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规律

2023-10-03 00:11邝立新
福建文学 2023年9期
关键词:导师规律

邝立新

1

那年5 月,我通过研究生复试,父母却喜忧参半。他们早已托人打点好关系,安排我回老家考公务员,说是过国家线就能录用。甚至给我买好房子,物色好相亲对象,就等着办酒席、抱孙子。而继续读研究生,花钱不说,就业前景也不明朗。我思前想后,还是坚持去上,考上不去,对不起自己这一年来的辛苦付出。我对父母说,你们只要帮我出学费,生活费我可以自己挣。如此,他们也不好多说什么。还有一个没说出口的理由:我才二十出头,总以为人生还有很多选择。

入学没多久,我四处打听兼职机会。同学们要么在图书馆或书报亭之类的地方帮忙,要么在外面接家教、打零工。我不愿做这些琐碎的工作,耗费时间不说,收入还不稳定。后来多亏一位同乡的老师帮忙,我在本地一所职业技术学校谋得一份代课老师的工作。每周讲授两节《电力电子原理》,一个月能拿到大几百工资。加上导师发放的补助,我已经能过上相当宽裕的生活。唯一的不便,就是学校位置太偏僻。从我的宿舍出发,中途要换乘三趟公交、近一个半小时的颠簸,才能抵达上课的地方。

这所学校创办不久,除了管教务的主任,大部分老师是兼职或外聘的。教室里坐着许多十五六岁的孩子,脸上一副稚气未脱的模样。第一次上讲台,我备了45 分钟的课,不到20 分钟就讲完,站在上面不知如何是好,只好硬着头皮让他们自习。后来多讲几次也就放开了,东拉西扯地说。他们在意的不是学到多少知识,而是老师是否有趣。我就在这里认识的陈大宝。

大宝是我这个班的班主任。但那些男生从来不叫他陈老师,而是一口一个宝哥。他笑眯眯地应承着,从不生气。宝哥长得圆头圆脑,肚腩前凸,短发微卷,经常穿着一件肥大的红色T 恤,远远看起来像小号的弥勒佛。第一次见面时,他给我发烟,我连连摆手说不会抽。他说烟哪有会不会,点上火,放到嘴上,使劲往里吸就行。说着他就当面示范起来。我不好意思拒绝,只好点上一支,胡乱吸上几口,呛得直咳嗽。他捧着肚子笑起来,下巴挤出层层叠叠几圈褶皱。

有一天下午,本来有我的课,导师突然找我聊课题的事。我临时找了一位要好的同学帮我上课。想来这也不是大不了的事,随便备备课,对付一节就行。不料却出了状况。教务主任巡视时,发现一张陌生面孔在台上讲课,立刻打电话过来,问我什么情况。我便把导师找我、请同学帮忙代课的事情跟他解释一遍,他却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说学校有学校的规矩,按规定要取消我的代课资格。我好不容易找到这样一份工作,如此丢掉未免可惜,也对不起介绍我到这里的老师。走投无路时,我想到也许可以找宝哥帮忙。

宝哥倒也热心,二话没说就答应了。他说教务主任是他兄弟,肯定没问题的。下次去上课时,主任对我严厉批评,要求我下不为例。因为这些事情,我跟宝哥成为很好的朋友。我去他的学校上课,他也会到我的学校跟我玩。其实也没什么好玩的,我们在一起,不外乎喝酒、吹牛,看街上穿着清凉的女生。学校门口有一家自助式啤酒屋,一个人花二三十元,就能在里面放开肚子吃喝。对于囊中羞涩的年轻人而言,简直是天堂般的存在。

就在这家无限提供劣质羊肉卷和工业啤酒的防空洞餐厅里,宝哥多次许下他的宏愿。我最初没放在心上。后来,我渐渐得知他并非夸海口,而是真正这样打算并付诸实践后,心中不由对他多了几分敬意。对当时的我而言,不要说100 万,10 万都是难以想象的数字,而他竟然有此等魄力。多年后回想起来,这几乎是我和他命运分岔的起点。他为了这个愿望辞去工作,不断寻找创业机会。而我也受到他的影响,不自觉把人生期望值抬高了。

