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莱的秋分

2023-10-16 12:58庞惊涛
四川文学 2023年8期
关键词:老莫白山王权

□文/庞惊涛

一大早,胡总照例在遇仙山庄巡视的时候,惊讶地发现荷塘正中娇娇出尘了一朵花蕾饱胀、盈盈欲放的荷花。

时令已过秋分,这个位于山庄中心位置的数亩荷塘中的荷花早就谢绝,绿翠如伞盖的荷叶也大都有了颓败之色,再过一段时间,就是一塘残荷的意境了。这朵荷花却在这个时候执意抽条蓄势,在众人不经意间长成了一个荷塘乃至一个度假山庄的焦点。

负责荷塘日常维护和管理的花工老赵也啧啧称奇,连忙电话请教花卉协会的专家。专家说,此等泥中长出的花木,错了季节和物候开花的也常有,不过秋分之后尚能观荷,这对山庄来说到底是个好事,旅游业现在这么不景气,这朵荷花不失为一个话题,对外好好宣传一下,小概率如果做出大影响,说不定也能吸引一些游客。

胡总连忙用手机拍了几张照片,发到朋友圈,并激动地用了一个“勾引”的手势。发完朋友圈,他才反应过来,因为山庄相邻的安置小区确诊了一例阳性,这片区域在昨天就被列为中风险地区进行封控管理了。

微信发出不到五分钟,住在画家村的画家沈白山打来电话。胡总连忙接了。还没说话,沈白山的声音就在电话里炸了出来,连一旁的赵工都被震住了:“你这朵荷花有点怪哦,人家都谢完了,它才开。”

胡总连忙应道:“沈老师,那你还不来画几张,作品的名字我都给你想好了,就叫秋分。”其实是明知故说,画家村虽然在山庄所属的城郊接合部有特殊地位,但还是一样列为封控区域,任何人都出不来的。

沈白山道:“老胡,你倒是懂完了,我构思的画面就是枯萎的荷叶和盛开的荷花在一起,热烈与冷寂相对,繁华衬托落寞,黑白反噬粉彩,既是季节与气候的阴差阳错,也是人间万象的阴阳颠倒。只是现在这个情况,只有等几天解封后才能过来画了。”

“几天后?这个谁说得清楚,你晓得的,这荷花一开就谢,等你几天后过来,怕只剩下冷寂和落寞了。”胡总惋惜道。

沈白山问:“老胡,你是不是有办法?”

当着赵工的面,老胡只能说:“我能有什么办法,我现在还不是跟你一样,封控在山庄了。”他边说边往荷塘深处走,显得若无其事但是其实有意避开了赵工,然后他压低声音对沈白山说:“老莫你认识吧?他现在在社区当领导了,昨天我看到他戴着个红袖章,在各个小区和路口来来往往,指挥调度,这事找他或许有戏,反正你有每天都是阴性的核酸检测证明。”

“我跟他不熟,要不,你帮我给他说说?”

胡总一口应了,反正关着无聊,沈白山能来山庄画画,既是个消遣,也是个宣传。刚要挂断电话,沈白山又补充了一句:“小罗也要来,她不在,我画不好。”

小罗是沈白山去年才娶的“小”老婆,足足小他二十四岁,是他去美术学院上课时认识的崇拜者。自打娶进门,他就一时半刻也离不开她,没有她在身边,他画画通常沉不住气,几下起笔就会胡乱收尾,画到最后更是经常打个大红叉,撕了重来。

胡总没好意思说多一个人多一份麻烦,也只好一口答应。

转身,他就给老莫打电话。谁知电话刚通,就被老莫掐了,如是者三次,胡总就不打了,只在微信里给老莫留言,嘱他帮忙把沈白山两口子搞过来。

过了半个小时,老莫才回过来消息:“忙死了,晚上再说。”

好不容易挨到晚上七点,胡总估摸着老莫该吃完晚饭了,就打电话过去想问下他的态度,谁知老莫又是掐断电话。不过这回很快回了个信息:莫催嘛,我正想办法呢。

老莫有两个音同字别的外号,其中一个是“莫吹”,因为大多数时候吹牛不打草稿和少数时候的办事不力;另外一个是“莫催”,显示他一贯大事临头不慌张的从容气派。在胡总面前,老莫是“莫催”,生意人见官矮三级,虽然他只是个社区干部,但好歹有个副主任的头衔,胡总经常用好烟好酒等小恩惠巴结着。这回为了帮沈白山夫妇“通关”,胡总明白一码归一码,为求得个踏实,只好额外又补充了一句话:“明天过来的时候,顺便到我办公室拿两瓶茅台。”

