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被猎杀而生*
—— 《小鹿斑比》的原作与迪士尼的演绎

2023-10-06 20:01杰克齐普斯张举文
民间文化论坛 2023年1期
关键词:萨尔小鹿动物

[美]杰克•齐普斯 著 张举文 译

[译者按]近年来,《小鹿斑比》的中文翻译以及连环画本已在中国有了多种译本。①例如, 《小鹿斑比》,[奥]费利克斯•萨尔腾著,韩芳主编,宁波出版社,2019年;《小鹿斑比》,[奥]费利克斯•萨尔登著,杨曦红译,安徽教育出版社,2018年; 《小鹿斑比》,[奥]费利克斯•萨尔腾著,吕雅鑫译,南京出版社,2017年;《小鹿斑比》。[奥]费利克斯•萨尔登著,韩芳主编,长江少年儿童出版社,2017年;《小鹿斑比》,[奥]萨尔滕著,韩芳主编,吉林人民出版社,2017年;《小鹿斑比》,[奥地利]费利克斯•萨尔滕著,禹南主编,天地出版社,2017年;《小鹿斑比(美绘学生版)》。[奥]萨尔腾著,筱彤编译,北方妇女儿童出版社,2016年;《小鹿斑比(注音美绘版)》。[奥]费利克斯•萨尔腾著, 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16年;《小鹿斑比(迪士尼同名动画原著小说)》,[奥]费利克斯•萨尔腾著,梅静译,天津人民出版社,2016年;《小鹿斑比》,[奥]费利克斯•萨尔登著,杨曦红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15年;《小鹿斑比(小学新课标阅读精品书系)》,[奥地利]费利克斯•萨尔腾著,罗盈改编,山东教育出版社,2015年;《小鹿斑比》,[奥]费利克斯•萨尔腾著,何野译,湖南文艺出版社,2014年;《小鹿斑比》,[奥]费利克斯•萨尔腾著,中央编译出版社, 2010年。加之此前的迪士尼的动画片影响②迪士尼版的《小鹿班比》(Bambi)动画片于1942年出品公演。,中国读者,特别是少儿群体,可以说很熟悉甚至热爱这个故事。小鹿斑比的形象,跟迪士尼所创作的一些其他故事形象,如米老鼠、白雪公主、狮子王等一样,在青少年和儿童群体中广为流传。其无论是作为一部文学作品也好,作为一则儿童故事也好,相关的儿童文学研究则显得不成比例。虽然各种中文译本的出现为研究提供了一些文本资料,但是,从不同学科视角的理论研究仍寥寥无几。鉴于此,本译文旨在译介最新的有关《小鹿斑比》的研究,以期引发更深入的探讨,并从比较研究的视角审视近年来中国的童话创作、儿童故事的影像出版以及理论发展。

尽管费利克斯•萨尔腾(Felix Salten)的《小鹿斑比》(1923年)德文原著③Felix Salten. Bambi: Eine Lebensgeschichteaus dem Walde. Vienna: Zsolnay, 1923.早在1928年就有了英文译本,并配有插图④Bambi. Translated by Whittaker Chambers. Illustrated by Kurt Wiese. New York: Grosset& Dunlap, 1928.,但其中的翻译错误较明显。于是同一出版社又在1939年出版了一个新的配有插图的译本①Bambi’s Children: The Story of a Forest Family. Translated by BartholdFles. Edited by R. Sugden Tilley. Illustrated by Ena Pinner. New York: Grosset& Dunlap, 1939.,可是,其中的问题仍然不少。鉴于此,杰克•齐普斯(Jack Zipes)于2022年重新把它从德文翻译成英文,而且特别突出了原作中富有哲理的警世话语,并写下了这篇前言(即本译文),由普林斯顿大学出版社出版。②Jack Zipes. The Original Bambi: The Story of a Life in the Forest. Translated and Introduced by Jack Zipes. Illustrated by Alenka Sottler.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22.原著是有25章的含有哲理和深刻寓意的小说,而不是一个简短的儿童故事。齐普斯将原著的书名作为副标题,即《真实的小鹿斑比:森林里的一个生命的故事》,以此强调小鹿斑比故事的本真性,提醒人们迪士尼改造的动画片,尽管极其流行,但与原著在思想上已相去甚远,而原著对当今人类生活的现代化与动物权利的保护等问题仍意义深刻。

有关国际著名童话研究学者杰克•齐普斯及其论著,国内已经有了比较全面而系统的译介。③参见杰克•齐普斯著、张举文编译的三部文集:《从格林童话到哈利•波特——童话故事与儿童文学研究新论》(上海:中西书局,2022年);《童话与儿童文学新探:杰克•齐普斯文集》(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22年);《齐普斯童话研究文论》(济南:明天出版社,2022年)。本文是他在面对突如其来的疫情和复杂的社会问题之际,以重新阐释一个有关森林动物世界的童话来反思当下人类社会的处境与问题,也展示了他的最新思考。他在翻译费利克斯•萨尔腾这部著作的同时,也完成和出版了他对德国哲学家恩斯特•布洛赫(以其对“希望”和“童话”研究而著名)研究的一部著作④Jack Zipes. Ernst Bloch: The Pugnacious Philosopher of Hope. Palgrave Macmillan, 2019.。可见,他在本文中的一些观点和评述也是他处在“哲学”与“童话”的思考状态下所提出的,值得读者和学者探究。

