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游

2023-10-04 22:48叶仲健
当代小说 2023年9期

叶仲健

1

尤子鑫约我今晚吃饭,自然是他请客的意思。我不乐意去。通常情况下,一个久未联络的人突然联系你,准没好事;何况,我能料到他所为何事。

个把月前,我妈对我说,娇娇姆让我问你有没有钱借点给子鑫。我问,借多少?我妈说,三十万。我问,借那么多干啥?我妈说,听讲要开新店。我说,开店要三十万?我妈说,听讲他开的都是好大的店,光店租一年都得几十万。我说,不借。我妈试探着说,她讲一个月一分二的利。我说,不借,小心本都收不回来。

微信里,我说今晚有安排,跟客户吃饭,早约好的。尤子鑫说,要不明晚?我说,明晚我要赶回去,工作的事,等着处理。绝非托词,是真的有工作。前妻卷走我大半积蓄,抛下一个问题孩子,又拒付抚养费,我得为自己和孩子的将来考虑。如今钱不好挣,尤其我从事的行业,更是夹缝中求生存;另外,我还有个正处于叛逆期的儿子要管教。尤子鑫说,没事,就简单吃顿饭,后天早上,我开车送你回去,也不差一晚上时间。我抓着手机,望天想了想,回复说,那行吧。心道以后还是少发朋友圈为妙,不然他也不会知道我来了厦门。

约好五点酒店门口见。四点半左右,尤子鑫发来微信,说他到了,让我不要急,有空就下来,没空他就坐在车上等,刷刷抖音。我说,有空,我这就下去。

说久未谋面,不尽然,我跟尤子鑫见面的频率,基本每年一次。还在毗家屯时,我跟他不是真正意义上的邻居,两家相距四五百米,中间隔着四五十户人家,后来去镇上集资建房,我们才成了真正的邻居。他家三楼,我家四楼,厨房挨着——我们那幢楼仿造商品房样式,上面是住宅,下面是车库;车库不放车,当了厨房和餐厅。每年春节,我回我爸妈家过,他也回他爸妈家过,楼上楼下,用餐的地方又挨着,难免照面。照面,也就寒暄几句,无过多交流,原因是忙。他每年回来一两天,除夕那天中午或下午到家,初一携家带口去老家毗家屯访亲,初二去他莆田的丈母娘家,然后顺路去厦门。在家时间,连醒带睡,满打满算二十四小时。

尤子鑫的北京现代伊兰特,停在酒店门廊入口边。我走过去,他从驾驶室下来,老远递过来一支烟。我摆手表示不抽。他说,走,上车,找个地方吃饭,附近有家西餐厅不错,我去过。他还是老样子,一身不合年龄的穿搭,头发烫过,风衣正面印着一排大而醒目的蓝色英文字母,咖啡色紧身裤,黑漆皮质高帮靴——干理发的,不这样打扮,资历就不够深似的。我说,就在附近找家炒菜的店吧,你车停这,刷我房卡,免停车费。他犹疑了两秒钟,说,也行。

我坐进车里,陪他去泊车。停车场位于酒店背后,周围种满冬青树,树上装有LED投光燈,满树的叶犹如翡翠,呈现出童话般的美。停好,我们往街上走。尤子鑫说,来厦门怎么也不说一声?我说,忙,没时间,你也要开店不是?他说,吃饭时间总是有的,你难得来,我也算半个厦门人,总该尽些地主之谊吧?我说,我是怕麻烦你。他说,有什么麻烦,每次回家都匆匆忙忙,没时间跟你聊,我有好多话想跟你聊的。

地道的炒菜店不好找,沿街都是些连锁餐厅,大丰收、海底捞、好记茶、一品香、醉得意……拐进一条支路,往前四五十米,有家叫“阿忠饭店”的炒菜馆,看着很有烟火气。我说就这吧。他说好。进去,挑角落一张桌落座,他拿起菜单,看了会儿,招手叫来服务员。土笋冻,半酒炖蛏,空心菜,生蚝八只。他看菜单,我看他,还是一如既往的瘦,气色不太好,面容憔悴,黑眼圈也重,正是开始逐渐枯萎的年纪。再来一份啤酒鸭!他将菜单递给我,让我接着点。我说够了,两个人,吃不完的。他说那喝啥,啤的还是白的?我说白的吧,啤酒胀肚,你点啤酒鸭了不是?

