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里

2023-11-04 16:02郭苏华
雪莲 2023年9期
关键词:二女儿老田女婿

【作者简介】郭苏华,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见于《散文诗世界》《海外文摘》《雨花》等。

这是苏州夏天的一个下午,老田在他大女儿家的卫生间里,洗好了她家一大堆衣服,包括大女儿的胸罩和内裤。

他稍稍有点气喘,坐到外面的沙发上休息一会。怎么说,也是六十多岁的人了。身体又不好。按理说,像他膀胱癌做了手术之后,应该什么事情都不干,每天锻炼锻炼身体,打打麻将,找人聊聊天,才是养病的最好生活方式。可是,大女儿家没有人带孩子,自己不来,大女儿的工作怎么办。

老田是一个为女儿心甘情愿奉献的人。当然,他心里也有自己的担忧。他只有三个女儿。没有儿子。他要指望她们给他养老。他到大女儿家,是带了工资来的。他不但贴人,还贴生活费。半年下来,他的工资基本都贴给了大女儿。

可是,他心里却有万千的委屈无处诉说。大女儿从前跟他非常亲热。小时候,都是他带着睡觉。而现在,大女儿似乎只把他当做不花钱还带薪的保姆。他做的家务,她还常常看不惯。女婿虽然是山西大山沟里的穷人,却是城里的脾性与肠胃。有严重的洁癖。他煮的饭,女婿从来不吃。每次都是在外面吃了回来。他洗过的碗筷,女婿总要重洗一遍。

老田的心里就像塞着一大团的棉絮,简直要窒息了。可是,他不能说出来。

女儿女婿每天都非常忙,一天都不着家。幸亏,大女儿的女儿一凡倒是乖巧伶俐的。处处依顺着他。这使他心里得到了一点安慰。

他每天的事情也是很多的。煮饭,洗衣服,接送一凡上下学。幸亏一凡的学校离家比较近。不然他会更累。

大女儿家住在市中心,但是,离真正的街市还有一段距离。他一个人的时候,会站在窗口望着楼下。

他来这里半年了,这个江南名城,对于他还是非常陌生的。他的生活半径就在楼下到一凡学校这个距离里。

他觉得越来越呆不下去了。大女儿现在都喊他老田。这叫他非常愤怒。可是,这样的话到哪里去说呢。

大女儿对他也是非常的不满意。大女儿嫌他唠叨。是的,他现在非常的唠叨。什么都要说一说。

他们之间日积月累已经积蓄了很多的不满与仇怨。

那一天,他忍不住在群里说话了。他一下子说了很多很多。女婿看不下去了。从一家人的群里默默退了出去。

等过年的时候。一凡放假了。他回家了。

大女儿打电话给老田的媳妇。在电话里呜呜咽咽哭了半天。诉说老田的不是。老田媳妇也说不出什么。这种事情,也不知道到底顺着谁好,只好劝女儿。

翻过年,大女儿不愿意要老田再去了。

老田在三女儿家的乔迁宴会上,对旁边的人说,他在大女儿家里做事,就是吃力不讨好。旁边的人也不好说什么,一个劲夸他,懂得理解现在在外做事的孩子的不容易,奉献自己。老田一脸不屑,说,有什么用,吃力不讨好。人家想到清官难断家务事,说什么都不太好,就把头掉过去跟别的人说话去了。落老田一个坐在那里呆呆的。

过了一个年,大女儿也没有打电话来。

老田竟然一个招呼也不跟大女儿打,就自己收拾了换洗的衣服,又去苏州了。知道的人都对老田的行为感到诧异。大女儿明明已经非常嫌恶他,只是没好正面提出来,他竟然又去了。人们都不理解。

只有老田自己知道他心里的所有痛苦和忧虑。

他跟妻子在家里生活,更是不愉快得很。老田年轻时候,读过初中,在盐厂做过厂长和工会主席,到底见过一点世面,也认识一些字。他一笔字写得不错。他经常挂在嘴上的是,现在的小孩子都写的什么小毛字。要不是当年他家成分不好,他一定是考上大学的料子。家里兄弟多,找对象也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妻子是一个不识字的典型乡下妇女。年轻时候,就喜欢穿解放鞋,衣服也是土里土气的。大女儿在县城里读书,喊明了不要她妈去学校。嫌她妈给她丢人。

