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梦人生

文/林曙朝

刘喜奎京剧扮相

1918年，北京《顺天时报》主持评选“伶界大王”，结果梅兰芳以232865张选票获“男伶大王”徽号，刘喜奎以238606张选票获“坤伶大王”徽号。

京剧大师梅兰芳的名气，自不用说。倒是这位比他还多了5000票的刘喜奎，几年后竟然泯然于众人。

再度出现在世人面前时，当年的女伶名角，成了京郊胡同里一位守寡多年的老太太。

7岁登台，17岁名满天下，梅兰芳为其倾倒，民国权贵趋之若鹜，28岁嫁年长她13岁的肺痨丈夫，年近花甲投身抗美援朝战场……

她的一生，比出演的戏曲，要坎坷曲折得多。

01

刘喜奎原名刘桂缘，1894年出生于河北省沧州市南皮县一个山村。5岁那年，她随父母迁居大连，住在一处名为“南临洼”的地方。南临洼附近有两个京剧童伶班，无聊的时候，她就跑到戏班里听师父们教孩子们唱戏。几次下来，就学得有模有样。

看着眼前这个天赋异禀的孩子，师父们一合计，干脆收她为徒，不过要取个高大上的艺名：“刘桂缘这名太土了，以后你就叫刘喜奎吧！”

几个月后，刘喜奎的父亲撒手人寰，留下母女二人相依为命。为活命，母亲不分昼夜地替人浆洗缝补衣物，日子极为艰难。

见母亲如此辛苦，刘喜奎便提出到附近的戏园子唱戏，赚些零花钱。在当时，戏子是被视作“下九流”的行当，她刚说出口，就被母亲驳斥了回去。

1901年，刘喜奎的母亲感染了风寒，家中唯一的经济来源也断了。迫于生计，母亲只得同意了她随戏班子唱戏的提议。

登台前的那天早上，母亲从床上爬起来，郑重其事地给女儿梳了个头，告诫她：“让你一个女孩子家去登台唱戏，是做母亲的没本事，没能让你过上好日子。如今世道不好，你在外边可要小心行事。规规矩矩唱戏，走正道，不要让别人看轻了你。”

7岁的刘喜奎点点头，转身奔向了戏班子的方向。她不知道的是，这一转身，便是一生。

02

戏班子居无定所，穿梭于各地巡演，刘喜奎凭着娇小的身段和明快的唱腔，渐渐小有名气。

辗转到天津时，一则重磅消息在戏曲界传开：京城新办了所名为“崇雅女科班”的学校，专为女子教授戏曲和演员之道，面向全国各地招生。

受观念影响，当时鲜有女子抛头露面演出，京剧舞台上的生、净、旦、末、丑皆由男子扮演，时间一长，听众们早就腻了。“崇雅女科班”，正是顺应市场需求的产物。

得知这一消息的刘喜奎，毅然放弃了眼下的名气，报名到这所学校进行系统的学习。期间，她研习了不同角色的唱腔和方式，尤其是在河北梆子戏演员宋永珍的指点下，她创造性地将梆子戏的高亢激昂，与京剧的浑厚圆润结合起来，开创了当时独一无二的唱腔。

在学校的推荐下，精通京剧老生、武生、刀马旦、花脸各种角色的刘喜奎，开始在“中和园”挂牌演出，一登台便燃爆全场。

随着名声越来越大，无论是北国冰城哈尔滨，还是被誉为“东方巴黎”的上海，她都收获了成千上万的粉丝。

虽然没上过几天学，刘喜奎的自学能力却超乎常人。清王朝被民国政府取代后，为迎合新时代听众的口味，她还对传统戏剧进行了改革，上演了一幕时装新戏《义魂孤女》，由此成为中国第一位现代戏女演员。

那一年，她17岁。

刘喜奎的粉丝中不乏达官显贵。甚至连袁世凯、黎元洪这样的大人物也都争相邀她到家里开堂会。

身逢乱世，她这样的弱女子，游走于灯红酒绿间，要想坚守底线，属实不易。每每有人提出非分之想时，她总是义正词严地拒绝：“我心里有人了，您自重！”