“我要在10 年内赚到500 万!”他伸出五根手指,神色坚定地说。

2

宝哥最初想做与教育相关的生意。他有个叔叔在省里面,负责大学招生这块,手里每年都有指标生。他把之前案例给我看,一位青涩的年轻人站在大学门口,穿着一身崭新迷彩服。宝哥说,你看此人高考分数比二本线低了七八十分不止,正常填志愿连我们这所高职都上不了,在我的运作之下,顺利进入二本院校。我问他花了多少钱。他说2.8 万,不过大头都要交给那位叔叔。他让我发动老家的亲戚朋友,寻找高考发挥不利又想上大学的高中生。

我把他的资料要过来,认真研究一番,发现他大致说的都是真话,有点委培或定向培养的意思,可以适当降低分数。高考结束后,有两位学生家长找到我,询问详细情况,能上什么学校、能否拿到正式文凭之类。我按照宝哥交代的,一一作了解答。一位家长得知报价,后续没有再联络。另外一位家长倒是蛮有兴致,多次打来电话咨询,还说要跟我们当面沟通。他最关心的是毕业证、学位证是否正规。我跟他说,这些证肯定是真的,上面有学校的公章,但是有个小小的瑕疵,就是网上查不到,如果用人单位不在意的话,就业是没有问题的。他支支吾吾没说出什么,后来就没跟我再联系。

我又为宝哥介绍了几位客户,无一例外以失败告终。我只能归结为自己太实诚,不忍忽悠那些没见过世面的老乡。宝哥自己倒是做成几单,为此还请我喝酒,搞得我有些难为情。他说,兄弟,万事开头难,只要我们把口碑做出来,不愁没有客户。今后规模做大,就成立一个教育咨询公司。他还跟我说起如何运作之类,说得我心潮摇曳,仿佛那些邈远的未来触手可及。我愈发坚定当时出来读研的想法,一辈子待在小县城里能有什么出息?

研一下学期,导师把一个变压器油化分析的项目交给我。完成项目的同时,正好把硕士论文写出来。大部分时间我都是待在户外,顶着烈日或冒着严寒爬上脏兮兮的变压器提取油样品。回到实验室,再用专门仪器测试和分析成分。导师经常对我说,大千世界,宇宙万物,皆有规律可循,只看你有没有用心。十几年前,业内都认为变压器油只能反映15 天内的运行工况。我的导师长期跟踪分析油温、色差、成分等因素与变压器故障之间的关联,最终凭借一己之力将预警时间提早至6 个月,因此成为业内首屈一指的油化专家。

万物皆有规律,这句话倒是深得我心。我上小学时最喜欢做的就是找规律的数学题,每次都有极大的满足感。那年研究生考试,我的英语考得特别好,比平时成绩高出几乎20 分。其实这门课程不是我擅长的,我一直搞不清那些时态、语气,英语听力更是我的软肋。我在研究历年真题时发现一个惊人的秘密:客观题答案的分布似乎遵循一定规律,比如今年是AABBC,明年可能是BBCCD,今年ABCDC,明年可能是BCDAD。这个想法很疯狂,也很无厘头,所以我没有对任何人说起。我在英语考试时,尝试用这个方法,不管题目是什么,直接根据自己的预测写答案,没想到客观题几乎拿到满分。

所以,我相信这个世界的运行是遵循一定规律的,大到星辰宇宙,小到英语考试,只要能找到这个规律,就能无往而不胜、无坚而不摧,这也是多年学习理科形成的思维模式。宝哥说,你别整那些没用的,要多花时间研究赚钱的规律,比如股票、彩票之类,真正把你的理论转化为财富。

3

宝哥经常到学校来找我玩,待在实验室里上网、打游戏。有一天,我们在校园里晃荡。他忽然开口说,兄弟,学校这份工作实在没什么搞头,有没有什么赚钱路子?我瞥见路边橱窗张贴着许多培训广告,就随口回答,你可以办个考研培训班啊!他说,培训市场已经很成熟,被几家机构垄断,哪里还有什么机会?我说,你得独辟蹊径。我便跟他说起我英语考试的经历。

