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中的远方与故乡

2023-10-21 12:43钟媛
鸭绿江 2023年9期
关键词:麦地海子故乡

海子去世已经三十余年了,但学界对于他与他的诗歌的讨论从未中断。当年骆一禾、西川等人为其奔走呼号,为海子及其诗歌的重要性做出论断:“海子不是一个事件,而是一种悲剧,正如酒和粮食的关系一样,这种悲剧把事件造化为精华;海子不惟是一种悲剧,也是一派精神氛围,凡与他研讨或争论过的人,都会记忆犹新地想起这种氛围的浓密难辨、猛烈集中、质量庞大和咄咄逼人。”①面对这种论点,贬低者有之,欣赏者亦有之。但无论是作为一种现象、事件,还是一个诗人、一种诗歌,海子都已活在并将继续活在文学史里。海子是当代诗坛的一个传奇,他与他的诗歌互为构筑,建立起了诗与人的双重观照,也可谓之生命诗学。郭沫若曾在《生命底文学》一文中指出:“生命是文学的本质。文学是生命的反映。离了生命,没有文学。”②这是文学的一般常识。然而,从海子的诗歌出发,此一论述只能概括他诗学理念的一个层面,而另一个层面是超越反映论、带有实践意识的生命诗学。

海子的诗歌,主题丰富而深邃,纵观海子的诗歌,可以说正是实践了这种文学本质论。他对于生命中短暂的欢乐、持续困扰他的苦难、生存、死亡的强烈体验,都以极端个性的姿态呈现出来,并昂扬着热烈的理想主义。他以倔强的心态玩味着内心的凄凉、孤独,几番挣扎,不断求索。在《黑夜的献诗》中,他写道:“黑夜从大地上升起/遮住了光明的天空/丰收后荒凉的大地/黑夜从你内部升起/你从远方来,我到远方去/遥远的路程经过这里/天空一无所有/为何给我安慰/丰收之后荒凉的大地/人们取走了一年的收成/取走了粮食骑走了马/留在地里的人,埋的很深/草叉闪闪发亮,稻草堆在火上/稻谷堆在黑暗的谷仓/谷仓中太黑暗,太寂静,太丰收/也太荒凉,我在丰收中看到了阎王的眼睛/黑雨滴一样的鸟群/从黄昏飞入黑夜/黑夜一无所有/为何给我安慰/走在路上/放声歌唱/大风刮过山岗/上面是无边的天空。”文中的荒凉与悲观,透露出他对死亡的直视,从另一方面来说,他又始终从绝望中试图寻找希望,且不乏对于生命的尊严和生活的热情,因此最后即便“黑夜”以如此强势的力量席卷,但他依旧“走在路上,放声歌唱”。这首写于1989年2月2日的诗歌已经渗透了他情绪体验中强烈的矛盾与冲突。这种矛盾与寻找希望的悖逆姿态长久地存在于他的诗歌中。1986年他即写下过“在七月我总能突然回到荒凉”(《七月的大海》),但另一方面“太阳”这样的意象又反复在他的诗中出现,当死亡的魅影逐渐退去时,现实生活中的“他”又不断地诉说“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喂马、劈柴,周游世界”(《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这样的期望。可以说,海子的诗歌中呈现出两个相互矛盾、不断挣扎的“海子”,他们代表了他的“一体两面”。这样分裂的内心,一方面体现在对于“生与死”的期待上,另一个重要的方面则是体现在对于“远方”与“故乡”的向往上,而“远方”与“故乡”的追寻从另一个角度又证实了他对于“生与死”的挣扎。

