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社会形态浅析日本平安朝女性文学兴盛的原因

胡 靖

日本平安朝文学本质上是女性文学。世界的古代文学史几乎都是由宫廷官僚、学者、文人、说书人等男性作家书写的，与此相对，日本平安朝文学的杰作有的是出自女性之手，有的是以女性为对象的作品占压倒性优势。如智子内亲王、小野小町、伊势御、道纲母、贺茂保宪女、清少纳言、赤染卫门、菅原孝标女、小式部内侍、赞岐典侍、建礼门院右京大夫等，在汉诗、和歌、日记、物语、随笔等多方面非常出彩。这些争奇斗艳的女性作家们，是世界文学史上少有的一页，这样的女作家如星星般大量涌现并活跃在世界历史上也是空前的。

日本平安朝的女性文学如此兴盛的原因是多种多样的，本文仅以当时特殊的社会形态为中心分析其原因。

一、女性文学和摄关政治

（一）女性文学

女性文学也可以说是宫廷女性文学。究其原因，是因为众多女性作家都聚集在天皇的后宫，以贵族女性文学为主。一条天皇（986—1011 年）时代是中古时代王朝文学的巅峰时期。为了巩固摄关统治体制，藤原氏将女儿封为后妃，使以后妃为中心的后宫变得富丽堂皇。这就是所谓的后宫沙龙，有才华、有个性的女性（女官）聚集在这里唱歌、写作，涌现出非常多优秀的作品，并流传到民间。也是在这个时期，出现了日本古代文学双璧，在皇后定子的后宫出现了清少纳言所撰写的《枕草子》，在中宫彰子的后宫出现了紫式部所撰写的《源氏物语》。在后宫和以大斋院选子内亲王①大斋院选子内亲王（964—1035），为第62 代天皇村上天皇的第十皇女，母亲是中宫藤原安子（藤原师辅之女），号大斋院。为中心的斋院等众多的文艺沙龙中，许多才女与男性贵族、知识分子一样，能够平等地发挥自己的才能。大斋院选子内亲王在贺茂斋院上任期间，曾筹办了和歌司、物语司等官署，专司出版供皇室贵族观看的刊物，如物语或和歌集等，而能够在官署内任职者，必定有着相当程度的才华，促使当时不论一般贵族女官、宫廷女官，只要稍有文采或对和歌有一番造诣者，几乎都希望能够进入和歌司、物语司内任职，形成一股奇特的风气。就连清少纳言也曾在《枕草子》一书中表示：“大斋院所筹办的官署，是我最理想的供职所在。”

（二）摄关政治

摄关政治是指贵族藤原氏将自己的女儿嫁给天皇或皇子，其女生下的皇子成为天皇时，藤原氏从外祖父的立场上担任摄政或关白的职位，政治实权几乎都掌握在藤原氏手中的政治形态。其中，最繁荣的时期是藤原道长、赖通父子。藤原道长通过内览（在天皇看到宫中文件之前进行确认的人）成为摄政，道长有4 个女儿成为皇后和皇太子妃，在朝廷享有30 年的权势。所以他曾经做出“此世乃吾世，如月满无缺”这样的和歌，而这首和歌因为唱出了“世间万物皆因自己而存在”这一思想而很有名。后一条、后朱雀、后冷泉三代天皇都是道长的外孙，继道长之后的藤原赖通在三个天皇时期担任摄政、关白长达50 年，摄关家得以一直持续下去。像这样，平安时代32 代天皇中有24 人（75%）的母亲是藤原氏出身的女性。年龄在10 岁以下即位的天皇有16 人（半数），在位5 年以下的天皇有9 人。藤原氏一族将年幼的皇子立为天皇，让他们几岁便继承皇位，而不得不依赖外戚，也就是藤原氏，由藤原氏担任摄政、关白等职从旁辅佐，藤原氏从而进一步掌握了整个国家的政治实权。因此，在当时的贵族社会中，母亲的亲缘关系是十分重要，而由于当时的社会婚姻制度，孩子主要由母亲一方负责教育。