森林里什么事都可能发生。森林是平衡社会阶层、性别和族群的巨大杠杆。曾几何时,动物们在森林里随意而行,并时常发生冲突,但在学会了遵循自然法则之后,大多数动物可得到生存的机会。它们遵守这些法则,自由地生活,直到人类介入并设定新的法则。在人类的法则下,动物不再有机会过它们本能所追求的生活。避免被人类猎杀变成它们存活的目的。

动物是猎物。

如此定义动物,何其荒唐!多数字典将“猎物”定义为用于猎杀游戏或食物或两者兼用的野生动物,但没有说明猎杀者或食用者是谁。猎物,真是一个值得玩味的词。在英文中,“猎物”(game)一词同时也有游戏“竞赛”的意思,涉及比赛较量和争斗的行为。多数竞赛都有规则以便双方有公平的获胜机会。这也指我们所说的体育竞赛。但是,如果狩猎是竞赛,那么动物就不得不遵循由作为竞赛对方的人类所独方设定的规则。这显然不是公平的竞赛。这根本就不是竞赛。

不幸的是,在喜欢从野生森林里寻找乐趣的人类所创造的竞赛游戏中,动物没有发言权。人类很聪明,也很贪玩,并且发明了使狩猎游戏变得更轻松的武器。当人类用这些武器猎杀到动物时,会获得一种美妙的力量感。有些猎人在猎物(可能)被吃掉后,会把猎物的头颅挂在他们的地下室和客厅的墙上作为装饰。人类往往声称,吃与不吃这些猎物是不一样的。所以,人类可以成为杀手,同时也可以满怀人情。

猎人可以心怀仁慈。

他们可以只吃自己所猎杀的动物,以此展示同情心。有时,他们不把所杀的猎物吃光,让残余部分自然腐烂。

费利克斯•萨尔腾(Felix Salten)便是一位富有同情心的动物保护者。他曾写道:“当人们最终觉醒,并通过法律或教育的力量认识到,任何残酷对待动物的行为都是犯罪,任何随意杀害动物的行为都是谋杀,那么邪恶的杀人和暗杀行为将会少起来。这样,我们的终极目标,即创造和平,将会轻易达到。而今,任何表达这种观点的人无疑会被视为一个古怪的傻瓜。”

费利克斯•萨尔腾就是这样一个古怪的傻瓜。

在许多方面,萨尔腾比他那个时代的兽医更了解动物。作为一个犹太人,他更懂得被追捕和杀害意味着什么。他知道遵循那些并非由他和他的祖先所创造的社会规则,努力去同化自己并参与这些游戏,那会是多么难的事。即使当有些犹太人能够制定规则,他们并没有比迫害他们的人做得更好。这就是一些历史学家所说的历史的反常连续性。同样有悖于历史的是,萨尔腾的“历史性”证词被迪士尼公司和其他吞噬文化的美国商业公司所美化。他们的目的是抹掉被视为奥地利贵族的他只身为之奋斗的东西,即猎人是有仁慈之心的。

费利克斯•萨尔腾是一位猎人,也是一位动物慈善家。他1869年9月6日生于匈牙利的佩斯市,一生中大部分时间都是一个活生生的矛盾体。他的本名是西格蒙德•萨尔兹曼(Siegmund Salzmann),父亲来自一个显赫的犹太家族,前几代都是拉比(以传授犹太教为主的律法教师或阐释者),母亲也是犹太人,曾是一位有才华的演员,婚后陆续生了6个孩子。这个大家庭中的每个人都会说匈牙利语和德语,但主要都使用德语。事实上,当时许多欧洲犹太人都渴望被同化,这意味着模仿和采用奥匈帝国的规范和礼仪,放弃自己的宗教。1867至1918年期间,奥匈帝国是中欧和东欧的君主立宪制国家,是一个多民族国家,也是世界上的大国之一。数以千计的犹太人生活在俄罗斯帝国西部叫“帕莱”的地区,与奥地利接壤。由于19世纪末的法律改变,犹太人得以离开他们的贫民区,来到城市居住和工作,但如果他们不能适应占有主导地位的基督教观点和法律,则被视为二等公民。当然,适应绝不意味着完全接受。

费利克斯•萨尔腾的父亲没有继承家族的拉比事业,而是成为了一名工程师。1869年12月,费利克斯•萨尔腾出生后不久,他们举家迁往维也纳,寻找更好的生活。渐渐地,他们一家开始认同自己是维也纳人。在维也纳的最初六年里,父亲成为一位成功的商人。然而,由于1873年的股灾,加上无法找到稳定工作,无法适应城市的快节奏生活,他们一家被迫从中产阶级社区搬到工人区的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居住。从此,十几岁的费利克斯•萨尔腾改用这个新名字,以“消除”自己的犹太人身份,并表示对父亲的不屑一顾,因为他认为父亲不过是个梦想家。费利克斯•萨尔腾和他的兄弟姐妹们一起,被迫去找工作来帮助养家糊口。尽管处境艰难,他们四兄弟和两个姐妹还是努力寻求生存,并在维也纳各自选择了不同的人生之路。

对萨尔腾来说,他的前途当然一帆风顺。他在少年时代受到一些有才华和受过教育的亲戚的影响,接触到音乐、戏剧和文学,这让他有志于发展自己的才能,成为作家。但他的这个梦想似乎到处碰壁:家庭的贫困意味着他无法上大学,而且即使他能够克服这一经济障碍,但在当地,犹太人常常被视为不受欢迎的移民。对萨尔腾来说,维也纳犹如一片野生丛林。他和他的朋友们在高中的那几年里经常受到其他学生的欺负,尽管那是一所优秀的高中,培养有志于上大学的学生。最终,在他16岁时,他离开了那所学校,开始在一家保险机构工作,利用业余时间在免费图书馆自学。从此,写作和阅读成为他的避难所。