那么,海子对“远方”与“故乡”的分裂的内心具体所指为何呢?在海子的诗中,海子不仅有对“故乡”“村庄”“麦地”的永久向往——那里是他灵魂返归的故里,同时“远方”也在不断地召唤着他。尽管他一生中大多時间生活在有限的几个地方(安徽、北京、四川、西藏),但对于“远方”的期待,并不比他对“村庄”的向往更少,甚至可以说数量均衡。这种走向“远方”与回归“故乡”之间的矛盾实际上反映的是出世的海子与入世的海子之间的冲突,这都是在“个体孤独”的维度之下呈现的,也就是说,这种矛盾与悖逆实际上同时也是其存在之痛的体现,“故乡”也好,“远方”也罢,实质都是一种精神流浪。

在海子的世界里,“故乡”是由“土地”“麦子”“村庄”“谷仓”等一系列意象来承担的。“故乡”是能够给他安稳的,但同时也是让他忧虑的现实存在与灵魂的根。“故乡”是“祖父死在这里,父亲死在这里,我也将死在这里”的“唯一一块埋人的地方”(《亚洲铜》);对“故乡”的心思是“半尺厚的黄土/熟了麦子呀!”(《熟了麦子》)只有在“村庄,在五谷丰盛的村庄,我安顿下来”(《村庄》)时,海子才能“在水上 放弃智慧/停止仰望长空/为了生存你要流下屈辱的泪水/来浇灌家园”(《重建家园》)。还乡的冲动始终存在于他的诗中。他不仅在《诗人叶赛宁》的《浪子旅程》一节中借叶赛宁述说了自己的还乡之情:“我是浪子/我戴着水浪的帽子/我戴着漂泊的屋顶/灯火吹灭我/家乡赶走我/来到酒馆和城市”“我本是农家子弟/我本应该成为/迷雾退去的河岸上/年轻的乡村教师/从都会师院毕业后/在一个黎明/和一个淳朴的农家少女/一起坠入情网/但为什么/我来到了酒馆/和城市”③,而且在《莫扎特在<安魂曲>中说》一诗中还誓死还乡:“当我没有希望/坐在一束麦子上回家/请整理好我那零乱的骨头/放入那暗红色的小木柜,带回它/像带回你们富裕的嫁妆。”④

然而,故乡的存在依旧不能带给他精神上的皈依,只有在精神炼狱中苦痛不堪时,他才会呼唤“田野全是粮食和谷仓/覆盖着深深地怀着怨恨/和祝福的黑暗母亲/地母啊,你的夜晚全归你/你的黑暗全归你,黎明就给我吧”(《黎明(之二)》)。这种被围困的精神悲剧同样反映在《重建家园》《麦地与诗人》等诗中。在《麦地与诗人》这首诗中,他反复诉说的无奈与痛苦充斥其中。“诗人,你无力偿还/麦地和光芒的情意”,在这种无力感之下同时又有海子偿还的“一种愿望/一种善良”。主观的偿还愿望与客观上的无力偿还在诗人的精神上造成了极大的影响,所以诗人绝望地对“麦地”——也即精神原乡进行了回答,“当我痛苦地站在你的面前/你不能说我一无所有/你不能说我两手空空”。对话灵魂故乡时,海子对麦地呼喊,不要责备他现实的一无所有,而坚持地追逐在诗歌国度里获得灵魂的涅槃与提升。然而当奋力抗争走向疲软之时,诗人又开始了妥协,《重建家园》中,诗人在反复挣扎后对自己提出期许,应“放弃沉思和智慧/如果不能带来麦粒/请对诚实的大地/保持缄默 和你那幽暗的本性”并希冀通过“双手劳动/慰藉心灵”。于是,海子试图重建家园,在这里重建的家园是现实的家园,也是试图回归生活的尝试,然而,结果却是徒劳“千辛万苦回到故乡/我的骨骼雪白 也长不出青稞”(《雪》)。