二、庄园经济和女性文学

平安朝女性文学的开花，其社会基础是摄关政治、庄园经济这一日本社会史上特殊的社会形态，这一社会形态提高了女性的地位，特别是当时的中流阶级国司①国司：日本历史上的一个名词，“国”是地方行政组织，“司”表示管理，从字面上理解，就是“管理‘国’这一地方行政组织的长官”的意思。国司最早产生于奈良时代，其意义、职责与权力在之后的时代中也有所变化。阶级的女性，她们在物质上十分富足，又得以从繁忙的家庭和育儿中解放出来，得到了很多自由的闲暇来深化教养、体验和思考。深闺沉思、神经敏感的女性比外出战斗的男性更深刻地了解恋爱的心理，因此写实性的小说由女性来执笔更具有艺术性。正如强调女性在小说史上所扮演的角色一样，即使在平安时代，由于古代招婿婚的遗制，和《蜻蛉日记》中所写的一样，不稳定的婚姻生活本身带来的“似有若无的感觉”，即女人的绝望和懊恼的生存感本身，促使她们投身于更为深刻的心理主义文学。

在文学史上，贞观（859—877 年）以后草假名、平假名普及，女性的文艺热普遍化，和歌、物语的流行风靡一时。因为假名文字能更细腻地表达作者的喜怒哀乐，更生动地抒发人物的内心世界。正因为假名文字的创造和发展，才使女性文学得到如此巨大的发展。《源氏物语》这样的长篇叙事诗也是用假名撰写，并且出自女性之手。同时因为日本律令国家的衰退，庄园经济的发展变相让氏族生活复活，因而促进了氏族社会文学的旧辞的复活，但是《源氏物语》作为所谓的“物语”被赋予比旧辞更深刻的文学价值。

所谓旧辞，一般是指政治事件和与天皇家族相关的物语传承记录。不过，《宇津保物语》和《源氏物语》等贵族长篇叙事诗与古代氏族社会的旧辞不同之处在于，后者是以国歌、政治、战争等公共生活为主的叙事诗，而前者则是以恋爱、艺术、权力斗争等为主，是一部以私人生活为主的叙事诗。但在摄关政治的社会中，私人秩序和生活高于公共秩序和生活，所以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从仁明天皇时代开始，藤原氏出身的后妃增多，由藤原氏的皇子继承皇位的情况增多，作为外戚的藤原氏自然通过外祖父、岳丈的地位掌握了政权，京官、地方官的任免也变得随心所欲，从前代开始，随着摄关政治的发展，天下的庄园自然集中在藤原氏及其亲缘的人身上。与此同时，公土公民的减少，象征性地提高了律令国家元首，即日本天皇的地位，但也因此产生了地方产业，提高了地方人民的觉悟，与模仿唐制的君主专制政治时代不同，日本当时提倡尊重个人，私人生活较为丰富，也带来了更好的生活享受，促进了女性地位的提高。

三、婚姻制度与女性文学

律令国家宫廷中的女性文学，除后妃、皇女外，主要由采女②采女：日本古代皇室的一种女官名称。由地方豪族进献给宫廷，负责天皇和皇后的饮食起居。来代表，大同二年（807 年），30 岁以下的采女停止进贡，此后政策虽再三放宽，但宫廷文学沙龙中的年轻女性们仍然主要是由侍奉后宫的国司阶级出身的女性所代表。而摄关的地位说到底是天皇外戚的缘故，摄关的权力越大，就越不能不致力于后宫政策，这就使一条朝出现了历史上前所未有的女性文学兴盛的伟大景象。这种外戚政策不仅适用于上层阶级，而且成为社会普遍的风尚，因此女性在社会上的地位非常高，她们受到毫不吝惜的教养，所以在宫廷以外也涌现出许多女性文学家。与教授男子的目的不同，对女子的教育并不是渴望她们成才、建功立业或者扬名立万，只是为了培养出优秀的女性，让女性获得丰富、完全的人格。所以习字、音乐、和歌是平安时代上流社会女性的必修科目。

当时的婚姻制度“妻问婚”的习俗是需要女性精通和歌和文章。“妻问婚”又称“访妻婚”，是日本古代的一种婚姻形式，盛行于大和时代，一直延续至平安时代。这种婚姻是夫妇别居，男女各自与自己母亲和同母兄弟姊妹同住，男方在晚上潜入女方家中，短则翌日清晨离开，长则在女家逗留多天，然后回到自己的家，所生的子女随母亲生活，而男性则负担妻儿的生活费。当时的社会形态，外人想要了解大家闺秀的深闺世界，很多地方都是通过阅读女性所写的故事、日记之类的书籍进行的，所以女性有很多文学作品会被流传在外，外人借此来了解这位女性的品性。而夫妻双方因为不住在一起，有些甚至分隔较远很久才能见一面，所以就需要通过各类文章来传递消息或以寄相思，像古代很多和歌集中就有大量描写思念之情或者思慕之情的诗歌，当时人们只能以此来表达自己的感情。

