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汉晋山水赋看山水审美之流变

2023-10-30 03:10王立洲曲迎雪
今古文创 2023年41期

王立洲 曲迎雪

【摘要】山水赋于两汉时期初步发展,至魏晋逐渐成熟,在汉至晋的朝代更迭中,山水审美发生了潜移默化的转变。从地位来看,赋作中的山水由附庸、陪衬的宾位逐渐走向到了独立的主位;从目的来看,创作主体描绘山水由以道德教化为主的功利性目的逐渐转变为以怡情悦性为主的非功利性目的;从认知来看,山水审美由概念性、整体性的认识活动逐渐转化为情绪性、个体性的体验活动。这种转变又与社会政治环境的变化、士族庄园的盛行、老庄玄学的熏染等因素密切相关。

【关键词】汉晋;山水赋;山水审美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3)41-0044-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41.014

所谓山水赋,就是指以自然山水作为独立的审美客体的赋作,其情感的抒发不掺杂政治功利等因素,是在自觉的山水审美意识影响下的自然性情的流露。而早在先秦时期,就已经出现了关于自然山水的描写,山水意识由此初显萌芽。自然山水首次作为主要的审美对象被加以描绘,应属宋玉的《高唐赋》。章沧授先生认为,“自从荀况宋玉赋篇的出现,才划时代地把山水自然之美作为审美对象。”[1]可以说,山水文学是随着赋这种文体发展起来的。赋是汉代文学的代表,山水赋从汉发展至晋,呈现出了不同的山水审美特征,而这其中的原因同样值得探讨。

一、从附庸宾位到独立主位

先秦时期,在《诗经》《楚辞》等作品中就已经出现了关于自然山水的描写,但此时大多都是只言片语的描写,尚不成篇。时至汉代,赋体文学蓬勃发展。而自然山水在不少赋作中已逐渐呈现为章节、段落等大篇幅性描写。但此时的自然山水仍然处于附庸、陪衬的宾位,此情况常见于汉代各类题材的赋作中。首先是最具代表性的京殿苑猎赋,这类赋作中有许多自然山水的描绘,但山水仅仅是作为京都宫殿、苑囿猎场的组成部分而存在。如以班固《两都赋》、张衡《二京赋》为代表的京都赋,其山水描写是为了将京都形势阐述清楚;以刘歆《甘泉宫赋》、扬雄《甘泉赋》、王延寿《鲁灵光殿赋》为代表的宫殿赋,其山水描写亦是为了完整地展现宫殿的整体风貌;以司马相如的《子虚赋》与《上林赋》为代表的苑猎赋,其山水描写仅仅是为天子游猎的背景而设。再如述行序志赋中的山水描寫,如刘歆《遂初赋》、班彪《北征赋》、蔡邕《述行赋》。虽然这些赋作中的山水描写大都是旅途中所见的真实景象,但作者没有直接与山水互动,它们只是作为托景言志的物象而存在,这与序志赋中的山水描写类似。如冯衍《显志赋》、崔篆《慰志赋》、张衡《思玄赋》,其中的山水也都是作为陪衬而存在。虽然这些赋篇尚不能归属为山水赋,但赋作中已经有许多关于山水的章节性描写,创作主体对山水的关注明显增多。只不过在这些赋作中,自然山水依然处于边缘位,并不是主要的审美客体,山水只是作为服务创作目的的工具或手段而存在。

此外,汉代也存在直接以山水命名的赋篇,如班固《终南山赋》、杜笃《首阳山赋》、刘向《请雨华山赋》、班彪《览海赋》、蔡邕《汉津赋》、张衡《温泉赋》等。尽管这类作品在汉代占比较少,但较之前代,山水具有了趋向主位的苗头。逮至曹魏,文人学士对自然山水给予了更多的观照,以山水为题的赋作明显增多。例如,刘桢《黎阳山赋》、阮籍《首阳山赋》、曹丕《沧海赋》、王粲《游海赋》、曹丕《济川赋》、应玚《灵河赋》、王粲《浮淮赋》等。与汉赋中大量片段性铺陈写景不同,曹魏时期的赋家已将目光集中到了山水本身上,写景的能力有了长足的进步。赋家在刻画山水景色时,减少了夸张想象性的描写,从实地实景着眼,通过对真实自然山水的细致观察进行刻画描绘。正如刘勰在《文心雕龙·物色》中写道:“自近代以来,文贵形似,窥情风景之上,钻貌草木之中。吟咏所发,志惟深远,体物为妙,功在密附。”[2]此时的赋作更加追求描绘的真实性和形象性,这在后来的山水描写中愈发普遍。并且,赋作中对自然的讴歌与赞美,直接体现了人对自然山水的审美感受。可以说,山水逐渐摆脱了附庸属性,开始以较为独立的身份进入作者视野。此时的赋作已逐渐接近后来成熟的山水赋。

