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道柴门五眼窑(外二篇)

2023-10-07 00:06葛水平
都市 2023年7期
关键词:晋侯油菜花

文 葛水平

晋侯的窑洞可以把心灵的宁静安置其中。

一道柴门,又一道,在寒意料峭的风中,寻找一扇打开的门,这不是一个浪漫抒情的年代,庸凡的生活,一切都显得那么轻。就在柴门打开的那一瞬间,那荒凉而辽阔的野地开满了油菜花,尽管人们已经开始喜欢早春的荒草地上那种鲜明的层次,以及大地的苦涩,但是,油菜花带给了我精神上的迎接,这使我想起了张爱玲的一句话:“活着就是一件壮举。”

五眼窑洞,朝南,给人一种不忍惊动岁月的感觉。我们站在院子里的油菜花田里,春风从远处刮来,夯土的墙只是拦挡了一下,艾药儿香略过我的嘴唇,我狠狠地袅了一口,这是呼吸最为隆重的事情,或者眼目,春天就是这样的,风情、有序,用一种光芒生长在晋侯的院子里。

这就是生活啊。

去冬柴门上的对联还在,晋侯说他的父亲刚走,并不因为红彤彤的对联而不悲伤。他的父亲最好的姿态遗落在这个院子里,那张生前的照片,坚固了晋侯一些忍耐、一些麻木,对面那山岗一样的土塬上,风列队而过,望过去,我实在是不想把生命的走失理解得过于沉重,如同我们此刻的笑,把一切归于生命的自然、必然。

院子外望沟的土嘴上举着半截老树的木桩,晋侯说,他从沟里来乡下,用四十分钟走到他母亲的视野内,情感的抚摸,那种亲情,在他母亲起身拍打风吹落在围裙上的草叶时,沟口上的晋侯冲着高处喊一声“妈”。

远处也有一片油菜花田,几只黑鸟起伏在花田中间。要起风了。

酸枣树杈在土墙脚下,发青的枝干,挂着一层宗教般的绿色。去冬一粒儿干果挂在枝头,似乎以生命之壳自警:这是人间春秋,保护好自己。时光衔接了一切,春天很活泛,尤其是在豁口的墙上望向那些窑洞。

油菜花开开落落,一部分开着,一部分豆夹里的菜籽正在鼓起,在接近最后的成熟,明黄中的沉绿,晋侯望着它们说,一年的收成,有十几斤菜籽,它让我的生活变得富有弹力。

从窑洞走进走出,麦秆的泥皮,石灰的墙,人顺着性子走了。

柴门上的锁用塑料布包着,怕春天的雨水下进锁芯,仅此而已。

沿着黄土墙角前的小路走往高处。晋侯说:人浪费了钱财把砖房子盖在平地上面,人又往城市里去了,砖房子闲着,想不明白人活着是为了什么。

古人曾描绘的理想国是重视死亡而不向远方迁徙,虽然有船只车辆,却没有必要去乘坐;虽然有武器装备,却没有机会去布阵打仗。在回复到远古结绳记事的自然状态中去,有香甜美味的饮食,清雅的衣服,安逸稳定的住所,欢乐的风俗。人在慢慢发展的过程中无知觉地背叛着一种美,人并不如油菜花,它一辈子都没有背叛浑身的油绿和开放时的明黄。

回头再看一眼柴门,一道两道,在它的小动小静之中,我又想到了刚看过的大面积的桃花,令人躲闪不及的花开,都是为了一点功名、一点生计啊,在铺天盖地的春色里,有红得无力抵挡的哀艳,有媚冶风情却是不怎么入骨。

又一个平静的下午就这样来临,走进乡村就如同走进了语言,这又让我想到了晋侯是一位诗人,又是一位画者。他神态谦和,略带一点羞涩,没有多少语言,一脸静气。他乡下的院子里种了油菜花,我想象不出亲切的日子是怎样的一种日子,看见晋侯的院子时,我想,亲切就是赋予了生活具体而真实的内容,在底层被人们忘却的角落里,和一些细小普通的事物亲近并获得美好。

人这一生究竟在满意什么?这真是天大的苦,我感觉晋侯懂得“味苦格高。”

善 陀

善陀是一个村子,若干年前它在一座山的山坳里,它的热闹来自屋子里的那些人声。若干年后,善陀消失了,植物覆盖了它。冬日树叶落尽时,看过去,备受摧残的村庄显得生硬和突兀,一座寺庙的舞台还在,只是没有了背墙,敞开的舞台犹如一扇落地大窗,更多的自然透过敞开告诉世人,物质完好的东西到最后都是以这样一种形式完结。