等上菜的时间里,我们继续聊。来厦门五六年了吧?我没话找话。七八年了,他说,2016年初来的。厦门这地方不错,我道,不过给我感觉还是小了些,马路和街道不如我们福州的宽。那是,他说,厦门是岛嘛,没有那么多地,每块地都得充分利用。生蚝上来了,他撬开一只最大的,放到我餐盘里。白酒配生蚝,好极了。我拧开酒,给自己满上一杯,问他,也喝点吧?他说,好。我说,你不是要开车?他说,没事,大不了明天回去。明天回去,今晚住哪?话到嘴边,我又咽了下去。

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到底说起钱的事。要不是走投无路,我也不敢跟你张嘴,他不无歉疚地说,太不好意思了。上回你妈问过我了,我道,我也跟你妈说了,那笔钱,我另有用。我不能借口没钱,两年前,谢宝珠逮住我,称他们银行新出了一款理财产品,收益比别家银行同类产品高出零点五个百分点,让我支持支持她。我农行里的一百万定存正好到期,寻思存哪不是存,不如支持下邻居的工作,互利共赢,何乐不为呢?况且是保本型的产品,零风险。老话说得对,财不外露,尤其对熟人,我有闲钱这件事,八成就是谢宝珠透露出去的。她是尤子银的妻子,尤子银是尤子鑫的亲弟。

投资吗?还是借人?利息多少,我加百分之二十。尤子鑫说。

跟这没关系,我说,另有他用。

什么用?

这个……恕我不能奉告。

没有三十万,二十万也行,我会给你打欠条的。

开新店吗?我说,这年头,行情不好,生意难做,摊子别铺得太大。这是真话,为此我列举了我两个同学的例子,就是因为太冒进,摊子铺得太大,不但赔光了家底,还欠了一屁股债,这辈子爬不起来了。我也拿自己说事,我呢,不是没想过换个差事,到底没换,现在这行是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劳心劳力,也就赚份工资的钱,但贵在保险。我们这个年纪,输不起的。

不是开新店,他道,不瞒你说,疫情这几年,我那店,开开停停,一再亏钱,之前赚的,都贴进去了。今年合同要续签,光店租就要一次性付二十四万,我还有房贷要供,两个孩子要养,我老婆带娃没收入,我压力好大。

太难了,我说,我们这一代人,过得特别不容易。平时回乡下,我妈总跟我念叨,说老家谁谁谁在哪买了一套房两套房。我问,知道他们贷了多少款吗?我妈噎住,那倒没听说。我说,别看人家表面风光,背地里的辛酸,谁知道呢。尤子鑫也是我妈念叨的对象之一,意思是书读得再好也没用,过去他学习是比不上我,如今却混得比我好。我听了不舒服,仍用那句话反诘我妈,别看人家表面风光,背地里的辛酸,谁知道呢。这话不假,我多少了解尤子鑫的情况,听他妈讲过,不光疫情,也有他自己的原因。他存不住钱,前几年是赚了点,都被他花光了,烟抽中华,衣服穿名牌,孩子读高价学校,还买一堆没用的东西,真是败家子。这是他妈的原话。摄影穷三代,单反毁一生,“没用的东西”,指的就是摄影器材。尤子鑫喜欢摄影,我打小知道。

嗯,所以才找你帮忙。他啜了一口酒,捏着酒杯,从杯口上方看我。

我没说话。

不用担心我还不起,我想过了,就算我那店没有起色,大不了把厦门的房子卖了,搬回我爸妈家住,这是最坏的打算。他放下酒杯,抬头直视我,仿佛一个孩子等着他想要的答案。

我还是没说话。

真有困难就算了,当我没说,你也别往心里去。他又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将空杯放下,点了一支烟,抽上。烟雾凝成阴翳,覆住他的脸。

我说,我也有我的苦衷,请你理解。

嗯,我约你吃饭也不全是为了借钱,我不是那么市侩的人,我就是想找你说说话,他陡然转了话题,还画画吗?

早不画了,我说,哪有那闲心?工作,孩子,一堆麻烦的事。

人还是要有些精神追求的。

我们哪有条件搞精神追求?我暗自腹诽,现实点吧,兄弟,没准你正是因为有精神追求,才落到今天这地步。我没正面反驳他,说,我离婚了,你知道吧?我知道他是知道的,我离婚这件事,搁我们那幢楼上下早不是秘密了,都是一个村子出来的,我妈那一辈的婆娘们没职业,打发完一日三餐,闲得不得了,常拿我的事当谈资,说什么的都有,让我妈很抬不起头。我妈冲我唉声叹气,怎么搞成这样哩?我说,不就离婚吗?有啥大惊小怪的。我妈说,一幢楼,就你离婚,还长脸啦?我说,自家孩子自家搂,管别人怎么说。我妈说,是不管,可心里不舒坦,子鑫,仲城,君鹏,哪个不是生了俩生了仨?我妈说得没错,细数下来,我们那幢楼,我这一辈,除了我家,生儿育女这方面很旺盛,少的两胎,多的三胎;我呢,就一胎,还他妈离了婚。平心而论,我不借钱给尤子鑫,多少出于这方面原因,娇娇姆,他妈,也是背地里议论我的一个。凭什么那头说我闲话,这头还向我借钱?

我听我妈讲过,离婚没什么的。

我心道,你妈不是讲过,是背地里笑话过。我说,我想表达的是,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苦衷,有些苦衷不便说,我希望你能理解我。当然,如果你非要怪我,我也没办法,你要不是我朋友,我也不必解释这么多,我没办法也不想取悦所有人……我不能向他坦陈,我不帮他是他妈乱嚼舌根所致。话又说回来,这也不是我拒绝帮他的根本原因,即便他妈背地里没说我闲话,我也不大可能借钱给他,并非信不过他,是觉得朋友间还是不要有金钱来往为好。

瞧你说的,这么多年的交情,还不了解你吗……

那就好。

手机响起微信提示音,他抓起看,然后低头打字,眉头紧蹙。

我问,是不是有事?

