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意象角度看苏轼黄州诗文中的“自洽有为”

2023-10-30 02:27王燕
今古文创 2023年40期
关键词:黄州诗文苏轼

王燕

【摘要】苏轼黄州诗文中出现了许多文学意象,如酒、梦、舟、水、月、雪堂、幽人、荒田等。这些文学意象,多数学者认为是苏轼或孤独凄惶,或超然世外,或无心自在的思想体现。这些解释突出的是蘇轼对环境被动地适应或出世无为的消极思想,而没有考虑到苏轼性格中刚健有为的自适自洽的一面。事实上,苏轼虽人生坎坷,但其生命中却贯注着积极自适以至自洽,在逆境中奋起而积极有为的理想信念。以自洽有为为研究的切入点分析论述,能深刻理解苏轼黄州诗文意象的文本内涵,有利于把握苏轼黄州诗文创作的思想意蕴。

【关键词】苏轼;黄州;诗文;意象;自洽有为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3)40-0051-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40.016

一、意象概述

中国文学重视对意象的创造。意象,包含意与象两部分,二者之间的关系,即情与景、心与物、神与形的关系。刘勰的“神与物游” ①,谢榛的“景乃诗之媒” ②,王夫之的“会景而生心,体物而得神” ③,王国维的“一切景语皆情语” ④,都强调诗文创作中存心于物、移情于景、凝神于形的意象的重要性。意象,是文学表达的有效方式。无论是社会中的事,还是环境中的物,又无论是生活中的人,还是历史上的典故,只要出现在作品中并用以寄托作者的主观情志,都可能成为文学意象。对意象的理解出现偏颇,将难以把握作者寄寓在文本中的主观情志,影响对作品的精准诠释。

目前对苏轼黄州诗文意象作专门研究的文章,大致可以分为三类。第一类,认为这些意象是孤独寂寞、凄惶难安的精神体现。第二类,认为这些意象是摆脱苦痛、超然世外的精神体现。第三类,认为这些意象是无心自在的精神体现。以上观点从不同方面揭示了苏轼黄州诗文意象的相关内涵,但忽略了苏轼在诗文中表现出来的“自洽有为”的主体人格精神。事实上,苏轼虽人生坎坷,但其生命中却贯注着积极自适以至自洽,在逆境中奋起而积极有为的理想信念。以“自洽有为”为意象研究的切入点,或能更好地诠释苏轼黄州诗文创作的意象内涵,更好地把握苏轼黄州诗文创作的思想意蕴。

二、酒、梦、舟、水、月、幽人等典型意象与自洽有为

苏轼在黄州诗文中,通过“酒”“梦”“舟”等意象,营造了一种醉醒之间、梦醒之间、虚实之间的自由广阔、轻松和谐之境。其生命,就是在此残缺压抑的现实中得以舒展成长并有所成就的,这正是苏轼自洽有为精神的具体体现。

“酒”的意象,在苏轼诗词中比比皆是。《苏轼全集校注》黄州诗部分前九首中,除《安国寺浴》外,其他八首皆言及饮酒,可见频率之高。“只惭无补丝毫事,尚费官家压酒囊”,“清诗独饮还自和,白酒已尽谁能借”,“穿花踏月饮村酒,免使醉归官长骂”,“看花叹老忆年少,对酒思家愁老翁”,“天涯流落俱可念,为饮一樽歌此曲”,“酒醒不觉春强半,睡起常惊日过中”,“与君饮酒细论文,酒酣访古江之”,“卯酒困三杯,午餐便一肉”。酒于苏轼而言,是不可或缺的陪伴者和诗文创作的催化剂。关于饮酒,黄庭坚说:“东坡居士性喜酒,然不过四五合已烂醉,不辞谢而就卧,鼻鼾如雷。少焉苏醒落笔如风雨。虽谑弄皆有诗味,真神仙中人。” ⑤由此可以看出,苏轼酒量浅而易醉,而醉后却落笔如风雨,达到诗有味、人如仙的境地。苏轼释“未济”卦“有孚于饮酒,无咎”云:“我则饮酒而已,何也?将安以待其会也,故‘无咎’。” ⑥从其对饮酒的诠释可以看出,他主张饮酒以获得精神上的安适和心灵上的自在。这既不是“会须一饮三百杯”的李白式恣肆的豪饮,也不是“潦倒新停浊酒杯”的杜甫式无奈的愁饮,而是追求一种醉与醒之间的自洽状态,这样的状态使他摆脱了现实的沉重和局促,让他在轻松自在中酣畅淋漓地践行自己的心之所向,而这些作为往往能够达到清醒时无法到达的境界和成就。