不知道是两瓶茅台起了作用还是胡总催得恰到其时,晚上九点过,老莫给胡总打来电话,慢悠悠地给胡总说:“明早九点,我去接他们两口子过来,你给他说一声。”

沈白山内心是看不上老莫的。

什么具体原因,沈白山说不出来。或许就是艺术家和小干部天生的气场不对,所以在一个辖区生活多年,低头不见抬头见,但他从不正面跟老莫说话。在胡总眼里,沈白山这种高雅艺术傍身的人,对老莫这种无一技之长的街头混混怎么都好感不起来,即便老莫后来当了社区副主任,他也照样不给好脸色,甚至于更增嫌恶,究其因,或许就是老莫身上体现出来的“莫吹”和“莫催”双重人格。

而老莫对沈白山呢,也怎么都亲近不起来。艺术家本来就不大善于处理人际关系,因此老莫也认定他不通世故,不过到底是一枚可以牵线搭桥的棋子,所以表现得便十分中性,既不“吹”,也不“催”,是相安无事、和平共处的态度。

门口候着沈白山夫妇和老莫,胡总连忙报喜说:“那荷花又打开一些了,真真是好看。”其实早上起来他还没来得及去荷塘,但他仿佛已经看过了一样,并且对这朵荷花的美全然有数,那夸张的表情好像一个夏天整个荷塘的荷花现在都还开着似的。

可谁都没想到打脸来得如此快,四人走到荷塘边时,荷塘中心那朵才有尖尖角的荷花却不见了,入眼全是接天连叶的无穷碧绿。

“老胡,你这个玩笑开大了。”沈白山看着一脸惊诧的胡总,有些调侃,也有些埋怨,表情里是对他昨天“自导自演”的轻嘲。

老莫不等胡总解释,忙出来打圆场,也是给自己带沈白山夫妇过来找理由:“画家嘛,不和农民一样,几天不下地就活不舒坦?没了荷花,画荷叶也是一样的。我忙去了,改天再去你办公室。”说完一径走了,连招呼都不给沈白山夫妇打一个。

沈白山看着老莫的背影,冲胡总说了一句:“他懂个锤子,阴阳调和,天下至理,只有阴,没有阳,画出来就不是那个味了。”

在沈白山夫妇和老莫面前丢了面子,胡总心里很不是滋味,现在他脑子里盘旋的,全是一个个巨大的问号:这朵昨天都还开得好好的荷花,为什么一夜之间就不见了?究竟是谁那么心狠手辣,对这么一朵不能说话的花都要下此狠手?

他把赵工喊来,一顿劈头盖脸地训斥。赵工看着“空荡荡”的荷塘和怒发冲冠的胡总,以及腻歪在一旁看笑话的沈白山夫妇,一脸的茫然懵懂之后,迅速做出了一个惊人的举动:他脱下鞋子,挽起裤腿,踩进刚好淹没脚踝的荷塘,分开荷叶,往荷塘中央深一脚浅一脚地寻去。

他躬身在荷塘里扒拉寻找了半天,却生不见荷花、死不见荷花,不仅看不到半点荷花的花瓣,就连叶柄也遍寻不着,仿佛这朵荷花就从来没在这荷塘生长过。

赵工上岸,垂头丧气地给胡总报告了这个消息。

“这也太邪了。”胡总坐在邻近荷塘边的咖啡座上,一言不发,沈白山称奇道:“老天爷也要这荷塘一片阴,所以一朵阳也不行。”

此时,秋雨下得有些缠绵起来,小罗忙拖沈白山回到咖啡室。胡总叫赵工把封控在山庄的值班人员全部叫来,他决意要把这个摧花的辣手找出来。

看到这个场景,沈白山知道他们留在这里实在有些多余,于是索性给胡总打了个招呼,挽了小罗的手回画家村。走之前,他不忘交代胡总:

“你昨天那条微信莫删,照片还有用。有它作为基础素材,加上我的想象,这个秋分阴阳的画面我还是可以完成的。不过,我现在好奇的是,这朵妖艳的荷花究竟去了哪里?”