没事。话音刚落,手机惊响。他接听,不耐烦地说,跟朋友一起呢,晚点回去……知道了知道了……回去再说……

土笋冻吃完了,空心菜吃完了,生蚝吃完了,蛏也吃完了,鸭肉剩下些,酒余三分之一,实在喝不下了,战斗力够可以的了,幸好没多点。我说,要不我们先走吧。

他说,不急的。

我说,你待会儿不是还要回去?别开车,叫个代驾。

他说,不急的。

我拿菜单去结账,不想欠他的,没借钱给他,多少有些过意不去。

他追上来跟我抢,来厦门怎么能让你埋单?

我先他一步把钱扫过去了。

他叹口气,你太见外了。

我说,你负担重。

他说,也不差一顿饭钱。

餐馆出来,沿来时的路,我们往回走。立冬了,夜里冷,何况厦门这地方,海风大,能吹到人喘不过气,像被兜头罩上塑料袋。到酒店门口,我说,上去喝茶吧?纯属客套,我并不希望他上去。他说,算了,喝茶睡不着。掏出手机,我说,我给你叫个代驾,早点回去。他房子买在岛外,开车回去至少半小时。他拦住我,我自己叫,你早点歇着吧,明天早上我八点到,开车送你回去。我说,不用送,我买了动车票。他很生气的样子,不是说好了我送?我说,买好票了。他说,真买了?我说,真买了。他说,可以退。我说,坐动车比开车方便。他说,也行吧,你早点上去休息,我自己叫个代驾回去。我说,路上慢些。然后往酒店大堂走,感觉后背有条线扯着,回头一看,他果真还站在那儿,一动不动望着我。我朝他挥挥手,声音随风送过去,路上慢些——!

洗了澡,清醒了些,躺在床上,刷手機,脑子里突然一个激灵,我稍作披挂,乘电梯下楼,出大堂,右拐去停车场,他的车果然还在那儿。我凑近车窗,借树上的光,看见他在里头睡觉,座椅放倒了,外套蒙住脑袋,身体呈蜷缩状。我叩响车窗,一下,两下……他醒来,起身,降下玻璃,表情茫然,嗓音沙哑,喷出一股馊臭酒气,怎么又下来了?我说,上去我房间睡吧,我开的是标间,还空一张床。这次他没拒绝。

往前推二十余年,我们没少在一个房间里睡,我常去找他玩,然后留宿他家。他家条件比较好,房子是村里少见的二层楼,地面贴了瓷砖。也就是说,我们不光在同一个房间里睡过觉,还在同一张床上睡过觉,然而,此时此刻,我却感觉极不自在,仿佛,身边睡了个陌生人。所幸今晚喝了酒,躺下没一会儿,他就打起了呼噜,免去我不知道聊什么的尴尬。听着他的呼吸,借由酒精的推动,摇摇晃晃,我也进入梦乡。一夜无话。

2

我妈不无幸灾乐祸,声称尤子鑫跟他妈吵了一架。我问他们干吗吵,我妈哼哼两下,还不是借钱的事?娇娇姆埋怨你没义气呢,惹了子鑫不高兴,让她别乱讲话。我说,你咋知道的?我断定我妈口述的不是第一手资料,理由是尤子鑫和他妈不可能当着她的面吵。果然——我妈说,梅香婶告诉她的。

为叙述方便,基于我妈传递的二手或者三手资料,我试着复盘尤子鑫跟他妈吵架的过程。

还是你好兄弟呢,有钱也不借你。

不是说了,尤子鑫为我辩护,他那钱有用。

有啥用?娇娇姆说,躺你弟媳银行两三年了,没动过,早不用,晚不用,你一说借,他就有用。明摆着,就是不想借你。

小点声,尤子鑫怪他妈讲话不好听,他也有他的难处。

啥难处?又不是不给利息,他呀,就是信不过你,亏你当孩子的时候,三天两头给他送吃的。

别再说了。

听说他就是太抠门了他老婆才跟他离婚的。

别说了!尤子鑫呵斥他妈,人家的事,你少管!

本来就是!