后来婚姻制度又演变成“多妻婚”（即一夫多妻制）。男性贵族可以同时拥有几位妻子和情人并分住几处，女性总是处于等待的地位，无权约束对方。这使她们陷入空虚苦闷的状态，因此转而投身于文学创作。平安时代的才女们虽然能与朝廷显贵结婚，但是婚姻生活并不尽如人意。她们的作品也大多是以自己的人生经历为素材，将自己的感悟通过作品表达出来，奠定了女性文学作品哀伤、忧愁的基调。比如《源氏物语》中的“物哀”思想。本居宣长在他所著的《源氏物语》注释书《源氏物语玉之小栉》中，对“物哀”这个理念及其在《源氏物语》中的体现都有详尽的阐述。这个概念简单地说是“真情流露”，人心接触外部世界时触景生情、感物生情，心为之所动，有所感触，这时候自然涌出的情感，或喜悦，或愤怒，或恐惧，或悲伤，或低回婉转，或思恋憧憬。有这样情感的人，便是懂得“物哀”的人。《源氏物语》便很好地体现了这种思想。

清少纳言在《枕草子》中特别提到了一条朝歌集、物语之类的抄写的流行，宫廷、摄关家等也大规模制作册子，里面包括《大斋院前御集》的歌司、物语司的故事，《源氏物语》“萤”之卷中的六条院玉鬘御方的册子，《紫式部日记》宽弘五年（1008 年）十一月中宫彰子制作御前的册子等等，在《赤染卫门集》中也可以看到藤原道长热心创作故事的兴致。歌合仍在宫廷、院、宫、贵所举行，但对物语的讨论评价似乎也在后宫的贵族女性之间盛行，在《藤原公仁集》《枕草子》《源氏物语》等卷中可见一斑。以清少纳言、紫式部、和泉式部为代表的10 世纪到11 世纪的时代，在一条天皇的时代，她们的文学同时绽放，展现出绚烂之美。在长保、宽弘（999—1011 年）的十二年间，《枕草子》《和泉式部日记》《源氏物语》《紫式部日记》等一流的杰作层出不穷，出现了世界文学史上空前的女性文学黄金时代，是人类历史上划时代的女性文学天才齐集的世纪。

由此可见，当时的社会形态对于女性文学的蓬勃发展起到了很大的推动作用。因此，在平安时代，随着摄关政治的发展，后宫女性文学繁荣并成为文坛的主流，之后随着摄关政治的衰落，后宫文学逐渐被男性文学所取代，这也是藤原氏的外戚政策、文化政策、后宫政策所导致的必然结果。但是在这一时代，日本女性在文学造诣及其社会地位方面，在世界史上也显示出了极高的高度。这可以看作是原始时代母系制社会新形态下的复活，但是在此需要注意的是，让女性文学文化开花结果的，并不是古代诸王国、专制国家的那种只把女性局限在某一个房间内的后宫，或是用“后宫佳丽三千”来彰显统治者的权力和地位，而是平安时代那种公卿能够自由出入、华丽沙龙化的后宫，是女性能到受到高等教育并且能够自由写作、发表文章的后宫，是引得民间女性争相效仿的后宫。在这一点上，不得不说以藤原道长为巅峰的藤原氏的摄关政治也有其独特的优点。在很多其他国家的古典文学作品中，很少见到宫女或者女官的作品，而平安朝的女官文学一直持续到武家社会的日本中世宫廷中也未曾断绝。通过这些女性作家深入细致的描写，为我们再现了千年之前平安时期社会的繁华及贵族生活的奢靡，通过女性作家的独特视角，为我们带来了不一样的感受。

从小野小町到“三位天才女性作家”清少纳言、紫式部、和泉式部，再到建礼门院右京大夫，所有女性作家的内心深处都散发着灿烂的光芒，在她们引以为豪的文学素养的引领下，赋予平安时期的后宫千锤百炼的美的秩序，作为歌德“永恒的女性”的化身，成就了世界文学史上灿烂的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