在这期间,他的妹妹凯瑟琳死于肺结核。家庭生活变得更加拮据,他们不得不从小公寓搬到廉价客栈房间。对摆脱“家”的贫困的渴望使得萨尔腾去追求艺术和波希米亚人的生活。只要有机会,他就会去看戏,参观博物馆,寻找可能遇到有文化和地位的人的机会。年轻的萨尔腾变成一个有志向而又精明的社会地位攀登者。他最大的愿望是成为一位被公认的有尊严的奥地利人,一位有文化的人。

1890年是萨尔腾一生中有纪念意义的一年:他在《美丽的蓝色多瑙河上》(An der schönenblauen Donau)杂志上发表了两首诗,还有一篇短篇小说《流浪者,一条狗的故事》(Der Vagabund, eineHundegeschichte)。此前,他在保险机构工作时就开始了诗歌和短篇小说的写作。这篇小说是萨尔腾众多动物故事中的第一篇,反映了他对狗的极大热爱。在他的一生中,他曾拥有许多不同品种的狗。1890年,他已经开始写《佛罗伦萨的猎犬》(Der Hund von Florenz),这部小说与1923年出版的《小鹿斑比》有明显的相似之处。然而,比狗更重要的是他与著名戏剧家和作家阿瑟•施尼茨勒(Arthur Schnitzler)的会面。施尼茨勒邀请萨尔腾到格里恩斯泰德尔咖啡馆(Griensteidl),那是著名的维也纳青年(Jung-Wien)团体的一些优秀作家聚集的地方。他们一起讨论文学、艺术、戏剧以及各自的特长。这些人中有彼得•阿尔滕贝格(Peter Altenberg)、雨果•冯•霍夫曼斯塔尔(Hugo von Hofmannsthal)、理查德•比尔-霍夫曼(Richard Beer-Hofmann)、赫尔曼•巴尔(Hermann Bahr)、雅各布•瓦瑟曼(Jakob Wassermann)和卡尔•克劳斯(Karl Kraus)。这些作家大多是被同化的中产阶级犹太人,他们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之前为奥地利文化贡献了具有创新意义的文学作品。对萨尔腾来说,这家咖啡馆就是一所大学,他尽可能多地在那里做维也纳文化的“学徒”,直到咖啡馆在1897年被拆毁。与他的朋友们相比,虽然才华横溢的萨尔腾所处的社会阶梯要低得多,但他学得很快。他开始每年出版一本书,同时在报纸和杂志上发表评论、文章和散文。虽然在1896年离开了这个团体的著名评论家卡尔•克劳斯认为萨尔腾不懂规矩,但萨尔腾还是在1894年成功地成为《维也纳日报》(Wiener Allgemeine Zeitung)的戏剧编辑。

此后,萨尔腾在维也纳的社交和文化界的名气飙升。他不畏惧写任何主题的东西。除了报道艺术和戏剧外,他还写丑闻,并与奥地利贵族们交朋友。事实上,他经常充当中间人,帮助富有的“朋友”摆脱因婚外情带来的尴尬,而当时社会上婚外情来势如潮,甚至萨尔腾也有过无数次与女性的混乱关系。那时他早已从父母的公寓里搬了出来,花钱的速度和挣钱的速度一样快,学会了他的上层社交“导师”的风格。1902年,在他成为《时代》(Die Zeit)刊物的编辑后,他与皇家的布尔格剧院的女演员奥蒂莉•梅策尔(OttilieMetzel)结婚,随后生育两个孩子,保罗(1903年生)和安娜(1904年生)。萨尔腾的新家庭责任迫使他更加努力工作,以便偿还因他不符合身份的奢侈生活而积累的债务。虽然他已被认为是维也纳最好的记者之一,但也无法停止寻求更高的地位和名声。他也没有停止风流韵事,并为他的朋友们及其情妇充当中间人。他曾一度创办了一家文学歌舞厅,但以失败告终。1906年,为了赚钱,他甚至匿名写了一本色情小说,名为《约瑟芬•穆岑巴赫尔,或是由她自己讲述的维也纳妓女的故事》。①Josephine Mutzenbacher, or The Story of a Viennese Whore, Told by Herself. New York: Caroll& Graf, 1985.事实上,他因写带有俏皮色情色彩的浪漫小说而闻名,如果能从中挣钱,他总是愿意探索不同的写作风格和题材。他喜欢上流社会的生活,但也是一个非常慷慨的人,经常在经济上帮助许多亲戚。很明显,萨尔腾是被不断地驱使着去证明自己。正如贝弗利•艾迪在她撰写的重要传记《费利克斯•萨尔腾:多面人》 中指出的:

萨尔腾花了很多年才意识到,他努力做“狗”式的生活仍一直无法完全被维也纳青年圈子里的成员所接受。在那些朋友们的心目中,他只是一个尽职的记者,而不是一个具有他们那种水准的艺术家。在格里恩斯泰德尔咖啡馆的那段令人兴奋的日子之后的许多年里,萨尔腾认为自己以报纸评论员的工作促进了许多朋友的事业发展,但没有得到他认为应该得到的认可。①Beverley Driver Eddy. Felix Salten: Man of Many Faces. Riverside, CA: Ariadne Press, 2010, p. 195.