村庄里一些屋墙之所以还在,是因为村子里的人曾经过于铺张地用了石头。

不知道现在谁还用石头盖屋,这种粗重的体力活计已经被现实中的人们舍弃。阳光从石缝穿透,有青草茂盛,风来它们摇曳,风去它们也摇曳,只要有光,有雨水。

我能想象曾经的戏台下,男女老少,到了赶庙会时分,唱戏的,卖香烛的,卖火烧的,卖丸子汤的,打情骂俏的,偷鸡摸狗的,等等等等,都是围绕着对面的大雄宝殿开始,跳大神的嗡嗡如蜂,与香烟缭绕、人声鼎沸的戏台傲然对立,二者之间,总是掺杂着皱纹的脸和骨软的腿。

那时候,入村瞧戏,我们就这样一窝蜂地拥进了善陀。

善陀实在是不大,十来户石砌的屋子,青绿的草铺天盖地。有些花朵开着,犹如小女孩身上的碎花布衫,望过去异样的舒畅。曾经的庙,高耸在小村中央,有几朵白云,从绵延起伏的山岗走来,庙脊上的琉璃瓦被云彩遮挡了一下,一群不知名的小鸟呼哨着飞起来又落下去,小小的跳动,衬托着背后葱茏的山峦,这些庙顶上黄绿相间的瓦楞,更显得轮廓分明、光亮夺目了。红的庙墙,翘起的檐角,善陀在人们数不完的好感觉中,一定有触摸到世外文明气息的感觉。鞭炮响起,那些咧开大嘴笑着的人,点燃香烛跪下,高香上的烟气缭绕着,求佛的人根据自己的欲求,还原着自己想象的生活。

我偷看那个卖香火的老人,她在比较两张纸币。她把明显干净的一张装进了衣袋,另一张握在手里,等待找零。她嘴里喃喃:你该烧一炷高香了,看那些开着小轿车的人,有人前呼后拥,都是前世烧了高香啊。

把钱看成一种吉祥幸福是一件好事,新旧是不是她生存的一种好心情呢?!高香,只是要整理出一个干净、没有臭气、看上去庄严的说法场所,如此,它的意义与高矮又有多少关系?我转身走出庙门,惶惑间居然不知里面供养着什么样的神佛。现在想,好像莲花宝座托起的佛,有一张丰腴的脸。

正是五月,一大片黄灿灿的油菜花,朦胧的潮气,清水流过,禾苗正在生长。思念着、牵挂着,同时被惦记着,应该是很幸福的事了。爱是平常,有爱心,始终怀念爱的人,任凭时间之水流逝,如此,便看见了那个朴拙的老人。

他正挑了一担水走进油菜花田。他弯下腰,然后直立在花田中央的一块土包上。他突兀地站着,哼着欢快小调,很自在地在油菜花田里劳作着他有意义的劳作。那么,油菜花田里还生长着一种什么农作物?这么宁静致远的小村,因何要修一座庙?修庙人一定怀有梦想接近实现的目的。

一盘石碾。疏疏的有一枝桃花斜过来。“人面桃花相映红”“桃花又见一年春”“催出新妆试小红”“为他洗净软红尘”……你看,有桃花在,一切就必然带着浪漫的寓意了。桃花从一座小院的墙头上伸出来。院内没有人住,春风里春生的野草疯长起来。石屋的门两侧有春节的对联:“春风送暖驱寒意;幸福不忘报党恩。”多么暖人,像春雪在阳光下就要暖化了。我走近它,记下。没有人住的石屋,贴着暖心的对联,很有味道。

看天。天上有云,云本无根。世人都说那云有一种超然物外的心境呢。是啊,那云,混沌无识无序,依偎戏耍在山的怀里。谁又能说混沌不是一种大境界呢!像这善陀人家,只守着自家的老屋,守着一种不变的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儿育女,修房造屋,抽几口旱烟,看几朵云彩,心里平和着,吼几声地头田间的秧歌,咂出一些活命的滋味来,你能说这不是一种幸福?!其实,幸福是一种自我感觉,体验存在于感觉的过程中。幸福,难以倾诉,也不可理解。就像这云一样,云飞云落,都是平常。

云与人一样,同是一段生命的过程。坐看云低,仿若洞见一段生命的无为和无知。云的家园是山,是江河湖泊,是草丛树林,宁静的自然对于人类,不也意味着一种永恒的家园吗?

山、水、草、木、生命、智慧、劳作与汗水浇灌出丰腴。油菜开花,它使我们在生命的轮回中懂得自省与平和是一种美好的品质,让我们知道翻越一座山之后是裸露出的亘古的宁静与庄严。

我走近那位老人。我说你在浇灌什么?