我不无夸张地说,如果我们开一家英语考研培训班,把答案规律和预测结果告诉大家,至少客观题能拿到足够分数,作文方面恶补一下,不愁拿不到高分,只要成绩出来,后面学生肯定求着要上我们的课,到那时我们就发了!宝哥愣了一会儿说,真的假的?这个事情能操作吗?我说,当然可以,我用亲身经历证实过的,我就是最好的广告!宝哥说,那我们试试看。

招生并不理想。我跟他一起到处去贴广告、发传单,甚至跟别的培训公司发生过肢体冲突,因为我们刚贴上去的广告就被他们挡住或撕掉。即便如此,也只招到七八个学生。他们交的那点学费还不够交房租。我和宝哥商量着撑过这一年,有了口碑,也许能迎来大转机。每天忙完项目的事,我就捧出近几年的英语试卷。想到导师说过的话,我对自己要做的事情更加坚定。也许出题人没有刻意设计,但数据积累下来却展现出某种规律。

考试时间越来越迫近,而我的研究还没什么眉目。宝哥明里暗里提醒,要是搞不出来答案,这次创业可就血本无归,今后招牌也砸了。我说,我比你还着急,你再给我一点时间。说来也奇怪,我考研那几年,很明显能够找出分布规律。不知道是不是出卷人发现这个问题,补上漏洞。近几年的答案无论怎么排列都看不出什么。比如说,大前年是ABABC,前年是ACDAC,去年是BAACB。仅从字母排列看,没有任何可以遵循的规律。

一天晚上,我在桌前看着那些密密麻麻的字母,愈发焦躁不安。我把笔记本电脑合上,走到阳台上抽烟。楼上隐约传来“动次打次”的声音,似乎有人在敲架子鼓。我想起在现场做试验时,导师曾跟我说起他如何寻找潜伏性缺陷。他说,油化学分析自然需要,但声音同样不可忽视。他让我把耳朵贴在变压器上听,让我仔细辨别其中细微的差别。他说,这就像中医把脉或西医听诊,变压器有了缺陷,运行声音肯定会不同。他尝试用声谱仪把声音记录下来,结合波谱分析和油化学分析综合判断,有了意外收获。如果字母排列这条路走不通,有没有其他可能?字母转换为声音也不好操作,但换成数字是可行的。ABCD 对应1234。如果按照四进制来算,前面两年相加正好跟第三年相等。比如B+C 转换为四进制(逢四进位),就是2+3=11,而11 就代表A。按照这个思路来计算,那么第二年和第三年相加,也就是今年的答案。经过验算,前两年的确符合这个规律。如此,我推演出今年的答案。

我本想立马给宝哥打电话,看看时间,已经深夜一点,想想还是作罢。我躺在床上,想到自己找到一条生财之道,几乎整宿没睡。第二天7 点不到我就起床。我向宝哥告知我的研究成果。他也没说我算得对或不对,只是问我是否确定。我想了几秒说,应该就是这个答案。他没有时间跟我求证,因为再过两天就要考试。他把我提供的答案打印出来,一一送给参加培训的学生。

那些学生将信将疑,宝哥以母亲的名誉保证他的话都是真的。其实我心里也不踏实。赶鸭子上架也好,灵机一动也好,我只是暂时应付过去。万一他们考砸,我怎么跟他交代?又怎么面对学生?他们把自己的前程命运都交到我手上。我让宝哥提醒他们,答案写上去,最好找几道有把握的题目验证。如果完全对不上,那就是我的方法错了,还是得靠他们自己做。

两个月后,研究生考试开放查分,这几位学生的英语成绩出乎意料地好。消息很快传播出去,宝哥的公司一战成名。培训机构能够押中一两道题已经不得了,要是能够给出七成题目的答案,简直就是拥有了核武,无人能够抗衡。所以第二年招生的时候,不用我们贴海报,考研的学生蜂拥而至,生怕报不上名。他们不在乎在我们这里学到什么,而是冲着最后的答案而去。