老田个子高,又是在外工作的人,衣服穿起来,就是一个标准的工作人。年轻的老田,那是一表人才。

他心里喜欢过一个厂里的女孩子,也曾跟人家搂搂抱抱。可是,他自己有三个女儿,人家也是不会嫁给他的。所以,女孩子结婚之后,他们也就没什么来往。

这些年,有了微信,他们又有了来往。深夜的时候,老田会想起那个女孩子。女孩子也已经是中年妇人。可是,中年妇人的那一段风韵,更是令老田沉迷。他经常给那个女子发微信。一开始,那女子还会客气地回一些,后来,老田发那些思念啊。什么相爱却不能在一起啊这些视频,人家就再也不回了。

即使这样,老田还是不死心。他一直认为爱情是永恒的,不会随着时间而变化。他只認为是人家有了家庭,为着伦理,不好跟他再联系了。他对那女子的思念更深了。凡是那女子发在朋友圈的照片,他都收藏在手机里,没事的时候,就拿出来看看。

那女子生日的时候,他会把这些照片做成相册,发给她。那女子也发个笑脸给他,然后,再也没有下文。

就因为这种隐秘的心理,他不能和妻子在一个屋檐下生活。

妻子前两年得了乳腺癌,做了手术,在家也不能做饭。都是隔壁侄儿媳妇做了端过来吃的。所以,妻子在家的生活,也是过得很不好。老田并不回去照顾妻子。老田有理由啊,大女儿和女婿都要上班,一天都不回来,只有到晚上,一家子才能团聚,大女儿需要他带孩子啊。

老田又在大女儿家住了一年。这一年,像什么样子,只有老田自己心里清楚。

第二年,一凡要上一年级了。大女儿明确对老田说,一凡大了,他们可以自己带了。这是明白地不要老田了。

老田只好回家去了。

过年的时候,老二回来,在桌子上吃饭,又提起来,想要老田去杭州带她家的女儿。老田的二女儿嫁在杭州本地。公婆是卖水果的。前几年,在杭州给他们买了一套一百二十平方的大套。二女儿的公婆还非常年轻,却不给他们带孩子。老二生了两个女儿。这叫老田夫妻非常郁闷。

老田是乡下人。传宗接代这种思想在他的心里已经根深蒂固。记得他四十岁生日的时候,他还在盐厂做厂长,那真是风流倜傥的风光日子。他的侄儿侄女给他过生日,还在电视台给他点了一首歌,一家人在一起吃饭,喜气洋洋的。桌子上,他不由得就喝多了,喝多了的他,忽然就抱住邻庄的大哥失态痛哭。他哭自己没有儿子,为什么两头的姊妹都有儿子,只有他没有。邻庄的大哥跟他同病相怜,邻庄大哥没有儿子,也没有女儿,只有一个领养的女儿,于是哥俩哭得一塌糊涂。

这一场热闹的生日宴以欢乐开始,以他们的痛哭流涕结束。邻庄大哥一边哭,一边安慰他,说,兄弟啊,你还有三个女儿,我是什么都没有啊,你还比我强多了。于是,哥俩又是一通大哭。

老田和妻子都希望,他们没有生到儿子,自己的三个女儿总能生个孙子给他们带带吧。可是,大女儿生了女儿一凡,二女儿一下子生了两个女儿,三女儿也生了一个女儿。大女儿已经不准备再生了。二女儿两个女孩子了,两个人又挣不到钱,结婚十年,都没添一件像样的家具,去年妻子给了一万块钱,二女儿想用这个钱去买一台电视回来,堵一堵婆婆的嘴。婆婆一直说,媳妇从结婚到现在都没挣到什么钱。所以,二女儿是不会再生的了。现在只有三女儿年轻一些,还有希望生二胎。但是,三女儿工作那么忙,跟公婆住一起,也难处,所以也一直没有生。

这些隐秘的痛苦叫老田跟谁说啊。说出来又有什么意思,难道他还能像年轻时候一样大哭一场吗?那是年轻时候啊,那么风光,有人怜惜你。现在,你要是哭,将是多么可笑而不自知的事情啊。

他常常在深夜里失眠,大睁着眼睛,一直到天亮也睡不着。

他不知道命运怎么会这样对待他。

过了年之后,大女儿家要在苏州换大套的房子。原来的房子太小了。可是,因为在市中心,生活方便,一直没有舍得换掉。现在在苏州买一套房子,可不是好玩的。没有一二百万,怎么成,大女儿在一个私人公司里做主管,虽然每个月也有一万多的工资,可是,水涨船高,这两年的苏州房价也是蹭蹭蹭往上涨。她盘算着老田他们还有十万块钱,是去年,老田妻子住院手术之后报销的钱,想让老田妻子拿出来。大女儿对老田妻子说,妈,我准备换房子,还缺一点钱,小苗的钱存在银行里,不好拿。小苗是老田的女婿,大女儿的老公。老田妻子一听这个话,就不高兴了,说,我的钱也存在银行里呢,是个定期,也不好拿。事情就这么僵在这里了。