你这样子讲他,还指望他借钱给我?尤子鑫对他妈大加谴责,没准就是你们乱嚼舌根,他才不借钱给我。

哎哟,自己没交对朋友,还怪你老娘我?!又没当他的面讲。

说出去的话就是放出去的猪崽。

大雪,冬至,小寒,大寒,然后到了春节。我挺不喜欢春节的,尤其离异后,一想到回镇上要面对四邻的目光,就浑身不自在。怎么说呢,总感觉他们看向我的目光里,有着耐人寻味的内容,不光是同情,更多的是好奇吧,那种明知道我离婚了又想知道更多细节和内幕的好奇。合家团圆的日子,又不能不回去,我妈这方面看得很重;再者,我也懒得做饭,更不用说年夜饭,跟儿子相依为命的日子,三餐点外卖,反胃不说,还他妈死贵。

尤子鑫也到家了。除夕那天中午,我正准备下楼吃饭,听到楼道传来他跟他孩子的对话,立马收住脚步,确信他们进屋了,才踩楼梯下去——本来就怕见他,又经历借钱的风波,更羞于面对。

无奈的是,厨房和餐厅在楼下,固然他只待在家里一两天,我们还是难以避免不期而遇。楼前楼后是水泥地,我家和他家厨房在楼道口这边,下午三四点时分,我妈吆喝我下楼帮忙准备年夜饭,刚出楼洞,就撞见他在给他爸理发。

啥时候到家的?不打招呼不行了,我故作坦荡,给人感觉才知道他回来。

中午刚到。他抬眼回应我,手上没停,翘着兰花指,剪两刀,麻利地转动一下剪子,类似花样转笔,有刻意卖弄的嫌疑。

孩子回来了吧?

楼上玩呢。

成绩咋样?

不好不坏。哦,对了,他才想起来似的,明天下午要不要去罗勤家?

罗勤吗?我说,好久没联系了。

他打电话叫我上去,说今年难得回来,几个发小聚聚。

没成家的时候,每年春节期间,我们发小几个都要聚聚。各自成家后,我们之间的来往越来越少了。我敢说,婚后远离朋友圈的问题,已婚人士十有八九存在吧;或者说,也不能称之为问题,应该是一种现象。谈及罗勤近况,尤子鑫说他在广州一家KTV连锁店上班。由KTV,我想起来,罗勤这家伙过去超喜欢唱歌的,他有一副好嗓子,音域宽,各种类型的歌都能驾驭。那时还在毗家屯,他往往一早起来就放磁带机,音量开得很大,声音传出去老远,他跟着磁带机里的声音唱,像模像样,还学费翔留起了长发。他过去的梦想是当职业歌手,我不知道他在KTV工作算不算接近了梦想。

去的话跟我一起。尤子鑫又转动了下剪子。

好吧。我有深厚的故土情结,尤子鑫邀请我跟他回去,我本能反应是拒绝,打心眼里却是想回去的。离婚前,年年正月初一下午,但凡不下雨,我都要开车带妻儿回去逛逛。漫步于乡间小道,一路接受乡亲的问候,每经过一户人家,几乎都要被请进去喝茶,他们甚至要拿点心下锅,那叫一个热情。离婚后,我再没回去过,一是没车子出行不便——离婚时车子分给了前妻;二则怕乡亲打听我怎么不带妻子儿子上来,虽然我离婚这事他们可能也有所耳闻。

正月初一,吃过午饭,我坐上尤子鑫的北京现代伊兰特副驾座。

我也快离婚了。尤子鑫说。

什么?车载音响开着,我没听清,或者说,脑子赶不上趟儿,想再确认下。

我老婆也跟我闹离婚。他提高声音重复道。

什么原因?他老婆没跟回来过年,我昨天就觉得不对劲,还特意留了心眼,俩孩子是回来了,不见他老婆,起初还以为在楼上,到了饭点仍不见人,确定她没回来。这一幕似曾相识,应该叫深有体会,前妻跟我闹离婚那几年,也这样,宁愿回娘家或只身留在县城过年,也不跟我回来,除非我给她补偿,明码标价。我不惯她,爱干吗干吗去。我爸好说,只要宝宝回来他就没意见,我妈那关难过,我不得不杜撰理由应对,诸如我岳父身体不好她要回去照顾云云。那也该初二回去,我妈说,初一崽初二郎,初三初四拜姑娘,嫁出去的女儿,去娘家过年,不吉利的。现在的人哪讲究这些?我说,想在哪过就在哪过呗。啥叫想在哪过就在哪過?我妈气呼呼地说,我打电话叫她回来。我说别打了,她不会回来。我妈说干吗不会回来?我说她正跟我闹别扭。我妈说你们又咋啦?我说没什么,别打电话就是。我妈不听我的,还是打了。通话结束,哀叹连连。如是几年,她习惯了,做好我总有一天会离婚的心理准备。不过到我真离了,她还是不依不饶地闹腾,吵得我耳根不能清静。回想起来,那段时间真是糟心极了。

还能是什么原因?尤子鑫说,贫贱夫妻百事哀吧。

能不离就不离,我说,还有俩孩子不是?我没有为他感到难过,相反,还略有些庆幸,如果他真离了,我就不再是孤军作战的那个人;至少,往后面对四邻时,不会再那么窘迫。

再说吧,我打算年后把厦门的房子转掉,到我们县里买套二手的,剩下的钱,开家理发店。

还没借到钱吗?

嗯,大家都困难吧。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厦门归来,在借与不借这个问题上,我经历了一番思想斗争。我分析过,借钱给他,无非两种结局:一是他成功逆袭,如期还钱;二是他功亏一篑,无力偿债。无论哪种,都不是我想看到的。众生皆苦,唯有自渡,你的困境找我渡,我的呢?我不想日后因为他还不起钱,友谊的小船彻底打翻,朋友间这类案例没少发生。我也不想用他的成功反衬我的失败,那样只会让我觉得自己更失败。

哈!尤子鑫突兀地笑了声,自我宽慰道,也好,县城生活压力会小一些,我爸妈也能帮忙照顾孩子……对了,我好像都没给你剪过头发吧?