东坡词中,另一个主要意象是“梦”。如“人生如梦”“世事一场大梦”“梦中了了醉中醒”“别梦已随流水”。以《念奴娇·赤壁怀古》为例。初读这首词,觉得作者是在怀古伤今,因命与志的不相谋、人情与事理的纷乱交织而感喟光阴虚度、功业无成,抒发了一种人生如梦、消磨壮心殆尽的人生哀叹。实则不然。《金刚经》云:“应无所住,而生其心。”《坛经》也以“无住者,为人本性”,即回归“无住无缚而常自在”的佛性,不凝滞于物,心无所执着,则造物虽使,亦可不忧不惧,不为所动。⑦《念奴娇·赤壁怀古》通过词尾梦境的书写,营造的正是这样一个亦虚亦实的无住、无缚、自在之境。这样的“如梦”之境,不再受到执念的遮蔽和现实的束缚,让人在无所束、无所待的淡然中有距离地审视自己的人生。也唯有在这个时候,作者才能跳出自我和一时一地的局限,从画中人抽身为看画之人:我不再是一时一地的困顿之我,而是人类之大我。周瑜与自己,成功与失败,都是这亘古时空滔滔江水中或翻涌突出或沉没无闻的浪花。这使他不再胶着在现实的无奈之中,从而生出自由旷达之心,这才是“人生如梦”的内涵所在。

“舟”的意象,也展现着苏轼自洽有为的人生思考。元丰五年,苏轼夜归临皋时作《临江仙》。该词“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一句,通常被人们认为是苏轼想要逃离世事的表现。但《苏氏易传》云:“中孚之《彖》曰‘乘木舟虚’,以明此巽之功也。以巽行兑,乘天下之至顺,而行于人之所说,必无心者也。‘舟虚’者,无心之谓也。” ⑧词中的小舟逝于江上,表达的正是这样的一种无心状态。在这种无心的状态下,通过“行天下之至顺”,可以到达“人之所悦”的人生境界。《水调歌头》“忽然浪起,掀舞一叶白头翁”中那位波浪汹涌时驾一叶小舟在波浪中随势翻腾、望之若舞的老翁,及《渔父》“醉里欲寻归路,轻舟短棹任斜横”中那位任小舟自由飘荡的渔父,都表达出这种“行天下之至顺而行于人之所说”的无心之境。苏轼通过“舟”的意象,创造了安时处顺、不为世累的人生之境: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以开放自在不拘之心,纵情享受千里快哉之风和浩瀚无垠之景。

“幽人”也是苏轼自洽有为之的典型意象。《卜算子·黄州定慧院寓居作》中的“幽人”意象,学者多认为是苏轼初到黄州时畏祸及身、满怀寂寞凄凉之情的写照。惊惶、孤独、寂寞、凄冷固然有之,自不必言,但正如沈松勤等《〈苏氏易传〉视域下的黄州词创作》一文所言:“词在渲染幽人凄凉寂寞的同时,并没有沉溺其中,而是坦然接受了这份寂寞和凄凉,同时又保持着一份清醒与自觉,寒枝不栖,自爱松风,安然地做个幽人……词中表达了寂寞之情,也寄寓着词人的自得之理,幽人的自得之理因寂寞之情变得更加明了,寂寞之情也因幽人的自得之理变得更为深沉。”这不仅让我们看到了苏轼凄寒无奈的人生处境,更让我们看到了苏轼对寂静孤独的享受和对广袤荒凉的运用。

身处困境,安之若素,坚守自得的“幽人”意象,是苏轼自洽有为精神的自我表达。他以逐臣的身份来到黄州,朝廷的驱逐和亲友的背离使他倍感凄凉。即便如此,作为臣子和官员,苏轼并没有在现实的打击中自暴自弃,随波逐流,也始终没有放弃自己忠君爱国、匡世济民的责任和担当。“东坡在雪堂,一日读杜牧之《阿房宫赋》凡数遍,每读彻一遍,即再三咨嗟叹息,至夜分犹不寐。”作为一介逐臣,苏轼深夜难眠,忧心叹息的,正是内忧外患的国家和贫病交加的百姓。事实上,苏轼在黄州期间,一直未忘记忧国忧民,并总是力所能及地惠及黄州人民,这均说明苏轼在逆境中仍坚守着自己可贵的“许国心犹在”的精神,并积极蓄力,以图有助益于家国。

