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根父亲(短篇小说)

2023-10-23 10:48◎顾
椰城 2023年9期
关键词:醉鬼擦鞋泡面

◎顾 骨

1

被子上的毛球摩挲着陆守净的脚趾,冰凉顺着颗粒感从脚心摸索到背上。他缩紧身子,隔着被子靠住三夹板。平日里规律的震动和喘息没再沿着夹板渗进体内,他感觉空荡荡的。隔壁的男孩失业后,女孩就和他分手了,他俩分别搬走。自己想来也撑不了多久了。陆守净闭上眼,用手压住被子的边角,协助被子裹挟自己。他嗅到空气中夹杂着的泡面味,那味道和被子的霉味一起爬进他的鼻子,撕咬肺部。

这味道昨天起就开始弥漫,但陆守净并不想管。他在床上睡了一整天,任各式各样的味道从三夹板缝隙里流进来。相比之下,这蛰伏的泡面味,不过是某种小巫。他嗅着那味道,可耻地饿了。手指抓住棉胎,他深吞一口气,胸口开始刺痛。我大概是病了。陆守净把话语送进空气,没有回应。

陆守净想起楼下的擦鞋佬,擦鞋佬告诉过陆守净,他大概是病了,但他并不愿意去医院看。他说那话时,带着引以为傲似的笑容。这笑让他反感,他想不明白,也笑不出来。陆守净想去看那个擦鞋佬,他知道老家伙睡在斗室门口的沙发上,不用敲门,下楼就能见到。擦鞋佬的家结构怪异,是夹在两栋楼里的小三角形。如果把擦鞋佬的各种家什腾空出来,里面能躺平一个陆守净,只是他的脊梁骨将失去腾挪的空间。擦鞋佬用编织袋缝成天花板,绑上街道里种的两棵树,在三角形的底线上安了一个正方形。正方形下摆两个背靠背的木质沙发,靠斗室那侧的沙发被盘得发亮,擦鞋佬晚上就躺在那里睡觉,另一边的木质沙发供来往的擦鞋客休息,偶尔也供清洁工和陆守净吃泡面。

他想,南方的冬天不算冷。如果是在下雪的地方,那个擦鞋佬会死掉的。

这样思考着,陆守净想要坐起来,却终于还是躺着了。寒凉按住了他,把他的头压在枕头上。他的脑袋被书的棱角顶得膈应。从前是没有这种感觉的,只是枕头日渐瘪了下去,棱角便浮现了。很早之前,他就想扔掉这本书,但又不舍。这书他一直带着,反复地读。这是小时候母亲忽然发慈悲,给他买来的唯一的书。这书叫《鲁滨逊漂流记》。

他把这书带进城里,又垫在枕头下没再打开过。每次想扔时,他总觉得自己还会再翻开它,可他到底没有再看这书,也没有扔掉。他很久没看书了,但不以为缺些什么。他自觉此前读过的书够用。只要他的泪腺没有过保质期,就说明自己读的书是够用的。

别再想不会再翻开的书了。他告诉自己,紧接着又开始问自己,那我该想谁?父亲吗?

这不是想要的答案。他躺在床上,睡了过去。

2

从梦中醒来,他用脸蹭了蹭手机屏幕,看到时间,才五点半,他转过身子,接着咀嚼起和搬走的女孩肌肤相亲的梦。转身时,他的手指不经意碰到自己的腰,这叫他冷得发颤。这些年,很多感觉都从手指上消失了,书的触感,少女肌肤的质感,还有吉他琴弦带来的割裂感,都渐成无感。如果不是手指上的角质磨到腰,他几乎忘记自己会弹吉他了。

手指……手指……他默念着这两个字,想象着自己只有三根手指的样子。许多年前,母亲和他说过,父亲因为还不清高利贷,在赌场被打断了两根手指。他没见过那只手掌,也没见过父亲。他一直当父亲是死人。仅有一次他意识到父亲没死,是在大学时读《水浒传》,上面说武松断了一臂,“虽然不死,已成废人”。

他不清楚父亲断掉的手指是哪两根。从小到大,他不倦地把三根手指一次次排列组合到无指的拳头上。他早明白,无论缺哪两根手指,都是莫大的遗憾。他继而知晓,父亲在他的脑海中,从来不是一个具体的人,只是三根长短不一的手指。

现在,那三根手指不知从哪里戳出来,把他碾在地上。父亲,他咀嚼着这个词汇,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在一个人面前念出这两个字。他倒更愿把父亲称作叔叔。

假叔叔。

母亲打电话过来时,他正坐在擦鞋佬的木质沙发上吃泡面。擦鞋佬蹲在他旁边逗流浪猫。陆守净用擦鞋的抹布擦干净手,接通了电话。母亲问,为什么不回短信,你在干吗?