两晋时期,以山水为审美对象的赋作大量地涌现,质量也明显超越了前代,且山水范围进一步扩大,风雨雷电、云雾霜雪等,都成为赋家关注的对象。首先在西晋时期,出现了例如张协《登北芒赋》、江统《函谷关赋》、潘岳《登虎牢山赋》、木华《海赋》、孙楚《雪赋》、应贞《临丹赋》、潘岳《沧海赋》、成公绥《大河赋》、张载《濛汜池赋》等众多山水赋作。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就是木华的《海赋》。刘宋傅亮在其《文章志》中称赞:“广川,木玄虚,为《海赋》,文甚隽丽,足继前良。”[3]而到了东晋时期,山水赋创作呈现繁荣景象,例如孙放、支昙谛、王彪之都以《庐山赋》为题作过赋,此外还有孙绰《游天台山赋》《望海赋》、庾阐 《海赋》《涉江赋》、郭璞《巫咸山赋并序》《江赋》《盐池赋》、曹毗《水赋》《观涛赋》、王彪之《水赋》《井赋》、顾恺之《冰赋》《观涛赋》《湘川赋》、江逌《井赋》、伏系之《雪赋》、伏滔《望涛赋》、庾儵《冰井赋》等。东晋山水赋不仅扩大了表现对象,而且在展现山水风貌时,更加注重山水的完整性,既能宏观构象,直接展现山水的壮阔,又能从小处着笔,精工刻画山水间的动植生灵。随着山水写作经验的积累,山水赋的创作逐渐成熟,山水已完全成为独立的审美对象。

二、从功利性到非功利性

献赋入仕是汉代选官制度之一,献赋成为文人学士获取声名的重要途径。在汉代儒家正统思想的影响下,文士将经国理想寄予文章之中,汉赋作家更加注重从自然山水中挖掘其社会属性,山水描写更多地与讽谏或歌颂的政治意图挂钩。此时的自然山水被人们投以功利性的目光加以审视,尚不能表现出山水的本真之美,更没有表现出山水与作者情志相契合的特性,只是营造一种雄浑磅礴的气势,这与汉王朝处于国力强盛时期的气势相得益彰。例如司马相如的《上林赋》、班固《两都赋》、张衡《二京赋》等,其中对山水景物的铺陈夸饰,目的都是为了突显国势隆盛;再如枚乘的《七发》,“观涛”一章对波涛各种形态进行了纯粹描写,摹状生动形象,辞藻华丽。但此赋描写江涛并非真正源于对自然山水的赏乐,而是另有其创作目的,即希望以江涛之奇景劝诫贵族弟子不要贪图享乐,以达到讽喻作用。由此可见,赋作中的自然山水不过是托景明理的物象,它们的存在不过是为了服务于创作目的,并没有真正地引起创作主体的审美观照。

不过,由于文人仕途与政治环境关系密切,当政治环境发生变动时,不少文士仕途失意而陷入不得志的哀叹之中。特别是在动荡不安的东汉末年,他们常常被卷入政治斗争中而遭受迫害。在这种政治背景下,許多人选择投身山林以躲避祸乱,如《晋书·阮籍传》中记载了阮籍游山水以避祸的事迹。为了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疏解内心不得志的郁结,众多士人选择走向山林,与山水为伴,以山水抒怀。赋家对山水的观照,逐渐摆脱了政治道德的功利束缚,开始着眼于个人的赏阅。他们以其细致的观察捕捉山水天然本色,努力发掘山水的自然之美,如应玚《灵河赋》:“凌增城之阴隅兮,赖后土之潜流。冲积石之重险兮,披山麓之溢浮。蹶龙黄而南迈兮,纡鸿体而因流。涉津洛之阪泉兮,播九道乎中州。”[4]黄河的自然丰姿第一次进入赋家的视野,作者被黄河壮丽磅礴的气势所震撼,字里行间都自然地流露出他对黄河的热爱。正如刘勰《文心雕龙·明诗》所云“人禀七情,应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5]人本来就具有各种情感,一旦受到外物的刺激,就予以相应的感应。当内心有所触动时,自然会为之吟咏。尤其是曹魏时期的赋家,不仅比前代更注重自然山水的本色之美,而且将个人情感注入山水之中,以情对山水,产生景与情的互动交融。这种在审视山水时融入个性化情感的审美方式,是区别于前代道德化、功利化观照的根本所在。