在萨尔腾学着过普通人生活的同时,他也在重新发现自己的犹太人身份。萨尔腾的家庭不信教,他曾一度想过皈依天主教。那时,欧洲的反犹太主义正在抬头,这使他重新思考自己与犹太教的关系。萨尔腾尤其受到西奥多•赫兹尔(Theodor Herzl)的小册子《犹太国家》(Der Judenstaat,1896年)的深刻影响,并成为年轻的维也纳成员中少数支持赫兹尔的犹太复国主义事业者之一,由此他多少为自己是犹太人而感到自豪。萨尔腾青年时曾亲身经历过反犹太主义,而赫兹尔是抵抗的象征。萨尔腾为《时代》杂志和赫兹尔的《世界》周刊写了许多有关犹太人和反犹太主义的文章。1909年,他前往加利西亚和布科维纳,这两个中欧地区以其大量的犹太人口和独特的文化而闻名。后来,他去过巴勒斯坦,试图了解那里的犹太人在动荡时期的生活状况,也曾努力去实现赫兹尔的犹太国家的梦想。

他对任何事的态度几乎都充满矛盾。当第一次世界大战在1914年7月爆发时,他热情地站在奥地利和德国一边。作为一个犹太人,萨尔腾觉得他必须证明自己是百分之百的奥地利人,他的爱国主义是极端的,也就是说,直到1917年,当他意识到战争对奥地利人民来说是一场灾难时,他才有所改变。正如他曾热情地支持奥匈帝国的贵族一样,他很快就改了口,谴责了战争,并开始支持左翼运动,同时与统治精英层保持着良好的关系。虽然他对列宁和托洛茨基印象深刻,但他对社会主义的支持行为甚少,主要是因为他对政治理论和历史缺乏足够的掌握,无法把握当时复杂的政治动向。

尽管如此,萨尔腾自信有足够的能力通过写作来记述犹太人、战争和阶级问题。他最重要的两部作品就创作于这个关键的历史时期,即《小鹿斑比:一个森林里的生存故事》(Bambi, eineLebensgeschichteaus dem Wald,1922年)和《佛罗伦萨的猎犬》(Der Hund von Florenz,1923年)。从童年时代起,萨尔腾就喜欢维也纳的森林,后来在瑞士和其他中欧国家生活时也喜欢在森林里消磨时光。当他变得富有时,常和家人在夏天租住森林里或附近的小屋。萨尔腾从森林里动物的自由自在的生活方式中看到了一些有意义的东西,并回应大自然对自由的召唤。他的女儿安娜这样描述他对动物的敬畏之情:

后来他拥有了自己的狩猎场,他就不分昼夜地在那里徘徊。由此,他对大自然的理解和对其奇迹的近乎宗教般的崇敬愈发深刻,对动物生命的认识也更加广泛。只有在极特殊的情况下,他才会开枪,而且总是遵循狩猎原则。这个保护区是父亲最钟爱的地方,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他的家。不朽的《小鹿斑比》的问世要归功于我父亲对那片林地以及小鹿斑比的所有的同伴们的充分熟悉和热爱,这些生灵在他所写的这个故事中都栩栩如生。②Anna Wyler-Salten, ed., Felix Salten’s Favorite Animal Stories, illustr. Fritz Eichenberg (New York: Julian Messner, 1948), vii.

显然,萨尔腾渴望接近动物,他认为动物是纯洁、诚实和正直的生灵,与那些生活和工作在维也纳的人类不同。他在森林中的探险就像自相矛盾的宗教仪式,他可以通过猎杀他所爱的动物来净化自己的罪恶,然后享受共融。在写《小鹿斑比》时,尽管他自己很矛盾,但他希望能够揭示,自然界不是一个天堂,只有当人们真正理解动物在森林中如何遭受猎杀迫害时,他们才能在人间创造和平。

《小鹿斑比》于1922年在《新自由报》上连载,随后于1923年成书出版,并获得了意想不到的巨大成功。从1923年到他去世的1945年,萨尔腾还写了其他几部重要的有关动物的故事和小说,希望获得更大的名声。作为《小鹿斑比》的延续,最值得提及的两部小说是《佛罗伦萨的猎犬》(1923)和《十五只兔子》(FünfzehnHaasen,1929)。这些作品不仅显示了萨尔腾对无权无势的动物的深切关注,也展示出他对那些出生在不幸的社会阶层和家庭的人的关注。他对动物的认同在《佛罗伦萨的猎犬》中展示得再明显不过了。在这部作品中,一个名叫卢卡斯•格拉西的绝望的年轻人试图离开维也纳,到佛罗伦萨做一名艺术家。不幸的是,当卢卡斯偶然发现一枚神奇的金戒指时,他的愿望太强烈,太想跟随一位大公去佛罗伦萨,然后成为一名绅士,即使这可能意味着他必须在一天中的一部分时间里做一只狗。卢卡斯不知道这枚戒指有神奇的力量,因此,他在每天的部分时间里被神奇地、实实在在地变成了一只狗。起初,才华横溢的卢卡斯觉得自己可以应对这种又做人又做狗的双重生活。小说采取了发展小说(Bildungsroman)的手法。但随后,卢卡斯爱上了一个名叫克劳迪娅的妓女,作为一只狗,他试图保护她免受上流社会的掠夺欺辱。但在他能找到方法摆脱使他成为半狗半人的咒语之前,他被狩猎者杀死了。事实上,他作为一个人的生命不比一条可怜的狗的生命更有价值。在某种程度上,这部小说中的悲观主义与《小鹿斑比》的悲剧性有些相似。