我刚刚上班呢。

你爹,他回镇上了,找我要你电话。

陆守净不知道该说什么,把左手撑着的泡面放到沙发上。擦鞋佬转过头瞥了他一眼,又继续逗起猫来。陆守净没有说话,母亲也没有。他并不想说话,他能说些什么呢?他有什么好说的呢?他可以告诉母亲,自己对父亲唯一的诉求,就是想见见只有三根手指的手掌是什么样子的吗?不可以?那就没话说了。

母亲还是不说话,她似乎笃定陆守净会说什么,耐心等待着。但确实没什么好说的,陆守净挂断电话,重新吃起泡面来。手机重新在口袋里挣扎,他懒得理会。这时,擦鞋佬问他,喝酒吗?

他说,要漓泉。

擦鞋佬起身去了,流浪猫跟在他身后跳出去。陆守净认得这只猫,这是这条街上第三只流浪猫。最开始那只猫,因彻夜叫春被公寓里一个已经搬走的家伙药死了,第二只猫冬天时在汽车底下取暖,被碾死了。

擦鞋佬每天喂猫,但随猫蹦来蹿去,从不去管。只有在猫死去时,擦鞋佬才会像主人翁似的找到陆守净,叫他去公园一块给猫挖坟。这第三只猫出现后,几乎寸步不离擦鞋佬,这让陆守净短暂地以为擦鞋佬愿意“引猫入室”了,可到了夜晚,这只猫还是像前两只那样,在不同地点抖擞精神,彻夜叫春。

猫跟着擦鞋佬离去,似乎是很好的取景。陆守净拿出手机给他俩拍照。拍到一半时,母亲发来短信,屏幕上弹出白条。你爹得了重病,走前想见你一面。

有什么好见的。奶奶死的时候不也没见着父亲吗?这样想着,他关掉手机,文字躲进一片漆黑中。擦鞋佬抱着四个易拉罐走过来,背曲成一张弯弓,像是把什么东西射进了陆守净的心头,陆守净埋头猛嗦一口泡面,用热气遮住镜框里湿润的眼,站起来替擦鞋佬拿酒。

擦鞋佬是他在县城里的老乡,很多年前自己就见过他。在母亲家后面的巷道里,擦鞋佬不是什么稀奇的物种。他们背靠贴满小广告的墙,排成一排,给人补鞋擦鞋。他之所以对这个老家伙有印象,完全是因为他总佝偻着背,出口成脏。那时,这家伙还不是脸上会挂笑的人。他每天耷拉着脸,带着怒气,用眼神杀每一个路人。有一回,陆守净不小心把石子踢到了他接客的凳子上,擦鞋佬站起来瞪着陆守净骂。小崽子,老子打到你黑壳臭去。

现在变了,擦鞋佬会笑了。擦鞋佬边扯着嗓子笑,边坐到他身边。这两步路差点没把我腰按到半截黄土里面。陆守净想跟着他笑,又笑不出来,他帮擦鞋佬掀开拉环,递酒给他。擦鞋佬问,刚刚打电话的,你娘啊?

