题的探索基本饱和,那么,俞先生能有所突破吗?对此,他是清醒而又务实的。他坚持“无征不信,孤证不立”的基本原则,强调原态史实的实证和历史语境的纳入;他遵从以提出问题为定位,解答问题而展开的撰写策略,力求做到以点带面,避免全方位布局的面面俱到;他实践性地运用“以鲁证鲁”“以鲁解鲁”的研究方法,以史料实证为前提,以经验归纳为逻辑,寻索鲁迅自身的精神密码,来破译鲁迅研究中悬而未决的命题。

他说,书取名为《哲学的鲁迅》,并非去论证鲁迅是位哲学家,而是从哲学的视角去审视他,企望能“探其本源,明其族类”,追溯鲁迅思想与外部世界哲学思潮之关联。如与严复哲学社会学译著(赫胥黎的《天演论》、约翰·穆勒的《群己权界论》)、与卢梭哲学、与尼采哲学、与马克思主义哲学美学等的关联等,追索其内在血脉之贯通,融合新知之悟觉,力求阐明鲁迅哲学思想在中国现代思想史上的价值与意义,及其相应的历史地位。

其一,鲁迅与严复译著《天演论》。

鲁迅对《天演论》,有继承,有否定,“去其偏颇,得其神明”,采用了哲学的“扬弃”立场。这由三个方面展示:第一,天行与人治。对自然科学意义上“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万物进化论,鲁迅是遵从的;对弱小民族宣扬斯宾塞的“天行”说,他是赞同的;而对跟从斯宾塞“丛林法则”的“兽性爱国”者,则以赫胥黎的“人治”予以抨击。第二,进化与退化。鲁迅把进化论和社会革命联系思考,愿意牺牲自我,促使新的希望在进化中诞生;退化的观念则深潜于鲁迅的“鬼气”“一代不如一代”,以及对“黄金世界”的疑虑中。第三,立群与立人。严复倾向于斯宾塞,强调“舍己为群”;鲁迅倾向于约翰·密尔,“首在立人”,人立而“人国”立。进化论在人类社会现实中的困境,使鲁迅最后认识到,必须以马克思主义学说来取代严复译著《天演论》。

其二,《狂人日记》与《群己权界论》。

鲁迅《狂人日记》的写作动机与严复译《群己权界论》有关,“狂人”一词或许也来自该书。当时的鲁迅在思想观念上倾向于约翰·密尔和严复的关于社会矛盾为“小己受制国人”的要义;接受他们关于“国群”之暴,“较专制之武断为尤酷”的判断;同意他们关于“国群”暴虐的恐怖之处,在于“束缚心灵”的结论;而且,周作人隔年所写的小说《真的疯人日记》也涉及严复的《群己权界论》。《狂人日记》的意旨,在于批判由小人与庸众所组成的“国群”,对“小己”中“孤独的精神战士”的迫压、暴虐,“吃人”的意象则是这一历史语境中的具体展示与深化而已,是一种精神性的象征。鲁迅喊出中国历史“吃人”,类同于尼采的“上帝死了”,都代表着“一切价值重估”时代的到来。

其三,鲁迅与卢梭哲学。

国内外对鲁迅早期思想研究的疏漏是,止于尼采,不再推进至卢梭。1926 年底之前,鲁迅的“掊物质而张灵明”,是跟随卢梭对唯物质主义、唯科学主义的质疑;而“任个人而排众数”,则是借助尼采的“超人”观念对卢梭“公意”说的调整,对“借众以凌寡”的庸众式民主政治的批判。鲁迅发现,淹没卢梭乌托邦式“公意”的愚庸类“众意”,即英语中的mob(乌合之众)之“长技”,亦即约翰·密尔所揭示的“多数的暴虐”,在中国则表现为“无主名无意识的杀人团”,它在外,构筑成“铁屋子”;在内,转化为“国民性”。20 世纪初的中国先觉者们多因此而陷入悲剧性的结局,鲁迅对此深感痛切,并外化为相应的杂文、小说及论文等。