“酒”“梦”“舟”之外,“水”“月”“幽人”等意象展现出苏轼自洽有为的观察视角。谢枋得评《赤壁赋》云:“潇洒神奇,出尘绝俗,如乘云御风而立乎九霄之上,俯观六合,何物茫茫,非惟不挂之齿牙,亦不足入其灵台丹府也。” ⑨《赤壁赋》“客亦知夫水与月乎”一段关于“变”与“不变”的辩证分析,正体现出苏轼看待问题“立乎九霄之上,俯观六合”的广阔视角:如果局限于眼前,只看到流水滔滔,逝而不返,月盈月亏,瞬息已变;但如果把眼光放长远一些,则江水长流,明月仍在。苏轼从更广阔的时空维度看待水月,进而看待人生世事:人生的得失荣辱,如果仅仅局限于眼前,则觉其来势汹汹,浮沉不定,宠辱皆惊;但如从更广阔的视野去看,并未有所损益,一切都是人生的风景。苏轼通过“水”“月”为我们展现出如下人生境界:看问题的高度和视野不同,得出的结论也不相同。正如张伯行所云:“凭吊江山,恨人生之如寄;流连风月,喜造物之无私。一难一解,悠然旷然。”苏轼的自恰有为还表现在,他虽把荣辱得失置于无限时空,从而淡化人生得失,但并不因此否定生命的价值。从天地的视角看,生命微小;从生命的角度看,天地却可以尽纳胸中。苏轼通过对“水”“月”等意象,为我们呈现了一个视野无限开阔、广纳世间万物、纵享天地大美的自洽有为的人生境界。

三、黄州诗文意象与苏轼自洽有为的人生选择

历朝历代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遭遇贬谪的官员不乏其人,但能做到像苏轼这样猝临惊辱而能安、安而能有所作为之人,却寥寥无几。苏轼的处境,与司马迁、陶渊明、屈原等人相比,皆有相似之处,但最终的生命取向又大不相同。究其原因,《易传》的指引、儒释道的融合、三重身份的体验,为他提供了更广阔的理解人生的视角和更多元的价值判断,使其取得了更接近大道地对宇宙生命的体认。他秉持坚定的儒家思想,但又不被其禁锢束缚,最终达到自洽而有为的人生境界。

司马迁在《报任安书》中,充分阐述了他忍辱负重活下来以求文采表于后世的价值选择。“乌台诗案”使苏轼的政治生命遭受到毁灭性打击,身心重创,死里逃生,让他不得不重新思索生命的价值,并对自己重新定位。司马迁的著书自见无疑给苏轼提供了一条可行之路。司马迁说自己“恨私心有所不尽,恨鄙陋没世,文采不表于后世”,于是选择忍辱负重,“思垂空文以自见”,终于完成《史记》这部皇皇巨著。但他无法走出生命耻辱带给自己的人生困境,他说自己“是以肠一日而九回,居则忽忽若有所亡,出则不知所如往。每念斯耻,汗未尝不发背沾衣也” ⑩,最终在屈辱剧痛中凄然离世。

对苏轼来讲,他也选择了著书立说以实现自己价值的人生之路。但不同的是,他沒有因为屈辱而否定生命的价值。他能看到屈辱是生命中很难避免的,当生命遭受屈辱时,生命更加可贵,更值得延续和养护,生命也会因此而磨砺出更灿烂的辉光。