4

春节过后,来校园招聘的公司逐渐多起来。父母还是想让我回老家,我看来看去也没有合适的单位和岗位。在他们的想象中,我上过研究生,应该能找到一份轻松而体面的工作。没想到读完研究生,就业面反而变得狭窄,也不知道是不是验证了母亲的担忧。正好导师接了高压研究所的新项目,问我有没有兴趣继续跟着他做,以后或许可解决就业,我便答应暂时留下。

高压所的项目是高压设备在线监测。简单来说,就是通过分析设备历年数据,判断设备何时停机检修。经过初步分析,我发现要用到大数据技术和算法。具体做法是先收集同类设备历年数据,再对同一参数不同时间、不同设备同一参数、同类型设备不同地区运行参数等进行比较,最后得出结论。导师认为我的思路是对的,他把实验室最好的计算机和服务器给我,让博士师兄也参与进来。我用C++编制程序,找人把基础数据录进去,在电脑上一遍遍跑。同类设备历年数据、不同设备同一参数之类都好分析,难点在于,同类设备在不同地区的运行状况有较大差异。初步估计跟当地天气、环境质量、维护状况等有关。如果把这些因素考虑进去,算法设计就相当复杂。

师兄读了五年,博士还没毕业,最后关头卡在SCI 论文上,不知将来何去何从,人也有些颓废。我每天跟他待在实验室里抽烟、码字、写程序、炒股票。他劝我无论如何不要读博,早点出去工作,否则陷在泥潭里进退两难。还抱怨导师只顾搞研究,不像其他老师那么活络,今后找工作还得靠自己。我一时间也有些迷惘,不知道应该继续念书还是出去找一份工作,或者跟宝哥一起创业。那天中午,我靠在人体工学椅上打瞌睡。听见有人说话,好像抱怨股票行情不行。声音很熟悉,却想不起来是谁。我本想睁眼瞧瞧,眼皮却抬不起来。我忽然想到这个程序或许能用来炒股,原理都差不多,通过历史数据判断未来走势。只要找到规律,就能从中赚钱。这要是做出来真是不得了,简直家中装了印钞机。只要到交易日,现金就能源源不断地进来。

我便修改了程序,设定好参数,在实验室计算机上做仿真。刚开始总是不得要领。预测准的时候,一天能赚十几个点。失误的时候,也会亏掉七八个点。既然预测不可能100%准确,就该及时止盈或止损。我设定一个规则,价格每上涨10%,就抛售出所持股票的10%;每下跌10%,就买进市值5%左右的股票。按此操作,只要K 线不是持续下行,总体上应该能实现盈利。我把手上的2 万块钱投进去,让程序自动买卖,发现基本上能实现每个月15%左右的盈利目标。短短两个月,账面上的数字已经变成2.5万。如果股本足够大、时间足够长,能赚到的钱自然会成倍增加,至少理论上如此。

宝哥手上本没什么钱,但看到软件里红通通的收益率也心动不已。他不知从哪里筹措到20 万,嘱咐我尽快投进去。我跟他说这个东西有风险,没有经过长时间验证,万一碰到股灾可能血本无归。宝哥说你我兄弟这么多年,我把钱给你就是相信你,你放心去投,亏了算我的。我想有更多的资金来验证算法有效性也不是坏事,便答应试试看。为了保险起见,我从5万块开始建仓。程序和人工操作相结合,根据股票走势增减仓位。正好这段时间大盘触底反弹,涨多跌少,K 线一扫颓败局势。宝哥的账户逢高减仓、逢低吸入,日积月累,总市值很快超过30 万,但最多仍然只有70%左右仓位。

大概过了三个月,账户里已经有了近40万资金。宝哥认为我的策略过于保守,上涨10%就抛售,抓不住什么大行情。说这样下去什么时候才能实现目标。他认为涨的时候就让它一次性涨够,等下跌时再逐步减仓,叫止损不止盈。我觉得他说得也有道理,特别是这种十几年难遇的小牛市。但风险也大,万一风向转变,不光赚的钱要全吐出去,本金都拿不回来。在他的反复游说下,我把上涨幅度改为20%。每到交易日,我都没什么心思做研究。那些红红绿绿的蜡烛线牵动着我的神经。每隔几分钟,就忍不住点开看看。导师有几次走进实验室,我都没反应过来。他问我项目进展怎么样。我慌慌张张把手机屏幕关掉,说弄得差不多,目前在跑数据。导师说,要尽快把结论做出来,还指望这个项目冲击科技奖呢。我说,知道了,我正在努力。