当自然山水沾染了审美主体的个体情感时,它们就变成了个性化的自然山水。对比曹丕《沧海赋》与王粲《游海赋》,同样是面对大海,曹丕以细腻的笔触描绘波涛起伏之汹涌、海产珍宝之富有,以展自己伟大的胸襟,而王粲从大处落墨,凸显大海的雄浑与诡怪,呈现出一种高瞻远瞩的阔大气势,将自己宏伟的愿望寄予其中。个性审美倾向体现在各自的审美实践中,从而展现出个性化的山水,这种审美观在晋代显现得更为明显。西晋时期,雅士臣卿更加亲近山水,将山水之游视为乐事。尤其是士族庄园的盛行,追求山水之乐的人愈来愈多,例如石崇谈及他的河阳庄园:“晚节更乐放逸,笃好林薮,遂肥遁于河阳别业。其制宅也,却阻长堤,前临清渠,百木几于万株,流水周于舍下。有观阁池沼,多养鱼鸟。”[6]而东晋时期,由北方南迁的士族凭借着政治势力,争相掠取土地建造庄园,其中名将谢玄在始宁建造的庄园尤为著名。始宁庄园经过几代人的改造扩建,尤其是在其孙谢灵运的修建下,规模已经十分宏大。谢灵运著有《山居赋》,就是居住在始宁庄园时创作的,其文详细记述了始宁庄园的山石溪涧、花草树木、鸟兽虫鱼等自然风貌。由此可见,士族庄园不仅能够提供一定的物质必需品,而且还是人们的游览场所,为人们提供精神上的愉悦。当越来越多的人选择以栖息山林作为生存方式时,自然山水与个人情志的关联便更加密切。而且两晋更迭后,都城由洛阳变迁到建安,由四季分明的北方到四季如春的南方,自然环境发生了较大的变化,山清水秀的江南吸引着文人学士们登临游赏,激起他们亲近自然、乐而忘返的兴致,从而极大地刺激了他们的创作兴趣。更多的山水风物进入了赋作家的视野中,赋作者沉醉于自然山水的本真之美,更加注重山水赏乐的情感表达,其创作也自然而然地充满了非功利性的审美韵味。

三、从认识山水到体验山水

刘熙载《艺概·赋概》云:“赋起于情事杂沓,诗不能驭,故为赋以铺陈之。斯于千态万状,层见迭出者,吐无不畅,畅无或竭。”[7]赋多为宏衍博丽之文,讲求以铺采摛文来体物写志,且并无篇章限制,可以将天地所育万象、世间所生万事包罗其中,呈现出繁复的审美倾向。在众多汉赋作品中,山水景物虽然并不作为主要创作目的,但作者常常用大篇幅来铺陈山水的千姿万态,极尽模山范水之能事。不过由于有些赋家为了达到穷形尽相的效果,会过分地雕琢堆砌文字,在描绘自然山水时往往会有概念性的解说倾向,呈现出的山水风物虽繁密却无趣。例如“其山则崆㟅嶱嵑……其木则柽松楔㮨……其草则藨苎薠莞……其水则开窦洒流……”[8]这种相同偏旁的名物罗列,在视觉上虽然规整一致,但免不了有刻板之嫌。再如以《上林赋》和《子虚赋》为代表的大赋,其中的山水景物多以名词串联,其目的是为了彰显汉帝国的地大物博,自然山水不过是作者达到创作动机的手段。不过,这种翔实的描写在一定程度上也显示出了作者对山水景物的喜爱与细致入微的观察。面对纷杂繁多的山水景物,作者不仅能分清其种类,使赋作具有了“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的认知功用,还对其方位了如指掌,从空间秩序上掌握山水景物的分布,例如《子虚赋》“其东则有蕙圃……其南则有平原广泽……其西则有涌泉清池……其中则有神龟蛟鼍……其北则有阴林……其上则有鹓雏孔鸾……其下则有白虎玄豹……”[9],作者从东南西北中上下多个方位进行描绘,全面地呈现出了山水景物的完整面貌。再如班固《西都赋》“左据函谷、而崤之阻……右界褒斜、陇首之险……”这种多方位多层次的描绘赋予了画面十足的动态感,呈现出了山水景观的整体布局。由此可见,汉赋中的山水描写宛如一幅幅巧妙精致的工笔画,不仅状貌精细工整,层次分明,而且篇幅宏巨,秩序严整,这种山水书写虽略有繁复之弊,但足以看出作者对山水的熟识程度,可以看作是人们对原始自然的一种认识性活动。