《十五只兔子》跟《小鹿斑比》一样,首先在《自由报》上连载。但在《十五只兔子》中,萨尔腾将动物的生活描绘得更加残酷而危险。小说的一开头,兔妈妈就不得不向她的儿子解释,无论他在树林里走到哪里,都必须永远、永远小心,甚至他自己的父亲也可能会杀死他。事实上,书中描述了许多动物被其他动物和人类猎人谋杀的场景。当一些兔子用犹太人的方言说话时,似乎也很清楚萨尔腾想到了犹太人的命运。这部小说中的主要动物主人公活了下来,但萨尔腾暗示他不会过上幸福的生活。萨尔腾也不会,因为他的写作并没有给他带来多少快乐。的确,他通过动物故事寓言式地表达了对世界的黑暗看法。

除了在余生中写动物故事外,多产的萨尔腾还继续就各种主题发表文章、撰写剧本和出版书,从流行的浪漫小说到关于犹太家园、美国和欧洲政治和文化人物的书籍。他还到美国和巴勒斯坦旅行。尽管萨尔腾认为自己是马克思、列宁和托洛茨基的崇拜者,但他仍然忠于奥地利贵族。1927年,他取代他的好朋友阿瑟•施尼茨勒成为奥地利P.E.N.俱乐部的主席,并试图将法西斯主义在欧洲的威胁降到最低。然而,政治从来不是他的强项,他在1933年辞职,因为他无法应对纳粹的崛起和左翼知识分子对他的批评。然而,他必须赚钱,因为他的奢侈生活为他高筑了债务。在1930年代,他或多或少地忽略了法西斯主义的危险,创作了许多有声电影、散文集、动物故事和戏剧小品。不过,他的名气和与皇室的关系保护了他。

萨尔腾成名的原因之一是美国作家惠特克•钱伯斯(Whittaker Chambers)在1928年将《小鹿斑比》翻译成了英文。钱伯斯对奥地利德语的理解有限,而且在奥地利待的时间不长。因此,他的翻译出现了各种错误,未能捕捉到萨尔腾不寻常的维也纳写作风格和拟人手法。此外,他还错译了许多德语习语,省略了一些短语,没有表达出萨尔腾深刻的个人和哲学困境。尽管如此,该译本还是大受欢迎:著名作家约翰•加尔斯沃西(John Galsworthy)为此译本写了前言,《纽约时报》和其他报纸发表评论,并被选入每月图书俱乐部的书目,这一切为该译本赋予了合法性。

正如萨宾•斯特林普尔—克罗布在其文章中所指出的那样(该文章的独特标题是:《‘我特别向运动员推荐',<小鹿斑比>在美国:费利克斯•萨尔腾的<小鹿斑比>的改写》):

英译本实际上在某些地方淡化了萨尔腾的拟人手法,在另一些地方则改变了重点,从而使这个故事有可能不被理解为一个关于迫害、驱逐或同化的有关人类的故事,而被理解为一个传达保护动物乃至必须保护动物的强烈信息的有关动物的故事。同时,在强调所有生命,无论是动物还是人类,都是脆弱的这一具有普遍意义的核心信息的同时,钱伯斯在处理萨尔腾的拟人化问题上做了少许改变,削弱了原小说所包含的超验主义维度。①Sabine Strümper-Krobb.“‘I Particularly Recommend It to Sportsmen,’Bambi in America: The Rewriting of Felix Salten’s Bambi,”Austrian Studies 23 (2015): 131.

钱伯斯所犯的错误,无论看起来多么微妙,都对理解和接受这部小说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小鹿斑比》的英译本和14年后出现的迪士尼动画片,都给萨尔腾造成了伤害。当然,萨尔腾并不关心或不了解他的畅销小说是否被翻译得忠实流畅。他只是很高兴这本书给他带来了认可和名声,正是由此给他带来的声誉,使他在1939年奥地利被希特勒的军队和奥地利纳粹吞并后有机会逃离纳粹的迫害。

萨尔腾和许多欧洲犹太人一样,觉得自己被迫离开奥地利是不可思议的,因为他觉得自己比奥地利人更像奥地利人。即使纳粹在1935年禁止了萨尔腾的书,而且很明显他们很快就会进军维也纳,萨尔腾仍继续支持奥地利的右翼专制政府。最终,在纳粹统治下生活了几个月后,他利用自己在奥地利贵族和官员中的关系,获得了在“中立国”瑞士生活的许可,他唯一的女儿安娜当时是著名的女演员,之前已经在那里安了家。