其四,鲁迅与尼采“强力意志”之力。

鲁迅前期的“力”之观念,是以尼采“强力意志”为核心,前承达尔文、斯宾塞,后延及对弗洛伊德、柏格森等的理解。鲁迅钟情尼采哲学的原因是,其一,“意力派”将成为新世纪的哲学主潮;其二,“意力派”摧毁偶像,与“五四精神”合拍;其三,尼采之“力”与达尔文进化论同源。中国的现状,落入《摩罗诗力说》中“古国衰败史”的魔圈,从汉唐时期的雄健阔大变为晚清的孱弱萎琐,原因在于中国传统的腐朽力量的绞杀,以及封建统治者阴毒权术的奴化。为使古国浴火重生,鲁迅求助于尼采的强力意志,呼唤“精神界的战士”的诞生;求取生命本体的勃发与飞扬;坚执于深沉韧性的战斗。1930 年前后,鲁迅接受了马克思主义的哲学与美学,逐步疏离、告别了尼采哲学。

其五,鲁迅与马克思主义哲学美学。

鲁迅一生的思想主要是在梁启超所归纳的两大观念中选择:从尼采的“少数之优者为多数之劣者所钳制”,转换到马克思的“多数之弱者为少数之强者所压伏”的理论基点;即从原本的“任个人而排众数”、视“众数”为“庸众”的尼采超人哲学,逐步转换到劳动工农是“世界的创造者”的新的哲学基点上来。这一从尼采的“劣制优”,逐步转换为马克思的“强压弱”观念的起点,则是他在厦门生活的1926 年11 月,正如他自己而后在广州所说:“离开厦门的时候,思想已经有些改变。”

学界对鲁迅接纳马克思主义的论述,从逻辑体系、学理深度的视角来考察,略嫌零乱、粗率了些。若要更清晰地把握鲁迅这一思想脉络,拟从经济基础与意识形态关系、社会改造的途径、人的历史社会性、文艺的本质功用及审美特性等方面,予以梳理与阐述,并做出相应的评说与判断。鲁迅在接纳马克思主义理论的过程中有其特色:一是呈现为动态的逻辑演变,不断地扬弃旧我,吸纳新知;二是所接纳的新的理论多转化为内在的深度悟解;三是站立在厚重的中国经验的基础上,化融了马克思主义,在理论与实践上做出了独特的回应。

其六,鲁迅与《阿Q 正传》。

鲁迅对于阿Q 不是“怒其不争”,而是“惧怕其争”。鲁迅当时冀盼的是在精神上彻底觉醒的革命先驱者,如写《革命军》的邹容、《药》中的夏瑜、英国诗人拜伦等,而非以权力、金钱、女人为“革命”目的的阿Q 式的人物。按照“以鲁解鲁”的研究方法,阿Q 这个人物形象原型的身份定位,如鲁迅说的“破落户子弟的装腔作势”的成分较大,其最主要的个性特征是“精神胜利法”与投机革命,阿Q属于投机革命的越界的“庸众”。鲁迅对于中国革命中的游民文化意识与民粹主义倾向是持批判态度的,他惧怕“阿Q 似的革命党”这类游民、民粹的沉渣泛起,借着革命的大潮起来争夺权力与地盘,因为他们不可能成为推进中国发展的健康的力量,带给中国人民的反而是一场又一场的灾难。

上述六个方面是否可成为鲁迅研究中新的学术生长点?是货真价实,创新推进,还是“忽悠”“卖拐”,再度“重复研究”?俞先生恳切期盼同行们明眼审察、评判,因其最终的目的仍是企望为现今国内外的鲁迅研究增进一些生机与活力。