“浇灌坟茔上的树啊,万年松柏。”

他用手指给我看,先他而去的女人就留在那里。那样轻松,这样说,没有一点伤感,但,仿佛,是真的,如延续着的生活的从前。老人眯着眼睛。挽留一些事情真的很难,很多人事也很复杂,到了这样的年龄,如果有痛苦,痛苦就会与生活永远相伴了,不为痛苦去浪费闲余的时间。

老人走过去,从我面前,以一种自在的神态。

他的女人就在那里,油菜花田,等待着亲爱的未亡人。月球和地球的距离,必然带着诗意的浪漫。扳着指头数日期,一日两日,农妇不紧不慢,安稳得惊人。守候着静止在四季轮换的油菜花田,她是这世上最有定力的一种人。

有一天,老人将回到小屋,重新开始旧的生活。空气净了,心也净了,情绪似也变作透明。冬日白雪覆盖,春天幼苗返青,五月百花盛开。葬在这油菜花田的善陀人真是好福气啊。

时间好似昨日。

沉默下来的善陀,山中的花期这般烂漫,得益于毫无阴霾的雨露滋养,洁净而又恣肆。看到过生命烂漫的时刻,那个存在过的善陀,就像黄土地上一块沉默的土坯,站在山上石垒的豁口处,能看见巨大的深壑,它已经走出了人们的生活之外。

你或许会由此而将有诗意的生活和有过多物质的生活相比。善陀在大山里,就名字而言,暗隐着某种岁月的从前。

当一个人傍晚出去散步

我住地的窗前有一队杨树。春天的时候它发芽长出像毛毛虫一样的絮子,我看到的是青白。等看到绿色的时候,天气已经很暖了。等到大片的绿色悬挂在树枝上时,已经基本进入了夏天。我的感觉是:春天来得有点唐突,在我惯常的意料之中很唐突地就来了。我比较喜欢夏天,杨树张开了眼睛,伸出了小手,向着掠过天空的东风招手,在我仰望之中,茂盛着蓬勃的生命力量,也陶醉着我一颗孤独的心。我望着它笑,然后看白云悠悠。绿的树,白的云,懒散地坐在窗前的我,眨眨眼睛,窗户上落着几只苍蝇。我不说话,在电脑上码字,码累了停下来看。窗外有景致。

有时候我也会一个人出去散步,通常情况是下午,或者还要晚一些。我住地的四周围有一些很有意思的景致。左边五十米远的地方是一座歌城,右边一百米的地方也是一座歌城。我这样说,是要面朝北站着,而朝北偏东的地方有一座火葬场。有朋友来访,我常常要交代一下,我住地的特殊性。当我一个人散步的时候,偶尔会遇到穿得很透亮的女孩。现在社会上的人把她们叫小姐,和戏文里的小姐的叫法一样,但基本意思有些变了。她们走着,或者说也是在某一个地方来回散步。我看她们,她们不看我,看街面上滑行的车,有车停下来的时候,她们可能身不由己会停下,会笑,一切没有不正常的。我突然会想到,她们就像杨树上飞飞停停的鸟雀,叫着一身的甜蜜,陶醉在绿杨林中。男人们说起她们的时候很是有一些不屑,但常常要光顾她们的都是那些男人们。她们都很可爱,因为这个世界上没有不可爱的女人。

往西走是宽敞的马路,有时候散步我要走到那里。傍晚的时候有垃圾倒出来,豆粒般大小的苍蝇,旋转着飞翔在垃圾上面,它们圆鼓着复眼,有着令人讨厌的嗜腥习性。有一天我看到了一件事情,准确地说,是看到了两个人的肢体语言。两个捡垃圾的人,一个是男人,有五十多岁,一个是女人,大约三十出头,是长相畸形的那种人。因为是共同捡垃圾,难免就会在看到同一件有利用价值的东西时一起上前去抢。这时候,常常是那个女人不可能得手。一次两次不得手也就罢了,屡屡不得手,女人就伤心了。女人伤心的时候大同小异,找一个地方坐下来,只做一件事——哭。

女人哭了,很伤心很伤心。过路的谁也不会注意她,我注意了。因为,我现在无事,主要是看两边的景致散步。

那个男人有一颗善良之心。他看到女人哭了,他主动张开自己的垃圾袋,取出一个塑料瓶子放到了女人面前。女人还哭。那个男人又取出一个塑料瓶子放在了女人面前。女人还哭。那个男人有点不舍得把手伸进自己的垃圾袋了,犹豫了几分钟后他还是伸进了垃圾袋掏出了一个塑料盆放在了女人面前。女人放下揉着眼睛的手,看着地上三件可以换钱的垃圾笑了。

那女人也有一颗善良的心。她从地上拿起两个塑料瓶子,站起来,走过去,走近了那个男人的垃圾袋放了进去。

很细微的一个生活过程,一个场景。我有些感动,使我本来很忧郁的心情突然开朗起来。一个人活着,不可能长时间地被一种事物吸引而陶醉,生活是真实的。不善的,不美的,很容易落在眼前。因为,人的欲望在膨胀。在过多的时间里,我们嗅到的是人与人对抗的弥天血腥。

一个很微弱的群体,有他自己的气场——善。

我始终坚信,每一个生命都有着自己与生俱来的生存能力和适宜环境,哪怕是一株毫不起眼的青草、树和丢弃的垃圾。因此,我一直在心里想着这一幕。

一棵树的生长就是树林的生长,一种善的存在就是文明的延伸。

当一个人散步,有时还真能感受到阳光直接照射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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