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立微型小说三题

2023-10-21 08:00上海
金山 2023年10期
关键词:爸妈空调电话

上海/崔 立

那时候的树

“还记得我们读书时的那棵树吗?树在大河的右侧,树叶随风摇摆,绿意葱茏。经过那棵树,还能闻到一缕清香,对,我还和你说过这个清香,你还记得吗?”

晚上11点多,准备睡觉的宗伟突然接到李嵩的电话,刚接听,李嵩的话一连串迸发出来。

宗伟的眼前闪过一个人的影子,说:“哦,那棵树。哪棵树啊?我怎么没印象了。”

“老宗,你呀,这才过去二十几年你就不记得了?我说你到底行不行呀!我问徐可去。”

话音刚落,电话挂了。宗伟握着手机,想,这个李嵩,终于是疯了。不知道周丽这次能不能挺过去……

几天后,李嵩约了宗伟和徐可在一家餐馆见面,几个人刚一坐定,李嵩又絮絮叨叨起那棵树的事情:“你们两个的记性呀,我真不是想要说你们,50 岁都还没到,咋都忘得那么快呢!”又说,“就是那棵树,那棵大河右侧的水杉树,紧挨着河面上的大桥,每次我们去学校,必经之路就是大桥,也就是必经那棵树。当时我们不是经常要出去课外实习吗?骑着自行车,一个人骑,再带一个人,我那辆老旧的自行车,一踩起来就踢踢踏踏的声音。有一次刚下过雨,我骑的自行车一个打滑,车龙头一扭就往河里冲,好在那棵树横在那里,车被迫停住了……”

“你还被送进了医务室?”宗伟说。

“对呀,我被送进了医务室,后来检查下来没什么事,我……”

宗伟还想说什么,徐可突然拉了他一下,宗伟就停住了,两个人不经意地看李嵩的表情,似乎也并没看到什么不一样。但也有些不一样,就是李嵩有平时没有的说话的热情度和兴奋度。这点不由让人担心。

各自分开。

宗伟和徐可又不约而同回到了餐馆,说不上是什么原因,是不放心吗?他俩没有走进去,夜色已经有几分深了,远远地看到李嵩一个人站在餐馆旁的角落里,低着头,抽着烟。李嵩从来不抽烟的。即便是宗伟结婚时给李嵩递烟,也被拒绝了,只因为周丽说的一句话。现在,李嵩居然抽烟了。是不是也该允许他抽烟了?

宗伟说:“送周丽的时间你知道吗?同学群里没有公开说。”

徐可说:“大家还不是怕他想不开啊。”

宗伟说:“都这么多年了,这个李嵩怎么就一根筋呢。”

徐可说:“要不是一根筋,他怎么会这么多年一个人过呢?像他这条件,想找个女人结婚,还不是分分钟的事情。”

宗伟说:“时间确定了?”

徐可说:“确定了,后天上午,是班长找到周丽的先生问到的。同学们都参加,送最后一程。你说周丽还这么年轻,怎么就得了这么个病呢!”

宗伟说:“可惜了李嵩,其实我还是不明白,当年李嵩和周丽好端端的,怎么就……”

徐可拍了拍宗伟。不远处,李嵩从角落里走出来了,索性有黑夜的遮蔽,他们两人没被发现。李嵩坐进了他那辆车,车子缓缓地向前驶去。

第二天一早,李嵩开车接了宗伟和徐可向母校的方向去。

前一晚,李嵩给他们俩又发了消息。

一个多小时后,车子停在那棵树旁的河岸上,大河还在,大桥已经换了一座更宽更坚固的,河岸边的土路变成了水泥路,那棵树还在,更高、更粗,也更显绿意葱茏。

三个中年男人站在大桥上,眼前是河流,是河岸,是那棵树,还有别的什么吗?地上早已没有那时自行车往河里冲的车辙印痕了。

“周丽是哪一天?”李嵩说。

“啊?”宗伟和徐可面面相觑。

“你们不说我也知道,不是明天就是后天。放心,我不会去的,就是想知道一下,就像周丽那年结婚是哪一天,在哪里办婚礼,我都知道,我没有去。我去干啥呢?抢亲吗?抢了她就会跟我走吗?强扭的瓜会甜吗?”