回望来程,俞先生在学术之路上已走过40 个年头。他曾自嘲,在国内文学评论界,他属于“三栖类”人物──教的课程是《文学概论》,干的事情是学报编务,学术研究着力点却是现代文学。这使他不但精力有些分散,连研究方向也有点繁杂,即未能执于一途,除了着力于中国现代文学理论与思潮及鲁迅研究外,他还出过诗歌理论专著(《诗美解悟》),写过马克思主义美学论文《现代性视野中的马克思主义美学》(以头条转载于2008年6期人大复印资料《美学》),一度研究过中国港台文学——《二元构合中的诗心与诗艺》(以头条刊发于1997 年4 期《文学评论》),甚至纵马到艺术领域(《论艺术的抽象》一文在“中国美术家网”作为重点文章推出多年,长期保留至今)……可谓随心所欲、自由散漫到了极点。但这种“打一枪换一道壕沟”的“流寇式”作风,带来的结果是没有牢靠的“根据地”,这一弊端俞先生到后期方才有所悟觉。他回顾,当年徐志摩曾反省:“凡性气高傲人,往往旁掠而不肯专一,此所谓聪明误也。志固不可不大,而亦不可过大,必笃必颛,乃实乃张,读书所以致用,若摇惑眩乱,如入深雾,不知西东矣。”此处绝非欲攀比徐公,而是因他点到俞先生之痛处,故多年不忘其训。

不过,十多年来主持《厦门大学学报》的编审工作和多项文学科目研究的交叉穿插,客观上也构成了他相对开阔的学术研究视野。尽管目眩五色、学科间杂,但他进入学术研究的方法依然不变,学术风格从未偏离原旨。在《南华文存──俞兆平学术论文精选》的“后记”中,他曾总结:原态史实的实证与历史语境的纳入,是他进入学术研究的两大原则,因此,他倾向于以经验主义的实证为前提、以归纳概括为逻辑原则的文学研究方法。而这一学术风格则是由他的导师郑朝宗、许怀中两位先生所铸造而成的。郑朝宗先生学贯中西,他毕业于清华大学,后留学英伦,负笈剑桥,兼之家学渊源(先生之父曾任林纾的文书,为其抄写、校正、誊清译稿),国学根柢深厚。在学术上,他强调“文学研究中的实证原则”,强调“培养同学收集和处理第一手资料的能力和习惯”,为厦大中文系奠立下优良的学术研究传统。

俞先生的另一位导师为许怀中先生,他是郑朝宗先生的学生,走的也是史料归纳、逻辑实证的路。在1980 年之后,仅鲁迅研究领域,他就出版了《鲁迅与中国古典小说》等六部专著,可惜在1983 年因奉命调往政界而中断学术。其治学态度可用四个字概括:谨严稳健。他尊重史料,钩沉稽索,力求言必有证,语无虚发,从不打花拳绣腿,以空疏浮泛之谈,蒙误世人。师门之风,后学承传,俞兆平先生感到十分幸运,学术细胞在萌生之际,就注入了两位导师的“多求索、重实证”基因,从而铸就了自身的学术风格。

俞先生曾感慨地说过,厦大学派的“文学实证原则”,在实践运作过程中是必须具有恒心与毅力的。学海茫茫,笨人碌碌,每当自己从书堆中淘出新的史实,就会像发现新的星体般,喜悦之情非言语所能道出。但史料的寻找,用的是披沙拣金的笨功,劳而无获是常有的事,许多人便因此而放弃,人各有志罢了。

立足于原著或原始资料,方可进入研究,此治学之道让俞先生受益终身。在《中国现代三大文学思潮新论》一书的“后记”中,他写道:“我常震慑于由预先的理论命题设定所形成的‘传统’那牢不可破的威力,在确凿史实的质疑跟前,‘预设’仍安然如山,不改分毫。从预设的命题出发,进行演绎式的推导,这种黑格尔主义的先验论,这种被顾准称为‘逻辑神学’的思维形式,何时才能得到纠正?”⑤这一带有怀疑论色彩的感悟,正来自于郑朝宗和许怀中两位先生当年的教诲。例如,像国内现代文学界长期以来形成了一种极为稳定的思维定势:写实主义的文学研究会和浪漫主义的创造社,二者是文学史上最为突出、相峙对立的文学社团,国内权威的几部现代文学史著作均是如此定论,但真实的史料却非如此。俞先生曾就创造社与浪漫主义的关系查阅过有关的资料,并做了累计,在1930 年之前的中国现代文学史资料中,查不到创造社主要成员肯定、推崇浪漫主义文学思潮的任何史实。但迄今为止的各部现代文学史均把创造社列为最具典范性的浪漫主义文学社团。这一思维定势、观点预设,强大到连“史实”都无法纠正其偏误。