他上技校学的是电子计算机专业,出来后没干本行,跟一个远亲学理发,出师后先在福州工作,后来又辗转厦门开店。除旧迎新,每年春节,他都会带理发工具回来,给家里老小理发,到家通常是除夕那天中午或下午,一个接一个,一直忙到晚上,我们这些外人,自然不敢麻烦他。

到时候,我理发店开了,你可以过来,他说,你的头发,以后我包了。

我说,好。

一见面,罗勤就给我一个拥抱,说好久不见,最近干啥大事业?我说有啥大事业,每天他妈的忙,过得还他妈的难。罗勤说少来,谁不知道你赚得钵满盆满。要钵满盆满,就不用这么操劳了,我身体前倾,脑袋伸过去,你瞅瞅,我头上多少白发了。

羅家独门独院,围墙红砖砌就,我们先是在院子里闲聊,天气好得不像话,罗勤提议去外面逛逛。我们走在毗家屯的乡间小道上,用成年后的脚行走,用成年后的嘴交谈,可我脑子里的毗家屯还是过去的毗家屯,相伴而行的也是少年时期的尤子鑫和罗勤。

你老婆孩子呢,怎么不一起上来?头顶上的阳光终究不是过去的阳光。一年到头在一起,没必要大年初一也跟着吧?我弱弱地回答,心虚到不行,生怕他继续问下去,离婚毕竟不是光彩的事。好在尤子鑫出声替我解围,要上来,我们今晚就不能喝酒了。罗勤说,也是,今晚敞开了喝,不醉不归。尤子鑫说,今晚你再给我们献几首。罗勤说,想听啥?尤子鑫说,唱你最擅长的。罗勤说,《男儿志》吧。

得知尤子鑫年后要回县城开店,罗勤表示他也想回来。KTV行业这几年很萧条,他说,外面关了好几家门店,我老板死撑着,只发了我们半年工资。我说,回来还干KTV吗?罗勤说,不知道,先回来呗,年后的事年后再说。我说,子鑫不是要开店吗?你跟他合股得了。合股就算了,一来我没钱,二来我这双手嘛,只会拿启瓶器,万一把客人脑袋当酒瓶开,那就不好了。他生动地比了个向上撬的手势,并告诉我们,他在KTV的职务是营销经理,上班时间胸前口袋必备一只打火机和一只启瓶器,随时准备为客人点烟开酒。

我们返回罗勤家,苏昌文、苏昌贞已经到了,他们俩是堂兄弟。苏昌文弹了下我胸口,哎哟,范思哲。我说,傻了吧,我是你表弟。抛开同学和发小这层关系,我们还沾着点亲戚关系,他妈妈是我奶奶的妹妹的长女。苏昌文说,我是说你这衣服的牌子,范思哲。我说,不认识,拼多多买的,百来块,应该不是真的。苏昌文递过脑袋端详标签,装吧你,绝对正版范思哲。罗勤说,别马克思恩格斯了,进去打麻将吧,好久没打了,手痒痒。

鱼贯进入堂屋。我问打多大的,尤子鑫说打钱伤感情。罗勤说不打钱没劲,一个子两毛吧,输赢几十块。我说行,几十块还是输得起的。是那种很小规格的麻将,手洗的,拿捏费劲。说起来,打麻将这门手艺还是在尤子鑫家学的,当年他家开小卖部,也摆桌供人打麻将和四色牌。我爸常去他家打,我就坐边上看,等着我爸赢钱,赏小钱给我买吃的,看着看着,也学了个大概,就差机会实践了。大约我们十二三岁的一天,尤子鑫拎了一副麻将到我家,说我们今天开开荤,也耍耍这玩意儿。我手痒得不行,叫来邻家妹子,尤子鑫叫来他弟弟,凑成一桌,洗牌码牌,那叫一个激动。色子刚掷出去,尤子鑫他妈杀上门,破口大骂我们几个不学好,小小年纪就学大人赌钱。我们四下逃窜,躲进后山竹林,返回时,桌上的麻将已被尤子鑫他妈收了去,连同孪生兄弟般的两粒色子。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接触麻将,甜蜜孕育,惊惶流产,鸡飞狗跳,狼狈不堪,像极了我这几年的生活。

电话进来,尤子鑫让我们稍等,他出去外头接,进来时,面色不太好。我问谁的电话。他说孩子他妈的。我说没事吧?他说没事,我们继续。没摸几张牌,又来电话了,他让苏昌贞替,再次出去接。罗勤和苏昌文异口同声问我,怎么回事?我谎称,应该是他老婆叫他回去带孩子吧。苏昌文打哈哈,不会得了“气管炎”吧?我说,孩子的事最麻烦了。尤子鑫进来,见我们齐看他,说,没事,你们继续,我刚好回几条微信。