“就是那棵树,救了我和周丽一命。好多次,我和周丽来到那棵树旁,那棵树记录下我们的爱情、我们的青春了吧?当然,那时的青春早已经小鸟一样飞去不复返了,我也永远地失去周丽了……”

李嵩呵呵笑着,脸上淌满了泪花。

快要下雨了

雨还没下来。

天气预报说,今天下午至明天本市有大幅降雨,雨量中到大……

周六,孙铁局促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在赵丽雅面前走来走去。赵丽雅说:“你就不能消停点吗?”

窗外,夜幕已经不期然地降临了。

孙铁说:“快要下雨了。”

“快要下雨了,快要下雨了,你这话已经说过几遍了。”

“说几遍也不嫌多呀,反正是要下雨了。”

这些天,是真热,天天徘徊在38度到40度的高温日。孙铁每天两点一线,上班下班,公司家里,车里车外,那一台赵丽雅以前吵着要买的车,派上了大用场。一大早,孙铁送完赵丽雅再去单位。下午,赵丽雅说:“我下班早,自己坐地铁回去,你不用绕路来接我了。”孙铁就开车直接往家里去。

孙铁还是说热,这天真让人受不了。

赵丽雅很诧异地看向孙铁,说:“家里空调开着,你热个啥?单位也有空调,你又热个啥?”

孙铁说:“我……”

好端端的打足冷气的空调房,孙铁不待,一个人跑到没有空调、没做封闭的阳台上去了,赵丽雅已经发现几次了,问孙铁:“你不是热吗?怎么又跑到阳台上呢?”孙铁说:“我,我抽烟。”赵丽雅冷笑说:“你抽烟?你什么时候学会抽烟的?家里有烟吗?你连撒个谎都不会。孙铁,你不对劲啊!”孙铁说:“我说错了,我出来呼吸新鲜空气不行吗?”他擦了把额头上的汗,不知是热出来的还是吓出来的。

事后,赵丽雅不放心,查过孙铁的手机,没有别的女人的蛛丝马迹,这一点她虽然放心,可又忍不住再查一遍。

孙铁又从沙发上站起来,放下手上看了没多久的书。

赵丽雅说:“又要去看下没下雨吗?这雨是被你多看几眼就能下吗?”

孙铁说:“我坐久了,起来走几步不行吗?”

赵丽雅笑笑,一副看孙铁接下去怎么表演的样子。

孙铁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不时站到窗口,眼睛又看向阳台,转而又看向赵丽雅,又等了一会,不由得摇摇头。

孙铁又坐回沙发上,拿起书,寻找刚才看的页码。空调机器的轰隆轰隆声又停了下来,这空调工作一会又停一会,调的是24度,房间里温度还没降到24度,它怎么又停了?

雨是在晚上快12点时下的,先是滴滴答答的几滴雨声,敲打在遮阳板上,很快就是噼里啪啦一阵急骤下落的雨滴声,连绵不绝。

“终于下雨了,太棒了!”孙铁喃喃自语。

赵丽雅已经处于入睡状态,迷迷糊糊中依稀听到孙铁的声音,还听到孙铁起身走出去,似乎又打开了阳台的门,随之雨声大了许多,又很快因为门被关上,雨声又小了许多。

赵丽雅被吵醒了,这孙铁,到底要干什么?

不多一会,孙铁回来了,小心翼翼地打开又关上了阳台的门,轻手轻脚地到了床边,又轻手轻脚地上床,即便再轻,赵丽雅还是能感受到床的微微抖动。

又像是在喃喃自语,孙铁说:“这回,爸妈他们能凉快些了吧。”

赵丽雅猛地一震,完全明白了。孙铁爸妈的节俭是可想而知的,好几次酷热天他们小夫妻跑过去,空调都没开,老两口看到他们来了,才一阵翻找遥控器,摁了半天,空调没反应,才发现遥控器里没电池,赶紧再一阵翻找。孙铁爸还开玩笑说:“因为你们来了才开,我们还沾了你们的光。”孙铁说:“天那么热,空调费又没几个钱的,你们多开开呀。”孙铁爸妈摇摆着手说:“我们不热,我们不热。”

孙铁爸妈住另一个区,因为他俩工作忙,也因为他们自己的生活,即便只是一小时车程,他们一个月也难得回去一两次。

这些天连续高温,不用猜就知道,孙铁爸妈一定又没开空调。这么热,他们能受得了吗?

夜色的暗影下,赵丽雅也像喃喃自语:“明天,我们去看看爸妈吧。”

孙铁腾地一下就坐了起来,激动地叫了声:“好啊!”