与“故乡”相对应的,海子对“远方”的姿态同样也表现出游移不定。虽然在现实的诱惑中,他选择了出游四川、西藏,走过草原、雪山,在行走的过程中,他感受到“夜里,我听见远处天鹅飞越桥梁的声音/我身体里的河水/呼应着她们”(《天鹅》),这种迎合着天鹅的飞翔愿望蛊惑着他,他也知道“远在远方的风比远方更远”,但他也明白远方带来的并非是幸福与天真,依旧是“我的琴声呜咽 泪水全无”,他亦曾答应“把这远方的远归还草原”,但远方依旧代表着一种希望,一种在绝望中衍生出来的希望。在出行的旅途中,他写下了《怅望祁连(之一)》《怅望祁连(之二)》《敦煌》《云朵》《九月》《喜马拉雅》《九寨之星》《我飞遍草原的天空》《在大草原上预感到海的降临》《黑翅膀》《七百年前》《西藏》《大草原 大雪封山》《青海湖》等诗作。这个时期的诗作是在对远方的向往中开始转变诗作的方向,从“故乡”的视角转向人与宇宙以及存在的思考。应该说,这个阶段的诗作是其创作思想走向成熟的一个集中爆发阶段。

“远方”于海子而言是一种逃离,既是逃离恋爱苦痛给他带来的伤害,同时也是逃离“黑暗”的诱惑,企图从个体的生命体验中走出,尝试在宇宙的洪荒中思索自我的存在。然而,可悲的是,从一种“黑暗”中逃离,却依旧找不到光明与幸福的所在,逃离不过是从一种黑暗坠入另一种黑暗。所以在《远方》一诗中,海子说出了“远方除了遥远一无所有”“那时我在远方/那时我自由而贫穷/这些不能触摸的姐妹/这些不能触摸的血/这些不能触摸的远方的幸福/远方的幸福是多少痛苦”⑤触摸不到远方的希望,故乡也给不了栖息的地方,所以绝望吞噬了海子的内心,他在清醒的绝望中走向绝望。正如克尔凯郭尔所言:“如果一个人仍然绝望在绝望中,他越是具有关于绝望的真实概念,对于处于绝望中的状态的意识越清楚,他的绝望程度就相应的越强。”⑥

可以说正是这种回归精神原乡的失败与寻找远方归宿的不可能,双重的绝望造成了海子一步步走近绝望,双重失败是海子的“存在之痛”的体现。正如尼采所说:“最富精神的人,前提为,他们是最勇敢的人,也绝对是经历了最痛苦的悲剧的人;不过,他们之所以尊敬生命,正是因为生命以最大的敌意同他们对抗。”⑦也许爱情的失意、生活的困苦、诗歌的不被认可都是造成海子最后死亡的构成因素,但究其原因,表面的不可承受之重恰恰不是最后那根致命的稻草,而是意识中的不可承受之轻。灵魂的无处安放让他选择了最终生命的结束,所以,海子对于生命的意识有着明确的“要感谢生命,即使生命是痛苦的,是盲目的。要热爱生命,要感谢生命。这生命既是无常的,也是神圣的。要虔诚。”⑧正是这种对生命的尊重与虔诚,无意间孕育了他的对生命中的黑暗的尊重与虔诚。无疑,这是一种生命态度,也是作为个体的尊严的体现方式之一。

注释:

①骆一禾:《海子生涯》,《海子诗全编》,上海三联书店1997年版,第9页。

②郭沫若:《文学底生命》,王锦厚等编《郭沫若佚文集》,四川大学出版社1988年版,第26页。

③④⑤海子:《海子的诗》,人民文学出版社1995年版,第125、54、215-216页。

⑥[丹麦]索伦·克尔凯郭尔:《致死的疾病》,张祥龙、王建军译,中国工人出版社1997年版,第43页。

⑦[德]尼采:《偶像的黄昏》,卫茂平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132页。

⑧海子:《我熱爱的诗人——荷尔德林》,《海子诗全编》,上海三联书店1997年版,第915页。

作者简介>>>>

钟媛,1990年生,文学博士,《中国当代文学研究》编辑。于《文学评论》《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当代文坛》《当代作家评论》等刊物发表学术论文多篇,部分被人大复印资料全文转载。文学作品散见于《诗刊》《草原》《十月少年文学》。

[责任编辑 陈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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