客房部、餐饮部、保安部等部门留守人员全部到齐了,胡总压低了声音,指着荷塘,恨恨地说:“老天爷好不容易照顾我们遇仙山庄,开了这么漂亮的一朵荷花,竟然被人活生生地给摘了。山庄就这么几个人封控在这里,谁干的并不难查,自己坦白交代,免得查出来大家都难堪!”

客房部刘经理是个颇有几分姿色的少妇,她心里对胡总抓小做大的管理很不了然,于是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道:“不就一朵荷花嘛,胡总,用不着这么较真吧,明年夏天不又是一塘一塘地开了,谁还在乎……”

胡总不等她说完,就打断了她半含撒娇半逞媚态的话:“我胡莱可是要面子的,客都请来了,你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自作主张把席撤了,你说我在不在乎?”

刘经理碰了一鼻子灰,明白胡总今天是不查清楚不收兵的架势,便不再吭声,埋了头耍手机,以掩饰刚才的尬局。

眼见最为受宠的刘经理都碰了胡总一鼻子灰,剩下几个干脆都傻站着。胡总没奈何,心想只有祭出撒手锏了。

于是他开始悬赏:“哪个发现有重要的线索,这个月奖金加一倍。”

保安部平时最是看不惯客房部和餐饮部的人油水多、居高临下的气势,此时值班的小保安王权率先向胡总提供了一个重要线索:“我昨晚八点巡逻的时候,看到客房部二楼靠里那间客房有灯光。”

正在耍手机的刘经理一个激灵,连忙黑了屏,故作镇静地回答道:“我例行检查一下房间不行啊,难道我该摸黑进去,神经病。”

王权却没有就此收兵的迹象,看他犹豫了几秒,又扔出来一句:“早上从后门出去的一对中年夫妇是谁?我可是看着他们从客房里出来的,有人还给他们送了一口袋的牛奶面包。”

胡总威严的眼光扫过来,刘经理已经感受到了一种威压,她明白,继续装傻风险太大,自己无论如何无法搪塞了,舍卒保车是她目前唯一的出路,于是她迎向胡总冷酷的眼光,坦白道:“对不起,胡总,我确实收了两个老乡住店,他们出差三天了,住不到酒店,也是没办法,才找到我的。”

“你收了他们多少钱?”胡总问。

“非常时期,他们也理解,比挂牌价多收了五百元。但多的,我原计划全面复工后上缴。”自知理亏,刘经理的头埋得更深了。

“你胆子不小,不仅隐瞒账目,还敢在非常时期带人住店。刘经理,你想过没有,这是违法行为啊,万一带进来个阳性,我们大家跟着遭殃。”胡总恨恨道。

刘经理想转移话题,于是辩白道:“不过胡总你放心,他们绝对没有时间和心思去荷塘摘那朵荷花,我可是把他们接进来又送出去的,全程都没有离开过。不过要说到山庄昨天进人的事,餐饮部昨晚也有嫌疑。”

胡总忙将目光转向餐饮部经理邵争:“不是说了吗,天王老子都不接待,你们把防疫政策当耳旁风啊?!”

邵争明白辩解无益,索性坦白交代:“我错了,胡总,我舅舅他们住隔壁安置小区,昨天没抢到菜,担心封控久了挨饿,昨晚我给他们拿了一些,菜钱我一定如数上交。至于那朵荷花,我以人格担保,他们压根就不知道荷塘里还有荷花在开这回事。”

几个人攻来攻去,还是没有眉目。胡总不甘心,问王权:“你们平时怎么监控的,连餐饮部有人来拿菜都不知道?”

王权告诉胡总,山庄的监控点位都是按照保安部当时的设计安装的,不排除他们有意避开了监控点,至于荷塘,四角都有摄像头,处于荷塘中央的那朵荷花究竟是谁摘的,相信摄像头能监控得到。

于是胡总命令王权,尽快把监控调出来,他要抓出那个摧花的辣手狂魔,也替萎靡不振的山庄经济出口恶气。

胡总山庄所在的区域,是这个城市的城郊接合部,混杂着未拆迁的原住村民、农家乐和安置小区,地理环境复杂,经营业态交缠,居住人口混杂,很难做到规范化封控。街道和社区限于标准化封控需要的投资过大、战线过长等因素,因此封控初期也没有任何有效措施。