外面的雨刷刷刷地下个不停,但和缓了许多。

你说什么

“你去柳镇了?”

“你怎么知道?”

“看到了。”

“怎么不打声招呼?”

“叫你了,你没反应。”

“是吗?”

我呆呆地坐在电脑屏幕前,没有继续回复。事实上,我肯定看到李茜了,也大声叫了她。李茜没听见,这个我当然也理解。这也不是第一次李茜没有听到我叫她了。

我一直说,李茜的耳朵不好。

初中毕业那天,同学们一窝蜂地往外面走,李茜也在人群里。我大声叫李茜的名字,好几个走在前面的同学都回了头,李茜没有回头。李茜和班上那个帅气的男同学聊得正欢,天上飘过一缕阳光,洒在他俩的头上、身上,亮晃晃的。而我的头上,分明罩着一片乌云,黑乎乎的。我大庭广众下的呼喊得不到回应,这也让我无比尴尬。

这个事情我后来在电话里和李茜说,李茜还难以置信地否认,说:“你确定当时叫过我吗?你叫我我不可能听不见的。”

那个时候,我们会交流高中学习资料的事情。虽然身处不同的学校,但并没有断了联系,当然,多半也都是我联系李茜。电话打到她寝室,都是她室友接的。室友说:“李茜,她不在。”或者说:“李茜,你电话。”然后是李茜懒洋洋的声音:“谁呀?”我说:“刘东。”李茜说:“你说你是谁?你大声一点。”我对着嗓门又喊了声。李茜偶尔会打过来,都是我接的电话。我一下就能听出李茜的声音,说:“李茜,是我。”李茜说:“我是李茜,请帮我叫下刘东。”

大学毕业那年,我准备向李茜表白。怕电话里讲不清楚,我特地从城市的一头,来到另一头的李茜的学校。宿管员一个电话把李茜叫下来。李茜看我兴冲冲的表情,问我:“有什么好事吗?”我说:“当然有啊。”李茜说:“如果说工作,我知道你已经找好了。其他的,那又是什么呢?”我卖了个关子,说:“有关你的。”李茜说:“是吗?”我说:“对的,你猜猜。”正说话间,有认识李茜的同学朝她打招呼,李茜也朝他们点了下头。这里来来往往的人有点多,我突然发觉应该找个相对僻静些的地方。我说:“这个事情比较重要,我们去人少点的地方吧。”我们去了学校大操场的一角,我抬头看了眼天空,蓝蓝的,还像行走样地走过一大块一大块的白云,特别的清爽。就在这蓝天白云下,我说:“李茜,我喜欢你。”因为胆怯,我的声音低了些。李茜似乎没听清,说:“你,你说什么?”我说:“我喜欢你。”这次,我声音肯定是大的。李茜突然从口袋里摸出手机,说:“喂,你说。”挂掉电话,李茜说,“我要回去了,我们晚点再说吧。”

这么一晚点,就好多年过去了。

前不久,李茜给我打电话,说:“刘东,十万火急,能帮我一个忙吗?”我说:“可以,你说。”李茜说:“借我点钱吧,我要结婚了,准备买房,还差一些。”我说:“是和哪一个?不是和我吧?”李茜说:“你胡说什么呢,就是上次你见过的那个。”我说:“上次哪一个?”印象中,我还真没记起哪一个。不过,我也不纠结于哪一个了,我说:“你要借多少?”李茜说:“一百万,可以吗?”我说:“可以,你什么时候要?”说“可以”这句的时候,刚好手机滑落到了地上,我还担心李茜又没听见呢,捡起来时,听到李茜的声音:“明天,最好明天给我,好吗?我给你银行卡号。”我说:“没问题啊。”

第二天,我把钱打到了李茜提供的卡号上。好一会没反应,我给李茜发了条微信:“钱收到了吗?”李茜回复:“收到了,谢谢。”

现在,我看着黑下来的屏幕,拿起桌子上的手机,给李茜打了个电话。我说:“我确定是叫了你,在昨晚的梦里。”又说,“李茜,我喜欢你,我一直喜欢你。”李茜说:“刘东,是刘东吗?你说什么?我这边好吵,听不清。”我屏住呼吸,听到的却是那边好安静,是我的耳朵也出问题了吗?我轻轻地挂了电话。

附创作谈:

情感是用之不竭的写作源泉

上海/崔 立

在写作微型小说的最初几年,我非常疯狂地写下了一批情感类作品,如被收入《读者》《小说选刊》《微型小说选刊》《小小说选刊》等众多文摘类杂志的《当你孤单时你会想起谁》《谁能为我写信》《那山的风景》《你还欠我一块橡皮》《你在幼儿园里遇见了谁》《初恋时不懂爱情》《我能请你吃顿饭吗?》等作品,成为令我无比振奋的创作动力。

这些年,随着生活、工作的不断变化以及年龄的增长,我越来越觉得,写作与人的生活环境、阅历变化等息息相关。我不再刻意地去写情感类,或是专注于其他类型的题材创作,心态也变得越来越平和,随遇而安。写作,也越来越成为调剂生活或工作的一勺糖、一杯茶,或是一个看不见却一直陪伴在身边的好朋友。

但我每年还是会写几篇情感类的微型小说,这完全是遵从自己的内心,有感觉就去写了,不刻意。

今年,我又写了几篇,《那时候的树》《快要下雨了》《你说什么》是其中的三篇。

《那时候的树》更像是对我们经历过的青春的回顾,有些人在青春期是有着遗憾的。年轻时的爱情,纯粹又充满激情,快乐无限。“就是那棵树,那棵大河右侧的水杉树,紧挨着河面上的大桥,每次我们去学校,必经之路就是大桥,也就是必经那棵树。”若干年后触动我们心灵深处的,可以是一棵树,也可以是一座桥、一个车站、一辆公交车,或者一封信、一张船票、一张火车票、一张公交车票,甚至一张发黄的纸上几个歪歪扭扭的字,都可能唤醒你的回忆。当然,这些带给你的可能是幸福、是快乐、是满足,或是苦涩、是酸楚、是懊恼……每个人心中都会有不同的解读,但都会是年轻时最真挚的那份情感。如同小说中写的:“好多次,我和周丽来到那棵树旁,那棵树记录下我们的爱情、我们的青春了吧?当然,那时的青春早已经小鸟一样飞去不复返了,我也永远地失去周丽了……”

《快要下雨了》事关一个“中年男人”上有老的焦虑,这也是许多人遭遇过的一个问题。如同一只初生的小鸟,在父母亲的呵护和照料下长大,意味着它可以自由地往外飞翔,不再沉浸在父母亲提供的温暖窝里。鸟儿的长大同时也伴随着父母亲的衰老。可能大部分孩子都不会和父母住在一起,但孝顺的孩子又不由得担心年迈的父母亲,“周六,孙铁局促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在赵丽雅面前走来走去,赵丽雅说:‘你就不能消停点吗?’”小说中的这段文字想要表述的是热,不光是体感的热。“家里空调开着,你热个啥?单位也有空调,你又热个啥?”所以即便下了暴雨,还是热。“夜色的暗影下,赵丽雅也像喃喃自语:‘明天,我们去看看爸妈吧。’孙铁腾地一下就坐了起来,激动地叫了声:‘好啊!’外面的雨刷刷刷地下个不停,但和缓了许多。”这无疑是个最圆满的结局。但在我们的生活中,又有多少这样的圆满?

《你说什么》无疑是一个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悲伤的情感故事,或许有一定的普遍性,用现在的话说,“双向奔赴”的爱情更美好,但有时往往是“单恋一枝花”。“我”的心里无疑是有李茜的,甚至只有李茜,可李茜的心里又到底有谁呢?“我大声叫李茜的名字,好几个走在前面的同学都回了头,李茜没有回头。李茜和班上那个帅气的男同学聊得正欢,天上飘过一缕阳光,洒在他俩的头上、身上,亮晃晃的。”甚至在“我”打电话给李茜时,她根本就听不出“我”的声音,反复问:“谁呀?”于是乎,在“我”鼓起勇气表白时,得到的结果不用猜就知道了,甚至再三被问:“你说什么?”“我”真心实意,在李茜需要帮助需要借钱时,毫不犹豫地倾尽所有,但又能换来什么呢?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情感故事,很多是你情我愿不求回报的,这也许就是情感说不清道不明的真正魅力了。

我们身处这滚滚红尘之中,每天遭遇的人和事,每天体会的悲伤或是快乐,都会毫无意外地去直面,所以情感是我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写作源泉。

感谢《金山》给我机会,让这三篇作品得以推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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