如果说汉赋中的山水描写缺少个性化、情感化的描写,整体上以认识山水为主,那么到了魏晋时期则以体验山水、感受山水为主。自汉代传入的佛教在魏晋时期大炽,禅僧为了修炼澄明的心境,多深居于山林幽谷之中。而对于名士来说,结交僧侣,体悟佛理,修炼心性,成为一种人生追求。而与僧人造访名山胜水,也成为一种游玩赏乐的风尚。同时在这个动乱的时代,魏晋玄学应运而生。在魏晋人的思想意识中,玄理与山水相通,山水是体悟玄理的重要媒介。魏晋玄学引导人们在纵情山水中,达到超然的精神境界。文士在体悟玄思,追求超然心境时,会将山水置于首要的关注对象。因此,社会上清谈玄理愈加盛行,人们对山水的关注就会愈加密切,这在客观上促进了人们对山水更加深入的观照。

魏晋时期,人们更加注重山水意象带来的感官刺激,更加善于情绪性的感情表达,例如成公绥的《大河赋》,作者对黄河之水进行了极富感染力的描绘,奔涌的河水撞击砥柱山而产生湍急的水流,洛水自下游而汇入黄河扬起汹涌波涛,如此波澜壮阔之景引起作者发出“览百川之宏壮兮,莫尚美于黄河”的歌颂与赞美,呈现出明显的主观色彩。如果说西晋山水赋仍然是以审美客体的工笔描绘为主,那么东晋山水赋呈现更多的是审美主客体间的动态交流。东晋山水赋的创作,开始追求体验山水,在山水的自然本质中感悟玄思。文人志士开始从玄佛的视角去观照山水,将幽深的哲学思考注入自然审美中,其中以孙绰的《游天台山赋》最为典型。赋作以太虚开头,继而描绘应自然而生的山川并予以赞美,然后再描写跋山涉水的过程中从而体悟自然的玄妙事理。作者以玄对山水的审美准则,进行理性的审视,在与自然进行互动中,最终得到尘俗的超越、心灵的净化。玄思的汇入,使东晋山水赋褪去华丽的脂粉气,呈现出自然清丽的审美倾向,形成了东晋独特的山水审美。在东晋士人眼中,有形的山水中蕴涵着无形的玄思,唯有用玄虚的心态去体验山水、感悟自然,才能真正地领会自然山水所蕴含的智慧。

综上所述,山水赋创作从两汉至魏晋呈现出明显的转变。汉赋罗列山水景物或是彰显汉帝国壮美予以颂赞,或是暗含别意用以讽谏,山水尚未成为独立的审美对象。至汉末魏晋,山水怡情悦性的审美功能逐渐被发掘,山水意象从陪衬工具变为独立的审美对象,人们对山水的态度从掺杂功利性目的变为纯粹的审美赏阅。可以说,人们对自然山水的观照由简单的认识活动变成了自觉的审美活动,这种转变对山水赋创作乃至整个山水文学的发展都有着积极的促进意义。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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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刘勰著,范文澜注.文心雕龙注[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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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刘熙载.艺概[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121.

[8]萧统编,李善注.文选[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151-154.

[9]萧统编,李善注.文选[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350-351.

作者简介:

王立洲,博士,副教授,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

曲迎雪,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