账户里的钱一天天增加,很快超过百万大关。我把资金分到5 只股票,根据不同的走势设定相应策略,资金分散也便于控制风险。宝哥说,我们以前也傻,什么招生、培训,都不如这个来得快,还是你导师说得对,找到规律才是王道!接下来我们搞笔大的,10%、20%有什么意思,我们要50%、100%!我又跟他提起风险控制,股票里的钱都是纸面财富。他说,没有高风险哪有高收益?你就是太保守,你要记得我们的目标是500 万!我把所有的钱都集中投入到一只股票,还加了两倍杠杆。也许宝哥说的是对的。行情好的时候,账面上的数字像是装了弹簧,噌噌噌往上涨。100 万、200 万、300 万,涨到450 万的时候,忽然遭遇大盘剧烈震荡,一天几乎跌去100 万。宝哥说赶紧卖掉、卖掉、卖掉啊!我点击很多次,却始终挂不上去……

我从人体工学椅上惊醒过来,下意识抓住鼠标。中午的办公室空气沉闷燠热,身旁的计算机发出低沉的“嗡嗡”声,一串串字符在屏幕上跳动。窗外的蝉聒噪不已,香樟树笼罩在刺眼的阳光下。我看看手机,时间才过去半个小时。我抹去额头上的虚汗,深呼吸几次,心情渐渐平复。我摁下宝哥的电话,那头反复传来“嘟——嘟——嘟——”的声音,却没有人接听。

5

导师遵循他的固有观念,认为要在大量实践和动手操作中才能学到技术。他经常安排我出差,去那些条件相对艰苦的地区。我不眠不休地做试验、计算,才能满足甲方苛刻的时间要求。有一次,我连续两天没合眼,脑子昏昏沉沉。跟我对接的负责人却很不耐烦,嘴上骂骂咧咧。我头脑一热,跟他吵了起来。回到学校,平日温和的导师劈头盖脸一顿臭骂,说我年纪不大脾气不小,影响了他和学院在行业内的口碑。我听着也没解释。过了几日,他又把我叫到办公室谈心,让我安心做研究,不要在外面跟别人搞乱七八糟的事,只要有成果出来,以后什么都会有,工作、收入也不会差。

此时,宝哥忙着扩大校区,增加人手,自然要投入更多的资金。不过照此情形,两三年内就能全部赚回来,宝哥的宏伟目标有望提前实现。有空的时候,我经常跟他一起喝酒。他仍然喜欢去露天夜市吃烧烤。赤裸上身的老板将刷着一层孜然、胡椒、盐粒和蛋清的羊肉串、凤爪、鸭舌、鸡米花一盘盘端上来。油烟弥漫中,我和宝哥频频举杯,将冰凉的啤酒灌进胃里。

宝哥说,今年招生情况还不错,估摸着超过200 人,一个人收900 元,将近20 万元收入。他特意控制规模,担心发展太快,管理跟不上,出什么状况。他说,关键在于你得把今年答案搞准一点,千万不能出什么差错。我自然全力以赴,只是学校的事情太多,导师看得又紧,天天催项目,静不下心来,而且答案规律在变,还是要下功夫研究。宝哥说,等我们公司走上正轨,你就过来做总经理,也不用费劲找工作了,天天搞变压器油有什么意思。

按照四进制规律,当然很容易得出答案。事后我做了复盘,去年也不是每一道题都能对,说明这个规律也有局限。我想起导师独辟蹊径,用声谱和油化两个维度的数据互为验证。除了近三年数据相加,是否可以从当年的数据中寻找规律?比如A、B、C、D 在答案中出现的频次、在相邻五道题中出现的频次,甚至AB、BC、CD、DA 等组合出现的频次。用两种方式分别做出预测,再比较两个答案的异同。重合度越高,说明正确率越高。