作为片区中高档水准的农家乐,遇仙山庄一直以来都是街道和社区经济活跃的命脉所系,上上下下对山庄多少都有些优待,起因自然是上上下下多少都能从山庄得到一些好处。那朵荷花开出来的前两日,随着封控的风声日紧,胡总已做好关门歇业的准备。可是金九银十的旺季,他哪里甘心就这样坐以待毙呢,仗着地利人和,在天时不允的环境下争取一个活口子,这就是他全部的心思。那朵荷花的错季开放,更像是对他这个想法的成全和助力,这就看得出他为什么对那朵荷花的出现和消失如此上心了。

胡总的山庄也不是没有竞争者,相邻的八条山庄生意后来居上,据说凭借的除了餐饮口碑,还有比胡总更可靠的后台支持。说起八条名字的得来,老板辛六连忙解释“跟麻将无关”,其实来源于国画传统里的九鲤图。鲤鱼跃龙门,这是吉兆,而八这个数字呢,在做生意的人看来,谐音发财,也是吉祥的,两吉加持,所以便选了这个名字,另外一方面,也是回归他早年做河鲜的本行。八条的经营面积虽然没有胡总的山庄大,但更精致。由于彼此的停车场相邻,休闲食客每每将两家搞混,车辆出入穿插于两个山庄是常有的事。辛六心眼小,为了保持独立性,后来干脆在两家之间扎起一道竹篱笆,两家才真的井水不犯河水了。

辛六和胡总一直保持着面子上的同声相应,内心里对胡总经营上的长袖善舞、局面大开不大了然。一声封控令下,两家一起归零,看上去大家都是平等地关门歇业,但暗地里谁没个小九九,几乎是在胡总找老莫的同时,辛六也打起了小心思,找老莫探口风。

胡总微信里晒那朵荷花的时候,辛六内心里是生起过嘲笑的,可当他知道老莫要帮胡总带画家沈白山去画画时,他猛然发现自己实在有些浅陋和幼稚了,比起无时无刻不在想法子找路子搭梯子的胡总来,这一次他辛六比胡总确实慢了半拍。

“不就一朵荷花么?未必他还能还出一个夏天来?”微信里,辛六对胡总的阴施倒阳大为不然。

“你懂个锤子!”老莫回给他一个粗口,语气却是很友情的。“他托我带沈白痴两口子去画画。你晓得的,白痴的朋友不少,那绝对是个很好的宣传!”

“那你帮我也带几个人来啊!”辛六不平道。

“八条又没球得荷花看,哪个来嘛?”老莫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一朵荷花,还整成金包卵了?我明年也挖个荷塘种上荷花,看谁开得过谁!”辛六恨恨道。

“你啊,迟了,还是想想眼面前的法子吧!”老莫回完辛六这条信息,正准备收住话头,不料辛六却把电话打过来了:“听说他的山庄还在偷偷住人?”

老莫心想,狗日的消息灵通呢,怎么知道刘经理瞒着胡总偷偷找他带人住店的事情?于是打了个马虎眼:“不晓得呢?他那个山庄要偷偷溜人进去也容易,管不了的地方那就只有随其自然了。”

“莫主任,我敢打赌,他那绝对还会有动静,要不,你帮我关注一下,我也学学?”

辛六的小心思,老莫是懂的,只是他不好有明确的态度,于是不知可否地说了个“再说嘛”,就挂掉了电话。

王权在监控室眼睛都不眨地快进和慢倒折腾了几个小时,最后还是一无所获。

他看到了镜头里按时巡逻的自己,也看到了刘经理带进来的住店夫妇。此外,大多时候,监控里是随时间和天气变化的天色。

那朵荷花虽然隔了很远的距离,但他依然能清楚地看见:有时候它静若处子,有时候它又迎风摆动,身姿动人。王权注意到,监控镜头下的荷花,有一种朦胧的美,是超越了眼面前所见和花瓶中偶尔目及的。

他没有放过监控中的一分一秒,像等待一个美人儿突然进入镜头,以至于他有一阵老是怀疑自己是看花了眼,又不得不反复倒回去重看。最后,他确认没有任何线索,便给胡总打了电话。

胡总从客房部留给他的房间走过荷塘时,下意识又看了一眼荷塘:除了越来越阴沉衰败的荷叶,荷塘中央什么奇迹都没有出现。夏天的阳光、荷花的阳光真的过去了。

王权问胡总:“要不要再亲自看一下监控?”