当瑞士政府允许萨尔腾和他的妻子在苏黎世居住时,他们的一个条件是萨尔腾必须停止所有的记者活动。他只被允许写书和剧本,而不能参与其他文化和政治活动。因此,他主要发表动物故事,所获的利润不高。由于他在1933年仅以1000美元的价格将《小鹿斑比》的电影版权卖给了美国导演西德尼•富兰克林,而富兰克林又将版权转让给了迪士尼工作室,因此萨尔腾并没有从1942年的经典动画片《小鹿斑比》的成功中获得多少收益。利用各地各种关系,以及他的动物故事的各种合同和他女儿的支持,萨尔腾能够始终过着一种比较舒适的生活,直到他在1945年去世。在余生的几年里,萨尔腾对世界上发生的任何事情都已完全失去兴趣,只是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1942年,当萨尔腾在苏黎世观看《小鹿斑比》的动画片时,尽管他可能已经感知到沃尔特•迪士尼已经将他的小说彻底改变为一部甜蜜的家庭电影,但他没有想到,他的名字会逐渐与《小鹿斑比》分割开,甚至被抹去。迪士尼的富有感性的电影让大多数人了解到了这个裹了糖衣的《小鹿斑比》故事,而且许多人仍然认为是迪士尼创造了《小鹿斑比》。也许在奥地利和德国以外的地方,萨尔腾是一个被遗忘了的人物,但即使在奥地利和德国,小鹿斑比也已经被迪士尼化了。

在那篇内容丰富且有说服力的文章《小鹿斑比的麻烦:沃尔特•迪士尼的“小鹿斑比”和美国人的自然观》中,拉尔夫•纳茨写道:

电影《小鹿斑比》所吹嘘的真实性是极其有限的。这部电影在许多动物的一般外观和动作方面都忠实于视觉和艺术的准确性,而不是科学或生态的准确性。甚至视觉上的准确性也因为可爱而受到影响:例如,桑普(Thumper)和花(Flower)的传统卡通式的可爱,以及举着尾巴的负鼠。简而言之,尽管他们努力做到准确无误,但由于迪士尼和他的工作人员重新塑造了《小鹿斑比》的原始版本,以适应不同的媒体以及他们自己的感觉和大众市场,萨尔腾的原始版本经历了一场变革。在这过程中,萨尔腾的生态观和道德观的微妙之处被抹灭了。可爱的形象已经变得如此流行,甚至成年鹿有时也会被误认为身上有斑点。然而,迪士尼有一套行之有效的技术,将可爱发挥到极致。①Ralph Lutts.“The Trouble with Bambi: Walt Disney’s Bambi and the American Vision of Nature,”Forest and Conservation History 36 (October 1992): 164; Ric Villalobos.“The Problem with ‘Bambi’: The Rules and Knowledge of Hunting Deer Are More Complicated Than the Film’s Fans Realize,”Spokesman-Review (November 2, 1947): 1.

然而,迪士尼和合作者所做的远不只是为故事添加可爱成分:他们把这部小说变成一场裹上糖衣、展示爱意的欢快节庆,为男性统治和权力辩护,甚至在电影的主题歌曲“爱是一首永不停息的歌”中,还煽动观众把森林当作理想国乌托邦来仰慕。正如唐纳德•霍尔(Donald Hall)在他那篇极具批判性和洞察力的文章中所指出的:

在洛杉矶郊区的迪士尼工作室创作的《小鹿斑比》,是为社会历史学家迈克•戴维斯所说的“建制”服务的工具。这种“建制”是在1920年至1960年期间在南加州和全国范围内的许多地方建立的一种“资产阶级乌托邦”。正如我们将看到的,创造这种乌托邦的过程需要玩弄历史,以便最终标记和驯服一个私人领地,创造一个可防御的区域,使人们能够保持和保护这个共同体的“种族、阶级……价值观的同质性。”②Donald Hall. “Bambi on Top,” Children’s Literature Association Quarterly 21, no. 3 (1996), 121; Mike Davis, City of Quartz (New York: Vintage, 1992), 153.

这是对萨尔腾的小说的莫大羞辱,因为萨尔腾的作品讲述的是一个精彩而深刻的故事,揭示了世界各地的少数群体是如何被残酷对待的,尽管他们试图在自己的环境中和平地生活。阅读原著,并且以当时的社会历史背景去理解《小鹿斑比》,无论如何,都只能是让人抛弃乌托邦幻想,获得清醒认识,因为作品揭示了无权无势的人被作为狩猎运动对象而被猎杀和迫害的残酷方式。萨尔腾通过富有同情心而又客观的镜头捕捉到这种生存的窘境,使用了一种创新的写作技巧,而这一点很少有作家能够做到。

由于萨尔腾的非凡的“共情”(empathetic)特质,《小鹿斑比》可以从几个层面上解读:作为德国的发展小说,或教育小说;作为存在主义的自传;作为对动物权利的捍卫。从批判和严肃的角度来看,萨尔腾的小说揭露出迪士尼版的《小鹿斑比》是一部浅薄、感性的电影。事实上,迪士尼电影将故事的重点转移到了颂扬男性精英主义上,此外还有许多改变,已有许多学者对此进行了深入探讨。③例如,Nick Büscher,“KulturökologieimKinderzimmer. Bambi: Eine Lebensgeschichteaus dem Wald—einanthropofugales ‘Kinderbuch,’”in Kulturökologie und Literaturdidaktik: BeiträgezurökologischenHerausforderung in Literatur und Unterricht, ed. Siegelinde Grimm and Berbell Wanning (Göttingen: Vandenhoeck& Ruprecht, 2016), 375–92; A. Waller Hastings,“Bambi and the Hunting Ethos,”Journal of Popular Film and Television 24, no. 2 (Summer 1996): 53–59; Ruth Reitan,“‘Doe: A Deer, a Female Deer . . . ?’: Counter-Reading Bambi as a Crypto Fascist Dream,”International Journal ofŽižek Studies 8, no. 2 (2014): 1–8; John Wills,“Felix Salten’s Stories: The Portrayal of Nature in Bambi, Perri, and the Shaggy Dog,”in Walt Disney, from Reader to Storyteller: Essays on the Literary Inspirations, ed. Kathy Merlock Jackson, Mark West, Margaret King, and J. G. O’Boyle (Jefferson, NC: McFarland, 2015), 45–61.而我认为,更有意义的一个焦点问题是,萨尔腾的小说在今天到底有什么现实意义。