我沿着这个思路尝试,不断修正预测结果,似乎越来越接近标准答案。

这年考试时,我们已有应对经验。无论学员如何着急,甚至对我们威胁逼迫,我们都不为所动。直到考试前一天,才把打印好的半张A4 纸,用信封封好、钉死,写上名字,单独通知他们来取。经过大量的计算和验证,估计今年的准确率能达到80%以上。大概是竞争对手举报,省考试院纪委来找我们谈过话。但调查一番后,他们也没有给出确凿结论,举报不了了之。说起来我们也是科学预测,大数据分析,就像教人炒股,并不是泄题或作弊。宝哥打算积累第一桶金后,招募专业人才,陆续攻克数学、政治等科目,进而向公考、司考等领域拓展。今后我们做成上市公司!他总是对未来抱持希望。

宝哥说今后有钱先回老家盖房子,他爸一辈子的梦想就是在村里盖个新房,要盖就盖全村最高最豪华的房子。他给我看手机上收藏的洋房设计图纸,三层楼以上,两个车库,大院子,户外烧烤,楼顶大露台,这些都不能少。车子嘛,至少奔驰起步,50 万以下的车都没法开,车子就是男人的脸面。宝哥说,那你呢?我还没想好有钱了要做什么,买房、买车这些没那么急迫,其实我想趁着年轻,没什么负担,去看看世界各地的风土人情、古物名画。宝哥说,好哇,到时候我们一起,美国、加拿大、巴西、法国、德国、英国、意大利、俄罗斯、尼泊尔、巴基斯坦、泰国、新加坡,我们一个个去打卡!

新的研究项目接近尾声,还有许多实验数据和图片资料需要整理。我后来发现,影响高压设备运行工况的因素也就那么几项,只不过不同的地区这几项数值的标准不同,这取决于当地的气候、环境和维护状况。之前的规程笼统用同一个参数作为检修或退役的标准,必然造成极大的浪费或安全隐患。所以不同数据的比较似乎没那么大意义,重要的是差异化的运维策略。目前的研究还只是提出方向性的意见,下一步要把这个不同地区的不同标准研制出来,并在实践中不断验证、完善,这是极为烦琐的工作。导师说,找规律并不是走捷径,就算找出规律,还是要踏踏实实去做。

好吧,导师毕竟是导师,正反两面的话都被他说了,我也不好多说什么。导师想让我跟着他读博士,未来可以留校或去高压所工作。我想到师兄的话,心中有些犹豫。这种没完没了又乏味的研究,跟我对未来生活的想象过于遥远。跟宝哥一起创业也许是一条出路,比尔·盖茨、马克·扎克伯格这些商界大佬不都是辍学创业,进而拥有巨大财富吗?大数据、人工智能如果应用到传统考试,用更科学的方法来复习备考(不止于预测答案),也许是巨大商机。

6

没想到的是,这次预测却遭遇滑铁卢。按照我们提供的答案填写答题卡的考生,英语基本只有三四十分,连国家线都达不到,更谈不上有复试机会。200 名考生轮番上阵,几乎打爆宝哥的电话,退钱还是其次,他们责骂宝哥影响了他们的人生,如果不是我们提供的答案,他们自己做远不止这么一点分数。虽然宝哥有先见之明,跟前来培训的考生签署免责条款,但到了这个地步,那些认为自己受到蒙骗的考生们也不认这些书面材料。有人还威胁着要去网上曝光,说他的公司搞虚假培训、公然作弊、倒卖答案等。

重重压力之下,宝哥只好把已收的学费退给他们,当然也不是全额退。如此折腾一番,不仅没有赚到钱,算上扩大校区投入的资金,还亏进去不少。虽然我没有直接投入,但公司破产也意味着我所幻想的未来成了梦幻泡影。后来我特意找来英语真题,发现自己提供的答案并没有大的问题。只是由于计算上的疏忽,我给出的答案跟标准答案错了一位。也就是说只要往前推一位,就跟标准答案基本吻合。但如今说什么都晚了,也没有机会跟考生解释。即便我能算出下一年的答案,又有谁会相信呢?连宝哥都对我失去信任。