胡总摇了摇手:“算了,我相信你。”

看来查监控这事只能到此为止了,王权向胡总表示,他会再去找线索,一定要找到摧残荷花的“凶手”。

“王权,你是不是隐瞒了什么?”胡总要离开监控室前,意味深长地问了一句。

“没有啊,胡总。”王权一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提示你一下,你最近是不是耍女朋友了?”胡总忽然笑眯眯地看着王权。王权一下恍然大悟的样子,于是承认道:“我确实和八条的春花在耍朋友,但她这几天都没有来过,根本不可能来偷摘荷花!”

“我指的不是这个。你耍朋友我不反对,但是,山庄的任何经营动态和信息,你以后不准讲给她听,明白吗?”

昨晚,刘经理向胡总打小报告,说了王权跟八条的服务员春花耍朋友的事情。竞争对手之间,这种关系非常微妙,刘经理提醒胡总的目的,是希望胡总在一气之下炒了王权的鱿鱼,以报她被王权当面告密的仇。

但胡总有胡总的考量。他决定利用春花,打探八条的消息,于是,他索性借机点拨了王权一下:“当然,你女朋友可以多了解一下八条的情况,将来到山庄一起工作也是可以的。我们私营企业,不搞避嫌那套。”

王权一瞬间领会胡总的意图,于是连连点头,极度服从的样子。

胡总继续提示道:“尤其是封控期间,注意他们搞小动作。”

王权借机邀功道:“我听春花说,他们辛总这几天老是请老莫去吃饭。”

“老莫嘛,就那德行。”胡总虽然心知自己的小恩小惠买不断老莫的绝对“忠诚”,但听到王权的消息,他还是隐隐不爽。看来对老莫,他还得留一手。他不知道老莫是否帮八条带了人,或者,帮八条疏通了上面,偷偷为八条开经营的口子,但他明白,王权提供的这个信息实在太及时太重要了。

“胡总,这封控的时间万一拖得太长,我们是不是也找老莫想想办法,带点人来?”

“你以为人就那么好带,再说了,风险太大了,一旦进来个阳的,大家跟着遭。”胡总对王权的讨好并不买账,他觉得王权在经营上出点子,是越界了,这不是一个保安应该操心的事情。但王权的话最后还是点醒了他,让他决定反其道而行之。于是,他贴耳对王权说:“这几天八条如果有人聚餐,就让你女朋友拍下来传给我,明白了?”

王权心领神会,点头如仪。眼看胡总要离开,于是不忘请示道:“荷花那事,还查不查?”

“查,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胡总毫不犹豫地吩咐道,那语气倒不像是给王权说的,而是说给他自己的。

封控状态下无所事事的三天,熬得像是漫长的三年。到第四天,胡总实在觉得无聊,就打电话给老莫说,他准备带些冻库里的肉菜,去画家村看几个画家朋友。

“想都别想!”老莫果断地拒绝了他:“上级批评我们这个片区管控得太松,要求从严,商户和安置小区之间马上要安装铁皮护栏了,我劝你还是老老实实待着,出了事可不是好玩的!”

王权提供八条的情报没什么新变化,荷花被摘的事,查来查去也没什么新的进展,连胡总都觉得每天问王权有些多余。所有人最大的困扰变成了在不可预知的漫长封控状态下如何安顿肉体和消遣精神,至于有没有生意做,已经退居其次。

下午胡总正准备午睡,老莫突然打来电话,说安置小区的十多个家长托他把关在家里的“神兽”送到山庄的图书馆来,管个三餐,再安排个服务员看守着,每天每人50块钱,问胡总愿不愿意?

胡总反问老莫:“你咋不往八条带?”

老莫恭维道:“方圆几里范围,不是只有你胡总有个书店吗?再说,他那里隔三岔五还得管社区干部和志愿者的伙食,动静太大了也不好。”

十多个学生娃和社区干部、志愿者,哪头的肉最有油水,胡总还是清楚的,可此时他失了比较和嫌隙的动能,现在,他心下虽然是愿意的,可电话里还是要故作试探地忸怩一番:“这样做不犯错?”

老莫作为“莫吹”的气质一下子就流露出来了:“犯错赖我行不?”