虽然我们没有证据表明萨尔腾曾经读过歌德的《威廉•迈斯特的学徒生涯》(1795—1796),但他很可能熟悉这本书或其他经典的德国童话故事。歌德的小说在19世纪初被翻译成英文,成为整个西方世界的“成为成人”故事的典范。其故事的基本情节涉及一个少年,他的一次有创伤性的经历使他与家庭分离。这种分离点燃了他寻找自我的欲望。他常常受到一个父亲般的人物或某种不可知的力量的帮助,使他能够掌控,或成为自己生活的主人(迈斯特的意思就是“主人”)。如果没有一个明智的导师,这个少年就不可能在世界上复杂的事务中获得成功,而这个世界常常被描写为充满残酷或冷漠。

在小鹿斑比的故事中,失去母亲的他任由无形的、非人的猎人摆布,如果不是老王子教他如何在残酷的世界中生存,他可能无法在森林中生存下去。然而,当小鹿斑比的确学会了如何躲避死亡和摧毁后,他在小说的最后仍是一只不快乐的雄鹿。

萨尔腾特意利用“发展小说”的框架,让读者的期望落空,而藉此将读者的注意力引到对他本人作为一个正在成年的人的经历上,特别是作为一个20世纪初居住在维也纳的犹太人。小鹿斑比的确就是萨尔腾,而萨尔腾也是斑比。斑比这个名字基于意大利语的bambino,即孩子,是萨尔腾将新生的小鹿认定为没有特殊地位的普通动物的方式。斑比是一个普通人,就像萨尔腾是一个普通的奥匈帝国的犹太人一样,尽管有时他不这么认为。读者无法确定斑比是否是老王子的儿子。的确,老王子“收养”了他,但在斑比出生之前,老王子可能已经收养过森林里其他的小鹿。在故事中,斑比大部分时间都是独处:他必须学会如何在野生森林中生存,老王子偶尔会提供一些帮助。斑比的青年时代涉及自我教育,即萨尔腾本人从家庭中走出,设法在无产阶级社区克服各种障碍生存下去。在那里他经常因为犹太人身份而受到迫害,他的父亲也没帮什么。就像斑比成为一个无畏的小鹿一样,萨尔腾成名后又被轻视,并与奥地利和德国文化疏远。他受到的待遇无异于20世纪30年代和40年代欧洲的其他犹太人。

对他这段与自传经历的联系,也许可以通过第九章中突然插入的两片树叶的对话得到理解:

“现在已经不像以前了。”一片叶子对另一片叶子说。

“是啊,”另一片叶子回答,“今天晚上就已经落下去那么多,好像只有我们两个还留在树枝上。”

“谁也不知道下一个落下的会是谁,”第一片叶子说,“当天气还很暖和,太阳还能提供热量的时候,暴风雨一来,或者云雾弥漫的时候,很多叶子就已经被吹落了,尽管它们还很年轻。你永远不知道下一个会轮到谁。”

“现在太阳光很少了,”第二片叶子叹了口气,“即使有,阳光的照射也不能给我们增加力量。我们需要重新获得自己的力量。”

“你认为这是真的吗?”第一片叶子问,“你真的以为当我们离开时,其他的叶子会代替我们,然后,在他们之后,还会再有别的代替他们吗?”

“这当然是真的,”第二片叶子低声说,“我们的心智太小了,无法思考这个问题。这个问题超越我们。”

“再说,过多思考这个问题太悲哀了,”第一片叶子补充道。

他们沉默了一阵子。然后第一片叶子悄悄地对自己说,“为什么我们必须消失?”

“当我们从树上落下去时,又有什么事出现?”第二片叶子问。

“我们会摇摆着飘落到地上。”

“下面都有什么?”

“我不知道,”第一片叶子回答,“有人这么说,有人那么说,没人知道。”

“我们还有什么感知吗?当我们在下面的时候,我们会对自己有更多的了解吗?” 第一片叶子回答说,“谁知道呢?那些落下去的还没有一个回来告诉我们这些。”

萨尔腾的森林里的动物都是不同少数群体的成员,难道都是为了被猎杀而生的吗?那些看不见的白人猎人是否象征着欧洲错综复杂的社会经济体系和力量,并巧妙地决定着同化的规则?难道外来者就必须始终保持孤独,即使有成就也被排斥在主流文化之外?外来者必须永远是外来者吗?为什么在奥地利以外的地方萨尔腾鲜为人知?