陆守净点头,擦鞋佬感喟起来,好久没见她咯。

两个人坐在沙发上喝酒,擦鞋佬说,我也好久没见我老婆了。

陆守净知道,擦鞋佬有多久没见过他的母亲,就有多久没见过自己的妻子。据说,擦鞋佬当年离开小镇来到这座城讨生活,完全是为了寻找失踪的妻子。至于他的妻子为什么失踪,即便是作为老乡兼忘年交的陆守净也并不知情。擦鞋佬说完这话,举起易拉罐撞陆守净的泡面桶。他说,你自己买个不锈钢饭盒来放我这里吧,老用这种塑料桶,说是会堵住哪条鸟的道。

反正也没机会用到了。陆守净抿了一口酒。擦鞋佬咧嘴笑,这才哪到哪,你日头还长。

长吗?陆守净不说话,看着沙发前的车。车子往前开,没多久就消失在视线里。这条路看不到底,目光所及的边界是擦鞋佬洗澡用的公厕,他感觉自己就站在公厕的门口,洗着洗不干净的身子,看不到尽头,又提不起劲头。擦鞋佬把易拉罐倾下来,在地上倒出一泓酒,任流浪猫上前舔舐。陆守净问,这猫还能喝酒呢?

喝点吧,总要喝点酒的。擦鞋佬把酒拿开,努力抻直身子,陆守净听到两声脆响,擦鞋佬叹道,我大概是病了,连棒槌也直不起来了。

陆守净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弯下腰,两只手搭住膝盖,手里的啤酒洒出来一些,浇在猫脑袋上。他告诉擦鞋佬,我妈跟我讲,我爹要死了。

你爹啊,你今年多大?

二十八。

那你得有二十八年没见过他了。你不知道,以前我擦鞋的摊位上有个牛鼻子老道,他给你爹算卦。他说,你爹要么就本分做人,要么就先成混世魔王再幡然悔悟。我们那一排擦鞋的都听过这话。

擦鞋佬笑起来,接着说,连你名字都是你娘托那老道起的。说到底,这老道士会算个屁的卦,你爹是什么鸟人,镇上哪个不懂呢?就你娘傻,跟他过活……

陆守净不说话,擦鞋佬晃晃易拉罐,示意他碰杯。擦鞋佬说,都苦都苦,你爹不是什么好鸟,那老道不是什么好鸟,我也不是什么好鸟。

3

和擦鞋佬喝酒是两天前的事了。那晚,回到公寓里陆守净就开始发烧,他打电话跟老板请了一天假,便丢了一份工作。这两天,他一直窝在三夹板的包围下,没再出门。他转过头,就着路由器的蓝光看向放在路由器上的不锈钢饭盒,不知为什么,心里想着,可能再也用不到它了。他闭上眼,想重新回到梦乡,拥抱那个女孩,耳畔又回响起擦鞋佬的笑声。

梦里有无尽的雷雨,他被炸雷惊醒,又沉沉睡去。不锈钢饭盒终于还是派上了用场。第二天睡醒,他才明白梦里的雷是从现实中传导来的。他打算带着酒和碗下楼时,正看到一辆被压瘪的轿车牢牢镶嵌在擦鞋佬的斗室上,车头比斗室还宽阔。汽车的车轮底下垫着半个残破的沙发。流浪猫站在沙发旁边,看到他,飞扑过来,发出两声鸣叫。陆守净问过24小时便利店的店主,打听到擦鞋佬住的医院,用信用卡里的钱在横县小吃给擦鞋佬点三碗鸡汤,尽数倒进不锈钢饭盒里。陆守净去医院看他,流浪猫通灵似的跟在共享单车的后面,后来就不知去了哪。到了远郊的医院,陆守净又花了些时间打听到了擦鞋佬的病房,总算见到擦鞋佬。在病房门口的名牌上,陆守净第一次看到擦鞋佬的名字,但很快又忘记了。

擦鞋佬正在睡觉,他把鸡汤放在床头柜上,坐在陪护椅上发呆。能住在比斗室宽上一些的病房,算好还是坏呢?这样想着,陆守净想起同样重病的那三根手指,他的父亲。他掏出手机,母亲的短信尚不停歇。虽然屏蔽,毕竟防不住安全管家的计数提醒。他没忍住,逐一点进去看,母亲不太会打字,也不用标点符号,文字挤成一团汇在框里,一框又一框倒进他的手机。抬头时,他发现擦鞋佬已经醒了。擦鞋佬看着他笑。他努力搬动嘴唇,想问什么。你现在确实病了,不是大概,怎么还笑得出来。他问不出口,话语先从擦鞋佬的喉管里滑了出来。擦鞋佬说,你刚刚低头的样子,和你爹还挺像的。

我没见过他。

擦鞋佬收起笑,叹气道,哪个儿子不像爹呢?