胡总借坡下驴,答应了,回头把每天照顾学生们伙食和日常监护的工作安排给了刘经理。路过荷塘的时候,他发现其实那朵荷花在与不在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可胡总刚准备放下谁摘了荷花这事,王权却向他报告了一个重要线索,其实也不是线索,是王权忽略了一个细节,其实也不是细节,是当天的一个意外。

这个意外就是封控的头一天,山庄所在的片区在下午6点到8点之间停了两个小时的电。

“你检查监控的时候就没注意到?现在才告诉我?”胡总很生气,他忘了他其实也知道山庄停电这回事,甚至,所有封控在山庄的人应该都知道停电这回事。所以,当王权居然理直气壮地拿这个顶他的时候,他竟然无言以对。

“那就是说,很有可能,这个人是利用停电这两个小时来作的案?”胡总故意把“作案”这两个字说得很重,此刻,他悬停了几个小时的追查兴致又被重新吊起来,而且这个兴致甚至是刺激,在随着他和王权的大眼瞪小眼吊得越来越高。“这太好玩了,一朵荷花,值得他这么处心积虑、大费周章?”

王权似乎也被胡总的情绪感染,他对胡总说:“这个人很有可能是内鬼!”

“你又没证据,可不能乱说。”胡总严肃地看着王权,一转念,他又问,“你觉得谁最有可能?”

“赵工啊!”王权几乎毫不犹豫地说。

“说说你的理由。”胡总的兴致越来越高了。

“胡总你看啊,他是八条跳槽过来的对不对?虽然三年了,但谁知道他跟辛六有没有私下交流?”王权的兴致似乎比胡总还高,保安队长不在山庄,这几天他几乎成了胡总的贴身保镖,他有一种被重用的向往和期待,加之胡总全权委托他追查荷花被摘这个“案件”,又把女朋友发展成了打入八条的内线,他没有理由不感到受器重。这种备受器重的感觉,让他可以在此时随意怀疑山庄的任何人,不管他是老员工,还是部门经理,甚至是胡总的相好。“再说,赵工最清楚山庄花卉草木的生长状态,也掌握每个员工的生活规律。”

“动机,他这么做的动机是什么呢?”胡总百思不得其解。

“老话不是说,恨人富怨人穷,不许人家的花比我家的红。他帮辛六搞掉山庄的吉祥之花,可不是帮辛六出了口气?”王权觉得自己的分析实在不亚于办案的警察,说完之后讨赏一般看着胡总。

“你娃是不是想多了?”胡总犹疑不定地看着王权,几乎有五秒钟,两个人就这么对视着。最后,他向王权发号施令:“这几天你盯着他一点。”

第二天,老莫分三批把十多个学生娃带到了山庄。

离开山庄之前,他对胡总说:“现在生意难做,万一要打持久战,你这十多间客房,干脆就近做隔离酒店算了。”

“听你这口气,似乎还要封下去?”胡总有些忐忑,一面盘算着做隔离酒店的收入能不能应付日常的水电气和人工开支。

“你都是老江湖了,随机应变吧。”老莫边往外走边说,“沈白痴的画还没画出来?我还等着看呢。我不相信,一朵荷花,他能画出天仙来!”

胡总知道他们两人不对付,连忙打圆场:“你还别说,按他的构思,真要画出来,说不定可以跟莫奈的名画媲美!”

“谁?摸奶!”老莫笑了,“我就知道狗日的沈白痴不正经,不然五十多岁了怎么找个二十多岁的黄花大闺女。胡总,我劝你一句,这沈白痴也画不出什么天仙来,别把他当神仙供着。”

胡总也笑了,笑得几乎收不住。莫奈跟摸奶有球关系啊,老莫这样张冠李戴,太好玩了。

送走老莫,王权来了,向他展示女朋友传来的三张微信图片。图片里,一些人在八条的餐厅胡吃海喝,胡总没有留意的是:这三张照片上其实都没有看见老莫。

“胆子太大了嘛!”王权添油加醋地说。

胡总沉思有顷,终于下定决心一般对王权说:“你把这三张照片传到网上去,再打个12345,让他辛六吃不了兜着走!”

王权一下慌了神:“胡总,万一他们晓得是我们干的呢?”