当然,有些动物群体比其他的动物群体遭受的痛苦要多,这就涉及我们今天所说的动物权利的主题了。20世纪初发展起来的有关对不同动物表示同情的故事中,最耐人寻味的一个方面是,这些故事往往是由像萨尔腾这样的猎人写的。事实上,萨尔腾的小说可能是以英国历史学家约翰•福蒂斯库写的《一头红鹿的故事》为蓝本的。①John W. Fortescue.The Story of a Red Deer. London: Macmillan, 1898.作为20世纪初最重要的自然学家之一,福蒂斯库比萨尔腾更了解红鹿的生活,他欣赏红鹿并在自己的大庄园里猎杀红鹿。他的小说和萨尔腾的《小鹿斑比》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我相信萨尔腾在某种程度上知道福蒂斯库的小说。

福蒂斯库的作品是为了鼓励他的儿子尊重红鹿的勇气而写的。作品以一头小鹿在森林中一个舒适的地方出生开始。他的母亲教育他,向他介绍森林中的各种动物——鸟、獾、狐狸,甚至河里的鲑鱼。最终,小鹿完全熟悉了森林和周围的居民。当他长大后,他被视为雄鹿。他遇到了一只更年长、更聪明的鹿,后者像他的母亲一样,解释了森林中的危险,并告诉他如何生存。小说的大部分内容都是关于动物们如何根据他们的社会阶层地位和生活方式而相互联系的。成熟的雄鹿变得非常聪明,大部分时间都能逃脱猎人的追捕,并被尊重为森林中最精明的鹿。福蒂斯库描述了各种动物的习惯和行为,并特别关注雄鹿为避免被猎杀而形成的技能。最后,众多猎人联合起来要猎杀它。然而,雄鹿不允许猎狗抓住它,而以勇敢地跳入河中淹死来结束自己的生命。

萨尔腾是否读过福蒂斯库的小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萨尔腾和福蒂斯库都爱他们所猎杀的动物。也许对萨尔腾深爱动物(他在生活中总是养狗和其他宠物)的最好分析是迪特玛•格里瑟在《世界文学的动物园》(ImTiergarten der Weltliteratur)中的文章《被踢出去》②Dietmar Grieser, “Ausgebootet,” 16–32.。格里瑟指出,也许萨尔腾是在每年夏天租用的大型而昂贵的山间别墅中,写下了《小鹿斑比》。他享受在小说中所描述的亲密的自然世界,并遵守打猎的传统。在被各种批评家质疑他与动物之间的矛盾关系时,萨尔腾回答说:“动物不会撒谎。它们毫无条件的得体行为,犹如它们本能的天真无邪,有一种令人心动的感召力。无论是属于猎杀者还是被猎杀者的动物,它们总是无辜的,总是体面的,从不多愁善感。”③Dietmar Grieser, “Ausgebootet,” 22.

最终,萨尔腾认为,人类应该更像动物。如果人类能够做到这样,他们反而就会变得真正有人性,而暴力行为也会逐渐减少。在《小鹿斑比》第24章中,就在一只狗撕咬开一只受伤的狐狸之前,萨尔腾描述道:

树木和灌木丛中的动物有的嘶嘘,有的窥视,有的尖叫,而头顶上的乌鸦则喊着:“刽子手!刽子手!”所有的动物都赶到了现场,在树上或地面上安全的隐蔽处观看着这场战斗。狐狸的爆发激起他们的愤慨。洒在雪地上、在他们眼前蒸腾的鲜血使他们万分愤怒,以至于忘记了所有的恐惧。

那只狗向周围瞥了一眼,喊道:“你们!你们这些可怜的生灵想要什么?你们知道些什么?你们在说什么呢?你们每个都属于‘他’①原文使用大写字母,暗示着“他”指的是“上帝”或“大自然”——译注。,我也如此。但是我,我爱‘他’,我敬拜‘他’,我服侍‘他’。你们想反叛,你们这些可悲的家伙,你们想反叛‘他’?‘他’是万能的。‘他’在我们之上。你们所拥有的一切都来自于‘他’。我们拥有的一切都来自于‘他’。一切生命或生长的东西都来自于‘他’。”

那只狗兴奋若狂,抖动着身体。

“叛徒!”松鼠尖声叫道。

“是的,叛徒!”狐狸嘶吼道。“你不过是个叛徒!你,只有你!”

狗在神圣的狂热激情中手舞足蹈。“只有我?”他喊道。“撒谎! 不是还有很多很多都站在‘他’的一边吗?马、牛、羊、鸡。你们中的许多都站在‘他’的一边,崇拜‘他’,服侍‘他’。”

“他们都是乌合之众!”狐狸咆哮着,充满了极度的蔑视。

这时,狗再也无法控制自己,攻击了狐狸的喉咙。他们咆哮着,吐着口水,喘着粗气,在雪地上扭成一团滚动着、厮咬着、喘息着。他们的皮毛飞到了空中。雪像灰尘一样升起,溅上了无数的血滴。狐狸已经无力再战斗了。仅仅几秒钟,他就仰面躺在地上,白色的肚皮暴露无遗。他抽搐着,渐渐僵硬了,然后死去。

《小鹿斑比》并没有为动物权利提出合理或有力的理由。它根本就不是说教性的。萨尔腾只是想如实地描述森林中的生活。如果人类拥有所有的权力,而动物却什么都没有,那么动物该怎么办呢?只有人类才能创造一个真正公正和富有慈善同情心的世界,也就是说,只有人类才能停止猎杀动物的运动,是的,并且只有人类才能决定停止在战争中互相残杀。萨尔腾在这部小说中似乎说,不想被杀的动物别无选择,只能成为孤独者。在萨尔腾的生活中,他与小鹿斑比的表弟戈博的情况类似。他试图同化杀手,甚至与他共处,但被认为是一个特别的人,最终他意识到,作为一个犹太人,他别无选择,只能放弃作为一个有文化的奥地利人的伪装,在一个中立国寻求庇护,并在那里死去,就像任何一个被遗忘的孤独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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