老田不知道后来妻子有没有把钱给大女儿。三女儿家里刚在杭州买了房子,去年又买了一辆二十多万的车,背地里,看老田他们这样贴大女儿也是非常不满意。三女儿有一次对人说,大姐精明会算呢。她说,老人嘛,就要让他实现价值最大化。什么是价值最大化呢。就是要把他用起来啊。老人的人,老人的钱,都要拿来,让自己过得更好。

老田对大女儿特别有意见,常对人说,大女儿太抠了。二女儿又太懒。只有三女儿是懂事孝顺的。这三女儿却是在老田的远房哥哥家里长大的,一直长到嫁人。说起来,家庭教育什么的,跟老田他们一毛钱关系也没有。

老田妻子对人极好,喜欢到处出礼。三个女儿不回来,礼钱都是她给垫的。三个女儿都有意见,觉得她到处讨好别人根本不对,她们常年不回来,那些表姊妹什么的,根本就不熟悉,平时也不联系,到底出什么礼。

老田妻子对隔壁老田哥哥家的儿子也非常的好,吃一口好的,都喊他们。可是,他们对她却并不好。

他们身体很好的时候,他们喜欢到他家里来蹭吃蹭喝。一张口,四爷四婶子的。嘴挺甜。等他们两口子都生病了,地里的活请他们做的时候,他们的脸色就变了。

等地里的活做完了。他们冰箱里的吃的也一扫而光。

老田嘴上不说,心里却凉了半截。觉得关键时候,真是一个也指望不上了。

可是,过了年,老二家叫他去杭州带孩子,他还是答应去了。

老田妻子的大姐听说这话之后,在背后说,她二姨夫脑子一定进水了。他难道不知道,老二的脾气还不如老大。人家现成公婆,他却要巴巴地跑去。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不管怎么说,老田去了杭州了。

一晃就是半年,没有什么消息出来。

人们只听说,二女儿的小孩说,不要外公在这里带,要外婆来。这真是一件很尴尬的事情。可是,老田没有回来。

国庆节之后,老田跟妻子说,他要回来了。并且在电话里大发雷霆。大骂二女婿。老田在杭州也没有存身之所了。

原来二女婿注册了一个什么公司,在银行贷款了五十万。后来不知怎么就亏了。这个事情,二女儿一直都不知道。二女儿在美邦里卖衣服,管家里的生活费,四千的房贷都让女婿还,可是,她从来没问女婿是怎么把这个房贷还掉的。二女儿是个生活没什么打算的人。老田想起二女儿小时候,他给了她五块钱,她到村子的小店里,能給他花一分钱不剩。大女儿却只买几毛钱吃的,别的都带回来。

老人说的话不错啊。从小看八十。二女儿从小就是这么一个又懒又会花钱的。

女婿在外面注册了一个公司,这么大一件事,她也不知道。直到银行找到家里来,要量他们的房子,给中介抵债,他才知道这件事。

女婿自己说,欠了七十五万,实际真的欠多少,他们还不知道。现在能知道的是,他在杭州没有地方存身了。

这几天,家里充满了压抑、紧张、令人窒息的氛围。二女儿把女婿赶到了沙发上睡。这样的事情已经持续了十几天,老田简直要崩溃了。

他刚听说的时候,火爆脾气就上来了。他暴跳如雷,跳起来骂。这也是女儿非常不喜欢他的地方。他一改从前温文尔雅的样子,变得暴戾而乖张。

老田真的老了。他不知道自己今后该怎么办。妻子在家里哭了三四天,为了二女儿的事情发愁。七十五万,可不是一个钱两个钱,刚听说的时候,老田的意思还想叫几家亲戚凑一凑先还上,当听说七十五万还是一个保守数字的时候,老田就剩下骂人和叹气了。

妻子身体不好,在家几天不吃饭。本来这个事情,三个女儿早就知道了,就一直瞒着老田夫妇。现在银行找上门来,要卖房子抵债,这事情就再也瞒不下去了。

老田也担心妻子的身体再出问题,那样,连照顾的人都找不到。三个女儿,究竟能指望哪个呢。妻子经常说,一个也指望不上。

老田的心里充满了凄惶的感觉。等二女儿和女婿都去上班之后,他站在二女儿家三十一楼的窗口,他真的有一跃而下的冲动。可是,他多少年的农民生活,让他养成的那种对待生活的坚韧态度,使他不会这样做。