小崽子,我爹以前也爱赌钱。擦鞋佬开始往下说。我爹赌得少,但他又嫖又赌。在家时,他还抽大烟喝大酒。从小到大,我没有认真瞧过我爹一眼,我现在也记不太清我爹的脸。他的脸只在夜里和烟圈中出现,我看不真切。但我知道我和我爹很像。

擦鞋佬说着,侧过身子去摇手柄,他的腰随着床板渐渐挺直。擦鞋佬说,我大概是病了,想事情跟用篮子装水一样,想起一半忘掉一半。我和你差不多,从小到大都是像没爹一样长大的,我娘忙着工作,不太管我。十几岁,我就学会了抽烟喝酒,我爹是抽水烟,干白酒,我抽玉溪,喝漓泉,和镇上那几个野仔。他顿了顿,补充道,这里面也有你爹。

我们凑钱买卷烟抽。到了晚上,我家就会躺着两个醉鬼。一开始,大醉鬼是管过小醉鬼的,但我很犟,不听话。大醉鬼拿铁棍打在小醉鬼背上,要他跪下,他没有跪,大醉鬼就打了他很久。直到我妈回家,她看到我吐的血把水泥地染黑了。扑在我爸身上,她哭,你自己都没做好个人,你让他怎么学好。从此,大醉鬼再没管过小醉鬼,但是小醉鬼的背已经被打驼了。

陆守净看向擦鞋佬,他的背只有半边挨在床板上,呈六十度角的床板替他直起上半个腰身,他看着陆守净笑。那年春节,我爹喝醉了,想起来要挂春联,下午急匆匆跑去央人写了一幅。你想想多好笑,赌鬼偏信这些玩意,他天天要我读书时候,倒又不怕赌输了。

擦鞋佬拍拍自己的腿,忽然笑道,我命真大,那辆车撞过来的时候,我坐着逗猫呢,没有睡着,跑得快,只撞到一条腿,不然我就死透了。

陆守净听了,终于挤出一句话来,你命真大。

擦鞋佬说,但我爹命不大,他断完一条腿,命也跟着没了。他爬梯子到楼上挂横批,想叫我来扶,我醉倒了,全然没听到他叫我。他一个人醉了酒,爬到梯子上,不知怎么摔了下来。那时我妈在外面卖年货,我在房间里昏睡,他摔断了一条腿,爬到邻居家门口拍门,邻居带着孩子出来放炮仗,小孩子先摔在我爹身上才看到我爹。他背着那个小孩子,瞪着红眼,指着我家的对联,只说了一句话:“以后别让那娘俩挂对联了。”

擦鞋佬说,我爹留下来一屁股债,连葬礼都不安生,他的灵是我娘拿着菜刀守下来的。那之后,我戒过一段时间烟和酒,就没再跟你爹聚过了。

陆守净听着这故事,眼睛只一刹就决堤了。他深吸一口气,吸进奇怪的药味,胸口又泛起一阵刺痛来。他用目光洗刷擦鞋佬的肉身,扛起嘴唇问。

说完了?

说完了。

喝鸡汤吧。

陆守净转身给擦鞋佬倒汤时,不知道谁打来了电话。他拿出手机,听到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鸡汤烫到他的手指,他猛抽回手。耳廓像被两根断掉的手指塞住似的,听不见别的声音。陆守净挂断了电话,继续倒着汤,手指倒烫伤般抖起来。他猜到那是父亲的声音,但并不乐意猜到。他分了一碗汤给擦鞋佬,又拿塑料杯给自己倒进半杯鸡汤,和擦鞋佬干杯。

擦鞋佬接过汤后,盯着陆守净不说话,许久,他才从唇齿里碾出一排字来:

回去看看你爹吧。当爹的都想见自己儿子最后一面。

还好你没有儿子,也还好我的背是直的。

陆守净怼回这句话后,把眼神放到了窗外,不再说话。他不想在这个时候哭,但眼泪还是流了出来。过一阵子,他似乎听到擦鞋佬干笑了两声。他听见擦鞋佬操控着手柄,重新放平自己的脊梁。