她心里的那人，正是名震梨园的梅兰芳。

03

当时的戏曲界，梅兰芳与刘喜奎并称“金童玉女”。

如果说刘喜奎是上流男性心中的“白月光”，风流倜傥的梅兰芳，无疑是众多女性眼中的“男神”。在双方粉丝看来，这对金童玉女如果不能走到一起，简直是戏曲界的损失。

事实上，两人私下里也有此意：男才女貌，彼此同岁，又都是戏曲界的红人，如果结为夫妇，不仅能避免外人的骚扰，日后也能成就一段佳话。

就在粉丝们翘首以盼时，刘喜奎却宣布退出这段珠联璧合的恋情。这让所有人都唏嘘不已，当事人梅兰芳也为此黯然神伤了许久。

直到许多年后，鬓边白发丛生的刘喜奎才无奈地道出了缘由：“那时我20来岁，正所谓花容月貌、青春年少之时，在艺术上也有些成就，自然引得那些军阀阔少纷纷打我的主意。与我情感走得太近的人必然会受到威胁……看来不肯牺牲身体，就得牺牲艺术。”

身处藩篱中的娇花，即便再小心翼翼地生长，也避不了狂蜂浪蝶的觊觎。一次，演完《穆桂英挂帅》后，当时的民国大总统袁世凯叫人拿来赏钱问刘喜奎：“我家两位犬子对你倾慕已久，不知你中意哪个？”

还未卸妆的刘喜奎，当即以《穆桂英挂帅》的曲调回复道：“不做他人妇，唯愿戏中活。” 袁世凯听罢，自知她的心意，只得放任她回家了。

袁世凯死后，黎元洪、冯国璋、徐世昌也先后托人向刘喜奎说合，无一例外吃了闭门羹。

在“辫帅”张勋的江西会馆里，刘喜奎险遭蹂躏。张勋是个品性卑劣的军阀。当天演出结束后，张勋将刘喜奎扣在府中，拿出几箱聘礼摆在她面前，想逼迫她就范。

幸运的是，刘喜奎此前做足了功课，对他的软肋了如指掌。她先是在帅府里一通打砸，引来了张勋的夫人，然后向夫人哭诉了原委。张勋素来惧内，见此情形，只得放过了刘喜奎。

最惊险的一次，是军阀曹锟六十寿辰的堂会上。演出快要结束时，曹锟突然色性大起，强行将刘喜奎拉向卧室，情急之下，她摔碎了花瓶，手执瓷片以割腕相逼。千钧一发之际，曹锟的夫人赶到，将曹锟拦下，刘喜奎得以脱身。

回到家后，她在一份报纸上得知，是一名访客及时叫来了曹锟的夫人。那人的名字，叫崔承炽。

04

崔承炽是曹锟属下的北京陆军部参谋局二局代理局长，这桩事发生后，他自然也不能在曹锟属下当值了。于是，他在报纸上发表了一篇文章，揭露了曹锟干下的那些龌龊勾当，言辞颇为犀利。

刘喜奎认定这是一位侠肝义胆的英雄，不由得心旌神摇，随即找来媒人主动到崔家说亲。崔承炽得知美人投怀送抱，当场应下这桩婚事。

新婚之夜，看着眼前的丈夫，刘喜奎心中却是五味杂陈。原来，崔承炽自知人到中年，而且身患肺痨，如实相告肯定会错失美人，就找了仪表堂堂的副官刘四替代他相亲。

演了十几年戏的刘喜奎，一阵苦笑：“舞台上那个智勇双全的巾帼英雄，可终究逃不过现实人的算计。”

事已至此，再作计较也是枉然。风华绝代的刘喜奎，就这样嫁给了年长她13岁的肺痨丈夫。

过了三年多，崔承炽病死，崔家人为留住刘喜奎，将崔承炽的侄儿过继给了她。那一年，她31岁。

自此，刘喜奎立下了终身不嫁的誓言，带着养子隐居到北京郊外的马勺胡同，再也无心登台。

1949年，新中国成立，百废待兴。在戏曲主席田汉的指引下，周总理找到了刘喜奎的住处。此时的刘喜奎隐居24年之久，当初的明媚少女，已经变成了头发花白的妇人。

周总理年少时，曾在北平的戏园里看过刘喜奎的表演，此次找她，是希望她能将戏曲技艺传承下去。为此，刘喜奎成为中国戏曲学校的聘用教授。在文化部举行的宴会上，周总理向她敬酒并鼓励她：“你应该把技艺传给后人。”

1952年，刘喜奎报名赴朝鲜参加慰问义演，身边人都担心她年事已高，她却说：“若不参加此次义演，是我终身的遗憾。”

1964年，一代名伶刘喜奎病故于北京，骨灰被安葬于八宝山革命公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