陶渊明因为不堪忍受官场的污浊和束缚而归返田园,可谓穷而独善其身的典型代表。他把官场看作生命的牢笼,把田园视为心灵的乐土。田间的劳作,乡邻的寒暄,道旁的草木,朝夕的露水,这一切都让他感觉到心灵的自由和安适,这欲辩忘言的真意,也让他最终消隐于山林田园之中。苏轼追慕陶渊明的诗品和人品,他的百余篇“和陶诗”,便是他欣喜于与陶渊明跨时空交流的最好证明。他隐括《归去来兮辞》而作《哨遍·为米折腰》,躬耕东坡,吟诗雪堂,已经深味田园之乐,进入到一种与陶渊明相似的平淡有味的人生境界。但他没有因为自身的遭遇而消极避世,而是能危中见机,认识到“也知造物有深意,放遣佳人在空谷”,把厄运作为新生的起始。“非逃世之事,而逃世之机”,他没有在东坡、雪堂里消弭自我,而是用另一种方式,担负起对生命、对家国人民的责任。可见,苏轼这不曾改变的用世有为之心与陶渊明自隐独善的选择又截然不同。

《屈原庙赋》中这样描述屈原“信而见疑,忠而被谤”的遭遇:“苟宗国之颠覆兮,吾亦独何爱于久生……贤者畏讥而改度兮,随俗变化斫方以为圆。” ⑪世人们竞相以阿谀奉承作为处世的原则,即使是贤者,因为畏讥也不得不随俗变化,斫方为圆。屈原并非不知道全身远害、明哲保身的道理,只是其忠君爱国之心不能忍受眼睁睁地看着国家在小人们的簇拥中走向颠覆的命运。“宗国之颠覆兮,吾亦独何爱于久生”,国家若亡,自己怎能苟且存活于这个世上?“古人谁不死,何必较考折。名声实无穷,富贵亦暂热。大夫知此理,所以持死节。”苏轼《屈原塔》中,赞颂屈原持节而死,乃是壮士之举,敬慕追怀之情溢于言表。但苏轼在遭遇被朝廷驱逐的厄难之时,他没有采取这样的与生命、与朝廷决裂的方式,而是调整自身,经营当下,以图未来。

黄州时期的苏轼,没有在仕、隐之间纠结徘徊,而是在《易传》思想的指引下,在三教融合的空间中,纵观宇宙自然大道,发展自洽有为之自我。与司马迁的自卑、陶渊明的自隐、屈原自殒的人生选择相比,苏轼的选择是不卑、不隐、不殒的生命态度。他敬畏生命,秉持本心,用宽容的胸怀和积极的心态让生命得以和谐安乐并有所作为。

综上所述,在自洽有为的研究视域下对苏轼黄州诗文意象做诠释,能够深刻且全面地对意象中所内含的苏轼精神内蕴做出更丰富生动且立体通透的解读。黄州诗文意象所体现的,绝不仅仅是苏轼本人孤独寂寞、凄惶难安、摆脱苦痛、超然世外的心理内涵。无论是黄州诗文中的典型意象,还是内含儒释道三家思想的意象,还是寄寓官员、文人、农夫身份的意象,都融入了苏轼自洽有为的人生理解与人生追求。这种人生理解与追求,不仅在《苏氏易传》中有着深刻的哲学理论依据,还鲜活地体现在黄州时期具体的生活安排中。

苏轼是文学史上熠熠生辉的文学大家,不仅仅因为其辉煌的文学成就和独立的仁者情怀,更因为在这背后,隐含着探求大道、仁爱天下、和谐愉悦、踔厉奋发的“自洽有为”的生命智慧。

注释:

①刘勰著,车其磊注译:《文心雕龙》,团结出版社2021年版,第225页。

②丁福保编:《历代诗话续编》,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1180页。

③王夫之著,戴鸿森笺注:《姜斋诗话笺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95页。

④滕咸惠校注:《人间词话新注》,齐鲁书社1986年版,第54页。

⑤林语堂著,宋碧云译:《苏东坡传》,海南出版社1992年版,第199页。

⑥曾枣庄,舒大刚主编:《苏东坡全集》,中华书局2021年版,第3532页。

⑦沈松勤,路璐:《〈苏氏易传〉视域下的苏轼黄州词创作》,《浙江大学学报》2019年第49卷第1期,第116页。

⑧曾枣庄,舒大刚主编:《苏东坡全集》,中华书局2021年版,第3523頁。

⑨张志烈,马德富,周裕锴主编:《苏诗全集校注》,河北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37页。

⑩袁行霈主编:《中国传统文化百部经典·史记》,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7年版,第344页。

⑪张志烈,马德富,周裕锴主编:《苏诗全集校注》,河北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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