几声猫叫,从楼下爬上来钻进病房。

4

擦鞋佬的斗室已经被彻底拆毁。陆守净领擦鞋佬出院时,看到那只流浪猫窝在医院的绿化草坪上。擦鞋佬抱起它,回到故地,又把它放走了。他拿着司机酒驾的赔款住进陆守净旁边的房间,从此,隔着三夹板渗进陆守净体内的声音换成了朽骨不经意的脆响。那段时间擦鞋佬过得自在,有了钱,干活也变得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了。陆守净每天忙着找工作,出门时看见擦鞋佬在楼下逗猫,回来时看到擦鞋佬在猫旁边和清洁工下象棋,想着要是自己也像这样被撞一下倒好了。母亲不再打电话发短信了,每隔三五天,那个陌生男人就会试着拨他的电话。

夜里,陆守净和擦鞋佬会隔着三夹板聊天。在密闭的水泥盒子里,这样的对话更像是臆想出来的产物。有时,陆守净会以为自己在同自己讲话。隔着三夹板,擦鞋佬像是换了一个人。或者说,自打擦鞋佬出院后,他就变了模样。

陆守净终究没找到工作,他算了算手里的钱,最多只能撑到年底。他把这事告诉擦鞋佬,擦鞋佬说,你走之前,我们去江边喝一次酒吧,聊聊天。陆守净心里虽然觉得在哪喝都一样,还是应允了。

擦鞋佬越来越喜欢在楼下逗猫,有时,他到半夜才呼哧带喘地回到格子间,把三夹板弄得吱呀作响。陆守净好几次被他吵醒,忍无可忍。某夜,他用拳头捶打那块该死的三夹板,边砸边喊道,你要是想陪那只猫,你把它带回家里就是了!过了许久,擦鞋佬才隔着三夹板悠悠地回复,我们哪有家。

陆守净不知道说些什么。他把拳头握紧,又狠狠地砸在被子上。

某天夜里,母亲又发来一条短信,母亲说,你爹快不行了,回来吧。

陆守净没有回复,他听着擦鞋佬在隔壁打鼾,耳朵却寻不到那只猫叫春的声音。这让陆守净感到不安,他想叫醒擦鞋佬,但不知该说什么,便睡过去了。

擦鞋佬是半夜出门的,陆守净被他的关门声弄醒又睡去,但没再听到擦鞋佬开门。那一天,擦鞋佬都没有任何回来的动静,陆守净一个人吃了泡面,开了杯啤酒,仍对着三夹板碰杯。闲下来刷手机时,他在房东的住户群里看到,有个租客受不了猫彻夜嚎叫,找了一个网红博主来抓猫,在互联网上替猫找领养。鬼使神差的,陆守净按着租客的链接点进了博主的主页。他花最后一个月的房租,让博主答应第二天就把猫送回来。放下手机,陆守净很快喝光了酒。他想,不出意外的话,自己要在一周后离开。他打开了那本《鲁滨逊漂流记》。

擦鞋佬到凌晨三点才回格子间,他回来,先敲了敲三夹板,问陆守净。

睡了?

没有。

我们去江边喝酒吧。

在这里喝不行吗?

去江边吧。

他俩没怎么收拾就出门,到楼下24小时便利店买了酒。擦鞋佬付了钱,由陆守净拎去江边。路上,他俩的影子被一盏盏不同的路灯交替着拉长又收回,周而复始地映出两条平行线来。

一路无话,他们到江边的草坪,坐在一丛芦竹前面。照旧,陆守净给擦鞋佬开了酒。擦鞋佬很沮丧地说,猫不见了,昨晚它没有叫,你是不是也没听到?