罗勤他妈招呼我们上桌吃饭。天色尚早,看了看时间,不到四点半,老家人三餐一向早,睡得也早,时间流要比城里快半拍。火锅,酒糟老鸭锅底,虾,花蛤,蛏,各种丸子。素菜居多,有白萝卜、大白菜、莴笋、瓜菜、芥兰、皇帝菜,都是罗勤他妈种的,酒也是她自酿的青红,五年老酒,好入口,不过后劲大。毫无悬念地喝多了。罗勤这骚包,把厨房中央那块地当舞台,深情演绎《忘情水》《难忘今宵》《九九艳阳天》《男儿志》,辅以肢体动作,风情万种。尤子鑫和苏昌贞跟着唱:

冷风吹

吹不熄野火一堆

心碎,志不可碎

卸下空心

往风里追……

苏昌文用筷子敲打碗沿。我不能干坐着,手指叩击桌面,和着节奏,越叩越下力,声音渐渐出来了。罗勤他妈端鸡汤进来,笑骂道,都当爹的人了,一个个还这么疯癫,马戏班里跑出来的呀!

天色渐暗,爆竹声四起。喝完,我们放烟花。罗勤说,我昨天去镇上买了不少。我脑子里浮现出一幅画面,是久违的景象:夜幕之下,几个少年,放着烟花,比赛谁放得更高更远。冷不丁,尤子鑫勾过我肩膀,贴着我耳朵说,谈好了,年后离。屋外正响起爆竹声,我没听清,问他,什么?他接着对我耳语,我和孩子他妈,年后离。我说,你高兴就好。尤子鑫说,我今晚很高兴。我抹了把脸,说,我也是。

3

雨水,惊蛰,春分。尤子鑫再次联系我,已经是一个多月后的春分时节。看到号码,我心头一颤,脑细胞飞速运转,寻思这次该如何挡回去。

有件事需要你帮忙。他倒是不客气。

我认定又是老调重弹,不过还是装傻问他什么事。

我搬回来了,他说,买了套二手房,县城文笔路那位置。

哦,我如释重负,那边地段不错。

我不是有些摄影装备吗,他说,能不能寄放你那一段时间?

你家不能放吗?我不解,能占多大空间?

我妈不让放,他无可奈何地说,我老婆也不让放,见我搬这些东西回来,说要当破烂儿卖掉,我怕真被她们给卖了。

这样呀,我说,你快递给我就行啦,地址我发你微信。

我还是开车送过去吧。

我低估了“有些摄影装备”的分量。整整五箱,那种塑料材质的大容量收纳箱,同款且同等新,想来是为这次搬家才买的,目测长度六七十公分,宽和高也有四五十公分。尤子鑫炫耀似的当着我的面将箱子打开,一一盘点他的宝贝:两箱相册,共十八册,照片统统过了塑,粘贴在保护膜下;三箱他使用过的相机,德国奇能傻瓜机、柯达老式傻瓜机、中国海鸥牌相机……然后是各种品牌的数码机,佳能、尼康、索尼、松下……有些牌子见所未见,原谅我说不上来,拿在手上,沉甸甸的。

这么多?我瞠目结舌,看来他妈真没冤枉他,他这方面的投入,确实不是小数目。

二三十年玩下来的,你说呢。

我原本打算把车库腾出一个角落给他,昨天还简单收拾了下,如今觉得还是放楼上比较稳妥,这些相机和相册,看起来挺贵重的,可别被鼠辈们祸害了。五楼,没有电梯,我和尤子鑫,一人一箱往上抱,上下两趟,累得够呛,最后一箱,我们合力拎了上去。

前妻搬出去后,我重返卧室,书房得以实至名归。我把书柜与墙角中间那块地方清空,将原先摆在那儿的博古架挪到窗户边。五个箱子,分两摞,宽度和进深适中,不显突兀。

占你家地方了。尤子鑫十分过意不去的样子。

才多大地儿。我说。

我家就连这么块地儿也没有哟。他自嘲地耸耸肩。

人活着,跟你这些宝贝一样,也就需要方寸之地。我有感而发。

近几年买的,还能用,需要的话,你挑着用。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那些收纳箱上,那些老式相机,当收藏吧。

没准能升值。我说。

等将来家里宽松了,我再运回去。这话他似乎是说给收纳箱里的那些东西听的。

跟你老婆,怎么样了?我转了话题。

还没离,他的目光终于依依不舍地离开了那些箱体,僵着。

能不离就不离。

你那天不是说开心就好?他略显诧异地望着我。

那天我喝多了。

好吧。他说。

这段时间老头晕,五一长假后的一天,老毛病又犯了,我没出去工作。劳碌命,陡然闲下来,心还是慌的,我从这屋踱到那屋,浏览了几页《狼图腾》,没看下去,瞥见那两摞收纳箱,想到尤子鑫拍的那些照片,就想翻翻,看看能否转移注意力。