我们寄予厚望的培训公司就这样倒闭了。有一段时间,我没有跟宝哥联系。我始终心怀愧疚,不知道该跟他说些什么。细究起来,这个事情跟我脱不了干系,是我给他出了这个主意,自告奋勇为他做分析和预测,也因为我的失误而陷入困顿。不知道宝哥怎么样,至少他比我乐观,即便困难重重,也能看到新的机会。他也许会绝处逢生吧,我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新项目答辩完成,我的心情却有些低落。导师说高压所有意跟我签约,他们也想继续深化这个项目,真正在生产实际中发挥作用。师兄私下告诉我,高压所收入不高,加班还特别多,一年出差两三百天,不是什么好去处,建议我慎重考虑。也许可供选择的道路并没有那么多,至少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多。母亲劝我说,你回来再说,家里亲戚朋友多,工作总有办法。只是我还没有想好下一步到底去哪里,不愿留在此地,回老家也不是最好的选择。但无论作何打算,应该跟宝哥见个面。他几乎是我在这座城市唯一的牵挂。

他仍然住在那间没有多少阳光的出租屋。我见到他的时候,他站在一张硕大的贴在半面墙上的白色塑料纸前,上面切分成无数正方形小格,小格里面有许多毫无规律的数字。他拿着铅笔和直尺,把那些数字和格子连起来,又把连好的线条擦掉。他的头发似乎好几天没洗了,在白炽灯下反射着明晃晃的油光,跟我在实验室看到的情形差不多。我心中涌起一阵悲伤,也许人的命运早已注定,最好放下不切实际的幻想,我和宝哥都是如此。

他说他在推导双色球开奖号码,搞得差不多,只差最后一个数字。他涂涂改改好几次,终于长舒一口气,在塑料纸上重重地写下“5”。我本想跟他说起我下一步的打算,看他心思不在上面,就没有开口。他说,奖金池已经累积一个亿,万一猜中他就发财了。他停顿片刻又说,有件事我在心里想了很久,没好意思问你。我说,什么事?他说,那时你整天研究答案规律,到底有没有这样的规律?我说,你问这个干吗?他说,你告诉我有没有就行。

我不知该如何答复他。放在几年前,我会毫不迟疑地告诉他:是的,万物皆有规律。但是经过这几年的挫折,我渐渐觉得,这种规律似乎没那么确凿,也没那么坚固。它仿佛是一种虚无缥缈的信仰,你若相信,它就存在。我的导师相信,所以他从那些浑浊的油污和无序的数字中找到规律。不相信,它自然就不存在。但是这样回答,跟没说也差不多。宝哥没有继续追问,他说走走走,我们去吃点东西,楼下新开了一家卤味烧烤店,味道还不错。

那天晚上,我应该跟他喝了不少。第二天起来,我还是头晕脑涨,肠胃不时涌来阵阵烧灼感。直到吃过中饭,感觉才好一些。我记得当时劝过宝哥,让他不要沉迷于彩票。根据我学到的概率论知识,这种中大奖的机会,大概是两千万分之一,比陨石砸中的机会大不了多少。如果把希望寄托在这种事情上,人生也就虚妄了、不堪了。但他不以为然,还说自己基本摸清规律。

酒醒之后,我下决心向导师请病假,说自己身体不适,想回家休养一段时间。导师浑浊的眼睛越过老花镜架看着我,目光中有惊讶,也有疑惑。不过他终究还是同意了。师兄后来放弃博士学位出去工作,临走前,他叮嘱我想好了就回来,说我有做研究的潜力,不要虚掷自己的天赋。列车缓缓驶出车站,那些熟悉的风景渐渐远去,工厂、烟囱、河流、树木和田野一一出现在眼前。我想起多年前坐火车来这座城市,看到的风景大抵相似,如今心情和境遇却大为不同,我的眼眶终究湿润了。

就在此时,我收到宝哥的信息。他说:兄弟,我中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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