陆守净点头,他想把猫回来的惊喜留到明天再告诉擦鞋佬。擦鞋佬没和他碰杯就喝空了这罐酒,陆守净接着给他开酒,说,别喝太急。擦鞋佬把酒放在草上,薅起一把草扒扯。

我找了一晚上,没找到那只猫,它肯定是被拐走了,你说得对,我该把它带回家的。

擦鞋佬竟然哭了起来,他抱住膝盖,没有声音地啜泣,陆守净由着他哭,过了很久,擦鞋佬又重新开口。这条江,会从城里一路往下,流到我们镇上。

他说,我老婆死在这条江上。

陆守净没说话,擦鞋佬说,这只猫跟我儿子一样,被拐走了。

这话让陆守净听不明白,紧接着,擦鞋佬说了很多话。他说话太散,东一句西一句,陆守净听不真切。他用手扶着擦鞋佬的后背,不知道该安慰些什么,只顾着让擦鞋佬的话漫过自己的身子。他无法照单全收擦鞋佬的话语,坐在擦鞋佬旁边,他一直听擦鞋佬说到路灯熄灭。

沿江的路灯在六点同时熄灭,那时,天刚开始亮,蒙一层淡紫色的纱。擦鞋佬说,自己的孩子是被一批路人从他老婆手里强抢走的。老婆在外面找了孩子一晚上,就进了江里。

从那天起,他就一直在城里找儿子。

陆守净没有问他结果,他猜想这样的事都是无果的,他拍拍擦鞋佬的肩膀,说,我给你把猫找到了,明天你就开始把它带回格子间住吧。

擦鞋佬转头盯着陆守净,他尝试挤出什么声音,但只挤出了眼泪,陆守净说,我下周就走了,碰一个吧。

两杯酒各有归宿,擦鞋佬拿衣襟抹干净嘴,从裤袋里抽出一张车票来,他说,这是明天的票,我找猫路上给你买的。你回去吧,你爹在等你。

不是每个人都有一个好爹的。你儿子就没有,我也没有。

陆守净又开了一瓶酒,不过这次他没有递给擦鞋佬,擦鞋佬把票拿在手里,用钥匙岔开拉环,自己开了一瓶,他对陆守净说,谁说我儿子没有好爹,他爹好得很,我见过。

五年,警察只用五年就把那伙人抓了。警察问我要不要认亲,他和我说我儿子过得很好,养父母对他也很好,他在这个城里最好的私立小学读书。我问警察要了儿子家的地址和儿子的照片,在他们家楼下摆了一个月的擦鞋摊。那男的带着我儿子来擦鞋,给我递了一支烟。他们就住在我们这条街的尽头。我确定了那就是我的儿子,他右脚脚踝上有拇指大的胎记。

我儿子喜欢养猫,他每周都会停下来逗逗那些猫,所以每死一只,我都去抓一只新的流浪猫回来。儿子一逗猫,我就能和他搭上几句话了。我儿子也养猫,那个男人来修鞋,我看他鞋垫里卡着猫毛。我知道他对我儿子比我好。他抽的烟都是他妈的中华,我儿子有个好爹。

他把票硬塞给陆守净。说,你大学毕业很久了,还读书吗?你小时候很爱一本橙色的书,那本书叫什么?

陆守净看了他一眼,没有答话。擦鞋佬说,你可喜欢那本书了,天天抱着它在你娘家门口看,我每次收摊回去就能看见。当时我就想,我以后有了孩子,一定天天给他买书。

你看。我有了孩子,但就只有了不到两年。还没到他看书的年纪,我老婆孩子就都没了。擦鞋佬说,我有想过像我老婆那样走进这条江。水深过肩时,我才明白我走不下去。当一个死人太容易了,我爹死的时候,我想死。我老婆没了,我也想死。我儿子有了个比我靠谱的爹,我更想死。在医院做手术时,我梦到那辆车把我撞死了。你知道我心里怎么想的吗?我一边想着这样也好,一了百了。一边想着,不行,我得看看我儿子。

擦鞋佬喝光了酒,倒在草坪上,陆守净依旧坐着,他说,你爹以前不让我告诉你,但既然他来找你了,我也不必帮他藏着掖着。你十岁那年,他回来看过你。他给我一沓钱和一本书,叫我转交给你娘,说是你的生日礼物。

你天天抱着的那本书,是你爹买给你的。每隔几年你生日,他就回来一次,坐在我的修鞋摊上看你。他会在早上来,带一笔钱给我,让我交给你母亲。然后坐着等你放学,看你从我摊位上走过去,就像我看着我儿子一样。

擦鞋佬喝光了最后一瓶酒,他把易拉罐扔进江里,举着那张票,如同久旱的枝干上留存最后一片叶。他说:

回去吧,三根手指等着看你最后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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