上面那箱,叠放着八本相册。我一本本翻开来,看相纸的光泽度和画面的清晰度,估计拍摄时间应该不会太久远。景物照居多,停着几只麻雀的线缆,斑驳的古城墙,剩下枝丫的枯树,半开的柴扉,加了特写的满地碎发……也有人物,大抵是抓拍的,倚墙根坐着的老妪,四十五度仰头吹泡泡的男孩,地铁上闭目打盹的乘客,街边卖水果的摊贩……

另一箱里的十本相册,多半是人物照,拍摄时间看起来更久远些。无意间,我翻到几张我小时候的照片:一张是坐在一块石头上拍的。邻居建房遗留下来的石料,凌乱地堆放在他家新房前不远的地方,我坐在那堆乱石间,屁股下的石头是倾斜的,右手不得不撑住旁边一块石头,歪着脑袋,咧着嘴笑。一张是扶着我家菜地里一株油菜花拍的,油菜花茁壮极了,比当时的我还高出一截,开着明黄的花,我歪着脑袋,咧着嘴笑。接下来背靠床头看书的这张,歪脑袋的毛病没再犯,应该是没有正对镜头的缘故。我记得是尤子鑫家的床,他拍下了我凝眉沉思的模样,回想起来,摆拍的嫌疑很重。

相册按时间先后排列,我再打开一本,冷不丁,被一张熟悉又陌生的照片击中。说熟悉,因为照片上的人是我。我的左侧面,广角镜头,水平构图,我坐在一方牛脊似的青石上,屈着双膝,膝盖上搁着画板,手执画笔,很专注地在画画;说陌生,因为我一时想不起来这张照片是何时拍的。脑袋里翻了个遍,终于记起来,拍摄时间是我上初三那年,地点是罗源县的观音山,那是我第一次走出老家县城。

初二升初三那年国庆假期,尤子鑫提议去罗源玩,说那里的观音山,风景美极了,适合拍照和画画。那年我十五岁,没出过县城,尽管罗源是我们邻县,毗连我老家所在的小镇,乘坐公共汽车只需半小时,车费也仅需三元,但对当时的我来说,要去的话,不啻一次远行。我当时没钱,尤子鑫有,他家开小卖部的,大钱不清楚有没有,小钱细水长流,但凡需要,他就从抽屉拿,每天几毛,一段时间下来,就有不少。

出车站,步行十来分钟到圣水寺。由圣水寺后边花岗岩垒成的石阶上去,就是通往观音山顶的路径,尤子鑫来过,轻车熟路。他姑妈带他来的。他姑妈是罗源县政府的一名干部,无儿无女,把尤子鑫当亲儿子疼。沿着蜿蜒曲折的石阶,我们拾级而上。尤子鑫在前,胸前挂着他姑妈送他的相机,还背着个呢绒材质的双肩包。我跟后,驮着画板,4开的,画板里夹着几只画笔。

累吗?尤子鑫回过头,对我说,累了就歇歇吧。看路线导示图,我们到了半山腰。我说,还好。“还好”就是有些累的意思,见路旁有棵橄榄树,树下有两块青石,专等人坐似的,我们便就地歇脚。尤子鑫从背包里抓出一块袋装面包和一瓶可口可乐,递给我,接着又抓出一模一样的一份给自己。我问他哪来的。他说家里拿的。我说你家小卖部总有一天会被你败光。他说不就两块面包两瓶可乐吗?哪有那么严重。我说还有钱呢。他说那也没有多少。这家伙出手阔绰,对我尤其大方,没少拿他家小卖部的零食给我解馋,连我洗头发用的海飞丝,都是他送的。兴许是我成绩好的缘故吧,他爱跟我玩,还说我长得帅。当时我真以为自己长得帅,装扮方面一度花了不少心思,直到若干年后,才知道,自己一点都不帅,顶多算不丑。

树上结了不少橄榄,看着诱人,尤子鑫拾来一截枯枝,钩下来几颗,吃进嘴里,又苦又涩,回甘却长。四下宁静,风拂动叶片,小鸟啾唧,青蝉踩着夏天的尾巴吟唱。要有盐就好了。尤子鑫说。我说,拿盐干啥?尤子鑫答非所问,知道怎么摘橄榄吗?我打了个嗝,说,上树呗,要么拿竹竿捣。才不是,尤子鑫故作高深地说,只要把盐撒进树根,橄榄就会自己掉下来。我问他,真的假的?尤子鑫说,当然真的,我姑妈讲的。

山顶建有观景台,椭圆形,外侧有块巨石,像条伸出去的舌头,往外悬空探出去。立在上头,能将罗源县城尽收眼底。尤子鑫说他姑妈告诉他,这是观音菩萨的座台,观音菩萨曾在此修行,观音山这个名字就是这么来的。罗源临海,风大,吹得人好舒坦,我一屁股坐下,屈膝,将画板搁在膝盖上,用2B和5B画笔,勾勒城区大致轮廓。此时的尤子鑫,正擎着相机,转动方向取景。我没想到,他把我画画的样子拍下来了,还把照片洗出来了,若非今日所见,我永远不会知道这张照片的存在。