究竟我们是相信史实,还是相信预设的判断?这些“预设者”在解读时有没有可能产生错位、误读,乃至故意误导呢?这不能不是个严峻的问题。如果连“史实”都可以漠视的话,那么我们的研究有何价值与意义呢?因此,史料的发掘与重新审视是带有颠覆性意味的,而学术原创的闪光点往往在这发掘之中迸发而出。由于这种原创性的观点和新的判断是奠立在确凿的史料基础上,真实性强,可信度高,也就是说,以实证逻辑得出的结论在学术论争中较难于被推翻。俞先生认为,自己在几次学术论争中能立于不败之地,是得益于厦大中文系的“实证原则”传统。

因此,俞先生在给研究生们讲课的过程中,一再强调原态史实的实证与历史语境的纳入在学术研究中的重要性。他说:“你们这一代学人所欠缺的就是这两大原则。这些年来,我参加、主持过多场硕士、博士毕业论文的答辩,深感严复、郑朝宗、许怀中等老一辈学者所执守原则的重要性。现今学界,浮躁之风日盛,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太多的诱惑侵蚀着为学所必备的淡然、笃定的心境,因而在学术研究上多寻捷径,演绎式的逻辑思维盛行其道。此类论文一般多是从新近流行的西方文论中拾得一二概念,然后以其为预设的命题,由此出发,才去搜集相关资料(其中多有郑先生所贬斥的‘第二手资料’),继尔罗列演绎成章,以此来印证预先提出的假设。此法虽可一时快速奏效,但经不住学术自身发展的检验,往往随着时光的流逝而湮灭。而且,这种学风还带来重复与沿袭之流弊,学术研究千人一面已成学术界的癌症。现今,学风严谨、以身作则的老一辈学者多已作古,我们这一辈弟子们也渐之退出舞台,但承接薪火,传递下代,仍是我们职责所在。”

必须指出的是,俞先生并非溺于史料、以发微索隐为目的的冬烘之士,他与时俱进的另一侧向,也相当鲜明、突出。他认为,以史实为证、以归纳为主的研究方法也不能绝对化,资料、史实的开掘与新的理论视角的建立并非矛盾对立,而是相辅相成。在学术研究中,宏观性、战略性视角的建立仍然十分必要,它多来自新的社会思潮与新的社会语境,它有着形而上的意味,和那种战术性的预设的具体命题完全是两码事。当这种战略性的、全局性的新的理论视角建立起来,就如同一盏聚光灯亮起,那些尘封多时被人遗忘的史料,或被人们熟视无睹的,乃至边缘性的史料,都将被照得熠熠生辉,焕发出新意,一条期盼已久、新的研究路径也将展现在眼前。像20 世纪末“现代性”理论视角的建立,对俞先生学术研究的启示与导引的作用是十分巨大的,但在他的论著中,“现代性”一词并不作为名词概念的外观点缀,而是成为精神内质深深地渗透在章节文句内里,成为有机的组成成分。

俞兆平先生跟我们说过,他时时记得导师郑朝宗先生晚年时常提及的王国维的两句诗:“人生过后唯存悔,知识增时祇益疑。”确是如此,学海无涯,此生有限,谁也不能穷尽知识,唯有像王国维、郑朝宗先生们那样,把学术化为生命的存在,学人的一生才能得到永恒。

①南帆:《沉入词语——南帆书话》,浙江人民出版社1997 年版,第257 页。

②陈思和:《同行专家点评》,《学术月刊》2002 年第10 期。

③威尔·杜兰:《世界文明史:卷十》第4 册,东方出版社1999 年版,第1294 页。

④童庆炳:《文学理论教程》,高等教育出版社1992 年版,第165—166 页。

⑤俞兆平:《中国三大文学思潮新论》,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 年版,第434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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