“没有直接证据,他们即便怀疑,也拿你没办法。你放心,你女朋友随时可以过来上班。”胡总的话让王权终于吃了一颗定心丸,他下定决心,用山庄的座机去打12345。

胡总刚回到房间,赵工来了。

“我有个情况给胡总反映。”赵工说。

胡总想,未必他要投案自首?胡总想起这几天追查荷花被摘“案件”的起伏与转折,真心觉得这太有意思了。现在,究竟是谁摘的荷花,终于要水落石出了。

“封控头一天,王权脱岗了有好几个小时。”赵工犹豫了一下,还是勇敢地说出来了,这让期待是他投案自首的胡总大感意外。

“你咋晓得的?”胡总问道。

“我亲眼看到的,山庄一停电,他就从山庄跟八条之间的一条隐秘通道过去找春花了。晚上九点过我才见他回来。”赵工说。

“人家耍朋友,也正常嘛。”胡总松了口气,为赵工的小题大做大为不满,准备就此打发他。

“问题是,这几个小时,山庄进进出出了哪些人,就没人监控了,说不定就给人钻了空子,来摘了这朵荷花!”赵工的话,将胡总的兴致又吊了起来。他明白,赵工来反映情况,是想向胡总表明,他绝没有摘荷花的动机和条件。

“大家都在封控期,还有鬼大爷进来啊!”胡总对赵工说,“如今你说这些有啥用?王权不在,停电那两个小时,即便有人进来,也没有人发现了。”

赵工听出胡总的口气,是不打算追究王权脱岗的责任。但他不想失去证明自己的机会,或者说提供线索的机会:“胡总,我还真看到有人进来。”

胡总一个激灵,坐正了身姿,问道:“你看见谁了?”

赵工说,吃完晚饭,他闲得无聊,就去保安室找王权闲聊,结果看到王权从保安室出来,顺着竹篱笆中间的一个小洞,拐进了八条。他心下还在嘲笑王权:“狗日王权食髓知味,又去偷腥了。”然后,他进了保安室,卧在一张已经千疮百孔的沙发上看电视。天还未黑透之前,他看见一个人气宇轩昂地闪进了山庄,从背影里,他一眼就看出来那个人是谁。

他拿出胡总的左手,在他的掌心里写下了一个字。

胡总被山庄临马路边的喧闹声吵醒时,已经是封控第七天的上午九点过了。

透过客房的落地玻璃,他看到一辆警车,后面跟着几辆鱼贯尾随的大巴,它们都打着应急灯。警车和一辆大巴上,陆续下来无数个大白,很快便站满了临近山庄的马路。

他被这一幕震撼到了。

他意识到王权昨天的匿名举报发挥作用了,但看到这个大场面,他不禁为自己的“下作”感到羞愧,同时也为八条不可预知的“命运”感到担心。

打败对手理应让他高兴,但他现在的感觉是惊惧。

他正准备打电话给王权,王权却心急火燎地闯了进来:“胡总,不好了,我们收学生娃的事情被人举报了。”

六神无主的胡总被刘经理和王权簇拥着,一路小跑着奔向山庄大门。他看见老莫正带着一群大白走向山庄,后面,还跟着几个警察。

不知道什么时候,刘经理把刚刚到图书馆的十一个学生也带了出来。

老莫看也不看胡总,而是对着刘经理大声指挥:“所有人,全部上大巴,集中隔离。”

后面一个警察走过来,大声问:“哪个是山庄的老板?”

胡总连忙上前:“我是!”

“给你十分钟收拾东西,跟我走,其余人,听社区的统一调度。”

胡总听到赵工在问老莫:“莫主任,发生啥子事了?”

老莫一副居高临下的口吻:“发生啥子事了?就是你们不听招呼,这里发现了两例阳性,这下安逸了?”

胡总回身往客房走的时候,下意识地又看了一眼荷塘。他惊讶地发现,荷塘中心又有了一朵鲜艳绽放的荷花,不对,不是一朵,而是三朵,它们高低错落地开放在荷塘的中央。

这三朵荷花几乎是在一夜之间就打开了花瓣,浅粉带红的颜色,煞是好看。胡总似乎看到它们中心还有未散尽的露珠,他一下子呆住了。

胡总揉了揉眼睛,发现这三朵荷花虽然开得艳丽,但它们开放的整齐划一和由粉到红的层次实在有些诡异,他总觉得有哪里不对,但是一时又说不上来不对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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