这时,从山的另一方向上来四个少年——上山和下山各有两条路径可供选择——他们看上去很酷,比我们大两三岁的样子,梳着分头,两個五五分,两个三七分,无一例外,刘海半遮眉梢,搁我们学校,这种类型的学生,都不是善茬。从表情看,他们也很意外,领头的问,你们哪个学校的?尤子鑫回答三中的,没说是哪里的三中。对方也不较真,问尤子鑫胸前挂的是什么。尤子鑫回说一个小玩意儿。对方说拿过来看看。恶意是披着羊皮的狼,我能识别它的真面目,心脏不免突突地跳。尤子鑫大抵也感知到了威胁,悄声对我说,我把相机给你,还有书包,你先走,钱在书包里。我说,你呢?他说,我有办法,待会儿车站等我,跑快些。他将相机和书包递给我。我接过,转身往山下跑,身后追上来一堆躁乱的动静。我顾不上回头看,眼里只有路,路在脚下延伸,仿佛没有尽头。

我在车站门口售票处望眼欲穿,谢天谢地,终于等来了尤子鑫。他脸上青紫相间,仿佛凭空生出了几块胎记。我问他有没有事。尤子鑫说没事,他们也没讨到便宜。我问他疼不疼。他说一点也不疼。我说我刚才还想回去找你的——我压根儿没想过要回去。他说回去干啥?相机要紧。他不光是想保护相机,还想保护我,否则,他大可以带着相机跑,要么跟我一块儿跑,他这样讲,是不想让我过意不去,给予我享受特权般的置身事外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回到家,尤子鑫又遭受了一轮皮肉之苦。偷钱,偷吃的,他妈想打他老久了,观音山之行只是导火索,尽管他有意隐瞒这次行程,但脸上的伤出卖了他。他妈名叫林阿娇,脾气却大得出奇,不光把尤子鑫揍了一顿,还把尤子鑫的相机给砸了,说这就是吃钱的鬼。尤子鑫把摔坏了的相机拿到我家,捣鼓半天,没能修好,一天挨两顿揍都没哭的他,此时眼泪吧嗒吧嗒往下砸。那一刻,我在心里发誓,将来有钱了,一定要给他买最好的相机。遗憾的是,我一直没能攒够买相机的钱,直到若干年后,这桩雄心勃勃的暗誓,像油彩逐渐淡化,直至褪尽,事如春梦了无痕。比暗誓更令人记忆深刻的,是观音山凶杀案,基于它,我才能如此事无巨细地回忆起上述过往。凶杀案案发于我和尤子鑫去那儿的前半个月左右,我们回家后的第三天听到传闻,后怕到不行。难怪呢,那么好的一个地方,假期也不见游客。

如果我不那么小心眼,对人多些信任再多些信心,借给他三十万,哪怕二十万,他也不至于败走麦城,他老婆也不会跟他闹离婚。压倒人的,可能只是一根稻草,扭转命运的,往往也只需要一根稻草。换一种说法,如果时光倒流,重返年前状态,他开口向我借钱,我大抵会选择鼎力相助吧。

事实上,无需那么多“如果”,眼下他依然缺钱。我离婚了。他打我电话那天,是半个月前。孩子呢?我问他。儿子跟她,女儿跟我。想开些,我说,没啥大不了的。嗯。接下来怎么办?新买的房子归他,存款悉数给了他前妻,那是他用来开店的钱。没想好,他说,先找家理发店上班呗。

说实话,我没想到他会离,还当他只是说说,好比,一个孩子摔跟头时,他的小伙伴也佯装摔跟头,就为了不让他哭鼻子。那么,我是不是可以自作多情地认为,他选择离异多少掺杂了借坡下驴的因素,以实际行动向我靠拢,向我们曾经的昔日返归?权衡再三,我发微信问尤子鑫,还记得我们当年去过罗源观音山吗?

过去两分钟,尤子鑫来了回复,当然记得,怎么突然说这事?

我看了你给我拍的那张照片。

哈,尤子鑫在微信里笑了下,那张照片嘛,角度还可以,就是光感没调好,那天阳光太强烈了,上半部分有些曝光,好在是侧面照,营造意境为主,不需要太具体的细节。

这周末有空吗?

怎么?

我想再去观音山走走。

可以呀。

带上相机,你跟我说哪部,我带去。

好。

他让我捎上那部深蓝色的宾得K52S,说这是一款入门级的专业单反,稳定性以及操控感好,画质清晰细腻,色彩还原度高,配置了11点自动对焦系统,视野率可达百分之百……我似懂非懂,思考的是怎么转账给他,微信,还是银行。我打算跟他开店,我出资金,他出人工。

我不知道自己何以作出這桩决定,是基于对美发行业前景的乐观考量,还是因为他也离了婚,抑或是由照片所唤醒的记忆所致。这张画面业已漫漶的照片,仿佛一件上古法器,带我穿越回那时那地。天高云淡,风吹枝叶,小鸟啾唧,青蝉踩着夏天的尾巴吟唱。尤子鑫在前,挂着相机,背着包,我跟后,驮一面画板。累吗?他回过头,对我说,累了就歇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