他知道,生活再难,也不会比从前跟着瞎眼的母亲挨家挨户要饭更难,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二女儿家的房子至少可以卖二百万,也许,卖了之后,把债还了,还可以租房子住,毕竟,他们只有三十几岁,他老田三十几岁的时候,才刚刚结婚,有了大女儿。

那时候,他们多穷啊。一条像样的裤子都没有,和妻子相亲的时候,是借了邻居的一条灯芯绒的裤子。

老田这样想着,就打电话给妻子。劝妻子不要发愁。要是她把身体愁坏了,谁来照顾她啊。妻子在电话里哭了半天,哽哽咽咽答应着不会再生气发愁了。

过了几天,老田就要回家了。二女儿也没有留。实在没有办法留了。房子都没有了,还不回家,等什么呢。

那个深秋的下午,老田提着一包来的时候带的衣服,慢慢往车站去。女婿说好开车送他的。下午,一个电话,就不知道去了哪里。

二女儿要送送他,老田说,不需要,我自己找得到。是的。老田自己也识字。车站离二女儿家也不远。

他一个人落寞地走在深秋的杭州街头,一片一片金黄的叶子,都落在他的脚边。要是以前,他一定会拾起来,看一看。然而现在,他怎么都觉得自己就像这飘零的叶子,叶落归根,它们都知道自己的归宿,而自己的归宿在哪里呢。

他不禁又想起了那个女孩子。不,是中年妇人。为什么,她就不能跟自己重续旧情呢,要是那样,自己的生活也许会好过一些。老田一点都没有想到,自己一個又老又穷又病的男人,对一个风生水起的中年妇人还有什么吸引力。他一味沉湎在过去的回忆里,不可自拔。

他在车站里买了车票,坐在位置上,忽然想起来自己还没有吃饭。他起身到车站里的小卖铺给自己买了一碗方便面。

在茶水间里,泡了。热气腾腾的,空气里立刻飘着诱人的方便面的香味。他深深吸了一口,觉得生活其实是多么幸福。

它只和一袋方便面有关。

吃完方便面,老田把方便面盒子扔进茶水间的垃圾桶里。

车子快要来了,他看了一眼手机,手机上,他发给那个中年女人的信息还停留在那个僵死的时间上,没有新的信息进来。他已经不知道发了多少信息给她。什么相爱的人不能相守,什么相思风雨中,这些歌曲或者小段子,但是,一律石沉大海。好像她这个微信是死的一样。可是,他分明看到她在发朋友圈。那些风花雪月的生活片段,没有一个与他有关。

二女儿没有发一个信息问他有没有上车。

他的手机就像一个哑巴,一个死手机。他真想把它摔出去,再在上面踩上无数脚,让它变成碎片。

这个时候,车站的喇叭里清脆的女声在报上车的信息。“各位乘客请注意,开往沂水的班车马上就要出发了,请需要检票的乘客到12号窗口检票。”

老田低头在口袋里找自己的车票,那薄薄的纸片上,分明写着“杭州——沂水”,他的眼前忽然闪过老家空旷的田野,门前空荡荡的土路,半天都没有一个人影,还有自己的妻子,那个得了乳腺癌的干枯的老女人。他把车票看了有几分钟,一下子把车票撕成碎片,然后举起手,往空中一抛。碎纸片就像小小的雪花悠悠然落下来,周围的乘客有几个人诧异地看着这个古怪的六十多岁的老头,以为他神经出了问题,却没有一个人说话。只有一个小孩子推着她妈妈说,妈妈,你看那个老爷爷,他没有票了,怎么回家啊?那个年轻的妈妈扯过孩子的手说,不要多管闲事,马上要检票了。说着拎起脚边的一只大包,拉着孩子走开了。

老田一个人在人群里,往外面走。

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找不到了。

过了一阵子,人们看到在这个城市的很多地方都张贴着寻人启事的红色纸片。那是老田的三个女儿贴的。

她们在马路上跌跌撞撞地走来走去,找遍了老田可能去的所有地方,可是,杭州城太大了,老田就像一滴水,落在城市的大海里,她们怎么都没有找到。

但是,她们还在找,也许一直要找下去。

不远处的大街上,传来旭日阳刚的歌:如果有一天,我老无所依,请把我埋在埋在春天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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